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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米尔 2

然而莫伊拉先发难:“不考虑弃车保帅了?”近来战棋术语常常进入讨论,意思就是放掉阿玛耳忒亚、减轻伊兹的重量。虽然失去防护,但能前往少有流星经过的高轨道。
“时机成熟再把东西搬回X节点,”马库斯回答,“或者判定最安全的地方。”
莫伊拉露出不解的神情,马库斯双手一摊:“我懂。我的确越来越反对弃车保帅的说法。”
“你应该知道我对群行主义者是什么想法。”她说。
莫伊拉说的又是另一种主张。有人认为应该采取彻底的群行概念,也就是包含她的实验室在内,所有单位分散于元舟,最后一起进入高轨道。人员和物资必须经由去中心化经济体系流通。
“听我说,”马库斯答道,“地表毁灭了,所以我们不用继续听某些人胡扯。你再去问问胡忠那些人,得到的答案和以前肯定有点微妙不同。”他们都知道最顶尖的群行理论家、轨参仪制作人胡忠原本是坚定的群行主义者。
杜比点点头,花了些力气平复情绪,因为之前每种策略在网络上都各有拥护者,加起来好几百万,但现在都成了亡魂。
“你知道什么内情吧。”他脱口而出,接着似是某个念头闪过脑海,又补上一句,“是黛娜,无线电。”
“嗯。”马库斯态度坦诚,“伊米尔来了,‘很滚、很高、很重’。”讲到这三个形容词时,他在半空比了个引号。
“怎么会?”莫伊拉问,“冰块很滚是什么意思?”
“速度太快。虽然还能控制,但会有些刺激。”
“‘高’又是什么意思?”杜比追问。
“肖恩传送了轨参过来,”马库斯说,“他似乎帮我们省下不少麻烦,趁着好处理时已经转换轨道面,离开L1很远。”
“他说是从高处来,”杜比分析,“意思是伊米尔号轨道倾角很高——很接近我们吗?”
“非常接近。”马库斯附和,“他打算把大冰块丢在我们腿上。”
“应该说,”莫伊拉问,“在这个节骨眼,肖恩·普罗布斯特竟然要推一颗彗星到我们面前?”
“是彗星裂开后的其中一块。”
“很大的一块,”杜比猜测,“不然他不用强调‘重’。”
“数据惊人。”马库斯这么说完,忽然转身注视杜比的眼睛。
“噢,哇,”他说,“做得到大跃升?”
“只要能让伊米尔与伊兹接触,就办得到。”马库斯回答,“而且还会剩不少。”
大跃升是第三种策略选项,目标是将伊兹整体——包括阿玛耳忒亚——全部送上高轨道。大家始终认为不可行,因为需要的推进剂太庞大。若非伊米尔恰好在这时间点回归,不然就物理方面而言无法实现。先前多数人不看好肖恩真能完成任务,支持这派的人转而主张缩小规模,例如取下阿玛耳忒亚的一部分作为防护盾,但大部分质量还是得抛弃。
“包括轨道面转移?”杜比问。
马库斯脸上浮现一抹笑意,他很清楚杜比在想什么。自从发现月凹以后,杜比简直太着迷了,好几次拿出照片与人分享心得,主要对象包括马库斯、康拉德、乌尔丽卡、艾薇和其他云方舟最高权力阶层。
“先厘清一下,”马库斯回答,“我说的大跃升是真正的大跃升,也就是带着阿玛耳忒亚一起提到月球轨道的高度。这么做需要转移轨道面,并且稳定运行,只要能躲进月凹,从此就安全无虞。”
“伊米尔带来的水够这样用?”
“够。”马库斯说,“但前提是能控制彗星带回来。”
“这件事情不是该由肖恩·普罗布斯特自己来?”莫伊拉问。
“没办法了。”马库斯回答,“刚才说的这些是肖恩最后一次传信息。”
莫伊拉与杜比张大了眼睛。
“他健康状况有问题已经很久了,”马库斯继续解释,“他是队伍里唯一撑到最后的成员。”
“也就是说,伊米尔号成了幽灵船?”杜比诧异道。
“对。”
“应该没办法远程操纵吧。”莫伊拉猜测。
“可惜黛娜和她的摩尔斯电码帮不上忙。”马库斯顺着说。
“那就得有人过去——”
“降落在那颗超级大冰块上面,”马库斯解释,“进入伊米尔号、重启核反应堆、最后一次点燃引擎,与伊兹接轨。”
“可是有谁会——”杜比才开口就被打断。马库斯指着自己,动作有点怪,不知道是否故意,但看上去犹如举枪自尽的手势。他开口:“明天开始由艾薇暂代指挥官职务,我已经着手编制小队,预计搭乘MIV与伊米尔号会合,登船以后,手动执行所有程序、航向伊兹。成功后,会利用残冰提高伊兹轨道——带着阿玛耳忒亚一起大跃升。”
“这计划……规模浩大,”莫伊拉问,“有谁知情?什么时候正式宣布?”
“刚刚才决定的。”马库斯叹了口气,“只有这条路了。在我看来,无论弃车保帅或全面群行风险都太大,基因库损毁以后,我更肯定这点。最明智的选择是大跃升,尽管耗时久——也许长达两年多——但其间至少还有阿玛耳忒亚保护重点项目。我说的重要资源就是你本人和你的设备,莫伊拉,我授权你从矿工殖民地征用所需资源,一定要打造出安全的基因实验室。”
“好,”莫伊拉回答,“我会和黛娜讨论。”
“可能得找她指定的代理人,”马库斯说,“黛娜跟我走。她要负责那些该死的机器人。”
“那我能做什么?”杜比问。他心想:难道马库斯要带自己一起去吗?这念头使人惊恐,同时却也令人极度兴奋。
“替我们找活路,”马库斯想了想,这么回应,“计算前往月凹的路径。”
“好,”杜比回答,“我尽快。”他内心的小男孩有些失落,看来没机会出去冒险了,但他又随即提醒自己,他不是早已参加了史上最大的冒险了吗?尽管目前为止路途布满荆棘。
讨论太空旅行时最重要的概念就是ΔV,这代表载具在路径上的速度增加与减少,数学上一般使用希腊字母Δ(δ)表示“量的变化”,而V则是英语Velocity(加速度)取首字母。工程师将δ V念出来就是Delta V。
加速度单位是每秒几米,ΔV也一样,不过由于是太空飞行,数字与马库斯口中的旧地球习惯相比显得特别大。比方说音速,也就是一马赫,已经是每秒三百多米,从地表观点而言快得可怕,但讨论太空航行时大家一点感觉也没有。
ΔV的参照基准多半是从旧地球发射场来到伊兹轨道所需要的速度,基本上是每秒7 660米,大略为音速的22倍。在大气层内无法达成,可是只要进入真空就简单了:火箭引擎效率大增,没有阻力和乱流,就算出现失误,下场也未必很惨。从甲地到乙地的方式,就是找到正确时间施以正确ΔV。
肖恩·普罗布斯特离开地球到离开活着的状态也留下了一段ΔV历史。月崩后第68天,他飞向太空。当时计算太天真,秒速只有7 660米。老手都知道空气摩擦与地心引力的影响多大,实际数字必须在8 500至9 000之间。
与拉兹和黛娜的机器人合流后,肖恩需要从伊兹的轨道转换平面。伊兹轨道与赤道夹角大约为56°,他要前往赤道轨道组合伊米尔号。这部分的人脑直觉铁定大错特错。伊兹轨道和伊米尔轨道差距并不那么大,二者都在大气层上方数百千米处,基本上都是圆形(而不是椭圆),也顺着相同方向绕行地球。唯一区隔在于角度不同。可是转换轨道需要的ΔV之大,甚至得额外多带一支火箭,上面除了推进剂外什么也不装,仅仅为了转换平面时补给所需。
伊米尔号组装完成后需要秒速3 200米才能进入长椭圆轨道并抵达L1。途中再次面对转换轨道面的问题,因为太阳系所有天体(包括格里格-斯基勒鲁普彗星)全部如同桎梏在太阳为中心的平碟上。这个概念平面称作“黄道面”,对于喜爱气候更迭的人它是好东西,但会造成太空旅行者的困扰。原因是地球自转轴和黄道面有23.5°的黄赤夹角,伊米尔号的最初轨道也出现相同偏差。所幸距离拉开后转换平面的代价“便宜”了些(也就是需要的ΔV比较低)。这时伊米尔号已在远方,趁着要进入L1时以秒速2 000米转换平面、同时冲入日心轨道。
这条日心轨道在一年后与格里格-斯基勒鲁普彗星交会。伊米尔号接近彗核时,同样也靠每秒2 000米的速度接轨。
接触格里格-斯基勒鲁普彗星之前,所有操作倚靠伊米尔号的火箭引擎。机制很传统,就是在密闭空间内燃烧推进剂(燃料与氧化剂),制造热气体,从喷嘴排出制造推力。至此,他们已用光燃料。原本就预计是单程票,能否回家得看核推进系统是否得以启动。
人类历史上没出现过能够高速推动彗核在太阳系内移动的引擎,所以肖恩才决定将插着核反应器的杆子戳进冰块内部,在后侧制造开孔;之后将控制棒摘掉,反应器内1 600根燃料棒产生高热,冰融化为水、水蒸发为气体,从开孔冲出而引发的推进力足够逆转形势。为此他们花了几个月时间,从直径约300千米的彗星上凿出称之为“伊米尔”的这颗大冰块。
有人会问:为什么只带一块回来?既然水这么有用,全部运回伊兹不是更好?否则何苦特地带着核能反应器过去?答案是:即便是巨型核反应堆,也不足以移动如此巨大的冰块,除非任务时程拉长到一世纪,那也许有希望,而且前提是有能全速运转那么久的反应堆。为争取时间,只能切割返回伊兹和大跃升需要的量。
总之,肖恩和存活的队员启动核能引擎,格里格骨头的碎片获得每秒1 000米的ΔV,得以进入另一条轨道,且在数月后回到L1。幸亏肖恩撑到此时,他抽掉控制棒、制造ΔV,基本上就是将两年前那招反过来,不只使伊米尔来到地心轨道,也以最小成本转换平面,否则之后与伊兹接轨将很困难。过了几天,他发送信息“伊米尔来了,很滚很高很重”然后咽气。死因为何,目前仅止于猜测。
马库斯组织伊米尔回收队伍,乘坐MIV,全称为Modular Improvised Vehicle,也就是模组组合载具,以不同元件拼装组成,就像乐高版太空船。元件整齐存放在造船厂区,与守车连接。
造船厂大致呈现T字形,自守车左舷横向伸出的那侧里堆满MIV元件,另一头有很多圆桶围绕大批水解机,利用电解将水分子化为氢和氧,再装进冷却槽,由气态转为冷冻液体后储藏于大桶内。
与横向库房连接的直向结构是桁架,末端为核反应堆,而且不是元舟那种小型放射性同位素热电机,而是货真价实的大型反应堆,基于潜艇设计加以强化。
马库斯给造船厂处女作取名“新凯尔德号”,典故来自欧内斯特·沙克尔顿前往南极探险时用过的小船。船只组装和出航预计十天内完成,大约是伊米尔从L1弯向距离地球最近点这段航程时间的三分之一。
两年前没人能想象该如何短时间内设计、组装、测试太空载具,然而原点到白宙期间,政府与民间工程专家已有危机意识,知道方舟居民很可能需要利用标准零件如元舟船壳、现有火箭引擎等拼凑新船只,因此提供能够对应各种需求的工具、流程说明及基本蓝图。严格来说,新凯尔德号算是一年前地球大型工程团队的心血结晶,成员仅三人,成为太空普民幸存下来。他们运用团队留下的基础,在马库斯决定后几小时内便做好主体设计,至少保障了船只航行无虞。不过工程电脑系统冒出越来越多细项,得在接下来一周半内达到要求,因此船厂非常热闹,零件和模组来来回回。
新凯尔德号首次点燃引擎要前往与伊米尔交会的轨道,第二次点燃引擎则是为了配合伊米尔的速度,否则无法顺利登船。计算“任务所需ΔV”始自离开伊兹的对接埠,终止于和伊米尔号完成对接。大约为每秒800米。
数字必须转换为质量比。质量比是太空任务中重要性仅次于ΔV的数据,意义就是启程时需准备多少推进剂才足以提供任务所需的速度。
外行人常常觉得“燃料”、“油”与“推进剂”是同义词,概念来自汽车与飞机的引擎。虽然这样类比无所谓,实际上并不完整。多数火箭引擎使用的不只是燃料,还要有氧含量够高的化合物(纯氧更好)才能点燃。汽车与飞机可以直接用空气,火箭则将氧化剂存放于独立容器,需要时才释出。燃料加上氧化剂,这才称为“推进剂”。太空载具的重量和体积很大一部分是推进剂,不像汽车油箱,在整体结构上比例不高。
质量比是个方便计算的概念。只要用载具最初(含推进剂)的质量除以最后用光推进剂的质量即可。在知道引擎性能和需要ΔV的前提下,俄国科学家齐奥尔科夫斯基早已发现简单得出答案的办法,因此公式以他为名。质量比也是指数,指数几乎能解释经济、科技和太空航行这些领域所有的现象。如果落在指数方程式错误的一边,麻烦就大了。
搬运伊米尔的任务数据放进齐奥尔科夫斯基方程式后,得出解为7,意思就是所有会到达伊米尔的质量——包括马库斯、黛娜、其他人员、机器人等——运送每千克人员或物资需要6千克的推进剂,而且启航时就得准备好。不算太困难,尤其是考虑到这条船无须穿越大气层。
载具是改装的元舟,特别开了“侧门”,是能容纳一人身着宇航服的气闸。设备精简到极致,只求能保持四名队员生存数日之需。当然计算时不能忘记人体、食物与其他必需品;元舟船壳本身份量不小,多层式结构总重80千克。即使卸下维持环境舒适以及长期居住所需的配件,多加侧门、各方向推进器与合理的推进剂储备量,新凯尔德号质量变为原本的十倍。人类部分就300千克,最重要的主引擎2 000千克。加总以后,预计送往伊米尔号对接埠的质量大约是3 500千克。质量比为7,也就是他们出航时就要带着21 000多千克的液态氢和液态氧。
船厂原本就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冷冻推进剂储藏槽,一些用于LH2(液态氢)、一些特别设计可以存放LOX(液态氧)。挑出合用品后,以螺丝固定在“底下”的火箭马达,外面盖上隔热材。新凯尔德号有人乘坐的元舟船体先移动到够长的支架,从这里启程可以避免推进剂喷出物造成伊兹的损坏。
建造MIV的同时,要将21 000千克的水分解为氢氧,冷却凝固、才能装填。造船厂左舷有之前准备好的LH2和LOX,通常不会刻意囤积,因为两种物质都不好处理。电解由造船厂伸长出去的海军等级反应堆负责,当初零件从卡纳维拉尔角一个一个送上太空拼装组合,火力全开是头一遭。粗厚管线注水进入电解机,共21吨水化为气体、冷却凝结。这段时间,其他筹备工作也不能停摆。
消耗水量庞大,若分散给方舟居民每个人有14升。方舟一直回收水资源,现阶段没有短缺问题,不过想到要将这么大量的宝贵资源投入外太空任务,也就是无法回收利用,很多人还是感到迟疑,特别是支持弃车保帅的那派。
支持计划的主要论点在于,新凯尔德号任务目的是要带回冻结的水,重量和伊兹一样大,而且是将前端那颗大铁块也计算进去的分量(假如大跃升派占上风,铁块就会跟着一起走)。
新凯尔德号抵达后可以控制伊米尔的速度,并发动引擎将其带回伊兹。虽然是个可怕的大块头,但配合核反应堆就会产生近乎取之不竭的能源,还有以冰为形式储藏的推进剂。不过这“蒸汽庞克”式的推进系统效率再好,也都有极限,终究比不过设计精良的火箭马达。伊米尔原本在地球引力井的椭圆轨道上高速移动,减速并推动到能与伊兹圆形轨道接触的质量比是34,换言之,得要融解伊米尔97%的冰,转换为蒸汽,自喷口送出,它才能慢下来。关键就在于剩下的3%与伊兹和阿玛耳忒亚加起来一样重,分解为氢氧后,仍满足了大跃升计划的前提,可以进入月凹避难。
“没想到会是黑色。”黛娜觉得自己的声音像在一英里长的下水道回荡,而且很肯定大概一分钟前自己短暂失神,说不定现在也并非真正清醒。
马库斯同样有点迟钝,或许也陷入恍惚,或正一心多用:“彗核外面都覆盖——”
“黏黏黑黑的东西。我知道啊,马库斯,你忘记我来干什么了吗?”
“抱歉,可能脑部血液供给不足。”
“问题是肖恩从格里格-斯基勒鲁普彗星切割一块出来,既然是碎片,怎么还会全部包住?”
“我也不知道。”马库斯回答。
他们从十千米外观察并接近伊米尔,两人注视摄像头传回平板电脑的画面。维亚切斯拉夫·杜布斯基浮在新凯尔德号前端,脸贴小窗,想从黑暗宇宙中找到黑色太空船,但蹙眉的神情显示这距离靠肉眼毫无指望。
“也许肖恩是想帮忙,”黛娜灵机一动,“那些黑色的东西成分很丰富,首先当然是很多碳,但还包括氮、钾——”
“微量营养素,”马库斯接口,“云方舟确实用得上。”
“或许他派机器人从格里格骨头挖下来抹在冰块上?”黛娜猜想。
“过不了多久就会知道,”维亚切斯拉夫说,“而且他应该会留档案。”
“假如对接不成功,我们没办法活着看资料,”马库斯提醒,“所以别闲聊了,斯拉夫。”接着说了一串不太流利的俄语,意思是与你互换位置。维亚切斯拉夫有样学样,操着生硬的德语回应,明明两个都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私下却总爱这么嘻嘻哈哈,还美其名曰保留旧地球语言多样性。马库斯补上一句:“其他人系好安全带。”
维亚切斯拉夫已经在太空待了两年,飞向船尾的动作灵巧。身为俄罗斯资深太空漫步高手,他早在A+0.17月球崩裂之后首次发射就进入伊兹,是前哨和先驱工作阶段的主力,宇航服经验比谁都多,磨坏过三套海鹰。相较两年前随里斯、波勒尔-额尔德尼乘坐联盟号抵达时肌肉结实的模样,现在痩削、憔悴了不少。马库斯和他交换后坐上驾驶位,扣紧安全带。
后面三个座位于机体加速时提供防护,沿着船壳圆形支架排列。黛娜在左舷,几分钟前带子扣紧,但现在松开了,她也懒得调整。黛娜被加速度整得头昏眼花,座椅也被压得变形。右舷是核能工程师铃木次郎(他曾参与设计伊米尔的反应堆)则很难看出是否清醒——或者说他几乎没清醒过。维亚切斯拉夫坐中间,五点式安全带拉到肩膀固定。
铃木次郎面前的伽马能谱仪(也就是现代版本的盖革计数器[32])断断续续地发出声响。他们口头上都用俄语叫它Eenspektor(即“侦测器”)。机器的叫声很快平息下来。
放射线随时可能经过侦测器和他们的身体,没有规律可循。偶尔会突发升高,而人类心智习惯寻求万事万物的意义,总以为铁定有事要发生。但多半片刻后反应便消失。宇宙生来如此,人心生来如此。太空比地表有更多放射线,方舟幸存者只能接受事实。铃木次郎早就调降侦测器的敏感度,免得它动不动就报警。
然而,接下来几分钟如果反应激烈,恐怕就不是远方的宇宙现象,而是因为伊米尔的放射性物质外泄。
“找到尾部排放物了,”马库斯开口,“你们从影像也能看见吧?还有点模糊,但是喷嘴后面几百米都被阳光照亮了。”
他说的是伊米尔后面不断喷出的蒸汽,就算引擎没有启动,还是会持续喷发。正因如此,康拉德、杜比和伊兹里其他天文学家才能够利用光学望远镜追踪到伊米尔的位置与轨迹,确认肖恩最后传送过来的轨道参数正确无误。虽然像轻烟,但蒸汽比船体更能反射光线。
燃料棒发散的潜在辐射缓缓加热着冰和水,所以产生蒸汽。正常状况下不会抽掉控制棒,让反应堆全速运转,但伊米尔小队放手一搏。除了产生四十亿瓦热能外,铀与钚分裂为较轻的原子,其中多数是不稳定同位素,而且会继续衰变至第三代、第四代,过程里持续释放能量,即使反应堆已经关闭,也会继续作用。这个现象无法阻止,只能接受一部分冰化作雾气般的尾巴,散失在宇宙空间。问题不大,伊米尔质量够,而且肖恩原本就会考虑折损率。
他本来就不擅社交,隔着凑合的无线电更少讲话,从来没解释自己和队员的死因。然而,若反应堆核心出差错,他不至于不提醒才对,更何况系统要是设计失灵,伊米尔根本不可能绕一圈回来。铃木次郎会参与这次任务并非预期会有重大事故,但不能掉以轻心。
好几分钟没人讲话。马库斯继续监控自动航行,偶尔动手操作,微微修正新凯尔德号方向。
他们点燃引擎两次才来到这里。第一次推进力道小,目的是进入远离原本月球轨道的椭圆。四人离地球越来越远,毫无重量飘浮几天后,又再度受引力作用,缓缓转一圈朝向着火的母星靠近。这是经过计算的做法,大约一天后伊米尔会从几乎平行的路线经过。只是它速度快得多,正如肖恩所说“滚个不停”。会这么快是因为它从很高的起点朝地球坠落,连着几星期累积加速度。要是无外力介入,伊米尔最终将以每秒12 000米的相对速度朝地球猛冲,仅几千米之差就会撞上此刻发光发热的大气层。急转弯以后,又朝外飞出好几个月才返回。轨道不断衰减,总有一天还是要落到大气层内烧毁。
症结就在速度过快,与新凯尔德号擦身而过时,四人未必来得及看见。若新凯尔德号先前不算准时间发动主引擎、做一次长喷射,伊米尔的相对速度将高于步枪子弹。但喷射的代价就是四人身心倶疲:由于MIV只能从现有零件选用,于是不得已挑了很有分量的引擎,结果就是点燃时引发猛烈加速度,而且因为消耗大量推进剂,导致质量骤减,所以加速度持续增加。黛娜暗想昏过去未尝不好,反正现在航道直对地球,仿佛赶着投胎。虽说是为了追赶伊米尔,但另一方面,她现在的身心状态也觉得前方景色太刺激。地球已经面目全非,这个距离望去,大小颜色像是伸长手臂就能抓到的金橘。昔日,地球是宇宙中一抹蓝白色沁凉,此刻如同焊炬底下一球烧熔的钢铁。磊雨最密集的热带区域发出明亮耀眼的橘红火光,亮度往上下两端逐渐减弱,色泽也偏红,在南北极已经变成暗褐。依旧有许多火流星升华或爆炸,所以各处常有青白色光芒飞蹿而过。几天之后,一行人在地球旁边掉头,几分钟里能看见的只有这片红色大气,届时他们也必须启动伊米尔主推进器大减速,好跟伊兹对等。
虽听来疯狂,但这打一开始就是个疯狂计划。尽管熬过几分钟前仿佛压垮身体的巨大加速度,却不免想起新凯尔德号上的推进剂分量仅够他们与伊米尔同步。也就是说,如果任务主体失败,无法与伊米尔号对接并点燃引擎,四人毫无返航伊兹的手段,除非更疯狂地趁着经过地球时故意接近大气,利用气流抵消加速度。
起初黛娜还没有意识到这艘小船的命名渊源。“詹姆士·凯尔德号”是地球历史上确实存在的救生艇。欧内斯特·沙克尔顿远征南极失败,乘坐旧凯尔德号拼死一搏,侥幸逃出生天,找援兵回去解救幸存的队员。那时他将目标设定为南乔治亚岛,它在地图上只是个小点。沙克尔顿很清楚,要是航道偏差,没能直线抵达,风势不会给他掉头重来的机会。
她不禁怀疑马库斯取这种名字是不是别有用心。整体而言,人类的处境的确到了必须拼上性命的绝境。两年前,杜比头一个向世人揭露残酷现实,之后所有时间都投入筹划预备,纵使过程仓促,时而凑合,受到很多政治力量干预,大体而言仍称得上有模有样的工程。不尽全力,人类就会灭亡。但日复一日全力以赴,就像上班打卡一样麻木了心灵。两年来,黛娜不知道多少次盯着满屏幕的程序代码失了神,还得用力提醒自己才能想起人类状况多惨烈。人脑很难持续专注在这种规模的灾难上,一千五百名左右的幸存者大都浑浑噩噩,过一天算一天。反而是肖恩·普罗布斯特意志最坚定,第一时间看穿方舟缺陷,以精彩的姿势跨越重重难关,达成使命。他死前最后的通信不啻将重责大任托付给马库斯,而马库斯刻意卸下指挥官身份,亲自领军,黛娜猜想也带有身先士卒、为人表率的成分。
将她带在身边同样也有弦外之音:众人一律平等,不分亲疏。
后来马库斯打破沉默:“你猜对了,是结晶,不是雪球或蜡烛。”
“应该是。”黛娜回答。她也能在平板上看到形状。
普通船只将推进剂储于容器,但伊米尔这颗巨冰本身就是固态推进剂,上头像是被寄生似的插了许多装备,为的就是将冰块转化为推进力。肖恩出发时无法确认格里格-斯基勒鲁普彗星的实际状态,所以针对不同结构,预备了不同方案。倘若彗核是冰尘堆积成松垮球体,他可以直接舀出需要分量,将其压缩为雪球,那么伊米尔就会是球形,反应器在球心;但也可能将冰固定为圆柱,一端连接反应堆点燃,推进时冰块逐渐消耗,看起来像蜡烛。可是他们看到的又是第三种可能:结晶体。换句话说,肖恩找到的格里格-斯基勒鲁普彗星是一块(或更多)的坚硬固态结晶,搬运过程中不会轻易碎裂。他将现在这块分离出来,将反应堆系统安装在接近中央的位置,船只其余部分(也就是队员居住区)如鼻子伸出。如果设备运作正常,要发动“引擎”——取下控制棒,等反应堆运转后制造蒸汽——只需要传送信号到核心致动器上,发动机移动燃料棒,气阀会控制蒸汽和水的流量。一切都是自动化。
看不见的部分是大量的机器人在活动。就是因为这样,一开始肖恩才特地亲自前往伊兹,先取走黛娜大半机器人后与伊米尔合流。反应堆需要注冰,但冰是固体,无法在管线流动,必须靠机器人挖凿并通过螺旋输送系统送进反应堆,融解蒸发。角蛇将“尾巴”刺入冰块固定,“头部”高速旋转,就成为某种磨坊,很快削出细粉交给球虫带走。正好反应堆每次启动间隔够久,肖恩可以利用这个时间囤积冰粉。
引擎另一端也需要机器人维持火箭喷嘴形状。喷嘴像漏斗,连接反应堆的金属喉管径窄,事前在地球以抗腐蚀的英高镍[33]铸造,否则其他材质遭到高温蒸汽轰炸很快就会损毁。从金属喉管向外,喷嘴管径逐渐加大,最后在冰块后面开洞。这段区域受蒸汽破坏的程度稍低,所以直接用冰块塑造,可是每次使用都会变形,内侧被蒸汽温度融化,外侧却因为部分蒸汽凝固而增厚,只好由机器人来来回回不停修补,使用的是拉兹在西雅图研发出的特殊球虫。
此外,尚有第三支机器人“团队”生活在冰结晶表面,它们负责镶嵌纤维状补强物、以缆绳或网子包覆伊米尔,就像将肉放进烤箱前要先捆起来,为的是避免冰块破裂分散。强化版(装有钢甲)的机器人正好满足任务需求,大部分都是爪蟹。
机器人当然需要动力源,尽管有电池,还是常常需要充电。有些可以利用太阳能,其他则必须定期回到伊米尔号的小型反应堆。
就外观而言,伊米尔绝非传统意义上的太空船,没有利落对称的结构,更像是机器人用自然产物在宇宙堆砌出的飞行蚁丘。冰块表面和内部游移爬行的机器人仍旧根据之前收到的指示行动,不过有足够的自主判断能力,可避免相撞,也能够按时回去充电。
计划大体如此。反正肖恩当初也无法预测详情,也就无从顾及细节,只能带着工具、资源和脑袋出发。黛娜、马库斯、维亚切斯拉夫、铃木次郎此行目的就是继承肖恩留下来的遗产。
继续前进一阵,侦测器稳定提示,放射强度增长幅度缓慢,四人一开始没有太过留意。铃木次郎似乎不觉得放射线强度需要警觉,可是黛娜心里有疙瘩。刚出发她就询问大概状况,想了解该注意什么。“要是情况真的那么糟,我们会昏迷不醒,任务宣告失败,”铃木次郎这么回答,“放射线会阻断神经传导,括约肌不由自主松开,而且整个过程我们都没感觉。”
“听来——”马库斯当时不耐烦地插嘴说,“是个没必要讨论的情况。”
“要是四个人都呕吐,”铃木次郎继续解释,“或者一两个人腹泻,代表剩下几小时能活,那么就应该传送警告信息给伊兹,让他们之后再次派遣小队,或许顺便附上有用的资料,像是侦测数据和照片之类。”
“明白了。”马库斯回答。
“假如只有一个人呕吐,大概就是死两个人,还有机会完成任务。一个人都不吐的话,就都活得下来,至少能活好几周。”
“真是谢谢了。”黛娜后来试着不去回想这段对话。可是伊米尔就在眼前,怎么可能忘得掉。所以只能一直说服自己绝对没有呕吐感。
“大约三十秒以后经过喷嘴前方。”马库斯宣布。
“收到。”铃木次郎回答,直接关了侦测器,在平板调出视窗,“切换至外部伽马仪。”
忽然间,窗户外面被填得满满——伊米尔就在眼前,发红的地球虽然远在三十几万千米外,看来却好像从巨冰的黑色地平线“日落”一样。马库斯设定的航道与伊米尔缓缓擦身而过,行经冰块后方侧面。
要是换作黛娜那些亲戚,大抵会形容伊米尔是块糖面包。因为形状是个圆锥,锥顶较平。糖面包被洒了开水,还有很多地方被钻洞,表面坑坑洼洼,很不平整,但仍能分出较胖和较瘦两端,相距大概500米。胖的那头正从四人眼前掠过,几百米宽,上头有个大圆洞,正是冰雕喷嘴口。新凯尔德号可以从那里飞进去,朝着金属喉管移动,直到管径塞不下机身为止。假如找不到别的入口,就得那样做。此时就先慢慢晃荡着观察。洞口冒出蒸汽,边缘模糊朦胧,不太像火箭排放物,反倒神似天冷时嘴巴呼出的哈气。不会完全遮蔽视线,只是无法看得真切。可惜宇宙背景下光线对比太强烈,即使从洞口正前方经过,也没办法把握其内部构造,视觉上来说就是黑色碟形——仿佛从步枪枪口看进去一样。蒸汽吹来,在窗户上冷凝为发丝纹络。
铃木次郎注视着平板电脑,直到新凯尔德号通过洞口中央,才像是忽然回过神般打开侦测器。信号比几分钟前密集很多,可是随着远离喷嘴口、航向糖面包另一边,又逐渐减弱。马库斯启动推进器朝着伊米尔相对的前方加速,地球自那头“升起”。他们沿着晶体边缘往冰块前端接近。
“次郎,你要宣判了吗?”马库斯确定方向正确后开口问。
“从伽马数据判断,”铃木次郎回答,“我认为至少有一根燃料棒破损。时间点不是刚出发,也不是近期充满裂变子核的阶段,而是航程中间某一点。这样很难说是好是坏。”
黛娜忽然想起来:“肖恩最后那几次信息有提到要全速推进。”
铃木次郎耸耸肩:“反应堆里有一千六百根燃料棒,四十根为一束。一根破损不至于影响整体效能,尤其别忘记,损坏的燃料棒还是可以提供能量,只是连带会将燃料跳蚤[34]和衰变子代搅和到火箭排放里面。通常预期会是阿尔法、贝塔和伽马射线混合——刚才侦测器也是这么报告没错。”
黛娜不是核能物理专家,但读了些基础理论,大概懂得意思。伽马粒子能量很高,几乎能穿透所有物质。这是好坏参半:虽然无法有效遮蔽,但通常它只是穿过身体,不起作用就没有伤害,只是侦测器会叫个不停。
贝塔是游离电子,防护容易,但依旧是有好有坏:只要一点点水或塑料就将其挡住了,反过来说,则是一旦接触,几乎无法避免要引起器官损伤。
阿尔法则是氦的原子核,质量为贝塔粒子的四千倍,以相对论速度移动,就像炮弹一样无法随意穿透物质,可是接触造成的伤害更严重。
就是为了侦测伽马以外的放射线,铃木次郎才被迫利用新凯尔德号船体外部的仪器,阿尔法与贝塔粒子都会被船壳弹开。根据仪器与粒子碰撞的情况,他就能推论反应堆内部的当前状态。
从窗户看不到伊米尔了。黛娜注意力转向玻璃冰纹。外面是真空,很快冰就会升华,然后几分钟内消失。她觉得很美,可是铃木次郎提醒大家蒸汽受到了污染。
“有残留的贝塔粒子吗?”她问。
“已经远离喷嘴和烟雾了呀。”铃木次郎一头雾水。
“我是说,这样从前面飞过去,我们不会沾到污染物质吗?”
“已经恢复到背景水平,”他回答,“不过侦测装置能‘看’到的只有它附近的船壳,之后进行详细检测才能确认。”
“坐稳。”马库斯将新凯尔德号转了九十度“侧着”飞,正面对准伊米尔,现在距离接近到约一百米,窗户容纳不下整颗巨冰。瘦的那头——若把巨冰当船只看那头就是船首——堆着脏兮兮的雪丘和一些人类带来的东西:网子、缆绳,反光铁丝(说不定是无线电天线)。直到现在他们都还没看出对接口在哪儿。
“真的埋起来了。”马库斯叹道。他无须解释,三人立刻明白是在说指挥舱,也就是伊米尔号维生系统所在的位置。那里应该有对接埠,但找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到。出发前制订计划时就已经推敲过,肖恩小队大概会将指挥舱埋进冰层,可以抵挡放射线与岩石撞击。看来他们埋得太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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