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米尔 1
“……舱门被真空吸力吸过去，结果就在我面前关上，我吓了好大一跳！我伸手想拉开，但是吸力真的太强了。一想到黛娜被关在另一边，那时我就真的不知如何是好，觉得好对不起她。”
马库斯视线转到艾薇那儿。听茱莉亚说了好一阵子的话，他需要喘口气。
艾薇摊开手：“那时三个载具还连在一起，我在驾驶座想办法拖着它们移动，茱莉亚解释的时候我根本没空听。”
“嗯，”马库斯回答，“你这驾驶技术真是不可思议，可能过个一百年都会有人记得。”
也要一百年以后人类还在才行。黛娜暗想。
艾薇缓缓眨眼观察马库斯，试图判断对方是否语带讽刺，看来是没有。马库斯的直来直往相当极端。称赞的时候说得夸张，批判的时候不留情面。
“都烧光我脑细胞了。”艾薇回答。
大家坐在压舱会议桌边，马库斯并不称这次开会是“调查”，但本质不变。总之是个正式场合，他想确认昨天究竟是怎么回事。人员到齐以后，马库斯简短地总结他已知的部分，接着话题就歪了，茱莉亚坚持要“从头说起”——结果她从自己在白宫醒来开始，那时丈夫还没死，用早餐时见过女儿，接着说到世界末日。然后跳到36小时后匆匆搭乘太空舱进入轨道，过程靠一连串意外与巧合才成立，乍听反而不像说谎。她这么说了将近一小时，马库斯越来越频繁地偷瞥瑞士腕表，其余人有的厌烦、有的出神、有的慌张，也有人很仔细地听。
茱莉亚似乎以为大家会对自己在已死的星球上和已死的人有什么互动感兴趣。初来乍到的人总有这种错觉，而她身为前总统，这种情绪更加放大了。毕竟以前所有人都乐意坐下来聆听权位最高的人聊天。
“感谢主，”茱莉亚说，“我们还能——”
“好的。”马库斯直接打断。显然他不想再听茱莉亚说故事了，但神情似乎也不怎么想进入会议的下一阶段。
其余人不约而同望向莫伊拉。
“谢谢你，茱莉亚。”马库斯语气很明显表示她该出去了。
茱莉亚神情惊讶：“克鲁博士还没有报告。”
“但你已经报告完了。”
她明白过来，自然很不开心。“好吧，”茱莉亚缓缓起身，“对了，之前也跟你提过，如果有什么地方我能帮上忙，请尽管说。”
“我知道。”马库斯回答时面无表情，视线转到桌子另一头的艾薇那边。黛娜看得出两人心里在想什么：在这儿，你是废物中的废物——不然一开始就会被征召。“谢谢，茱莉亚。”
前总统转身离去，在通向农场的门口停下脚步，转身朝马库斯露出可怜如小狗般的表情，仿佛以为他会拍拍大腿表示刚才只是开玩笑，请她回座位继续参与——当然没这回事。茱莉亚幻灭瞬间的表情变化在黛娜眼里看来感觉有些恐怖。
同时，黛娜也不禁好奇，不到一周前还能下令发射核弹的人，现在却被请出会议室，今非昔比的感受如何？显而易见，JBF情绪极其恶劣，转过脸不让任何人看见才打开房门。那个空当，黛娜又看到外头有个包着伊斯兰头巾的年轻女子等候着。茱莉亚伸手，亲昵地搂着她腰后，两人掉头离去，房门关上。
压舱剩下马库斯、黛娜、艾薇、莫伊拉、萨尔和胡忠。胡忠是位应用数学家，探讨群行动力学理论时以他为中心。其他几人熟悉轨道力学以及火箭引擎，但这两个领域却只适用于传统上单一太空载具运行路线的讨论。胡忠专精复杂系统的计算，也是轨参仪背后的主要推手，只有他能最快理解并解释群行之中何者对、何者错。他早年多在北京生活，但前往西方大学时间够久，英语不算差。看见马库斯点头示意，他才开口说话。“我研究了昨天状况，如各位所知，群行中发生有单位被逼到无路可走的事件，才导致后来的互触。”胡忠说得委婉，其实就是两艘元舟擦撞，“实际上，二一四号元舟有足够控制权限可以避开互触。”
“那么他们为什么没行动？”
“演算法预测结果是近距离避过，因此只建议做基本面向调整。驾驶员脑子分心、混乱，没有及时以手动控制。”
“我不想归咎于人因，”马库斯说，“毕竟是我们自己耳提面命，警告大家不要认为手动好。演算法有什么问题？”
“本身没问题，”胡忠回答，“是取得的数据有问题。我调出来给你们看。”他点了几下平板，会议桌上大屏幕浮现出伊兹3D模型，初看觉得正确无误，连最后几天新增的模组与停泊的载具都如实呈现了，“昨天运算的时候是使用这个模组。”
胡忠手指又操作一阵，屏幕上的模型旋转到天底侧，他特别放大聚焦在把手形状十分显眼的人类基因库上。和黛娜在飞艇里看到的一样：冷冻装置从星辰号服务舱往两侧伸出。
“等等，模型长这样？是完整资料？”艾薇开口。
“没错。”胡忠回答。
“隔热层根本没算进去，”她指出，“至少要再增加一米。”
“对，”胡忠说，“所以旧模型不能用，已经全面更新了。”
如此说来，其实也无法追究责任，众所周知，舟议会两年内很努力保持伊兹的3D模型处于最新、最精准的状态，可是结构每天变动，谁也无法保证百分之百正确。质地较软的部分如隔热包覆，在图表建构时优先级较低，人类看着模型自然而然会记得，但电脑是做不到的。
“不过，”马库斯说，“模型有误差在预料之中，元舟原本就不该那么近。”
“给你看看事发经过。”胡忠播放视频。看得出是来自外部桁架上的摄像头。
人类基因库和隔热层不在画面中央，而是右下角，镜头角度不理想，但仍能判断现场状况。元舟从左舷缓缓靠近，速度就像人类散步。
“视频是一般速度？”萨尔问。
“对。正由于速度极慢，才更不被视为危险状况。”
“乍一看确实以为不会撞上。”萨尔又说。
“一开始是如此，不过后来——”胡忠按了暂停。影像有些模糊，但在二一四号元舟前方推进轮上确实出现小小闪光，“推进器启动了，自动驾驶模式进行了很小的方向修正。”他让影片前进一点，闪光消失以后冒出朦胧灰云，“废气。扩散快，移动也快。”再播放几格就可看到隔热层被气体打出了凹陷，两片表层间缝隙裂开，其中一片像碎布随风摆荡。
影片继续播放，元舟后侧推进轮勾住松脱的隔热层并将其扯下，人类基因库曝露在地球大气那片橘红光芒内。
艾薇说：“要是推进器没在那么不巧的时间点启动——”
胡忠点头。“二一四号元舟其实能够以两米之差平安通过。虽然很惊险，但依旧毫发无伤。”沉默几秒之后他补充，“当初人类基因库隔热该设计好一些。”
他又安静一下，大家似乎面面相觑，看谁愿意带头笑。这话听起来太像方舟流行的黑色幽默了。
胡忠察觉气氛尴尬：“我是说，原本的隔热层只能应付一般热能。”
“是说阳光吧。”黛娜问。
“对，碰上底下大气的高热，变得无用武之地。”
“伊兹很多部分有这问题，”马库斯说，“温度调节过载现象随处可见。莫伊拉，损失多惨？”
这回黛娜觉得马库斯看似轻描淡写的问法很高明。开会到现在，莫伊拉的心不知道飘哪儿去了，被点名了还半晌才回过神。
“唔，”她总算出声，“就像胡博士说的，隔热——”
“——效果不好，”马库斯打断，“我们知道。”
“而且没有备用系统。”
马库斯回应：“当然没有，基因库直接靠宇宙达到冷却，谁会为宇宙设计备用方案呢？通常东西丢进太空就该结冻了。”
“因为八号球出现，计划日程被迫提前——”
“先停一下。”黛娜忽然说话。
大家注视着她。
“面对现实。”她解释，“记得在我十四岁的时候，我爸负责的矿坑坍塌，死了十一个工人。很惨，他耿耿于怀，想知道什么环节出错，结果却是一个漫长的故事。第一件事情导致第二件、第二件引发第三件……每个步骤单独看都很合理，谁也没料到后面酿成悲剧。我爸当然内疚，但就事论事的话，和他没有直接关系。”
“今天这个情况是这么演变来的，”黛娜继续说下去，“肖恩·普罗布斯特成立了小行星矿业公司，发射了一批立方卫星出去，收集距离地球较近的小行星资料，这些东西他当作机密，出发寻找格里格骨头的时候把整个资料库都带走了。不过他们的无线电被陨石打中损毁，失去了与我们联系的能力。过了很久——基本上都已经来不及了——他才想到要调查一下资料库内容，结果发现八号球，赶快设法通知到我，我转告杜比，杜比告诉大家，结果就是计划大提前。人类基因库分散到各元舟的计划也筹备了一年，莫伊拉立刻启动。可是宇宙中所有计划都一样，起步速度很慢，遭遇各种阻碍，加上正好和大浪费计划撞期，飞艇、宇航服大家抢着用。下场就是基因库搬迁进度几乎为零，毕竟运输问题没有解决，看起来样本留在冷冻柜里等待时机成熟反而安全。因为大浪费的关系，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被打到附近，轨参仪侦测到之后就发疯，三天两头判定元舟无路可走，差点有几艘回不来。艾薇和我开飞艇过去接茱莉亚这段航程或许也导致信号更混乱，状况进一步恶化。汇总起来，就是我们刚才看到的影片。二一四号方舟扯破设计不良的隔热系统，我们还来不及制作应急用的隔热，人类基因库已经被地球大气烤热、样本全毁。没错吧，莫伊拉？”莫伊拉似乎无力回应，只是点点头。“好，”黛娜说，“我想马库斯现在需要知道的只是结论，也就是出意外之前有多少样本已经送到其他地方的冷冻柜保存下来。也就是说，生存率多少？”
莫伊拉清清喉咙，发出微弱的声音：“大约百分之三。”
“好。我有另外一个问题，”马库斯开口，“你告诉杜比了没？”
“我想他心里有数吧，”莫伊拉回答，“不过还没有正式和他谈过，我想彻底确认过再说。”
“那现在确定了没？”
“确定了。”
“嗯。”马库斯点头以后在手机上面按了按，“我现在就请他过来，莫伊拉你和我一起告诉他。”
除了马库斯和莫伊拉，其他人起身准备离开。马库斯伸手要大家少安毋躁：“散会之前，我想针对人类基因库的事情讲句话。”
他稍微停顿，等所有人目光集中。
“那本来就是个胡扯的计划。”
大家愣了一下，陷入思考。
“你打算这么对杜比说吗？”艾薇问。
“当然不，”马库斯回答，“重点是，人类基因库真正的用意只是满足旧地球的政治角力。”
“以后要这么说了吗？旧地球？”萨尔一脸兴味盎然。
“这是我个人的称呼方式。”马库斯回答，“反正我想起那里的频率越来越低了。”
“谢了，马库斯。”莫伊拉说。
他当然知情。伊兹只是结构复杂，实际上空间不大，差不多是几百人窝在几架喷气式客机那样。任何消息都传得很快，几个钟头以后大家都听说了人类基因库近乎全毁的消息。
来到压舱后，马库斯与莫伊拉隔着桌子望过来，耐着性子看他什么反应。
“够了，”他忍不住开口，“根本没什么杜布博士，那是演出来的，那是假象、演戏。你们懂吧？我其实情感内敛，没事不会发作，尤其你们这样盯着我满面期待，更不可能。要是过个一年，我独处的时候可能会莫名其妙地崩溃，然后大哭一场。现在不会。不是因为我没感觉，只是个人感受自己处理就好。”
“真的很抱歉。”莫伊拉说。
“没关系的，”杜比话锋一转，“就由我来挑明着说也罢。昨天地表上70亿人口死亡，相比之下，基因库样本损毁不是什么大事。至于阿米莉娅留下的那个胚胎……之所以能带到太空，只是JBF为了说服我进入方舟给的交换条件，其他人没这种特权，我自己清楚那不公平，却接受条件交换，事已至此也无须多言。”
“嗯，”马库斯说，“事已至此，就向前看——”
“——但我并不完全同意你的说法。”杜比改口，“基因库并非毫无意义。”
马库斯压抑烦躁、挑起眉毛。杜比望向莫伊拉：“你当初用的是什么词？杂合性？”
“没错。”莫伊拉说，“人类基因库原始的用意是希望保存足够的人类基因多样性。”
“在我看来，这很重要。”杜比说，“是不是有我不知道的部分？”
“其实早就将数万笔人类基因组建置为数字资料库，来源包括世界各地。”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仍旧能保留杂合性？”杜比探询，“所以——”他朝马库斯瞥一眼，“人类基因库不重要？”
“没错，但，有个但是。”
“什么？”
“我想你能理解，就算有了数字化的基因序列，如果没有能够将信息转换为可用染色体以及人体细胞的设备，就一点意义也没有。相对而言，精子样本只要有玻璃吸管和润滑剂就能用。存在闪存里的DNA序列则需要——”
“——实验室的全部设备。”
莫伊拉有点无奈：“你口中的实验室就像闪存里的0和1与活生生人体之间那样天差地远。设备都还在箱子里没开封，也无法在零重力环境下使用。即使真的架设好、能运作了，少了博士等级的分子生物学家还是不能用。”
“真的？不能用？”马库斯问。
莫伊拉叹息道：“小规模、一个一个样本处理的话还有可能，要架构真正具备基因多样性的人类群体——”
“可是，莫伊拉，”马库斯打断，“反正得等其他事情尘埃落定才有办法开始这部分工程，总不能要大量人口吃藻维生吧？所以首先得建立能够存续的安全殖民地，接下来就要建设你的实验室，第三步是创造具有多样性的生态系统，提供更好的食物与稳定发展性。这些完成以后，才有余力顾及人类的杂合性，而且届时若有足够人口，不必依靠外力，大家多上床就能生出健康的小孩。”
“是没错。”莫伊拉回答。
“基于这些理由，我才说人类基因库根本是乱搞。”马库斯下结论。
“简单来说，”杜比分析，“你的意思是，因为需要太多前置条件，像是居住空间、生态系统，还要有人才，这些都满足之后才能利用基因库——”
“但在能满足这些条件的时期根本就不需要基因库了。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马库斯回答，“所以别浪费时间讨论它了好吗？”
“那你觉得怎样运用时间会比较好？马库斯？”莫伊拉镜片底下那双眼睛闪亮如猫头鹰，而且似笑非笑。
“专注讨论如何达成目标，实现刚才说的各个阶段。”
“人类基因库少了九十七个百分点，实验室设备又还要很久才能用，我能帮上什么？”
“我需要知道怎么保存设备。”马库斯回答，“必须能够承受各种风险，确定带得到未来的实验室地点。”
“目前已经尽可能安全了不是吗？”莫伊拉反问，“放在X节点，地点本身就特殊，非常接近阿玛耳忒亚。它的处境比起我们好得多。”
她这番话呼应以前舟议员讨论过的议题：阿玛耳忒亚为其背面制造出锥状防护区，能够预期到的流星就能以阿玛耳忒亚为盾牌抵挡。小行星正面会受到剧烈撞击，但它成分以铁镍为主，强度撑得住。躲在阿玛耳忒亚背后的东西基本上算是零风险，只可惜锥形防护不能无穷尽延伸，距离阿玛耳忒亚越远，就越容易受到角度较斜的流星攻击。矿工殖民地理所当然挨着小行星，因此目前最为安全，与X节点、商业资源模组相连的部分也算保险，莫伊拉的设备存放于此；再往后，锥形范围收缩迅速，到了守车后面就接近零。她刚才那句关于处境的玩笑话意思是指三人坐在T3里面，这个三号旋轮不仅位置很后方，面积又特别大，算是防护区最边缘。虽然前阵日子特别加强过外侧装甲，不过与伊兹多数区块相比依旧是高风险。
马库斯点头：“算是安全，但还可以更安全，方法就是搬到阿玛耳忒亚内部。我和黛娜讨论过，她说可以挖个洞保存最重要的东西。”
杜比和莫伊拉沉思了一阵。
马库斯这个提议乍听之下很有道理。放进巨大金属质小行星内的东西都能保存得很好，但这个做法有它的问题。
几天前，也就是白宙尚未开始、所有人脑袋清楚时，阿玛耳忒亚和矿工究竟该如何处置，一直是个有争议的话题。小行星是不是拖累速度的重物，干脆抛弃比较好？又或者，它会成为人类存续的最后防线？若要深入探讨，就需要有详细数据进行分析，但又尚未取得足够资料加以判断。
如果将莫伊拉的设备放进阿玛耳忒亚内部，基本上等同于马库斯倒向了某一阵营。
杜比个人很赞同，却又觉得没看到数字就下决策不符马库斯的性格。
难道他又掌握了自己不知道的情报？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马库斯视线转到艾薇那儿。听茱莉亚说了好一阵子的话，他需要喘口气。
艾薇摊开手：“那时三个载具还连在一起，我在驾驶座想办法拖着它们移动，茱莉亚解释的时候我根本没空听。”
“嗯，”马库斯回答，“你这驾驶技术真是不可思议，可能过个一百年都会有人记得。”
也要一百年以后人类还在才行。黛娜暗想。
艾薇缓缓眨眼观察马库斯，试图判断对方是否语带讽刺，看来是没有。马库斯的直来直往相当极端。称赞的时候说得夸张，批判的时候不留情面。
“都烧光我脑细胞了。”艾薇回答。
大家坐在压舱会议桌边，马库斯并不称这次开会是“调查”，但本质不变。总之是个正式场合，他想确认昨天究竟是怎么回事。人员到齐以后，马库斯简短地总结他已知的部分，接着话题就歪了，茱莉亚坚持要“从头说起”——结果她从自己在白宫醒来开始，那时丈夫还没死，用早餐时见过女儿，接着说到世界末日。然后跳到36小时后匆匆搭乘太空舱进入轨道，过程靠一连串意外与巧合才成立，乍听反而不像说谎。她这么说了将近一小时，马库斯越来越频繁地偷瞥瑞士腕表，其余人有的厌烦、有的出神、有的慌张，也有人很仔细地听。
茱莉亚似乎以为大家会对自己在已死的星球上和已死的人有什么互动感兴趣。初来乍到的人总有这种错觉，而她身为前总统，这种情绪更加放大了。毕竟以前所有人都乐意坐下来聆听权位最高的人聊天。
“感谢主，”茱莉亚说，“我们还能——”
“好的。”马库斯直接打断。显然他不想再听茱莉亚说故事了，但神情似乎也不怎么想进入会议的下一阶段。
其余人不约而同望向莫伊拉。
“谢谢你，茱莉亚。”马库斯语气很明显表示她该出去了。
茱莉亚神情惊讶：“克鲁博士还没有报告。”
“但你已经报告完了。”
她明白过来，自然很不开心。“好吧，”茱莉亚缓缓起身，“对了，之前也跟你提过，如果有什么地方我能帮上忙，请尽管说。”
“我知道。”马库斯回答时面无表情，视线转到桌子另一头的艾薇那边。黛娜看得出两人心里在想什么：在这儿，你是废物中的废物——不然一开始就会被征召。“谢谢，茱莉亚。”
前总统转身离去，在通向农场的门口停下脚步，转身朝马库斯露出可怜如小狗般的表情，仿佛以为他会拍拍大腿表示刚才只是开玩笑，请她回座位继续参与——当然没这回事。茱莉亚幻灭瞬间的表情变化在黛娜眼里看来感觉有些恐怖。
同时，黛娜也不禁好奇，不到一周前还能下令发射核弹的人，现在却被请出会议室，今非昔比的感受如何？显而易见，JBF情绪极其恶劣，转过脸不让任何人看见才打开房门。那个空当，黛娜又看到外头有个包着伊斯兰头巾的年轻女子等候着。茱莉亚伸手，亲昵地搂着她腰后，两人掉头离去，房门关上。
压舱剩下马库斯、黛娜、艾薇、莫伊拉、萨尔和胡忠。胡忠是位应用数学家，探讨群行动力学理论时以他为中心。其他几人熟悉轨道力学以及火箭引擎，但这两个领域却只适用于传统上单一太空载具运行路线的讨论。胡忠专精复杂系统的计算，也是轨参仪背后的主要推手，只有他能最快理解并解释群行之中何者对、何者错。他早年多在北京生活，但前往西方大学时间够久，英语不算差。看见马库斯点头示意，他才开口说话。“我研究了昨天状况，如各位所知，群行中发生有单位被逼到无路可走的事件，才导致后来的互触。”胡忠说得委婉，其实就是两艘元舟擦撞，“实际上，二一四号元舟有足够控制权限可以避开互触。”
“那么他们为什么没行动？”
“演算法预测结果是近距离避过，因此只建议做基本面向调整。驾驶员脑子分心、混乱，没有及时以手动控制。”
“我不想归咎于人因，”马库斯说，“毕竟是我们自己耳提面命，警告大家不要认为手动好。演算法有什么问题？”
“本身没问题，”胡忠回答，“是取得的数据有问题。我调出来给你们看。”他点了几下平板，会议桌上大屏幕浮现出伊兹3D模型，初看觉得正确无误，连最后几天新增的模组与停泊的载具都如实呈现了，“昨天运算的时候是使用这个模组。”
胡忠手指又操作一阵，屏幕上的模型旋转到天底侧，他特别放大聚焦在把手形状十分显眼的人类基因库上。和黛娜在飞艇里看到的一样：冷冻装置从星辰号服务舱往两侧伸出。
“等等，模型长这样？是完整资料？”艾薇开口。
“没错。”胡忠回答。
“隔热层根本没算进去，”她指出，“至少要再增加一米。”
“对，”胡忠说，“所以旧模型不能用，已经全面更新了。”
如此说来，其实也无法追究责任，众所周知，舟议会两年内很努力保持伊兹的3D模型处于最新、最精准的状态，可是结构每天变动，谁也无法保证百分之百正确。质地较软的部分如隔热包覆，在图表建构时优先级较低，人类看着模型自然而然会记得，但电脑是做不到的。
“不过，”马库斯说，“模型有误差在预料之中，元舟原本就不该那么近。”
“给你看看事发经过。”胡忠播放视频。看得出是来自外部桁架上的摄像头。
人类基因库和隔热层不在画面中央，而是右下角，镜头角度不理想，但仍能判断现场状况。元舟从左舷缓缓靠近，速度就像人类散步。
“视频是一般速度？”萨尔问。
“对。正由于速度极慢，才更不被视为危险状况。”
“乍一看确实以为不会撞上。”萨尔又说。
“一开始是如此，不过后来——”胡忠按了暂停。影像有些模糊，但在二一四号元舟前方推进轮上确实出现小小闪光，“推进器启动了，自动驾驶模式进行了很小的方向修正。”他让影片前进一点，闪光消失以后冒出朦胧灰云，“废气。扩散快，移动也快。”再播放几格就可看到隔热层被气体打出了凹陷，两片表层间缝隙裂开，其中一片像碎布随风摆荡。
影片继续播放，元舟后侧推进轮勾住松脱的隔热层并将其扯下，人类基因库曝露在地球大气那片橘红光芒内。
艾薇说：“要是推进器没在那么不巧的时间点启动——”
胡忠点头。“二一四号元舟其实能够以两米之差平安通过。虽然很惊险，但依旧毫发无伤。”沉默几秒之后他补充，“当初人类基因库隔热该设计好一些。”
他又安静一下，大家似乎面面相觑，看谁愿意带头笑。这话听起来太像方舟流行的黑色幽默了。
胡忠察觉气氛尴尬：“我是说，原本的隔热层只能应付一般热能。”
“是说阳光吧。”黛娜问。
“对，碰上底下大气的高热，变得无用武之地。”
“伊兹很多部分有这问题，”马库斯说，“温度调节过载现象随处可见。莫伊拉，损失多惨？”
这回黛娜觉得马库斯看似轻描淡写的问法很高明。开会到现在，莫伊拉的心不知道飘哪儿去了，被点名了还半晌才回过神。
“唔，”她总算出声，“就像胡博士说的，隔热——”
“——效果不好，”马库斯打断，“我们知道。”
“而且没有备用系统。”
马库斯回应：“当然没有，基因库直接靠宇宙达到冷却，谁会为宇宙设计备用方案呢？通常东西丢进太空就该结冻了。”
“因为八号球出现，计划日程被迫提前——”
“先停一下。”黛娜忽然说话。
大家注视着她。
“面对现实。”她解释，“记得在我十四岁的时候，我爸负责的矿坑坍塌，死了十一个工人。很惨，他耿耿于怀，想知道什么环节出错，结果却是一个漫长的故事。第一件事情导致第二件、第二件引发第三件……每个步骤单独看都很合理，谁也没料到后面酿成悲剧。我爸当然内疚，但就事论事的话，和他没有直接关系。”
“今天这个情况是这么演变来的，”黛娜继续说下去，“肖恩·普罗布斯特成立了小行星矿业公司，发射了一批立方卫星出去，收集距离地球较近的小行星资料，这些东西他当作机密，出发寻找格里格骨头的时候把整个资料库都带走了。不过他们的无线电被陨石打中损毁，失去了与我们联系的能力。过了很久——基本上都已经来不及了——他才想到要调查一下资料库内容，结果发现八号球，赶快设法通知到我，我转告杜比，杜比告诉大家，结果就是计划大提前。人类基因库分散到各元舟的计划也筹备了一年，莫伊拉立刻启动。可是宇宙中所有计划都一样，起步速度很慢，遭遇各种阻碍，加上正好和大浪费计划撞期，飞艇、宇航服大家抢着用。下场就是基因库搬迁进度几乎为零，毕竟运输问题没有解决，看起来样本留在冷冻柜里等待时机成熟反而安全。因为大浪费的关系，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被打到附近，轨参仪侦测到之后就发疯，三天两头判定元舟无路可走，差点有几艘回不来。艾薇和我开飞艇过去接茱莉亚这段航程或许也导致信号更混乱，状况进一步恶化。汇总起来，就是我们刚才看到的影片。二一四号方舟扯破设计不良的隔热系统，我们还来不及制作应急用的隔热，人类基因库已经被地球大气烤热、样本全毁。没错吧，莫伊拉？”莫伊拉似乎无力回应，只是点点头。“好，”黛娜说，“我想马库斯现在需要知道的只是结论，也就是出意外之前有多少样本已经送到其他地方的冷冻柜保存下来。也就是说，生存率多少？”
莫伊拉清清喉咙，发出微弱的声音：“大约百分之三。”
“好。我有另外一个问题，”马库斯开口，“你告诉杜比了没？”
“我想他心里有数吧，”莫伊拉回答，“不过还没有正式和他谈过，我想彻底确认过再说。”
“那现在确定了没？”
“确定了。”
“嗯。”马库斯点头以后在手机上面按了按，“我现在就请他过来，莫伊拉你和我一起告诉他。”
除了马库斯和莫伊拉，其他人起身准备离开。马库斯伸手要大家少安毋躁：“散会之前，我想针对人类基因库的事情讲句话。”
他稍微停顿，等所有人目光集中。
“那本来就是个胡扯的计划。”
大家愣了一下，陷入思考。
“你打算这么对杜比说吗？”艾薇问。
“当然不，”马库斯回答，“重点是，人类基因库真正的用意只是满足旧地球的政治角力。”
“以后要这么说了吗？旧地球？”萨尔一脸兴味盎然。
“这是我个人的称呼方式。”马库斯回答，“反正我想起那里的频率越来越低了。”
“谢了，马库斯。”莫伊拉说。
他当然知情。伊兹只是结构复杂，实际上空间不大，差不多是几百人窝在几架喷气式客机那样。任何消息都传得很快，几个钟头以后大家都听说了人类基因库近乎全毁的消息。
来到压舱后，马库斯与莫伊拉隔着桌子望过来，耐着性子看他什么反应。
“够了，”他忍不住开口，“根本没什么杜布博士，那是演出来的，那是假象、演戏。你们懂吧？我其实情感内敛，没事不会发作，尤其你们这样盯着我满面期待，更不可能。要是过个一年，我独处的时候可能会莫名其妙地崩溃，然后大哭一场。现在不会。不是因为我没感觉，只是个人感受自己处理就好。”
“真的很抱歉。”莫伊拉说。
“没关系的，”杜比话锋一转，“就由我来挑明着说也罢。昨天地表上70亿人口死亡，相比之下，基因库样本损毁不是什么大事。至于阿米莉娅留下的那个胚胎……之所以能带到太空，只是JBF为了说服我进入方舟给的交换条件，其他人没这种特权，我自己清楚那不公平，却接受条件交换，事已至此也无须多言。”
“嗯，”马库斯说，“事已至此，就向前看——”
“——但我并不完全同意你的说法。”杜比改口，“基因库并非毫无意义。”
马库斯压抑烦躁、挑起眉毛。杜比望向莫伊拉：“你当初用的是什么词？杂合性？”
“没错。”莫伊拉说，“人类基因库原始的用意是希望保存足够的人类基因多样性。”
“在我看来，这很重要。”杜比说，“是不是有我不知道的部分？”
“其实早就将数万笔人类基因组建置为数字资料库，来源包括世界各地。”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仍旧能保留杂合性？”杜比探询，“所以——”他朝马库斯瞥一眼，“人类基因库不重要？”
“没错，但，有个但是。”
“什么？”
“我想你能理解，就算有了数字化的基因序列，如果没有能够将信息转换为可用染色体以及人体细胞的设备，就一点意义也没有。相对而言，精子样本只要有玻璃吸管和润滑剂就能用。存在闪存里的DNA序列则需要——”
“——实验室的全部设备。”
莫伊拉有点无奈：“你口中的实验室就像闪存里的0和1与活生生人体之间那样天差地远。设备都还在箱子里没开封，也无法在零重力环境下使用。即使真的架设好、能运作了，少了博士等级的分子生物学家还是不能用。”
“真的？不能用？”马库斯问。
莫伊拉叹息道：“小规模、一个一个样本处理的话还有可能，要架构真正具备基因多样性的人类群体——”
“可是，莫伊拉，”马库斯打断，“反正得等其他事情尘埃落定才有办法开始这部分工程，总不能要大量人口吃藻维生吧？所以首先得建立能够存续的安全殖民地，接下来就要建设你的实验室，第三步是创造具有多样性的生态系统，提供更好的食物与稳定发展性。这些完成以后，才有余力顾及人类的杂合性，而且届时若有足够人口，不必依靠外力，大家多上床就能生出健康的小孩。”
“是没错。”莫伊拉回答。
“基于这些理由，我才说人类基因库根本是乱搞。”马库斯下结论。
“简单来说，”杜比分析，“你的意思是，因为需要太多前置条件，像是居住空间、生态系统，还要有人才，这些都满足之后才能利用基因库——”
“但在能满足这些条件的时期根本就不需要基因库了。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马库斯回答，“所以别浪费时间讨论它了好吗？”
“那你觉得怎样运用时间会比较好？马库斯？”莫伊拉镜片底下那双眼睛闪亮如猫头鹰，而且似笑非笑。
“专注讨论如何达成目标，实现刚才说的各个阶段。”
“人类基因库少了九十七个百分点，实验室设备又还要很久才能用，我能帮上什么？”
“我需要知道怎么保存设备。”马库斯回答，“必须能够承受各种风险，确定带得到未来的实验室地点。”
“目前已经尽可能安全了不是吗？”莫伊拉反问，“放在X节点，地点本身就特殊，非常接近阿玛耳忒亚。它的处境比起我们好得多。”
她这番话呼应以前舟议员讨论过的议题：阿玛耳忒亚为其背面制造出锥状防护区，能够预期到的流星就能以阿玛耳忒亚为盾牌抵挡。小行星正面会受到剧烈撞击，但它成分以铁镍为主，强度撑得住。躲在阿玛耳忒亚背后的东西基本上算是零风险，只可惜锥形防护不能无穷尽延伸，距离阿玛耳忒亚越远，就越容易受到角度较斜的流星攻击。矿工殖民地理所当然挨着小行星，因此目前最为安全，与X节点、商业资源模组相连的部分也算保险，莫伊拉的设备存放于此；再往后，锥形范围收缩迅速，到了守车后面就接近零。她刚才那句关于处境的玩笑话意思是指三人坐在T3里面，这个三号旋轮不仅位置很后方，面积又特别大，算是防护区最边缘。虽然前阵日子特别加强过外侧装甲，不过与伊兹多数区块相比依旧是高风险。
马库斯点头：“算是安全，但还可以更安全，方法就是搬到阿玛耳忒亚内部。我和黛娜讨论过，她说可以挖个洞保存最重要的东西。”
杜比和莫伊拉沉思了一阵。
马库斯这个提议乍听之下很有道理。放进巨大金属质小行星内的东西都能保存得很好，但这个做法有它的问题。
几天前，也就是白宙尚未开始、所有人脑袋清楚时，阿玛耳忒亚和矿工究竟该如何处置，一直是个有争议的话题。小行星是不是拖累速度的重物，干脆抛弃比较好？又或者，它会成为人类存续的最后防线？若要深入探讨，就需要有详细数据进行分析，但又尚未取得足够资料加以判断。
如果将莫伊拉的设备放进阿玛耳忒亚内部，基本上等同于马库斯倒向了某一阵营。
杜比个人很赞同，却又觉得没看到数字就下决策不符马库斯的性格。
难道他又掌握了自己不知道的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