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七夏娃(全三册)> 先驱与勘探 2

先驱与勘探 2

“看来今后必须制定规则、建立标准程序了。”
“其实下面有在做这件事。”肖恩说。
“很好,不过目前还没有规范,我们得特别留心。”
“我明白。”肖恩回答。
“回到刚才的话题,”艾薇问,“我打断之前,你提到有人放屁。”
“指挥官,”肖恩说,“我对您之前的成就及现在进行的工作都抱持最高的敬意。”
“你有没有听到‘但是’?”艾薇问黛娜,“我听到‘但是’了。”
肖恩不敢说下去。
“我就说吧。”艾薇道。反正迟早得讨论,长痛不如短痛。
肖恩在香蕉房白板上从基础原则开始讲解。首先是齐奥尔科夫斯基方程式的简单指数,以此为出发点后,他慢慢推演出一个铁证:云方舟概念根本狗屁不通。
或者说——在他——肖恩·普罗布斯特本人——出面指出问题症结之前,都是狗屁不通。而那些问题只能靠他亲自解决。
途中,黛娜忽然开始思考一个问题:肖恩究竟还是不是大富翁。
现代社会里,有钱人的财产大半不是以黄金为主,而是股票,而且他持有的多数是自家股票。《火山口湖宣言》发布之后股市变化如何,黛娜没特别关心,但听说基本上都可以视为废纸了。这种时候持有股票没意义,至少无法直接转换为货币。
然而另一方面,司法警察这些力量仍在运作、执行,也就是说,持有阿周那勘探公司多数股权的肖恩仍握有主导权,加上与其他航天企业主的人脉关系,他才能大摇大摆地乘太空舱来伊兹。就这个角度而言,他依旧是富豪。
得到结论后,黛娜回神,继续聆听肖恩要说什么。
“云方舟采取群行式设计,好,我懂,我赞同这部分,比起所有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是安全多了。但是为什么安全?因为元舟可以自己闪避接近的岩石。有什么别的优点?两条元舟可以组合为链球,绕着彼此旋转、模拟重力,乘员更健康、更快乐。那要怎么做?朝彼此飞过去,用绳子绑在一块儿。那不想转了要各自飞,怎么办呢?解开绳子往相反方向飞,否则得利用引擎抵消向心力——上述活动的共同点是什么?”
大家已经习惯了肖恩自问自答,真的该回应时反而措手不及。
在场者有黛娜、艾薇与航天员康拉德·巴斯、拉兹·霍迪梅克以及齐克·彼得森。最后是齐克上钩。
“需要推进器。”
肖恩点头:“使用推进器会有什么现象?”
黛娜有个优势,就是她听过肖恩提到质量平衡:“必须抛弃质量,也就是用掉的推进剂。”
“抛弃质量,”肖恩点头,“也就是说,云方舟没了推进剂的瞬间会失去所有长期存续的条件,变成一只超大型死鸭。”
他让众人思考了一阵才继续:“提醒各位,其他事情都有可能在最低限度的质量变动下完成,例如尿液能够过滤,重新变成饮用水,粪便也可以当作肥料。其余活动有大半都不是直接将质量射向太空,永远无法取回,但上述所说全是例外。从云方舟的概念提出后,我就不断强调这计划问题重重,但是从那些当权者得到的反应不是言辞闪烁就是摸头敷衍。”
艾薇与黛娜交换眼神,暗示会后得再来个一对一的品酒小聚。
也就是说,艾薇其实早就暗中质疑了同样的环节,而且十分担心,与地表进行视频会议时也提高警觉、留意蛛丝马迹。黛娜明白,这整件事一定与皮特·斯塔林有关系,而这代表一切可以追溯到JBF身上。
齐克性格坦率乐观,一派年轻军官的典型处世态度。“说真的,这未免太明显,”他说,“所以一定早就有人考虑过才对。”这话翻译出来意思就是薪水比我们高的人会处理。
“理论上来看是如此。”肖恩点点头。
康拉德在座位上烦躁地挪动身体,把脸和胡子埋进手掌。他和齐克不同,无法总是从阳光一面看待一切。
“假如世界是由科学家、工程师来运作的,”肖恩改口,“这的确不成问题,事前囤积超大质量即可,找个用不完的来源。”
“是水吧。你想说的是彗核。”黛娜说。
“也只能是水,”肖恩附和,“镍做不出火箭燃料,水却能加工成过氧化氢,那是很好的推进剂,甚至也可以分解成氢和氧,推动大型引擎。”
“我等着听你急转直下。”艾薇低声说出口后直接挑明,“但世界不是由科学家或工程师来主导——你的重点应该在这儿吧?”
肖恩摊开手,戏剧化地耸耸肩:“我不擅长交际,大家都这么对我说。所以必须由那些擅长交际的人来处理这个层面。”
“人的层面吗?”康拉德帮忙理清脉络。
“嗯,而且是70亿人的层面。有70亿人要照顾、要管理——而且要走到最后。所以该怎么办呢?我们是怎么哄小孩要他们别害怕、乖乖睡觉的?我们讲故事。看是耶稣基督还是随便什么都好。”
齐克皱眉,康拉德也翻了个白眼盯着天花板,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肖恩的论点带来了太大的冲击,难以想象:原来大家在国际空间站的一切努力,只是为了安抚地表上那70亿人口的摇篮曲。计划有致命缺陷,无法实现,只能装装样子。即使住进云方舟,也不过就是多活几周。
如果真的这样,艾薇、黛娜、康拉德和齐克应该要崩溃才是,结果包含齐克在内的四个人反应都不大。“你们早就怀疑过吧,”肖恩说,“连我这么不灵光的人也能从你们脸上看出来。”
“嗯哼,也许我们是都想过。”黛娜坦承,“怎么可能不怀疑呢?不过,肖恩,你在地球上没看到的是,上头这儿都非常严肃地看待这使命。假如真的只是个波将金村庄[47],不大可能有现在这种规模吧。”
肖恩又摊开手掌作势安抚:“我想我们各退一步。至少我们都同意地上那边意见分成很多派吧?其中有些人——而且可能是身居高位的人——将云方舟视为给大众的鸦片,或者说是长途开车时给小孩看的那种电影。”
“那些人在我们真正需要资源的时候不会帮忙。”艾薇说。
“而那一派人提出的策略总是显得不大对劲、隔靴搔痒、飘忽不定、令人挫败。”
他们说的显然就是皮特·斯塔林。
肖恩继续:“更进一步,这些人还控制了发射基地与相关政策,会给我们带来很多麻烦。所幸,不是什么事都任由他们为所欲为。”
话题再度回到肖恩·普罗布斯特身上,也就是他那群身家亿万,而且能做出火箭、勉勉强强称之为朋友的人。
“关于云方舟,我和我的人际圈所知甚少,但我们不想眼巴巴地等人家施舍,就决定主动出击,贡献自己的知识技能。现在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必须设法为云方舟提供水源。然而,无论就政治或物理学角度,想从地上运送过来并不可行。很幸运的是,在下我本人拥有一间小行星矿业公司,而且已经从容易着手的轨道上锁定了几个彗核,经过筛选后就要进行勘探。”
康拉德对于这种计划的时间周期很有概念:“需要多长时间?”
“两年。”
“唔,”艾薇说,“那你恐怕得赶快。我们能帮上什么?”
“机器人全部给我。”肖恩转头望向黛娜。
“既然大大方方说了全是放屁……”两人在工坊独处时,黛娜立刻开口。
肖恩高举双手,像是面对FBI拘捕的投降逃犯:“你想从哪里开始拷问?”
“你说锁定了彗星,还要筛选,那也是放屁吧。怎么可能没有计划就跑上来。”
“目标是格里格骨头。”
“什么东西?”
“格里格-斯基勒鲁普彗星。抱歉,朋友的后代听成格里格骨头[48],后来大家就这么叫。”肖恩习惯把别人家小孩叫作后代。
黛娜听说过这彗星:“多大?”
“2.5到3千米之间。”
“对元舟来说燃料量丰富过头了。”
肖恩点点头,双手抱胸扫视工坊:“但是要移动那么大的物体很困难。”
他还是没有正面回答。
“你打算在彗星上面装核弹,让它直接变成火箭,对不对?”
肖恩眉毛挑了一下。想移动那么大的物体也只有这个办法,所以他不觉得需要多加解释,只简短回应:“就时间点来看,我们运气真的很好。”
“你要把一个死星[49]大小的高放射性冰球在磊雨坠地时带到这儿来——下一步呢?”
“黛娜,有件事情需要你保密。”
“嗯,我说也该死的是时候了。”
第73天
大约十年前,杜比有一次差点儿上了太空。他有个朋友操作避险基金,赚进大把钞票,一口气拿出2 500万美元预订了12天太空旅程,搭乘联盟号太空舱往返国际空间站。根据标准流程会要求顾客指定一位备选,因为要是客人生病或者出意外,航程也无法取消。由于一直在火箭升空前不久都还可以调动人员,备选人同样得接受完整的训练。这才是重点。至少对那位基金操作人是如此。他本身太内向,想找一个有群众魅力的人,于是挑上杜布博士当备选,成立网站、博客,聘请专业摄影师追踪杜比训练中的一举一动,基金经理自己只偶尔出现在背景中。也就是说,杜比是分散大众注意力的诱饵,而且似乎真的没人察觉。杜比自己也很乐意,训练过程有趣,经理人在网站花费又毫不手软,他趁机录制了许多优质影片,对大众解释太空航行的趣味知识。
后来,杜比一度真有机会上太空。预定发射一周前,他带妻小和摄影团队前往拜科努尔,大家惊奇地看着扇形尾巴的联盟号FG型运载火箭水平放置,随冒出黑烟的专用火车穿过外头草原,进入发射场。发射场本身不足为奇,不过就是哈萨克大草原上一块表面如月球的混凝土地板,周围有很多机器装置可以支撑火箭、灌注液体。俄罗斯的做法与NASA的相差甚远,对比之下简直荒唐。杜比的小儿子亨利那时候才十一岁,火箭拉直时还心不在焉,竟被发射点一百米外的流浪狗交媾吸引过去。火箭仓库与发射点意外地接近,前面有一片小田地,技师在那儿种植小黄瓜和西红柿。他们说,混凝土白天吸收了阳光,晚上散热可以为农作物保暖。
距离发射剩下三天,基金经理参加发射场逃生演习时被野狗咬了一口。因为此事,那些骑马的当地人和军方都大规模出动车队,甚至还有武装直升机,浩浩荡荡追捕不速之客。狗被逮到后马上被送去兽医那里检验是否有狂犬病,等到发射前三小时报告才出来,结论是:没有感染。所以本来上了名单的杜比的名字又被划掉了,改回经理人。他一喜一忧,站在靠近发射场的地方目送火箭离去。塔维斯托克·普劳斯也来了,他满身都是当时最先进的电子设备,站在草原上对着杜比和火箭进行拍摄、录制旁白。画面上,引擎点燃后巨大的载具立刻冲上天空。
就是这段经历使哈里斯博士变身杜布博士,助他开创事业第二春。但没过几天他前妻就提出离婚,是杜比在太多层面上未尽到一个丈夫的职责,有些问题存在很久了,有些她则根本开不了口。最后引爆点是他好几周来都待在俄罗斯,沉浸于太空训练,几乎忘了妻小。火箭升空那刻还不肯与家人留在室内的安全处,坚持和伙伴塔维在火箭旁边最危险的地方进行实况转播,装出欣喜若狂的模样,讨好网络上几百万人次的观众。
后来,杜比为此付出了各种形式的代价。从负面角度看是赎罪,从正面角度看是他尽可能地找时间陪伴孩子。然而他们已长大离家,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如今,孩子们随着地球一同被判了死刑,杜比自然更积极地想要联系他们。
A+0.73,杜比飞到西雅图租休闲旅游车,驶进华盛顿大学校园。路上,他停在几间户外活动用品店买了露营工具。由于有人预料到文明崩溃,进而着手囤积,所以这类东西变得很贵。幸好这种人不算多,大部分民众仍清楚明白,一旦磊雨降下,就算躲在荒郊野外也毫无意义。罐头食品和野营炉具也很抢手,睡袋或高级帐篷还有货。
亨利目前上大三,就读信息工程专业。他和朋友租屋住在学校附近,外观就是西雅图的平价住宅:美术工艺运动时期的平房,大半覆盖在黑莓与常春藤底下。
面对末日,理论上没理由继续念书追求学位。但怪的是,大部分的人如同诊断出末期病症的患者每天乖乖起床上班,这并不完全因为习惯,而是知道自己会死后,反而更执着于原有的身份。
杜比起初觉得可以随便停车,反正估算起来政府也没办法在地球毁灭前特别针对他讨罚金,但看看四周就发觉西雅图人好像还很守法,最后乖乖地找了位置。
亨利的四个室友与另外五个学生都挤在房子一楼。一月很冷,他们互相挨着,靠体温和许许多多台式电脑、笔记本电脑和网络交换器发散的热量保暖。轻瞥一眼就能从比萨空盒的数量判断出这群年轻人整晚没睡。
“车上聊”是亨利之前给的答案。昨天晚上,杜比打电话问儿子夜里忙什么。可是今天早上见了面,亨利只是从懒人椅起身,抱了抱爸爸说句“我爱你”,就没再多解释。
但凡养过青少年的父母都会习惯,孩子到某个阶段会开始认为把细节解释给父母听没啥意义。家长不能也不必什么都知道。他们可以接受现实,孩子说多少就听多少,然后继续这段关系。亨利也一样。他才刚成年不久,杜比和大部分父亲一样只能收敛自尊心,认识到儿子已是大人。其实以前两人聊天话题也没多有趣,像是亨利收集多少万智牌、橄榄球队教练安排的重训强度、同学之间谈恋爱之类。对杜比而言,说服自己别在意与儿子的闲聊非常容易。
他望向一整间屋子的学生。这个画面比较有意思,不过却也令人心痛。
当然,大家都知道亨利的爸爸就是有名的杜布博士,所以都装得很冷静(但一直偷找机会与他握手问好)。杜比一边应付他们,一边偷偷观察这群年轻人在做什么研究。墙壁上贴着许多东西,有CAD(电脑辅助设计)图表、行程规划、甘特图与地图。他知道这是某种工程计划,但一下子无法判断出详细内容。厨房桌上有一台MakerBot[50]3D打印机不停生产小型塑料元件,有个女孩坐在旁边监督,同时也对着电话以英语夹杂北京话说着话。
大家聊到一半被哔哔哔打断,而且声音越来越响亮。有个人开了前门,湿冷的太平洋海风袭来,莱德货运卡车倒车进入草坪,朝门口逼近。由于习惯成自然,杜比望着轮胎在泥巴中留下痕迹,立刻板起脸,发出啧啧声表达对年轻人胡作非为毁坏草皮的不悦——尽管明知两年后青草也要化作焦炭、覆盖着干硬的荒土——而且前提是没被火流星直接命中,否则留下的大坑洞都能烧出天然玻璃了。
卡车刹车不及,扫过门前阶梯的木扶手。大家笑了,笑声中有种奇妙的氛围,掺杂童稚与一抹深沉,仿佛明白最惨的时刻还没到来。
孩子调适得比他好。
杜比不知道年轻人打了什么鬼主意,看来是想将所有东西都塞进货柜,而他只能双手插口袋,眼巴巴地旁观,因为不知什么要搬、什么要留。后来他们连沙发也抬上去了,他终于意识到这群小伙子根本不打算回这房子,于是动手帮忙。过一阵子,货柜塞满了,大家又得把东西挪出来摆整齐,腾出空间。这下轮到杜比发挥本领,扮演经验丰富的过来人分配位置、教大家如何有效运用货柜空间。
后来有人离开,回来时多了一辆货车。看来租车公司没收费,还有几个家居用品店的小时工帮忙打包。家居装饰市场差不多死透了,杜比看见他们的神情,又想起阿米莉娅。他很难想象一般人听见噩耗是什么反应。
六个小朋友将电脑、衣服和一堆买来或借来的工具,加上他们本人,全都塞进杜比从机场租来的休闲旅游车,还拿绳子捆了几辆脚踏车与一些露营装备在行李架上。他还不知道这群小伙子要去哪儿或干什么,但目前看来似乎打算靠蓝帆布与束线带建立新文明。
朝着东边离开市区时,杜比注意到自己身在浩浩荡荡二十辆车的队伍中。出发时大约下午两点,由于季节因素和西雅图的高纬度,离太阳下山只剩两小时的阳光。
小伙子们大半一上车就倒头大睡,在副驾座位的儿子撑了半晌还是昏迷。亨利很乖,杜比知道他醒来后会因为没陪爸爸聊天而满怀歉意,但他毕竟年轻、从未为人父母,不明白身为父亲光是看着儿子的脸就已心满意足。
面对末日危机,也只能感慨夫复何求。杜比驾驶休闲旅游车,载了一群呼呼大睡的年轻人深入逐渐昏暗的山区。出发后不久,车队融入市区车流,但是大部分车辆都在郊区散开,只有他们继续往山上爬。杜比还是忍不住思索大家到底都在干什么:生命即将结束,却直到最后一天还继续上班上课、打发时间?话说回来,这其实也不关他的事。
过了伊萨夸市,还在州际公路上的车辆目的地大概都是山脉东侧的高海拔沙漠。少数人这种时候依旧想滑雪——居然还有心情?——不过那种车子很好认,而其余车辆和他从大学出发时的车队类似。货柜车、卡车、休闲旅游车,装满补给品与露营用具。
杜比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成了大迁徙的一员。
不过,至少其他人还知道迁徙的目的地。
西雅图下个不停的毛毛雨后来转为阵阵薄雾和冷雨,他老是得腾出一只手拨弄雨刷开关。海拔越高,天空越阴沉,雨滴夹杂冰粒,最后开始降雪。道路还算干净,但堆积在路肩的泥水逐渐往中间侵蚀,车行时速从40英里降到30、20英里;云层更低了,遮蔽了最后一点天光。前面是车尾灯海。
慢车道上几辆半挂式联结车吃力地爬上坡,其中一些是传统货柜,所以猜不出载了什么,但要是杜比没看错,他注意到不大寻常的工业运输车流:运送低温液体的油罐车、装满管线与结构钢材的拖板车。
天上闪过一道光,亮得稍稍惊扰到睡在后座的学生。又是习惯成自然,杜比开始读秒,差不多数到九还是十,他不只听见,也通过身体感受到了音爆的震撼。小时候他怕的是闪电,现在则全推给月球碎片。这次落点在3千米内,几秒后传来第二次巨响,代表那东西真的击中了地面。那东西不像多数岩块在大气层燃烧殆尽,也就是说这颗比较大。
杜比已经一两天没去追踪手下研究生的火流星预测报告了。他没那么积极是因为经过几周骚动,理论模型根据观察结果修正到了合理的统计误差范围。对于科学而言是好消息,对于人类而言是天大的坏消息,因为那意味白宙是必然的结果,再过21或22个月,磊雨真的要来临。没记错的话,根据模型预测,刚才目睹的陨石冲击届时全球每日要经历20次左右。此刻这么接近火流星或许很吓人,但长远来看根本不值一提。
几分钟后,前面灯海闪烁,大家纷纷减速刹车,前进不多远就完全停滞了。几个学生因此醒来,睡眼惺忪地问起怎么回事。十分钟过去,没有任何动静,亨利索性打开车门,站在踏脚板上解开绳子,搬了一台脚踏车下来。
杜比留在温暖安全的驾驶座上,看儿子踩着脚踏车在静止的车阵间穿梭,心中五味杂陈,好像回到帕萨迪那看小男孩第一次骑脚踏车出去玩,提心吊胆。
但才三分钟亨利就回来了。“一辆联结车在快到山顶的地方翻倒了,”他说道,“上头东西很大,看起来好像是起重机零件。”
起重机。这个词汇刺激了杜比大脑的深层记忆,联想到火箭平台。以前是由沃尔特·克朗凯特、弗兰克·雷诺兹这些主播以富有磁性的嗓音在阿波罗时代提起的。
因为迟迟无法开车,最后,大家从行李中翻出冬衣穿好,结伴顺着公路上去一窥究竟。其他车子里很多人也跑出来了,杜比见状,觉得不太寻常。以前大部分人都会乖乖在车上等候,玩手机、听有声书之类,慢慢等待主管机关出来处理。
翻倒的卡车就在前面一英里半的不远处。从现场状况来看,当时光景必定壮观:起重机的外观好似截下一段的铁路栈桥,以钢材焊接而成,所以沉重至极;东西从卡车滚落、斜扫整条公路,打坏将近百码护栏后才弹起来翻正落定。后头几辆车因为急刹车而打滑,有些车主正在修补车体的轻微破损,值得庆幸的是无人重伤。
聚集起来的行人数量颇多,杜比察觉他们不像看热闹,心中暗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亨利以及年轻学生靠近后,看到有些车子绕来绕去,想要以头灯照亮翻倒的联结车,一些人正试着挤到前面,还有一些人要从联结车的车头与车厢中间穿过。自愿担任交警的人守在要道上,拿出白色LED照亮危险路段以及可以抓住的地方。杜比等人也钻过去,到了车祸现场的另一头。这儿的景象真是稀奇,面前是覆盖雪水、人车净空因而一望无际的州际公路,右边是入夜后点了大灯的滑雪场。大约10—20英里外,积了雪的山坡上隔着雾气能看到一条光晕摇曳的橘色痕迹,想必是火流星坠落的地点。杜比猜想得到车祸的原因:刚才流星飞过,对稍远的他们而言只是天上一道强光,但位于这高度的人看得清清楚楚:一颗巨大火球就这么砸上地面,在森林拖出一英里长的轨迹。驾驶员大为震惊,无法把持,在前方乱切车道,联结车司机不得已狂踩刹车,偏偏遇上地面湿滑,结果轮胎松脱,酿成这副惨况。
不过现场已聚集超过百人,大家通力合作了二十分钟,终于将联结车扶正。他们活像是古埃及造金字塔的工人,差别是穿着雪衣雪裤、裹着科技纤维手套,钻到车体下面用力顶。另一小队从工具箱中找出绳索,一端绑在联结车,另一端绑在周边车群,边拉边推,过程轻松得出乎意料。翻倒的车体直立后,先靠一边轮胎支撑,接着听见橡胶摩擦地面、吱吱嘎嘎,一群人手忙脚乱地装好备胎,现场集体爆出呼的一声,又是安心,又是兴奋。杜比莫名其妙地与二十个素昧平生(往后也无缘相逢)的人碰拳击掌、欢呼叫好。
不过,要挪动联结车面朝正确方向上路又是另一回事,全部处理完恐怕还要两小时。于是大伙儿设法清出马路的一个线道,不然已有驾驶员冒险闯过中线、逆向穿越。虽然对向车流不多,但迎面而来的司机只能压着喇叭警告,鸣声来来去去,像是要示范何谓多普勒效应。
可惜,一小时后他们再次被迫放慢。浓雾低垂、笼罩公路,能见度趋近于零,只能从朦胧中看到红红蓝蓝如银河繁星的信号灯,但一眨眼就不见了,是消防救护车集中起来救火救灾。车子继续往前行驶,中间有个物体被道路警示灯包围,乍一看简直像一场庆典,实际上是轿车大小的岩石从天而降,力道猛烈、击碎路面,周围翘起一圈柏油块,可看得到底下钢筋折断。那不是陨石,而是所谓的喷出物,也就是地壳被陨石撞裂以后从落点弹飞的碎片。
过了大石头,第三次堵车就只是因为很多人看风景。州际公路自方塔奇镇穿越哥伦比亚河,河面将近一英里宽,桥下与河东岸给大型船穿越的挑高桥孔好像出了状况,架起柱子和探照灯,亮得堪比白昼,巨大圆柱状的物体从船上卸下。
经历了这么多状况,他们终于在午夜时分抵达了摩西湖市。几乎所有州际公路上的车子都转了向,看来要前往格兰特郡国际机场。
不过那只是以前的官方称呼。第二天杜比醒来,爬出与亨利共享的帐篷,站在外头张望一阵,决定叫这地方“新拜科努尔”。与旧拜科努尔同纬度,也是干草原地形。
另一个相同点是这片草原上出现的游牧民族——太空游民。他估计至少有一万人。
现阶段,社群行为很有秩序,干涸湖底像橄榄球场一样画上了白色线条,想必用的工具也一样。线条标示出街道以及巷弄,新移入居民架设帐篷,大致遵守规定。流动厕所间距非常严格,不难找到,但杜比能通过鼻子肯定,依旧有人挖旱厕就地掩埋,或者直接朝灌木丛尿尿。
车程最后几小时,亨利才解释部分状况。机场最初是美国早期因国防设置的北侧防线的一环,最后根本没派上用场。然而,从13 500英尺[51]的跑道判断,基地原本也能用于进攻。后来这片土地规划为太空舱备用降落处,可是同样流于纸上谈兵。以摩西湖市的规模,旁边有这么巨大的设施实为荒诞,近几十年常出借给航空业作为训练与实验场地。2005年蓝色起源[52]在这里测试垂直起降飞机,操作据点是停在机场西边空湖床上的拖车,和今天新拜科努尔一模一样的位置。杜比在附近走动,因为他一直嗅到烤培根的香气。
巨大无窗飞机自头顶飞过,机腹处伸出排列如方阵的轮胎,从宽阔的跑道缓缓降下,13 500英尺的距离丝毫没有浪费。这是货机。
他沿着大路行走,前面是营地中央。游民计划至此显而易见:混凝土平台还没兴建完成,必须一块一块灌浆,由许多起重机包围的应该就是中心。
太空游民在这里打造火箭。
超大型火箭。
想想其实合理。哥伦比亚河够宽,再大的货船都没问题,最后几里路可以从摩西湖市发车载运;这座机场的跑道也够宽,任何飞机都能轻松起降;西雅图是航天工业重地,无论什么东西都能找到零件制作;就连纬度都和拜科努尔一样。因此,按照业内人士早已倒背如流的飞行设定,绝对可以直达伊兹。
仅仅四天后,杜比站在一辆卡车的生锈拖板上,身边围着一群太空迷,手拿长颈啤酒瓶朝上抛,模拟火箭升空。众人看着酒瓶在半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线,再对准博伊西市方向落下,又笑又叫。第二天早上酒醒,这群人立刻埋头苦干建造另一架火箭。
第80天
“许多人讨论要将物资发送到太空轨道,言谈中似乎将轨道视为如费城这样的固定地点。但事实上有许多不同的太空轨道,轨道各有其运行模式。理论上,宇宙中的两个物体可以是相邻却处于不同轨道的。
“对人类而言,轨道有意义的情况多半是小型物体沿大型物体运转,例如卫星绕地球、地球绕太阳。也就是说,最容易标记轨道的方式就是依据‘中间的大家伙是谁’。
“如果中间的大家伙是地球,就称为地心轨道,如果是太阳,则称为日心轨道,以此类推。由于月球崩解,焦点自然放在地心轨道。之前月球一直处于地心轨道上,以地球为中心运行。目前月球碎片多数仍旧留在地心轨道上,少部分穿过地球大气层,变成我们看到的陨石。
“轨道基础知识先告一段落,不过还是请大家注意层级问题。以前的地球和月亮为一个系统,这个系统以太阳为中心,沿着日心轨道转动。假如镜头拉远,从整个银河系观察,太阳系也很缓慢地绕着中央的黑洞转动,这叫作银心轨道。”
主讲者是知名天文学家兼科学推广者杜布博士,背景画面的太阳系忽远忽近。黛娜站在路易莎·索特背后看到视频的片段。她刚到伊兹不久,立刻拿下“最反传统航天员”大奖。路易莎出生在纽约,父母是智利人,受到政治压迫逃到美国。于是,她在哈林区一间波希米亚风房子里长大,从小就会好几种语言,每天穿过中央公园走到西六十三号街上的菲尔德斯顿文理学院,之后进入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也到了芝加哥和巴塞罗那进行心理学与社工领域的研究。针对搭乘渔船潜入欧洲的经济难民做了几年研究,她拿下了天才奖,保证了后面几年能够毫无顾忌地周游列国,了解其他类型的经济移民。
两周前,路易莎还在做苏格兰圣安德鲁斯大学的傅尔布莱特外籍学术奖学金计划,忽然被人带去接受太空生活训练,然后坐进旅游太空舱,乘着火箭来到国际空间站。
黛娜等人自然认为路易莎是在太空从业的心理医生兼社工第一人。最近有些人际事件显示,拥挤的环境和忙碌的工作累积的压力越来越大,需要专家协助排解。若要比喻,现在国际空间站像一群走投无路的人乘着没舵的船,不知明天在何方。
路易莎自信,但不自傲,大方承认她对轨道力学一无所知,更厉害的是她懂得运用自己的知识不足这点为对话暖场。若以社交光谱来分析,伊兹的居民有大半几乎可归类为亚斯伯格征患者,和这种人对话最好的开场白就是拿高度技术性的问题来讲。
但如果大家都忙,路易莎只好上网通过Google和YouTube寻找答案,所以便播放了这段影片。
画面切换,浮在路易莎背后的黛娜看见杜布博士与一个矮壮的光头白人男性,他们站在一大片灰褐色土地上,经过连日报道,现在大家都知道这是摩西湖市太空港。两人背后有火箭,正经由许多起重机、构台、缆绳一节一节地安装。
至于杜布隔壁那人,黛娜有些模糊印象,应该是常常在电视或YouTube上看到的科技评论家。他转身面对镜头说:“塔维斯托克·普劳斯,从华盛顿州格兰特郡全世界最新成立的太空港为各位报道。我身边是杜布博士,相信无须多加介绍。今天,他要与各位讨论近期的争议事件,也就是阿周那勘探公司数次发射火箭,主要发射场就是我们背后这块区域。阿周那公司也准备了一段动画,解释计划内容,大家可以拿出爆米花坐下来好好欣赏。”
画面切换。那是一张从远处望向地球、刻意倾斜、使用广角,以呈现地球绕日的图片。日心轨道以红色细弧线标示。镜头带得更远,于是水星、金星、火星甚至木星轨道都浮现出来。“传统上,”杜布开口,“讨论小行星的时候,大部分以小行星带为主。小行星带位于火星、木星之间。”他所提到的两条行星轨道间冒出一圈微尘,里头有少许的颗粒较粗,“小行星带蕴藏许多资源,我们的遗族或许有机会开采运用,然而,以人类现有的太空载具而言距离太远、难以触及。”看来杜布博士名不虚传,总是走在潮流尖端,已将遗族二字常挂嘴边。这词一夕间蹿红,意思是“抵达云方舟的人与其后代子孙所建立的遥远未来”,或者更直接一点“接下来22个月地球人的生存意义”。
影像镜头又拉近,专注在地心轨道。“不过天文学家早就注意到,并非所有的小行星都位于比火星更远的地方,有许多较小但不能忽略的星体和地球一样绕着太阳运转。”
更细微也更稀疏的颗粒浮现在地球轨道那条红线旁边。
“阿玛耳忒亚就是从这里来的吧,博士?”
“没错。是那种体积小,而且又以金属为主的小型天体,如果从火星和木星之间牵引回来,恐怕办不到,但因为阿玛耳忒亚位于和地球相近的轨道上,所以简单得多。”
“所谓与地球相近的轨道是?”
“画面上这些岩石和地球一样以太阳为中心转动。有些比地球更靠近太阳一些,有些则比地球的轨道还要靠外,还有少数小行星绕日的路线与地球轨道在两点上交会,以前大家会担心地球遭到撞击。”
“现在没人在意了。”塔维插嘴。
博士愣了一下,后来明白那应该是笑话:“也是因为曾经担心过,于是早有人认真研究,并且计算出行进路线,也就是轨道公式。”镜头回到博士和塔维身上,两人走在太空港的夯土地面,背后有辆大卡车漆着阿周那勘探公司的商标。
“之前几年,阿周那勘探或是同类型企业整理出很多这类小行星,希望有机会开采资源。这几周来,我们看到的就是由阿周那起头、联合许多私人太空科技公司发动的计划,希望能将研究成果付诸实现。”
“博士,请问肖恩·普罗布斯特的目标究竟是什么?”塔维问。
“他并未公开说明,不过轨道力学也没有留下多少想象空间。第二段影片里可以看到,天体运行就像精编的舞蹈,而小行星根据巧妙安排,会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位置现身。”
路易莎的手指挪向影片链接,但还没按下就先回头望着黛娜。“可以了解一下你们都在忙什么吗?”她说话的口音是大杂烩,但纽约腔最为明显,“你是阿周那的员工吧?”
“嘘!”黛娜戏谑地要她小声点,“我还想和俄罗斯人做好朋友!”
“什么意思?”路易莎问。
黛娜的意思是,最近俄籍航天员和阿周那成员气氛紧张,几度濒临决裂。原因在于俄籍人士在费奥多·安东诺维奇·潘特雷蒙带领下维持着国家集团的思维,但阿周那企业文化标榜“破坏性创新[53]”这个在商业界老生常谈的概念。
问题在于,他们该如何让大半辈子贡献给太空探索的人相信破坏也能是好事。黛娜本来想随口回答“文化差异”,但又顾忌是否不该用鸡尾酒会上的招数敷衍路易莎的专业。
“嗯,在太空里,‘意外’几乎都不是什么好事。”黛娜说,“以前所有任务经过反复琢磨,每个状况都有紧急备案,没有临机应变这种事,因为不能也没手段可以随机应变。”
“我倒是想起阿波罗13号最后靠胶带解决。”
“对,不过那算是难得的例外,”黛娜解释,“所以,过了几十年还有很多人讨论。总而言之,对俄罗斯人来说,有人没知会就闯进国际空间站,还能动用资源——”
“什么资源?”路易莎又问。
“像是呼吸这里的空气,”黛娜回答,“占用生活空间和网络带宽。任何行动都要消耗资源。拉兹过来的时候以为自己是要留在伊兹帮忙,但结果是接下来他得和肖恩一起离开,还要把我开发的机器人都带走。”
“应该会带更多物资回来吧?”
“当然。从我的角度看只是误会和意外,可是肖恩和拉兹越早离开国际空间站,越能避免费奥多按捺不住、赤手空拳勒死他们。”
“他们要去哪儿?”路易莎追问。
“另一条轨道。”
“日心还是地心?”路易莎现学现卖、一本正经,但又朝黛娜眨了下眼睛。
“首先是地心轨道,然后再去日心轨道。”黛娜浅笑。
“我们不是已经在地心轨道上了吗?”
“但不是肖恩需要的轨道。伊兹轨道与赤道维持一定角度,方便拜科努尔发射的火箭抵达,拜科努尔和西雅图同样在北边。如果像肖恩一样,将目光放在两行星之间的区域,也就是地球轨道的外侧,那么就必须更靠近赤道,因为太阳系其余天体的轨道都在那个角度上,其中包括肖恩想拖回来的大冰块。”
“伊米尔。”路易莎听肖恩提起过。这是北欧神话中第一个冰霜巨人的名字,也是肖恩给计划标的——那颗超巨型冰块的代号。他打算将伊米尔带回伊兹。
“嗯,不是官方名,肖恩也没对外透露。”
“怎么切换轨道?”路易莎问,“我是说从地心轨道——我们现在是在地心轨道对吧?”
“对。”
“那怎么切换到日心轨道?”
“首先他得移动到不同的轨道面——从我们所在的伊兹轨道倾角,换到比较靠近赤道的轨道平面上,然后在那里与其余装备会合。”
“怎么不直接把东西发射过来?”
“改变轨道平面代价很大。如果只有肖恩、拉兹和缩罩太空舱会好一些,所有东西打上来再换位置,不合逻辑。”黛娜不敢说出另一个理由:肖恩准备的东西里最重要的一个是高度放射性物质,绝不能靠近国际空间站。
“喔。但是到这边还是地心轨道吧?”
“嗯,距离地球表面只有几百英里。”
“拿到装备以后怎么进入日心轨道?”
“办法有好几种,”黛娜说,“但根据我对肖恩的了解,他应该会走L1闸道。”
“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路易莎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每次听到你们讲这些听不懂的字词,我就觉得自己被扔进了科幻片里。”
“杜布博士应该在影片里会解释,”黛娜朝路易莎的平板撇了下头,“基本概念很简单就是了。”她张望四周后找到装了衣物的网状袋,从角落取出,让它在舱房中间飘浮,“把这个当成太阳。”黛娜又拍拍口袋,掏出一个小塑料罐,里头是要给新人的防吐药。她打开盖后掐出填充用的棉球,放在离路易莎比较近的半空中。“这个是地球,在日心轨道上。”看来那个眩晕的可怜人只好等会儿了。黛娜轻轻地敲敲罐子,倒出几粒药丸后把罐子收回口袋,接着将药丸放进有了太阳和地球的宇宙模型。
“小行星?”路易莎猜测。
“严格来说只是数学上的抽象点,”黛娜回答,“叫作拉格朗日点,或者平动点,任意两个环绕运行的天体间都有5个平动点,呈现同样的几何分布。L4与L5在侧面,而且比较远——这儿空间不够我就跳过了。其余三个点和太阳、地球呈一直线。”她伸手一推,滑到太阳那边,将一个药丸搁在假太阳后头,在与假地球相反的那面,“这个是L3,也很远,而且因为隔着太阳,根本无法观察,所以没什么用。”
她回到棉球那儿,扶着舱壁将药丸靠外放:“这个是L2,位于地球轨道的外面。”最后一粒药丸落在假太阳和假地球中间,比较靠近地球,“这——”
“按删除法,得知是L1,”路易莎故意冷冰冰地说完又大笑,“你们航天员都喜欢倒数压轴,我早就发现了。”
“在这个点上,太阳和地球的重力达到平衡。”黛娜说,“会被称为闸道,就是因为从这点比较容易在地心轨道和日心轨道之间切换。有时是自然现象,例如日心轨道上的小行星接近后可能被地球吸引过来。相反情况也发生过。曾经有阿波罗太空舱的上节火箭绕行地球时穿越L1,结果被拉进日心轨道,好几年后,二度穿过闸道也没能回来。”
路易莎点头:“以纽约来比喻,就是在哥伦布圆环站从D车厢换到A车厢。”
“嗯,很多人用换车厢或下车换线类比。”
“所以你推论肖恩会带人过去那个点。”
“等他拿到他的——”黛娜忽然卡住。
“那些狗屁?”路易莎替她说完。
“对,谢了。”黛娜笑道,“如果想到达L1,他们需要的轨道比这里更高,所以得点燃引擎、几分钟内消耗大量燃料,之后闲置好几星期。航程中不可避免地必须穿越范艾伦辐射带[54],吸收很多很多辐射,因为L1是月球的四倍远。”
“——以前叫作月球的天体。”路易莎小声说。
“嗯哼。反正再过几天肖恩那群人就会成为有史以来距离地球最远的人类,估计5周能到达L1,再次点燃引擎,换车厢进入日心轨道。之后再计算从什么航道能找到那颗彗星。”
路易莎岔题到黛娜说的头一句话。“有史以来距离地球最远的人类,”她复述,“不知道费奥多是不是有点不甘心。大半辈子投入太空探索——”
“——结果杀出个有钱到流油的毛头小子把他比下去了。”黛娜点着头说,“有这可能,费奥多是俄罗斯人那种花岗石脸,看不出底下藏着什么。”
“总之,”路易莎回答,“他们找到大冰块后,还得将刚才说的所有步骤反过来再做一遍,才有办法回到云方舟,对吧?”
“倒不一定,”黛娜说,“事情从这里才开始有意思。”
“现在还不够有意思吗?”路易莎问。
但是黛娜能说的有限:“操作太空载具是一回事,载具原本设计出来就是要在太阳系中移动的。但搬运那么巨大的雪球,可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要花非常久,”路易莎点头,“而且没人能保证会成功。”
“嗯,但是我只负责机器人那部分。”
“机器人全部都会跟着过去?”
“是。”黛娜说,“需要它们爬上彗星表面,架设缆绳和网子。因为是大冰块,所以易碎,施加推力时要是像颗干雪球一样裂开可就糟糕了。”
“干雪球?”路易莎重复道,“你以前住的地方是下干雪吗?”
“布鲁克斯山脉?对啊,雪很松,不好做雪球。”
“但如果你是家里的小妹,”路易莎说,“大家都捏雪球砸你,干雪就再好不过了。”
“是这样吗?”
“中央公园那边,”路易莎说,“雪比较湿润,被雪球砸到疼得要命。”
第90天
第37天开会时,艾薇一开场说了“5%”,当时黛娜与伊兹内的众人左顾右盼,确实觉得没什么进度,心里一阵发慌。那的确是艾薇的用意。当时太空里有26个人,其中8个只能勉强生存于洋葱那种环境,香蕉房也要稍微挤一下才能容纳所有人。
到第73天,香蕉房里又开了另一次会议。艾薇开场时说“10%”,但情况变了很多。已经不可能让所有人挤进香蕉房了,所以大部分人是通过视频参与。由于肖恩·普罗布斯特与阿周那在摩西湖市的新建设,现在脱离地球的人口究竟有多少,很难说得准。虽说网络上号称有Google文件可以查阅,但根本没有人确定哪个档案算数,只知道一周前应该已经进入三位数。
仅仅两周,摩西湖市土法炼钢出来的太空港已经发射了三架火箭,其一栽进了瓦拉瓦拉市的高级葡萄园,毁掉了本来可以变成美酒的好几亩果实——虽说地球残存的时间也不足以生产美酒。另外两架火箭都到达了伊兹。
但阿周那的主要输送起点并非摩西湖市,而是靠近赤道的发射场,如此一来,火箭的终点轨道才会近于黄道面。至少已有两架重型运载火箭分别自卡纳维拉尔角和库鲁出发,到达地球热带区域上方的低轨道后,完成会合与对接,不过大家对于这个计划所知甚少,部分是因为肖恩·普罗布斯特不擅沟通,但也因为他来自私人企业,习惯藏起一手好牌。这么想的不只是他,伊兹里头少数人——如斯潘塞·格莱恩斯塔夫以及齐克·彼得森——他们也对资料设下重重防护。黛娜与艾薇比对记录、分享间接证据后拼凑出了个梗概。表面上,肖恩·普罗布斯特不按套路出牌,但私底下接连好几周都偷偷寄送球虫给老丁,老丁第一时间将其转送伊兹,换言之,黛娜的实验结果——发送给阿周那的数据,也就是什么设计能在太空运作、什么设计不行——对NASA而言也很有价值。更何况,肖恩有一艘火箭是从卡纳维拉尔角发射的,那可是NASA的旗舰设施。后来,阿周那太空建造所需的小型附加模块更是直接从范登堡空军基地送出。他们之所以知道模组不大,是因为运送的火箭也不大,而且整件事情是最高机密规格,从地面情况可以找出蛛丝马迹:101号国道上的平民被迫停在路肩,等待长长的军方护送车队穿越,有人拿出望远镜偷看,却只看到帆布与伪装掩饰网。
摩西湖市的下一班火箭平安抵达伊兹,上节部分找不到位置靠接停泊,就静静地待在国际空间站“后面”约一千米处。费奥多常常隔窗瞪着火箭说应当要没收,因为运送的货物清单不大寻常:
·备用推进剂和其他消耗品,主要供肖恩的缩罩太空舱进行轨道面转移,前往赤道轨道与伊米尔号会合(“伊米尔”现在指称的不只是远方那颗彗星,同时也是肖恩正在组装的太空船)。
·冰块。
·可以与冰组合成高强度材料“派克瑞特[55]”的纤维。
·几千单位的冰用球虫,也就是针对冰块爬行做过最优化的机器人。
觊觎推进剂和冰块的不只费奥多。地球上,皮特·斯塔林曾经主张诉诸公权力、夺取摩西湖市太空港——然而第二天他就不说话了。因为肖恩也表示要诉诸公众力量,准备拍摄影片放在YouTube上,披露云方舟根本治标不治本,是个烂计划。说来也怪,他们实质上是政府的左手与右手,彼此斗争甚至闹上台面,或许世道真的变了。这事情成了黛娜、艾薇和路易莎用餐或休息时的话题,三人一起想象白宫、军方、阿周那公司与舟议会这四个势力的口水战有多精彩。
大半时候,黛娜还是埋头苦干,为肖恩要带去彗星勘探的机器人编写程序。彗核不能被视为一整颗巨大冰块,而是许多冰块集合后因自身重力勉强凝聚起来的结合体——但重力很弱,随便施加外力就有可能散开。阿周那公司多年前就将其纳入考虑,投入数百万美元研发捕捉彗核的技术。“技术”二字听起来很炫,但本质接近于石器时代的采集工作:在彗核外面罩上网子,靠绳圈拖曳。
实际在太空中执行计划是肖恩口中的“非对称问题”——软件工程师术语,意思就是有太多细节和可能的突发情况要顾及,无法简化为单一的解决方案。目前的规划是以球虫铺满格里格-斯基勒鲁普彗星表面,张开网子的同时针对其结构弱点补强,方法是融化一些冰块、填入纤维,使其重新凝固,形成派克瑞特。黛娜听了很兴奋,自告奋勇地要帮忙,但肖恩点出残酷现实:伊兹与伊米尔号之间的通信方式只有无线电,没办法传送影像,而且信号延迟十分严重,航程中大半时间,信息往返需要数分钟,因为两者间的距离相当于从地球到太阳。换句话说,操作彗星表面的机器人可不像她隔着窗户就能看到阿玛耳忒亚这么直观,黛娜能出力的阶段只有现在。
无论如何,肖恩和拉兹在A+0.82时乘坐缩罩太空舱启程,伊兹人口减了两个,剑拔弩张的气氛也烟消云散了。经过轨道面转换,他们到了赤道上空与伊米尔号会合,接着等待一星期,有更多行李从卡纳维拉尔角或者新墨西哥州、得州西部的私人太空港发射过去。全部集合好后,伊米尔号点燃主引擎,冲入转换轨道,瞄准L1,几天后它打破了阿波罗号的纪录,成为距离地球最远的有人载具。
康拉德·巴斯走到工坊前面礼貌地敲门,因为帘子是放下的。大家都清楚黛娜有时与里斯在里头翻云覆雨。进去以后,他先慌张地看看四周才开口询问黛娜知不知道伊米尔号的目的是什么。她还没回答,康拉德却示意不用开口,拿出平板输入密码,转过来给黛娜看照片。
黛娜片刻后才理解影像的内容。看来是某种太空建筑,画质虽然不错,但从外圈像素判断,经过了相当程度的修图强化。照片是康拉德以伊兹的光学望远镜拍摄的,平常镜头会对准前月球中心点,以方便观测碎片,但他转了方向,聚焦在影像中的人造物。那个物体巨大且复杂,堪称是地球人太空建设的第二名(第一名依旧是伊兹)。摄影时除了距离遥远,伊兹和该物体双方都在移动,因此康拉德不得不借助后期制作软件消除噪点。然而对黛娜而言这足够清楚了,照片上的建筑物结构类似伊兹,由不同火箭顶端的模块结合而成,末端有个钟形构造,应该是主推进装置。有些模块形状像储藏推进剂的槽箱,另外一些看上去能住人,但最引人注目也最古怪的,是其前端伸出极长的一截,不知该算是尖塔还是探针,光是这截玩意儿就使整个建筑物变成十倍长。仔细一看,与伊兹这里的新桁架是同样的结构。
“哇噢,”黛娜打趣道,“有专用无线电塔的国际空间站!”
康拉德苦笑:“你看看那个‘无线电塔’的塔顶。”他两指外拉,将朦胧色块放大。可以看得出那大致是箭头形状,尖端颜色暗,下面是较大的白色底座,更下面还有个承载体,也是暗色。
他盯着黛娜,仿佛认为她该理解这代表什么——或许她早就得到了机密情报。
虽说是事实,但黛娜不能透露。
“我不是核能专家,”她说,“但很明显船上是有人的——这是伊米尔号?”
“当然。”
“不管那是什么,伊米尔号上的人都觉得它越远越好,所以搭出这么长的一根杆子,把东西挂在那边。”
“它会产生大量中子。”康拉德说。
“你怎么知道?”
“这东西——”他指着如同三明治的多层结构体中间的白色部分,让人联想到法式夹心饼干的棉花糖软心,“——看起来是聚乙烯或者石蜡,能够有效吸收中子,但是过程中可能产生伽马射线,而底下那一层,”康拉德指着那层颜色如同全麦饼干的地方,“大概是铅。”
黛娜早就知道了。因为肖恩告诉过她会有一个大型核电厂,热输出功率高达4吉瓦[56],专为这次计划赶工制造而成。她答应会保密,所以只好让康拉德继续自行摸索:“唔,看起来防护是做得很彻底,但反正本来就是自杀任务。”
“他们还是希望如果真的到得了目的地,能活下来做点事。”康拉德说。
“你觉得地球上能拍到这种照片吗?”黛娜问,“我没在媒体上看到类似东西。”
“转换轨道面之前都藏在整流装置后面,”康拉德说,“我这一张也是几小时前恰巧拍到的,而且是唯一一张清楚的画面。”
肖恩等人计算了引擎“点火”时间,虽然他们沿着旧月球轨道移动,但碎片都在地球另一侧,所以不怕意外撞上岩石。
总而言之,几天后伊米尔号乘员打破了史上最远的航程纪录,并且终止了通信。
一开始,伊米尔号使用强力X波段无线电,经深空网络收发信息。深空网络在西班牙、澳大利亚与美国加州设有通信站,之前数十年其主要功能是支援长程太空探测。伊米尔号虽没有反应了,可是能确定太空舱本身还在,因为康拉德能从光学望远镜找到代表它的白色小点。在37天中它只是在宇宙中飘浮,引擎完全没有发动,无法确认上面成员是生是死。在这种观测距离上,完好无缺的伊米尔号看上去与被砸烂的太空垃圾外观或行为是一样的。
既然毫无音讯,大家就还怀抱一丝希望。伊米尔号有自动化系统,就算无人操作也会发出信号。换言之,就算有信号,却始终不是人类亲手发送的,则代表人员全数罹难或失去行为能力。现在状况是人类或机器信号全都断了,分析起来更像无线电故障,可能原因是X波段天线或发信机受损。
伊米尔号接近L1后就变得很难目视——几乎无法再看到,因为正好介于地球和太阳中间。起初预设在第126天到达平动点,然后再点燃引擎、进入日心轨道,沿着椭圆线条移动将会在一年后,也就是约为A+1.175——原点后一年零175天与“格里格骨头”相遇。伊米尔号从观测视线中消失在炽烈的阳光里,黛娜等人能做的,只有静静地等它抵达能看到的范围,若太空舱遭遇不幸意外,化为漂流的宇宙垃圾,最后还是会绕一圈从同样的轨道接近地球。不过L1的轨道力学机制难以预料,船体有可能再次沿着日心轨道离开,尤其若被岩石撞离原本的航道,概率更高。
日子一天天过去,到了约第140天时,也就是理论上伊米尔号穿越L1过后的两周——它并没有沿着原轨道出现,也就是切到日心轨道上了。无论靠的是巧合还是控制精准,假设是人为的,那么肖恩与船上另外六人接下来一年就没事可做,只能在零重力下飘来飘去,消磨时间。这里牵涉到两轨道交会,没有任何手段可以缩短旅程。
换作几个月之前,这趟航程绝对具有历史意义,但如今与旧月球底下的活动相比,却成了次要新闻。
可是肖恩和阿周那公司、摩西湖市太空港,以及伊米尔号这一连串进展在台面下引发了轩然大波。美欧俄中日印这六大航天局本来井然有序、按部就班的做事方式被打乱,注意力焦点不知放在哪儿好。这些机构的主要成员是保守的传统工程师,其前身是拿着算尺[57]打造出阿波罗号和联盟号的老将。事实上,有些老将仍旧站在前线,只是更老也更顽固了。死脑筋的工程师困惑懊恼,不懂为何几个暴发户竟能动员社会资源,仓促弄出计划,自行发射火箭飞向宇宙。肖恩和拉兹离开伊兹后,各方势力都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回归稳定无创意但也最擅长的工作流程了。
任何愿意钻研细节、仔细阅读图表的人都能清楚理解,为何A+0.144那天,香蕉房开会时艾薇又以“20%”破题(包括加州理工学院杜布·哈里斯博士的天文研究室在内,全世界各个大学继续推算,得到的结果是白宙时间点为A+1.354左右,也就是月崩过后一年零354天,所以时间已经过了五分之一)。
前哨部队——特克拉等几位在第29天抵达国际空间站的自杀式劳工——的功能就是抢搭出仓鼠管与对接埠,否则下一阶段那些名为先驱、人数更多的队伍就无法住进伊兹。前哨与先驱最根本的差异是,前者出发时知道载具无处停泊,但先驱则认为理论上太空舱可以停靠,下船后立刻进入加压环境。然而,实际上仍出现了一起意外:某艘联盟号太空舱上6名先驱来不及说话便窒息而死,追查发现,症结出在赶工制造的对接口有瑕疵。三名中国籍航天员在管线内移动时丧命,因为那截仓鼠管壁正好遭到微陨石击穿失压。但从第56天开始,先驱部队以每天5至12人的速率抵达,国际空间站所有对接埠用光之后,停了几天,不过接下来开始采取太空载具彼此对接的模式,于是人数如滚雪球般地增长。仓鼠管继续扩建,充气式建物不得不拿出来应急。
最开始伊兹的结构就够复杂,非常难以掌握,经过这么多装修改造,更成了一个由各式模块、仓鼠管、桁架与连环船拼凑的巨大迷宫。“活脱脱是块立体骨牌。”路易莎形容。身处站内若想确认自己的位置,最好的办法是拿出结构图,并且找到凹凸崎岖又不对称的阿玛耳忒亚以及两个旋轮模组。它们分别是国际空间站的两端,或者说是“前”与“后”,以两者之间的坐标轴当参考基准,才能就传统航运观念分辨出“左舷”、“右舷”以及“天顶”、“天底”——其实这就是所谓的上下左右。若背对旋轮、面朝阿玛耳忒亚:左手是左舷、右手是右舷,头指天顶,脚踏天底,400千米下方是地球表面。
可是只有穿上宇航服在外头才能全看清楚,留在室内的人依旧常在立体骨牌间迷失方向。毡头马克笔连在地球上都很少见,来到国际空间站更是宝贵:它可以用来在仓鼠管与居住区墙壁上做记号。
“我会在这里只是机缘巧合。”艾薇说。她和黛娜饮酒谈心的频率越来越少了,之前的藏酒早就喝干,还好新人帮忙带了几瓶过来。
“我不觉得喔。”黛娜这么说并非刻意夸大,而是艾薇突如其来吐露心声,她乱了阵脚。
“假如月球晚两个星期崩解,现在当主管的就是某个凶巴巴的俄国佬,我已经回地球结婚生子了。”
“那就和别人一样等于被判死刑了。”
“的确。”
黛娜伸手拿酒倒了两小杯,希望艾薇敞开心扉的时间久一些。即便在原点之前的平静日子里,要她说出心里话都不容易。
“我说艾薇,你现在管理伊兹并不是单纯的意外。能坐上这个位置绝对有理由,你是世界上——或者世界‘外’好了——最不该患冒名顶替症候群[58]的人呀。”
艾薇盯着她好一会儿,虽没讲话,但表情似笑非笑。“你继续说,”她终于开口,“什么‘冒名顶替症候群’?”话说回来两个人明明就聊过这件事,但以前有这困扰的都是黛娜。
“别回避问题。出什么状况了吗?”
艾薇视线扫过天花板。这是从俄罗斯人那里学到的暗号,示意黛娜可能有不知何方神圣正在窃听。她注视黛娜的眼睛,但只有一瞬间。艾薇个性较羞涩,表露真心时通常会去凝视鞋子。
“你和肖恩·普罗布斯特默契十足呢。”艾薇回答。
“他那家伙根本不会做人!要不是我在后面——”黛娜没能说完,艾薇脸上有些酸楚,还举起手示意她别急。
“我懂!也谢谢你帮了大家的忙。”艾薇说,“他需要你这样的人帮忙交际,有时候你们两个一唱一合,简直像在说双口相声。至于俄罗斯人的反应——最先有特克拉直接动手,后来轮到费奥多,他居然提议将所有阿周那员工都拘禁起来,带来的物品都充公——实在反应过度了,这个说法还登上一些八卦小报或网络讨论区。重点是,我可能过不了这关。”
“什么叫作你过不了这关?”
“你应该很难想象我和拜科努尔、休斯敦那边开会的主题是什么:地表上那些人要我强硬起来,照费奥多的话去做。”
“但你没有。”黛娜说。
艾薇又与她四目相交,片刻后轻轻点头。
“所以你赢了。”黛娜又说。
“皮洛士式胜利[59],”艾薇解释,“经过谈判,我是避免了严刑峻法,伊米尔号也在不引发动乱的情况下出发了。”
“代价是什么?”
“我自己的问题,你不需要跟着扛。”
“你还能和谁聊?”
“也许就别聊比较好。”艾薇回答时闪过一丝像是愤怒的情绪,“说不定所谓领袖就是这样吧,黛娜。我不能,也不该找别人分担责任。听起来很老派,但人类可能就是得靠这样的角色领导,才有办法向前走。”
黛娜望着她,不知说什么才好。最后艾薇无可奈何,再开口时语气却压抑得几乎可以说不带任何情感:“我的总指挥职位岌岌可危。最近这些问题让我察觉到,地表上有太多政治斗争是从这儿无法看见的,直到肖恩·普罗布斯特挑起战火,才全面爆发。之后我继续观察,很肯定地球上有人针对我发出攻讦,通过媒体或会议操纵舆论走向。”
“皮特·斯塔林。”
“我没这么说。总而言之,我想我快被撤换了。”艾薇眼睛泛红,又一次看向天花板,可是表情透露出她已经不在意被谁听见。她回头看着黛娜笑了笑:“你呢,好姐妹,最近过得如何?”这话说得有气无力。
“我是过得还不错。”黛娜说。
“真的?那就好。”
“波、拉兹和其他到我这里帮忙的人似乎都挺重视我这边的研究。”
“我想那和你救了特克拉有关。”艾薇说。
“唔?真的吗?不是因为我才能出众?”
“地球上很多人具备所谓的才能,”艾薇回答,“接下来几星期就会见到一大堆。相信我,我可是看过他们履历表的。”
“可想而知。”
“不过大家都注意到了,我们需要的并不只是纯粹的才能,还有别的东西。所以大家才会重视你。”
又一阵尴尬沉默,艾薇的弦外之音似乎是她已不再受敬重。
“更何况,你当然是才能出众啊。”艾薇这么补上一句。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