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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哨 2

黛娜点点头。她忙着将爪蟹的脚一只只摆妥,然后卡在凹洞墙上。要是最后维生素全掉出来不见,那可就太出丑了。“讨论过,我和……嗯,地球上参与这计划的八千多个工程师。”
“唔,想必这种规模的计划无法独力进行。”
“主要局限在于燃料。电浆刀头虽然好用,但需要补充瓦斯。什么瓦斯都行,但工业等级瓦斯在太空也是稀有资源,而且很容易流失。”
“但既然你都已经挖出隧道,而不是在小行星表面工作——”
“没错,”黛娜说,“将出入口封死,回收散失的瓦斯,可以循环利用。”
“看样子你想得比我远多了。”
黛娜戴着VR[27]眼罩,看不见眼鼻,但嘴角浮现出笑容。“太空的有趣之处就在这里吧,”她说,“这么多聪明人想要研究,却又很难真的提出什么新点子。”
两人对话中断了片刻。黛娜转换信号,操作另一台机器人深入隧道。
“我眼珠子不敢转太多,可是就我看到,至少还有三种不同形态的机器人在这儿。”
“‘角蛇’的灵感来自专门勘察倒塌建筑物的机器人,开发者当初应该也是从蛇的身上得到灵感的。”
“名字的由来是角响尾蛇吧。”
“嗯。电磁铁沿着角蛇身体呈双螺旋分布,有的开、有的关,就能在小行星表面斜向滚动,消耗能源最少。”
“那个看起来像巴基球的,应该是采取类似设计?”
“连名字都给你猜到了。一般来说就叫‘巴基’,但学术上应该叫作——”
“张力均衡体。”
黛娜觉得自己脸红了起来:“也对,你最熟悉那些东西了。总之呢,因为很大、大致是球形,同样靠电磁铁操作,加上连接杆伸缩,可朝任何方向滚动。主要控制元件都在中间那个像细胞核的地方。”
“爪蟹、角蛇、巴基——小小的那种呢?”
“‘球虫’。我们尝试制作群集性的机器人,几个月之前莉娜帮忙设计的。”
说到“月”,两个人愣了一下,又意识到自身处境。
“都还在实验阶段,”黛娜后来继续说,“反正主要概念就是学蚁球[28]彼此紧扣。听起来应该很怪,不算正常工程思维。”
“我也不是什么正常工程师,只是前阵子恰好钻研过仿生设计,和你们这个项目很类似。差别大概就是我做的东西不会跑来跑去。”
“那你应该听得懂。”黛娜摘下监控爪蟹的3D眼罩。一只角蛇跟进隧道,在爪蟹后面如眼镜蛇般翘起头,除了发射光线照明之外,也负责摄影。通过平面显示器,黛娜前后挪动角蛇,以查看爪蟹位置,确保电路板不会滑落。
“嗯,可以理解。”里斯回答完又补充说,“我不是要对你的工作指指点点,不过你知道寄居蟹的行为模式吧?”
黛娜稍微想了一下才明白他要说什么。她去海边的次数并不多。“就是拿别的螃蟹用过的壳来当作家。”
“不是其他螃蟹,而是软体动物,但总之就是那意思。”
她又思索了一下才回头。里斯的面色已经没有那么无精打采,出汗量也少了很多。“我想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除此之外,”里斯又说,“也把有孔虫纳入考虑。”
“那是?”
“世上最大的单细胞生物,生存在南极冰层下面,成长过程中会吸附环境里的颗粒,粘起来形成一层坚硬外壳。”
“像是‘石头人’?”黛娜问。
她知道自己有点扯太远,扯到漫画《神奇四侠》里面具有坚硬肉体的超级英雄。黛娜没预期对方能接话,没想到里斯却回应了:“都是宇宙射线受害者嘛,但没有人际疏离和自怨自艾的问题。”
“我一直想要石头人那种皮肤呢。”
“没有你天生肤色好看,但那种系统可在机器人自由移动时加以保护,同时不受宇宙射线直射——”
“我想我恋爱了。”黛娜说。
里斯抓起塑料袋,对准嘴巴开始呕吐。
如何告诉世人,世界即将毁灭?杜比庆幸不须由他开口,只要负责站在美国总统背后,满脸肃穆——这本来就不难,更何况有很多人做伴。一群地球顶尖科学家列队站在排成半圆形的各界领袖后面,看来像是新版拉什莫尔山[29]。他瞪着JBF后脑勺,总统则盯着提词机,向社会大众解释当前状况。世界各国领导人均受邀列席,并以各自的语言演说同样的内容,甚至教宗和伊斯兰主流教派的几位伊玛目[30]、一位犹太教拉比和一位喇嘛也列席其中。所有人同时对目标群众公布噩耗,希望减少翻译所延误的时间,以提高信息传播速度。
倘若真交给杜布·杰罗姆·泽维尔·哈里斯博士,他大概会这么说吧:人类注定要死。现在地球上70亿人基本上过一百年也会死光光,绝大部分根本撑不了那么久。虽然没人想死,但请平心静气接受必然结果。
两年之后死于磊雨,十七年后车祸丧命,两者下场同样是死。差别在于,如今大家大概知道死亡的时间与方式,也可以做些准备。有些准备属于内在层次,像是回归信仰神灵。至于外在准备,很大一部分关乎所谓薪火相传。
真正的症结就在这儿。既有的继承与传承模式碰上磊雨,一个个都失去效力。遗嘱之类的形式只是枉然,所有财产都将跟着一起毁灭。更何况,若没人存活接收,什么努力都是徒劳。
只有送进云方舟的东西能够保存,而且要保证它能度过几百年、几千年。此时此刻,值得关注的唯有方舟。
宣言发布于美国俄勒冈州火山口湖国家公园。国务院征用湖畔高地的度假山庄,许多达官贵人聚集在此,周围营地与停车场挤满了保安人员、媒体记者和后勤单位。陆战队正忙着封锁道路、请失望的游客回家,要是对方坚持询问原因,就提醒他们开广播听新闻,听了立刻就会明白——而且恐怕也不会在意度假泡汤这种小事。
天气晴朗,也理所当然地很冷。火山口湖是杜比此生所见最澄澈的蓝色,与苍穹相比只深了一丁点儿。各界领袖发表联合宣言,把末日将至公之于世。他和其余科学家背对湖水站立。总统身边都是些设想周到的政治天才,估算过这片景色能发挥多大作用:摄影机安置在高架上,自上而下囊括坑口全景,以及生长稀疏树木的巫师岛;顶着皑皑白雪的群山也进入高分辨率的背景画面。任何人只要有心,都能看懂隐藏在影像中的信息:六千至八千年前,难以想象的天灾降临这片大地,幸存人类将故事代代相传,编织出天上与地下众神之间的斗争传奇。那战场竟是如此美丽。美国总统与其他领袖将这段故事融入讲稿,可惜杜比与身边来自国际一流机构的学者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诸位领袖朝着另一头讲话,嘴里的声音被强风吹散到岩石与树林之间。杜比站在美国总统身后四米处,只能望着山风撩起她的头发。原点之前JBF的头发就常成为媒体焦点,不仅有政治评论者,连时尚界也觉得这种事情很重要。暗金色头发,夹杂些许银光,及肩发丝既直而长。总统现年四十二岁,换言之,比JFK(也就是约翰·肯尼迪)还小一岁,是美国史上的最年轻元首。她就读于伯克利大学时稍微涉猎政治,但之后选择MBA、顾问公司,接着转换跑道,进入前景看好却财务困难的洛杉矶科技公司。该公司经她领导,起死回生,被Google买下,于是JBF成了富豪。她在马里布市某次晚宴上结识年长自己十岁的演员兼制作人罗贝托,两人后来成婚。丈夫本来就在政治领域有诸多人脉,不少作品属于政治色彩鲜明的纪录片,或富有政治寓意的惊悚片。他是拉丁裔,家族受过卡斯特罗的迫害,但自身政治立场却像变色龙,兼具自由主义和民粹主义,最厉害的是他能获得双方支持,只有极端分子无法与其共处。罗贝托之所以能游走于各个人际圈,原因不外乎他英俊迷人,而且直截了当承认自己不好学,没办法为复杂议题下个斩钉截铁的结论。
成家以后,茱莉亚·布利斯·弗莱厄蒂保留婚前姓氏,这个决定也引发了一波议论。接着她正式跨入政治圈,初次在加州参加议员选举,仅以毫厘之差落败。大选之日到来前,她有孕在身、体态非常明显,后来产下的婴儿竟罹患了唐氏综合征,于是又摇身一变成为活生生的罗夏墨迹[31],测验主题是羊膜穿刺和人工流产引发的焦虑与争议。上了一阵子谈话节目后,两大党为了全美大选,纷纷将目光集中过来,发展出一个极不可思议的现象——居然两党都将JBF纳入副总统人选。她也的确始终保持中立;能拉民主党往右靠,也能推共和党往左倾。大选结束之初,谁也想不到她最后会入主椭圆形办公室。毕竟已经很久没见过副总统继位往上爬。谁料,前任总统上任十个月就爆发严重丑闻而下台,JBF按制度接掌白宫,此后发型便被媒体当作论文主题深入研究,人们最主要想了解的是:那银光是天生的还是染的?若是自然变色,相关技术早就多种多样,为什么不愿意处理?若是人工变色,为何选择这种色泽,使自己看来更年迈、更严肃?话题不断延伸。例如有人探讨现代社会中,女性是否必须营造成熟感才能获得正视。
杜比相信,过了今天就再也没人想讨论JBF的头发了。应该说,在这节骨眼还被总统头发分散注意力的他,真该自惭形秽。
可惜人类心智就是这种结构,思路不会持续停在世界末日迫近之时,不但需要休息,也需要借由琐事转换情绪。人的心灵通过那些琐碎小事触及现实,仿佛橡树再巨大,也得依赖树根。树根末端之毫毛,一如总统银发般纤细。
各领袖的演说同时开始,但结束时间不一。伊玛目和教宗还要带领祷告。美国与其他世俗领袖解释完毕后气氛有点尴尬。他们守在原地一两分钟后,决定退到一旁,披上随从递来的大外套。杜比等一些科学家与火山口湖一同成了背景,必须傻傻地站在原地,直到祷词收尾。
他暗想,以后也许可以带阿米莉娅回来。这儿是观察白宙和磊雨演变的好地点。演讲还没结束,杜比就看见火流星拖着白色长尾划过南边天空,亮度足以造成视觉残留。火流星一分为二、二分为五,全消失在地平线。只可惜这距离无法感受到陨石坠地后释放的光热。
近期靠近过坠落地点的人有描述:火流星带来的热度十分显著,但极其短暂,因为火流星行进可达超音速。问题在于,到真正进入磊雨期,流星会来得太快太密,无数火尾在天空交织,将如同高温布幕覆盖地表。届时即便运气较好——其实也不知道是否该这么形容——有些人可能不会被岩石直接击中,却一定也得被迫寻找掩蔽。掩蔽的强度必须足够,例如一层能隔离高热且不会起火的金属。尽管如此,空气仍会逐渐升温,最后烫得无法呼吸。杜比有时不禁思考,在什么阶段自行了结性命才不会痛苦不堪。
月崩后三周零一天,也就是十二天前,他才肯定会有磊雨。各界领袖回应速度之快,令杜比惊讶,但他看得出舆论早已汹涌得无法忽视。全球各地天文学家计算后得到了同样结论,而天文学界风气已算是非常开放,习惯将见解直接发表于网络,任何能连线的人早在一星期前就掌握了磊雨的相关信息。在此前提下,美国总统与其他领袖都明白拖延没有意义,干脆和盘托出,尽快将资源投入到云方舟工程。
昭告天下的另一个好处是凝聚世人的动因——这里说的当然不是撕裂月球的动因,而是领导阶层口中“人民的自由意志”。社会大众依旧自行选择接下来要如何应对——即便有些决定的效果只存在于想象中。地球人无力阻止磊雨到来已是确切的现实。然而,只有极少数人或许能对云方舟工程有所贡献。受过太空漫步训练、具备火箭引擎专业背景的人太少,一开始就得全部动员。但无论如何,民间还是能做些事,协助云方舟完成任务,同时以其他方式为人类保留遗产、送上太空。
所有领袖结束公告,三个身影走到几分钟前美国总统的位置上。他们以英语发言,主办单位预备口译,凡是能找到人才的语言领域都没放过。第一个上台的是美国内政部长玛丽·布林斯基。她六十岁了,由于维持健走与登山习惯,依旧神采奕奕;她的学术背景是野生生物学家。隔壁的塞拉尼·姆邦瓦是个高头大马的南非女子,在艺术圈颇负盛名。最后一位是克拉伦斯·克劳奇,剑桥出身,曾获诺贝尔奖的遗传学家,却被自身基因开了个大玩笑——他罹患大肠癌,此刻靠如影随形的博士后研究员助理莫伊拉·克鲁搀扶,拄着拐杖缓缓上台。克拉伦斯的妻子十年前自杀,伦敦国王学院是他身心唯一的支柱。
与会者几天前就得知世界将面对何等灾难,有点时间整理情绪,在镜头前不至失态。这三位第一时间搭专机抵达俄勒冈,之后就被锁在湖畔山庄的房间里。杜比以及各地陆续赶到的科学家在楼下集合,成立类似战情室的组织,随后便绞尽脑汁为玛丽、塞拉尼以及克拉伦斯撰稿。他们的演讲内容是联合宣言中最关键的一环。说实在的,无人乐见大众恐慌、社会动荡,虽说一定程度而言乱象难免,但最终,几十亿人必须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全世界都需要答案。
也因此,纵使玛丽、塞拉尼和克拉伦斯也是背对着杜比朝冷风喊话,但他事前已经读过、润色过三人讲稿上百回,早就了然于心。
玛丽的主题是云方舟如何保存地球生态资料。大部分基因必须转换为数字形式,毕竟把长颈鹿送上太空饲养并不可行,只能设法保存其身体组织样本。太空本身就是超高效率的冷冻库,但更好的方式是机器扫描样本后,分离出基础DNA(脱氧核糖核酸)碱基配对,构成数据字串,便于储存复制。这代表需要运送特殊机器至云方舟,否则不可能将数字信息重制为可运作的DNA,并嵌入活体细胞。若持续发展这项技术,或许几千年后有机会用基础原料重组出长颈鹿、鲸鱼、红杉等物种。这东西老百姓该如何参与呢?——在环境中寻找活体样本,越稀有珍奇的越好。采集之后以手机拍照、取得GPS(全球定位系统)定位或免费邮寄。
玛丽可能是三人里最痛苦的演讲者。因为这段话根本狗屁不通,而且她也心知肚明。生物学界理所当然早已掌握了有意义的样本,换言之,那些一心想帮忙的孩子寄送来大量花朵、浣熊头骨、鸟羽毛、树枝、蜗牛等,最后只能销毁。现有的基因序列仪器24小时马不停蹄运转,组装生产线一刻不得停。但无论如何,玛丽这厢演完了,杜比看她对着提词机垂着肩膀、摇头晃脑,猜想大概算是顺利吧。
塞拉尼的任务是请世人在文艺和灵性方面做出贡献、延续无形生命。各国政府正努力将所有书籍和网站内容整合到数据库。一般人能做的是继续创作,故事、诗歌、绘画,或者单纯提供自拍、相片、影片等,全数储存起来,留待云方舟内幸存者后裔能在未来好好浏览。要发自内心地说服群众这些相对简单,他们也确实有相关计划,实行难度也不算太高,只是把超大量数字信息传送至太空罢了。
克拉伦斯最后上台。他要解释的内容就相对复杂。
杜比将讲稿都背下来了。科学家团队多次讨论该如何陈述才恰当,不过克拉伦斯本人倾向于使用他最熟悉的高派教会[32]语言。
“最重要的一次掣签[33]就在眼前,”他开口,“依照主的心意,地球上充满不同肤色、民族的人类。我们现在背负重任,就像远古时代的诺亚必须建造方舟,尽可能保全各式各样的生命。刚才玛丽·布林斯基女士说明如何留存动植物和其他生命形态,做法并非如诺亚那样,两两带上方舟,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空间,也恐怕无法延续它们的性命。动植物的部分,有其他方式能处理。
“人的部分不同。方舟上还是得有人,没办法完全自动化,而且,要是缺少人类心灵的创造力与适应力,我们将很难存续。我们必须展开移民,从航天员、操作员、军人和科学家开始,方舟需要这些专业。然而专业人士有限,也只占了地球总人口的一小部分。”
真正关键在于:到底要送多少人上方舟?这问题折腾了学者团队很久。两年时间,假设火箭工厂全年无休运作,也不过分讲究安全规范,可以运输多少人?计算结果是有出入的,差距甚至达到十的二次方,也就是几百到数万的范围。量的部分科学家说不准,再者也不是送上去就好,存活率也同样重要。杜比自己觉得可靠的数据大约是五百到一千之间,但最后为求保险,克拉伦斯讲稿里头没有任何相关信息,连一点暗示和线索都不泄露。
“我们想请每个村庄、城镇、都市,各个地方层级都来执行掣签程序,挑选两名年轻人,一男一女。他们将有机会接受训练,成为云方舟船员。针对遴选程序,我们不强加任何规则与标准,仅建议以下原则:为保存人类基因与文化多样性,希望所有候选人能充分代表该社群特征。”
这套说辞自相矛盾。先撂下一句“不设定规则和标准”,却又明言要求一男一女。稍有脑子的人都晓得,某些文化底下,性别限制本身就会造成冲突。
“获选的男孩女孩,”克拉伦斯继续说,“会集合在一系列营地与校园中,为今后的使命接受训练,云方舟一腾出空间,他们就要上去。”
站在后面的杜比知道某些摄影机可以拍到自己,因此尽量保持面无表情。克拉伦斯没有撒谎,却也没有将计划交代完整,跳过很多部分。营地最后要收留多少人?你稍微想想就知道,绝对超过能够运输进太空方舟的数量。那么,有多少人真的有机会受训并派上用场?
实际过程的筛选性质比克拉伦斯这番说辞强烈许多。即便经过掣签,仍然只有少数人真正受到征召,来自人数少、具有独特特征的民族有优势。但无论如何,只要进入训练中心很快会意识到,绝非所有人都能在磊雨落下前飞往太空,这迟早会演变为生存竞赛,而且恐怕过程十分残酷。杜比光是想想就觉得不舒服。
这三周来,他大概已无数次觉得人类心理真是奇妙。训练营生活多艰苦都没关系,大部分人终究要死也没关系,相比之下,年轻人被迫彼此竞争、自相残杀更令他难过。
湖畔山庄那边有扇窗帘被拉开,杜比抬头看见阿米莉娅环抱双臂、手肘抵着窗台,从两人要共度三晚的房间向下望。她留在房间看电视转播,两人说好之后要讨论影像的效果,判断讲者和专家是否表达合宜。
此时恰逢感恩节,学校放假,阿米莉娅周三搭机到俄勒冈州尤金市,再租车过来会合。
度假山庄接待人员根本不晓得会有如此盛大的聚会,周四下午还照常举办传统火鸡宴会。科学家、政治家、军方人士明明是因世界末日赶过来,眼下的节庆气氛却显得格外讽刺。不过杜比是真心感激阿米莉娅赶来共度,尤其这可是人生中最需要陪伴的时刻。
月崩后第七天,也就是初识阿米莉娅并陷入情网的当下,杜比觉得自己好愚蠢,想不通大脑为何有那种反应。然而,阿米莉娅回应那份情感的态度与小学教师身份相符——简单明白,甚至有点单调死板。她任教的学校距离加州理工学院不到一英里,于是两人数次约在傍晚时分,提早用餐,之后她回家批改作业,杜比也回到研究室,一再确认针对指数和白宙的计算的正确度。沉浸新恋情,同时又意识到地球即将毁灭,这两件事太极端了,几乎超过他的心灵所能承受的范围。每个清晨醒来后先是充满幸福感的几分钟,随即又难以克制地坠入黑暗深渊。
杜比出席戴维营远程会议、向国际空间站人员解释状况后,阿米莉娅询问过他为何心烦,他也据实以告。那是两人初次共度夜晚,但直到第四次同床两人才真的发生性行为。造成阻碍的并非末日恐慌,严格地说,悲剧也能刺激性欲,就像以前他在参加亲友葬礼的路上曾有过难忘的性经验。这个时期真正令他坐立难安、压力大到无法重振雄风的原因,在于他无法想象该怎么跟认识的每个人解释。
不过问题解决了,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了。
克拉伦斯为谈话做出激励人心的结尾,表示年轻人只要进入云方舟,就能平安渡过灾难,带着所有人类的基因遗产在太空建立、繁衍新文明。送往方舟的资源包括冷冻的精子、卵子和胚胎,留在地上等死的人仍能怀抱一丝希望,也许继承自己血缘的后代某天能在太空殖民地茁壮成长,并借由数字化保存的文字、照片与影像进行跨越时间藩篱的交流。这些听在杜比耳里都是障眼法,只是为了稳定人心。但他当然能理解今天这群讲者最重要的使命即在于此。毕竟核心信息太过沉重惊悚,多数人能不能相信,尚属未知。负责报道会议内容的电视主播昨天已经听取简报,并签下保密协定,因为若不这么安排,他们将没有时间平复情绪,播报途中可能情绪崩溃,这就适得其反了。今天这场合必须抛出浮木给民众抓紧。所以,由一位年迈慈祥、自身受到癌症折磨的剑桥教授出来引用英皇钦定版《圣经》来安抚大家,叙述未来子嗣将安居于天外新世界、欣赏祖先遗留的物品和JPEG与GIF格式图片、细细缅怀,这恐怕是世人唯一能得到的慰藉。克拉伦斯必须扣住大众的心弦,而他也认真地说完了。接下来,实务部分交给杜比在内的所有参与云方舟计划的科学家,以及各国政军商界领导阶层来执行。
克拉伦斯的弟子莫伊拉·克鲁与玛丽·布林斯基一左一右挽住老人家,扶他走下台阶、回到火山口边缘。有群吓傻的记者这时围上去想提问,但除此之外,现场近乎死寂,不似以往记者会后的热闹喧哗。大部分媒体人士甚至急着赶回总部。
杜比抬头望向山庄窗户。阿米莉娅将秀发梳到耳后,人也自玻璃后退开。他踩着寒冷僵硬的腿走回去,不禁想到精子、卵子,也好奇冷冻又能保存多久?目前的纪录精卵经过冻结最多可达二十年,仍可能培育出正常婴儿。但考虑到宇宙射线,情况就比较复杂了。射线穿过人体时会造成细胞损伤——差别在于人体有很多备用细胞维持机能,射线若是打在精子、卵子这种单细胞上,它们势必会死亡。
至少现在地球上每个男性都能选择朝试管射精,女性愿意的话,也能经过复杂手续取出卵子,还有上百万个胚胎即将进入冷冻状态。很可惜,其实没有多大分别,因为最后都需要有年轻健康的女性接受捐精、怀胎九月生产才算数。人口会慢慢增加,再说白一些,大概十四、十五年后就会出现第一批可用子宫,三十年后则是第二批。问题在于,到那时候,地球人满怀期望冷冻起来的样本也大半超过了使用期限。
换言之,云方舟的居民必定会以女性为优先。
除了繁衍外,其实还有别的理由。针对长期曝露于辐射下的航天环境,研究发现女性生理受到的损伤较小,再者,平均而言女性体形较小,需要的空间、食物与氧气也较少。还有社会学研究显示,若需长期居住于狭小拥挤的空间,女性表现更为优秀,但这部分尚有争议,难以判断究竟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还有这里的性别认同到底是生理层面的还是社会机制的。但是许多人始终认为男生提着长矛冲出去戳野生动物是达尔文自然选择理论的一环——至少家长会认真看待这种说法,所以很难想象一大群男孩能够一辈子住在大型合金罐头内而不出乱子。
对男性来说,训练营就像蟑螂屋。虽然经过掣签选拔,进去后却大半出不来,只有幸运的极少数能例外。
杜比心不在焉地朝度假中心前进了几分钟,心里有种烦闷挥之不去,好像漏掉了什么程序忘记做。
向媒体发言——对,就是这件事!以前的话,摄影机会立刻团团包围上来,想要闪开的会是他。今天完全相反。杜比很愿意好好跟大家讨论,他可以为了电视机前面数以十亿计的观众再扮演一次杜布博士——结果没有媒体过来。各国主播瞪着提词机,语气凝重、照本宣科;更低一阶的记者——如科技博客或自由撰稿人也专注写稿。而杜比在里头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塔维斯托克·普劳斯待在停车场角落,用三脚架撑起平板电脑,镜头对准自己,衣领上夹着无线麦克风,看来正在上传影像,大概是要放到《图灵》杂志网站,这是他最近几年的事业。杜比和他已经相识二十年,此刻的塔维气色糟糕透顶。他不符合事前听取简报的资格,刚才的宣言想必对他造成很大震撼。前夜杜比试着通过推特或社交网站联络,希望能给塔维一点提示,免得他受到惊吓、乱了阵脚,只可惜塔维迟迟没回应。
看来此时并非与塔维来场即席访谈的好时机,所以杜比假装没看见,继续往前走。度假中心门口有特勤,他习惯性地亮出证件,但这只是形式,对方早就认得博士,便主动伸手推开大门。
杜比不搭电梯,选择爬楼梯。运动一下可以促进末梢血液循环。阿米莉娅门没关紧,他先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进去之后锁好房门,马上朝沙发瘫下去。阿米莉娅依然站在窗边,背靠乡村风的大窗台。度假中心的这一侧不是阳面,但透进来的光线足够照亮她的脸,可看见眼周和嘴角有些细微的岁月痕迹。她是洪都拉斯裔美国人第二代,外加非洲、印第安和西班牙的复杂混血。眼睛很大,头发微卷,有种像鸟一样的警觉神情,也充满小学教师需要的各种正面特质,就性格来说,非常适合目前的情势。
“唔,总算告一段落,”她开口,“你也算是放下心头一块大石头。”
“接下来两天还有十场访问,”杜比回答,“要解释背后的原因与机制。不过你说得也没错,跟宣布坏消息比起来是简单多了。”
“只是数学而已。”她说。
“嗯,只是数学。”
“之后呢?”阿米莉娅问。
“你是说再后面几天吗?”
“对啊,那时候要做什么?”
“我还没有好好想过,”他老实说,“可是还是要继续收集资料、修正预测。越能精准掌握白宙会发生的时间,就越好安排火箭发射和其他计划。”
“掣签。”她说。
“还有这个。”
“你也得去吧?杜布?”阿米莉娅从来不用外号称呼他。
“你说什么?”
她脸上闪过一丝不耐——这很不寻常。接着,阿米莉娅注视着他,几秒钟后生出一股笑意。
“你居然没有自觉。”
“什么自觉?阿米莉娅?”
“很明显啊。你也得离开。”
“我要去哪儿?”
“去云方舟。那里的人需要你。你是少数上头用得到的人,你能提高存活率,也能担任领袖。”
在阿米莉娅说出来之前,杜比真的完全没想过这一点。可是听了以后,他知道事实如此。
“天哪,”他回答,“我比较想和你一起留在这里。我刚刚还在想,等时候到了,我们可以回到这边,在火山口露营,看磊雨落下。那一定会是最壮观的景色。”
“这种约会太火热了。”阿米莉娅说,“而且我打算回家。”
“也许你和我到时候就变成一家人了。”
她眼睛闪闪发亮,伸手抹了鼻子。“这种求婚方式未免太怪了,”她说,“可是,杜布,到时我先生会在太空轨道,我要自己一人留在加州。”
“我可以试试——”
她摇头:“一个三十五岁的小学老师不可能上方舟。”
他明白。
“可是冷冻胚胎没问题。”她说。
“这种求婚的方式好怪呀。”
“我们就是活在一个奇怪的时代。我知道自己的状况,我还能生,所以我的小老虎,你之后别戴套了。”
于是,尽管半小时前杜布博士还保持怀疑论调,以逻辑理性分析克拉伦斯·克劳奇那段抚慰人心的演讲,认为那只是演给几十亿人看的一出大戏,要民众在接下来两年里多做爱,才不会胡思乱想。结果自己也和阿米莉娅相拥相依,忙着制造可以带上太空的胚胎——虽然最后那会植入某个不知名女子的子宫。
他高潮的时候,心里想的居然是要录什么影片给孩子当作微积分教材。
火山口湖记者会当下,自己不在地球上。黛娜深感庆幸。
她一个人坐在工坊里,望向窗外。阿玛耳忒亚凹凸不平的黑影后方露出蔚蓝地球的一角。黛娜知道记者会何时开始、何时结束,但选择不收看转播。从这儿看去,地球没有任何改变。这个反差十分奇妙——明明地表上有70亿人刚得知了最恐怖的消息,经历着人类历史上未曾有过的集体情绪伤痛。军警早已派驻在公共场所,要“维护秩序”。可是实际上是什么状况?不得而知。重点是,地球看上去一点儿也没改变。
无线电发出哔哔声。她眨眨眼,忍住泪水,低头望向地球北端那道名为阿拉斯加的弧线。
在天上的你是我们的骄傲。
她认得父亲的“笔迹”——他使用摩尔斯电码的习惯——就像闻到他的气味、听见他的声音。
黛娜回复:
好希望能再见到你们。
贝佛莉姑姑开始收马铃薯了,别担心。
她哭了好一会儿。父亲那边传了一个QSL。这就是标准的Q简语,意思是“你还在吗?”
她也回复QSL,意思是“在”。
Q简语的原始意义是提高沟通效率,不过黛娜知道另一种用途,就是当诉诸言语变得困难时,双方依旧能够交流。
孩子你快点工作吧。
你也别玩无线电了,去帮姑姑。
爱你,QRT。
QRT。
“真没想到我居然能听懂内容。”
她一回头,就看见里斯·艾特肯靠在舱井。那条通道连接工坊和SCRUM,也就是太空商业资源工具模块(Space Commercial Resources Utility Module)。那个看来如同巨大铁罐的物体连接伊兹前端与阿玛耳忒亚,外侧留有不少对接埠,可供日后其他模块使用。只可惜因为种种工程延期与预算缩编,目前只多接了一个模块。里斯就是从那边过来的。他腋下夹着毯子包裹的物体。
黛娜吸了吸鼻子,同时也惊觉自己脸色一定很难看:“你躲在那边多久了?”
“没有很久。”
她赶快回头拿了毛巾擦干眼睛鼻子。这时里斯继续说话,填补沉默:“那记者会我看不下去了,所以想找点事情做,结果发现个很神奇的东西呢,因为水往低处流——好吧,其实我早就注意到旋轮区有个地方板子下面会凝水,严格来说算是维修上的问题,我们早有记录。总之……顺便给你带了个礼物。”
黛娜回头盯着他手臂夹住的物体:“玫瑰花吗?”
“那个下星期我再试试。现在先将就一下——”他递过去。
接过来的时候,那东西感觉与国际空间站其他的物品一样轻飘飘的,可是仍能从惯性察觉这玩意儿有些重量。
揭开毯子后,她立刻听见清脆声响。首先看到一层伊兹里随处可见的隔热材料——金属化聚酯薄膜,更下面是一大块不规则形状物体,可感觉到寒气。她将薄膜也拆掉,里面有个冰块——椭圆形、类似透镜形状。所以这是凝固的积水。
“漂亮。”她说。
几粒水珠飞溅,被小窗射进的阳光照亮之后如钻石般璀璨。黛娜准备用擦脸毛巾捞起来,动手前还先欣赏了一下它们的晶莹光彩,乍一看像无数星星组成的小宇宙。
“你之前提到肖恩·普罗布斯特传了加密信息过来?”
“他所有的信息都是那种风格,”黛娜回答,“就算解密了还是很难看懂。”肖恩·普罗布斯特是她老板,阿周那勘探公司的创办人兼董事长。
“印象中是和冰有关。”里斯继续说。
“等一下,先把这个放到气闸舱吧,不然会继续融化。”
“嗯。”里斯推了一下,荡到工坊另一头。曲线墙壁上有个直径约半米的圆形小舱门。
“旁边都是绿灯,可以直接打开吗?”
“可以。”
他扭动拉杆、解开舱门插销,门后有一个小舱。黛娜要将机器人召回维修或送到阿玛耳忒亚上面时,就是通过这条路。可供人类出入的气闸不仅较大——最少也要能容得下一名穿上笨重宇航服的人员——同时也必须考量安全,又得由政府规划,于是相对复杂昂贵。工坊的这个不同,只是阿周那勘探公司花几星期开发出来的新原型,目的是供小型设备通过,容量跟大垃圾桶差不多。为了节省内部空间,小气闸向外朝太空突出,形状近似粗大的消防栓;气闸对外那侧有圆顶,黛娜可以从工坊里经由推杆和拉杆的组合控制其开关。这种机械结构简直像从儒勒·凡尔纳[34]的小说里头照抄过来的。现在门还没打开,气闸里充满冰冷空气,因为几分钟前太阳才照到这一面。
黛娜轻轻一推,冰块穿过工坊,溜向里斯。“高球过顶!”他大叫之后接住。
“什么东西?”
“橄榄球术语,”他将冰块放进去,“有没有爪蟹之类的可以过去捡?”
“稍等一会儿,”黛娜说,“现在搁着没关系。”
“好。”里斯关上内门拧紧,回头望向黛娜,结果黛娜也正好看着他,两人彼此打量好一会儿。
“所以轮子那边有个地方不只凝水,还会积水,”她先开口,“你拆掉一块板子就能拿到?”
“对。”
“而且结冻了?”
“正常状况下不会。我稍微做了点环境操作。”
“唔。”
“可以省电。”
黛娜在另一头连接SCRUM的地方赶快看了一下附近有没有人在。她算算时间,知道其余人应该在轮子那儿开会,或者正在进行太空漫步作业。
“技术上来说……”她又开口。
“技术上来说这么做是违规的。”里斯回答。她欣赏他的自知之明与坦率。“之所以违规,是因为一旦你开了外门,让机器人拿着冰块到太空,冰就会升华。”
升华和蒸发意思差不多,只是跳过了液态阶段,也就是固体接触到真空以后渐渐化为蒸汽散失的过程。如果没有极低温保存,冰的升华速度非常快。
“然后伊兹的储水量减少,”黛娜说,“水是限量的珍贵资源。”
“可是也没人会介意了。”里斯语气轻松,“状况不同了,联合宣言记者会后时不时就有火箭上来。”
“就算你这么说,肖恩要我做的东西是阿周那自己的计划。那是商业的、私人利益的,水在国际空间站里面是大家——”
“黛娜……”
“怎样?”
“别想太多就没事。”
又沉默一阵,最后黛娜大口叹息:“好吧。”里斯说得没错,事态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他到底有什么打算,跟冰块又有什么关系?”
黛娜对他的好奇心有点不耐烦,可是最后还是适应了。更何况,说不定里斯帮得上忙。她回头朝着窗外几米处熟悉的阿玛耳忒亚点点头。“我们一家,还有我自己一直以来的工作,”她回答,“就是采矿、处理坚硬的石块与金属。机器人要在铁矿上移动,所以配备磁铁;为了处理金属,所以加装电浆弧切割器与磨轮。现在肖恩却叫我别管这些,他觉得未来要着眼于冰块,要将整个计划的重点转移过去,之前的研究先弃置不管。”
“地球上就有很多冰块,”里斯指出矛盾点,“没人当它们是矿物。”
黛娜又点头:“全部打掉重来的感觉很糟。”
“地球上的同事呢?也开始研究这个?”
“从电子邮件看起来,这项目变成了全公司上下的联合计划。”她回答,“采购冰块以卡车为单位,直接洒在研究室地板上,整栋大楼都是冷冻柜。幸好现在西雅图也是冬天,所以温度只需要调低一点点。不过大家还是先去REI[35]买了保暖内衣裤。”
“在急冻人底下做事是什么感觉?”
“我刚刚还想说是企鹅人[36]呢,”黛娜回应,“可是西雅图人没有带雨伞的习惯。”
“他们也不戴高帽,至少我没看到过。所以不管怎么说都是急冻人才对。”
“总而言之,”黛娜说,“昨天来的那些维生素里有些好东西。”她打开靠近办公桌的柜子,取出塑料袋。袋子的颜色是金属灰,材质是用来避免敏感电子产品受到静电干扰,上面还贴着NASA标签。
“认识身居高位的朋友真方便。”里斯说完,立刻察觉标签上的名字是NASA局长斯科特·斯波尔丁,昵称“老丁”。
黛娜笑道:“人家明明在‘底下’。”
不算好笑,里斯也真的没反应。黛娜觉得两颊发热。这并不完全是因为说笑话失败,她只是忽然惊觉自己依旧得谨言慎行:“斯科特几星期前答应睁只眼闭只眼,暂且不管我的研究内容。”
“意思是?”
“意思是我可以继续开发机器人,不会闲着没事。但说实话我没完全相信,不过看样子他和我老板谈过。肖恩几天前才快递这些东西给老丁,结果马上就转到了我手里。”
她稍稍拉开拉链,拇指食指伸进去,抓出米粒大小的装置,隔着一段距离看起来像个光伏电池[37],一小块硅连接几个极小物体。
“旁边垂下来的是?”里斯还是想知道。
“运动系统。”
“腿?”
“这一个的运动系统正好长得像腿,其余有战车履带、滚筒,或者滑橇。”
“滑橇?是正式用词吗?”
“矿工习惯这样叫,那是在地上搬动重物的办法,之后拿给你看。”
“所以,”里斯说,“你们现在要评估有什么方式能让机器人附着在冰块上,而不会飘到外太空。”
“对。西雅图那边就是在做这个,我则在太空环境下测试。”
“哦!”里斯叫道,“那你不就很走运吗?现在——”
“——现在还有自己专用的冰块。嗯,谢啦。”
“偷偷地来才刺激?”他眉毛一挑。
这表示够明显了。“还是要一束玫瑰才浪漫。”黛娜回嘴。
“真的吗?”里斯说,“男人拿出一束花想说的是什么呢?还不一样是心里想着你吗?”黛娜进来伊兹不久就在工坊舱门装了帘子(其实只是条毛毯),想小睡片刻的时候遮掩起来方便,别人看了也明白她不想被打扰,至少会记得先敲门。此刻她顺手拉起门帘,回头一看,里斯果然满脸期待、准备就绪。
“你的太空病呢?”她问,“今天精神特别好的样子。”
“好到不能再好,体液都乖乖的呢。”
“我检查看看。”
一星期以后,俄罗斯人“大举入侵”。航班排得满满的。NASA说“结果好坏参半”,俄罗斯航天局则说“死亡率在接受范围内”。
从远方看伊兹,往往只看到太阳能电池板。从结构上而言,太阳能电池板就像国际空间站这只鸟儿伸出的翅膀,概念是以最少的重量得到最大的表面积。
质量、强度以及活人集中于“躯干”,也就是说,许多外形如同瓶罐的模块堆积在“翅膀”中间——奇怪的是,因为躯干比较小,从很多角度看去根本等于消失不见。远处望过来,体形较大、容易看见的全是近年才与国际空间站连接的部分,亦即前端的阿玛耳忒亚与后端的旋轮。
除了太阳能电池板,还有些形状类似的装置,作用是将多余的热量散至太空。它们组合起来,称为综合桁架结构[38]。所谓“桁架”,对于建筑工程师而言,代表任何外形类似无线电发射塔或铁桥的结构体,也就是直杆交错、如同格栅,达到最低重量,却有最大强度。伊兹某些部位直接露出桁架,但多半仍以太阳能电池板或散热板包裹,外观比实际看起来结实。板子底下有错综复杂的管线、电池、感应器,以及控制太阳能电池板位置和使之旋转的机械。撇开极少数例外,综合桁架结构无须灌入空气,本就并非储存空气或可供人类活动的空间,好比摩天大楼屋顶上会有很多设备,经风吹日晒雨淋,却不常得到关注。需要调整线路或者处理故障时,航天员才漫步过去查看。但伊兹大部分成员的任务只要留在罐头堆砌的主站体内便能完成,即便主站体外观上小了许多。
但这一点即将改变。
伊兹扩展幅度有限,不管装多少罐头和旋轮都无法解决问题。如此高密度的设施超越临界点后将难以继续发展,因为几乎所有装置都要用电,而要用电就会生热。为了不让温度无穷尽升高、最后烤熟所有人,就需要冷却系统与散热装置,将能量以红外线形式“射”向太空。若想塞更多人和机器到中间主站体,就需要安装更多太阳能电池板、更多电池、更多散热片,也需要更多管线连接一切。目前尚未考量人的因素就已寸步难行。人生活需要食物及饮用水,还要呼吸空气,所以还得回收二氧化碳与污水。
云方舟背后的智囊团是各国政府与民间企业内对太空科技最了解的专家,当然知道此路不行。他们的一致结论是:必须改为采用去中心的分散式设计。方舟计划中的基本单位称为“元舟”,最小版本设计能直接随重型运载火箭升空,其动力来源为简易小型核反应堆,燃烧放射性同位素产生热能,可发电长达数十年。苏联很久以前就在偏远地区的灯塔中使用过这项技术,试用于太空探索也已有几十年。
每艘元舟容纳人数不多,范围随设计变动,最少五人,至多十二人。之后详细状况要看能够多快开发出充气膨胀式结构体。这项技术成功的话,可将人员安置在类似厚皮气球、空间大上许多的居住区。问题在于,打造必须长时间抵抗气压,承受太阳辐射、温度变动甚至小流星撞击的气球并不容易。
另一个不言而喻的前提是,云方舟以整体为单位,必须具备自给自足的饮食生产力。水要回收,人类呼出二氧化碳,提供给植物,植物再产生人类呼吸所需的氧气,并成为食物来源。这种循环如何落实已是几十年来科幻小说乃至实务开发上的热门主题。之前实验成果不一,但现在更多专家学者投入,就这方面而言,他们的知识远胜黛娜。不过黛娜想象得到,最好先习惯低卡路里素食以及不定期发生的氧气稀薄状态。
元舟若不聚集,撑不了太久。无论内部生态系统如何完备都没用。机械会发生故障,人会生病,补给品与营养会匮乏,更何况,一辈子只与同样几张面孔相见互动,精神失常根本是意料中的事。
然而,元舟与云方舟整体设计一变再变。原本说要“完全平均”,也就是长期而论是无核心、不以伊兹为主轴,所有物资和“人力资源”流动经“随机接口”,也就是任意两条元舟彼此同意,就可进行组合,组合期间进行食物、饮用水、维生素乃至人员的交易,主要概念是市场动力,排除中央管控机制。
但第二天指示又变了:主张以伊兹为指挥中枢,进行整体协调,能储藏的物资集中放置;后侧旋轮——或者该说旋轮群,里斯已经展开第二旋轮建设计划了——预计未来供休息娱乐之用。元舟上的人如果对于罐头生活已感到苦闷烦躁,或担心长期飘浮于低重力环境、有骨质疏松风险,可轮流进去度假。
黛娜和艾薇开始将方舟计划的设计团队戏称为“舟议员”。他们在两种理念的端点来回踌躇不前,这个现象隐约透露出此处至少存在两个派系:中央集权派的论点是长期处于零重力状态太危险,人员必须轮流进入旋轮维持体能。结果几天后地方自治派忽然拿出名为“链球计划”的蓝图,意思是只要两条元舟以长缆索连接,就能找到共同重心,进行旋转,不仅每条船都能模拟重力,力道还比旋轮更强。再过几天,中央集权派发表模拟动画,指出链球模式下缆索可能打结、双舟更可能相撞。两派人马你来我往,有种小孩子吵架的荒谬喜感。
短期而言,现在这些人怎么吵都没关系,因为就算将制造速度拉高到破天荒的程度,依旧要好几周才能设计完成并打造第一只元舟。为了将元舟射进太空,需要扩大重型火箭生产线,工程比制造元舟更旷日费时。而且,首先前往伊兹的并非元舟,而是各国既有的太空载具大杂烩。其中多数为利用库存火箭打上太空的联盟号胶囊舱,力求尽早送“先驱”进入伊兹。先驱部队的任务是扩大伊兹的综合桁架结构,借此增加能同时停泊的元舟数、储藏空间,并保持国际空间站运作。他们多数时间要身着宇航服进行EVA(Extra Vehicular Activities)也就是舱外活动,通称太空漫步。据说先驱部队总人数高达一百名,正在加紧训练,宇航服也要赶工制作。
然而,当前伊兹的状态别说容纳百人居住,就连载具也没地方停靠。为了迎接几周之后即将到来的新成员,舟议会又另组“前哨”部队。前哨筛选很严苛,必须具有巅峰体能,以及不畏危险的心理素质,也要学会使用太空装备。而所有前哨都是俄罗斯籍人员。
国际空间站缺乏安置空间。精确一点说,实体空间虽充足,但维生系统无法负荷。二氧化碳过滤装置承受不了这么多颗肺,而且全站仅三间厕所,其中之一已经二十年没整修了。
换言之,前哨部队大部分时间得留在宇航服内。这么安排并不奇怪,计划原意就是要耗尽他们每天的精力。如果前哨每天可以16个小时不入站,就等同减轻伊兹维生系统16个小时的直接消耗。
月崩原点时,就人类所知,整个宇宙只有十多件宇航服,即使加速生产,依旧满足不了需求。俄罗斯研发的海鹰宇航服原先只能独立作业几个小时,以前不成问题,是因为大部分宇航员工作几小时就累坏了,更何况耗材也会用尽。为了延长使用时间,前哨部队采用脐带系统,以宇航服通过多重管线连接外部维生系统,获取水电,并排出废弃物和多余热能。
然而他们每天总得休息几小时。必须有地方供他们爬出宇航服喘息。
俄罗斯航天局搬出以前的紧急救难装置计划,并动手制造。这东西取名Luk,是俄语的“洋葱”,发音近似“路克”。英语好的人则常念成“勒克”——Luck,幸运。
洋葱救难装置沿袭俄罗斯太空科技传统,设计思想十分单纯:直接将人丢进装满空气的大塑料袋。
若使用一般材料,下场不外乎航天员窒息,或袋子炸裂,因为塑料袋不具备高度气压承受力。一个袋子充气量有上限,只达到地球大气的几分之一,那么只好再放另一个袋子进去。第二个袋子可以稍微提高气压,但仍旧不够航天员存活,所以再放第三个袋子进去,气压又能提高些许。如同制作俄罗斯套娃般重复此过程,直到最里面的袋子储有可供人类生存的气压,那才是航天员真正要进去的地方。只看外观,这样多层半透明塑料膜就结构来说,是颗名副其实的巨型洋葱。
洋葱安置计划有许多优点:便宜、简易、轻量。洋葱放气以后可折可卷,背包大小的容器就足以收纳。
最内侧袋子有人进去后,空气会因为二氧化碳而逐渐浑浊,不过技术问题早就在太空船或潜水艇时代得到了解决:利用氢氧化锂化学制剂可以吸收二氧化碳,只要氧的补充没中断,航天员就不至于无法换气。
不过,宇航员的体温也会累积在气球内部,为了避免闷热,需要冷却系统。
进出洋葱是另一个需要设计的环节。没人知道俄罗斯是怎么测量的,但总之结论是:任何人——任何符合太空计划体能标准的人——都能钻过直径40厘米的洞。所以洋葱采取凸缘设计,表面加装直径40厘米的玻璃纤维圆环,圆周有螺丝孔;每层塑料膜与凸缘连接——这样造型就更像洋葱了——凸缘就是洋葱茎切开的地方。为避免空气从洞口流失,再装上厚重的塑料板,航天员爬进去后得赶快合上。
使用洋葱流程如下:首先摊开袋子、找到凸缘、将头套进去开始钻。等肩膀和骨盆都钻进去了就赶快缩脚,找到隔板后关闭,让自己被锁在里面。这时候的洋葱都还是贴着使用者的,是皱巴巴如睡袋的一团塑料。
等到洋葱在真空中能够伸展,就打开阀门给内层充气,气球会逐渐膨胀到货柜屋的大小,开始漫无目的地晃荡,等待救援。
救援抵达时,必须备好打开凸缘的螺丝工具,进行气密连接后方可开门。接着再摘除遮板,让里头的人逃离冷冰冰的太空——然而因为散热不良,恐怕此时周围会是热气腾腾的。
海鹰宇航服的主架构是上躯硬壳,简称HUT(Hard Upper Torso),衣如其名,它以硬壳包裹航天员躯干,附有手、腿和头盔连接点;硬壳背面有门,周边加装气密软垫,要穿上宇航服就得先开门,双腿双臂探入伸到底,然后弯腰钻进去,顶到头盔。穿好以后门就关上,宇航服立即成为一个对外隔绝的系统。
俄罗斯航天局利用现有零件,两周内赶工制作了一批通道(Vestibule)模块,凑合作为洋葱救难装置与海鹰宇航服的连接机制。
通道模块大小勉强能装进躺卧的人,一端也是凸缘,对应洋葱的40厘米开孔。航天员从洋葱进入通道模块时,同样腿先过,只有极狭窄的空间能蠕动双脚,并蹿进彼端门开着的宇航服。而且在此之前,航天员得先亲手将遮板放回原位、拿扳手拴好。
好不容易进入宇航服,操作通道模块将宇航服关好;模块排出内部气体,航天员再度进行舱外活动。工作结束后,流程反向进行,简直像上班族通勤,车子停进车库后上楼睡觉。航天员可将宇航服停放在通道模块外侧,自己进去洋葱内部飘浮休息几小时。
有些细节非常关键。气球、通道模块与宇航服皆形成封闭系统,若想离开,一定得穿好宇航服、关好隔板,接着太空漫步穿越救援载具的气阀。任一阶段出错——例如无法穿好宇航服,或封闭气球,都会导致救援失败——至少成功率大幅下降。若洋葱被凿穿——前哨计划执行第二天就出现了这个意外,祸首推测是微陨石——下场当然是宇航员死亡。后来所有洋葱与通道模块都移动至阿玛耳忒亚的遮蔽下,尽管不是百分之百安全,但能大幅降低伤亡率。
再者,既然系统进出不便,前哨的唯一选择就是于拜科努尔出发时就穿上宇航服,并预先连接模组和洋葱。还有一个原因是,这些装置本就无法全塞进普通太空舱。他们六个一组塞进原本不供人类搭乘的货柜,里面也无法安装任何维生设备。换句话说,发射后到抵达前,这群人只靠宇航服内藏的氧气与电力活下去。航程最少6小时,中间势必要补给耗材,但因为补给系统失误,造成第一批前哨中有两人死亡,第二批仍折损一员。新的任务需求几乎超过宇航服机能的极限,洋葱也没有自带维生系统,只能靠脐带系统通过管线连接至Zavod模组。Zavod就是俄语里的“工厂”,同样是两星期内以既有技术拼凑的新玩意儿。工厂模块持续补充水电和几种物质,就能过滤二氧化碳、收集尿液、排除多余体热,维持宇航员的生理机能。散热方式是让水分曝露于真空,利用表面结冰升华效应降低温度。然而,工厂模块失灵也导致前三批前哨总共失去四条人命,其中两例归因于软件错误,后来紧急从地球传来更新升级包;一人死于管线渗漏,最后一人死因并未特别解释,但从伊兹窗户或镜头可以看见现场,研究判断是冷却系统问题造成体温过高,航天员中暑后昏迷不治身亡。经过这次事件,前哨部队不再依赖随洋葱赶工制成的冷却系统,改用装满冰块的夹链袋,每天发放。
除技术问题外,还加上前哨实际工作的各种状况。A+0.35时脐带损坏,差点害死一人,该人被迫主动切断与工厂模块的连接,接着十分英勇地在千钧一发之际扑向最靠近的气阀,国际空间站接到他时,他能活的时间剩下不到1分钟。
两天之后,一名前哨毫无预兆地失踪了,有可能死于微陨石,但也有可能是自杀。
精算结果:第一批6人,有2名抵达前死亡、1人次日死于洋葱故障;第二批1人于抵达前死亡;第三批6人全数到达伊兹。目前14名存活的前哨中,又有4人因工厂模块失灵死亡,1人下落不明,还有1人装备坏了,只能在伊兹内部活动。
艾薇的名字在职务等级表顶端,其他人无法或不愿处理的问题就落到她头上,包括决定怎么办后事。
NASA有规定——NASA什么都有规定。他们早就预期到会有航天员死于心脏病或突发状况。两百磅重的腐肉放在众人生活居住的国际空间站,绝不可行。因此原则是让死者在太空中自然冷冻,随下一班联盟号回地球。联盟号只有中段重返舱会回到地球,前面的扁球状轨道模块会抛射分离,在大气层中烧毁。作业程序是将废弃物放在轨道模块,省却焚化的工夫。
虽说遗体并非废弃物,在大气层焚烧却是很好的葬礼——太空时代的维京人仪式。
不过,以前的重返程序时至今日全部暂停,所有人员物资只上不下,轨道模块也要保留,作为居住或收纳之用。更甚者,以往所谓的“废弃物”现在都有回收利用价值,就连粪便都是水耕农场的肥料。
艾薇根据职权,做出了一个异于以往的决定。新政策是将死者集中于桁架某个轨道舱,面向外太空、打开门,冷冻干燥的遗体只要不被看见就不会有人心里不舒坦。一旦塞满就举行仪式,让模块脱离轨道,众人目送它落入大气层,化为白光。
距离装满还久得很。
起初只有8个前哨能做事,后来另一艘重型运载火箭送来6个生力军。他们每天工作15小时,偶尔长达18小时。以3小时为单位轮班,每一班次也是2小时行动、1小时“原封”“不动”地休息[39]
黛娜从工坊无法直接看见他们到底在做什么,窗户面对的不是桁架,前哨部队几乎一直待在那里。有兴趣的话当然可以通过实时影像去了解,可是她也要忙。
发生微陨石刺穿洋葱的意外后,机器人派上用场了。它们将剩下的气球带到安全处固定。阿玛耳忒亚固定在伊兹前端,绕着轨道移动,最容易受到来自外太空的物体攻击,他们索性把小行星当作类似攻城锤的东西,放在前方挡下冲撞。阿玛耳忒亚后侧还有很多空间容纳洋葱,不仅提高了前哨部队的存活率,也降低了人体吸收的宇宙射线。
原先开采铁矿为主的机器人由于顶头上司全心投入冻结水,至少短时间内无用武之地。除了拿“偷渡”进来的冰块测试小机器人之外,黛娜活用旧设计,让它们在阿玛耳忒亚背面钻孔、安装环首螺栓作为锚点,如此一来就能利用缆绳固定洋葱。当然,这么做也谈不上牢固。起初洋葱慵懒地飘来飘去,偶尔还会相撞,看不出是居住气球还是玩具气球。过了一两天,队形调整完成,结果正好将黛娜的窗户完全挡住,望出去只能看到一大片塑料膜,但她不介意。都看过前哨部队是冒着多大风险在执行任务了,她怎能介意?
洋葱的塑料膜单独一层时几乎透明,但隔着很多层则什么都变得朦胧。她看不清楚外头那人的脸,但隐隐约约地能看到身材,能肯定是女性。
前哨部队轮班以24小时为周期,窗外那位女士回到气球里面时,对黛娜而言是早晨中段。对方在阿玛耳忒亚表面沿着锚点移动,举步维艰,每步都需要仔细计算,以避开缆绳和脐带。光用看的都觉得要累坏。黛娜以前尝试过穿宇航服工作两小时,之后一整天都浑身无力。所以有时黛娜看对方可能需要施力点,就派个爪蟹或角蛇过去,那位女士会转头隔着玻璃圆罩朝着工坊里面眨眼,黛娜猜想应该是表达感激。好不容易,等她到了通道模块门口,总算进去了。首先(从这里开始黛娜就看不见了)自动化组件开始运作:固定宇航服、平衡气压、打开衣服后面的穿脱门;女航天员的头、手、身体钻出,摸到绑在塑料束带末端、于半空中浮动的扳手,朝“上”解开隔板凸缘锁紧的24枚螺丝,解开后还得细心记得将螺丝钉插回去,免得其飞走。接下来钻过40厘米宽的洞口,才到达里头相对宽敞的休息空间,进去时顺便“收信”。物资在交班时间塞进通道,包括食物、饮用水、盥洗用品、一包冰块(用以简易温控)、排遗袋。针对她,还得加上卫生棉。
现在什么都是凑合着用,得过且过,所以黛娜没有直接与对方沟通的渠道,想要得知她的姓名也不得其门而入。外人看来或许可笑,不过“9·11事件”时,消防队和警察彼此也几乎无法联系。前哨的无线电频率不同,黛娜手边没有对应的设备。
所幸黛娜还能调阅NASA网站资料。经过排除法分析,她判断窗外人是特克拉·阿列克谢耶芙娜·伊柳希纳。她原本是测试驾驶员,前不久才在奥运七项全能中得到铜牌。若在早先年代,这么漂亮的经历本该成为俄罗斯的绝佳宣传,可惜近年俄罗斯文化趋为保守,军事和太空职场几乎是清一色的男性,女人想挤进去都困难重重。不出所料,特克拉的工作资历大半在俄罗斯外,以私人出资的太空科技企业为主,几年前才回到政府体制内,含她在内只有两名女性宇航员能出勤。黛娜可以猜想得到,造成这种情况的根本是政治因素:俄罗斯想要与美国或欧洲的航天局保持友好关系,至少得安排一两个女性上太空。
特克拉现年三十一岁,在官方照片上不知为何做了点造型,但那个生硬过时的戴妃头完全无法搭配其容貌。那次奥运会有某个钓鱼网站评选出五十位性感女运动员,其中也包括她,可是排名实在太靠后面,很难注意到。黛娜觉得特克拉长得算漂亮:高颧骨、绿眼珠加上金发,还有斯拉夫强悍女性的特征。但她能理解为什么五十人里特克拉居然落到四十八名。因为那种冷傲且过于坚毅的下颚,使得网站编辑需要慎选照片角度,恐怕最后动用了电脑修图。浏览那种网站的男性大概觉得特克拉哪儿不顺眼,但又说不出所以然。说穿了就是看见女人在竞赛中鼓胀的三头肌就有莫名其妙的心理压力。黛娜决定不看读者评论,反正都猜想得到内容。
特克拉执行这个任务近乎送死,她心里大概也清楚这点。下班后钻过凸缘、进入洋葱一层层半透明薄膜后,首先是脱下贴着肌肤一整天的水冷防护装。蓝色弹性网状纤维中间还包着管线,但要是不连接提供冷水的水泵降温就失去意义。特克拉应该是觉得裹着那东西16小时太难受,总是立刻脱掉,接着将内裤拉到膝盖,摘下工作时连着膀胱的导尿管。下一步是拿出随每天“收信”一同附上的湿纸巾擦拭身体,擦完后丢进垃圾袋。看来她离开地球前应该是剃了光头或平头,所以不必照顾头发。清洁完毕后,特克拉拿出干粮填肚子,但吃饱会容易想排便。这种环境下得用原始方式处理,就是以塑料袋装好,再次拿出纸巾清洁。所有垃圾装袋之后放进通道模块,下次值班时会有人收走。处理完生活琐事,特克拉终于能关掉LED灯(也就是洋葱内唯一的光源)。她有时会稍微看看平板电脑,再戴上眼罩睡一觉。
伊兹每92分钟绕行地球一圈、昼夜转换,所以特克拉睡眠的一半时间,黛娜只要朝窗外望,就会看见她浑身赤裸地悬浮于洋葱内,仿佛羊水中的胎儿。
这么看了她大约一周,黛娜实在很难不多想,于是找了艾薇,后来也叫里斯一起过来,看看窗户外正在休息的特克拉。三人讨论了很多女航天员的事,也从网络找到了特克拉的照片互相传阅。
“亲爱的,原本你或我可能也得那样过。”黛娜对艾薇说。
“本质相同,”艾薇回答,“程度有差异罢了。”
“你觉得我们最后也会变成那样吗?”
艾薇想想后摇头:“唔,这种生活模式无法永续。”
“所以是自杀任务?”
“更像劳改,”艾薇说,“你窗户外面就是个小型集中营。”
“意思是她惹了麻烦吗?”
“所有人都遇上大麻烦了呀。”艾薇提醒。
“嗯,也对,我忘了。”
“顺便提醒你,她应该算幸运?”至少特克拉能够离开地球。
“这看起来一点也不幸运,”黛娜反驳,“孤孤单单离群索居,也不知道拿起平板电脑时能不能和人通信,又或者只能阅读浏览?”
“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帮你问问斯潘塞,”艾薇说,“他那边看得到封包。”
黛娜知道艾薇这话是开玩笑,但还是回应:“不了,至少留点隐私给人家。”
而里斯则是性欲更加旺盛,虽然他试图掩饰,但每次看见特克拉后大约过半小时就会想做爱。其实他不需刺激就很活跃,黛娜也是。在她看来,反正这事终究要发生。
她只要闻到里斯的气味就能肯定这点——前提是他没呕吐。换作其他时空背景,只是体味还不够,两个人得先约会什么的,也要处理彼此既有的人际关系与生活形态、职场伦理种种矛盾等。但在此时此刻,一切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根据她从网络新闻所见,在地球上这同样变成了常态。作为一个种族,人类面对危急存亡,反应是两年内疯狂做爱。
做爱归做爱,一起睡则另当别论。里斯是不介意,但有实际操作上的困难。航天员会睡在袋子里,以免无意识时乱飞,可是睡袋都是单人尺寸,NASA尚未生产双人型。于是两人相处觉得累了只好将就,随便找东西将彼此裹在一块儿,可惜那种状态睡没两分钟就会醒来,然后里斯就回去忙自己的事。黛娜要是还想打个盹儿,就爬进工坊里的单人睡袋。有时会忍不住凝望窗外的特克拉,心里充满歉疚。
终于有一天,等到特克拉出去执勤,黛娜拿了条从地球带来的巧克力棒,在包装纸写下自己的电子邮件地址,交给爪蟹以后放出气闸,让它从阿玛耳忒亚表面移动到特克拉的通道模块锚点处,沿着缆绳(其实没有想象中困难,有一套专门算法可以处理)爬到里面。当然,巧克力棒还抓在一只爪子上。
等特克拉下班回来,黛娜满心欢喜地看着她拆了包装纸将巧克力吃掉,而且隔着塑料膜挥挥手。不知道脸上是什么表情。
爪蟹停在通道内,必须等特克拉一起离开。看见女航天员接近机器人,黛娜赶快开电脑从爪蟹接收影像,果然马上看到了特克拉神情坚定的面孔。
没那么糟。黛娜本以为她会像集中营囚犯一样,但特克拉至少不消痩。
她看不见黛娜,爪蟹也不能收音。真空中没有声波,太空用的机器人自然没必要加装麦克风或喇叭。
特克拉瞪着爪蟹,面无表情,或许是在怀疑机器人有没有摄像头。
黛娜戴上数据手套,控制爪蟹的爪子挥了挥。
特克拉看着机器人,绿色眸子亮了一下,但表情仍旧毫无波动。
黛娜有点不开心。难道因为爪蟹是机器就被嫌弃不可爱吗?挥爪子很有趣啊?
特克拉拿出包装纸,但没在黛娜留言底下写上任何文字。
这又是什么意思?她没有电子邮箱?还是平板收不到?
又或者,她是请黛娜别用电子邮件联络?
爪蟹有头灯,键盘按一下就能打开高亮度的白色LED。黛娜开启以后,光束打在特克拉脸上,镜头焦点正好对着她的瞳孔。
不知道俄罗斯人是否像美国人一样用摩尔斯电码。
她以前是驾驶员,应该学过。
黛娜利用头灯制造点和划,打出摩尔斯(MORSE)几个字母。特克拉点点头,通过镜头,黛娜看到她用嘴形说了“Da[40]。”
黛娜再打一句:需要什么?
特克拉嘴角浮现一抹笑意,并不特别友善,似乎只是觉得有趣。
女航天员拿着剩下的巧克力棒指了指。
黛娜回复:明天。
特克拉点点头,转身时,金色的平头在LED光线下闪耀。她又回到了洋葱的中央。
“5%。”香蕉房内,艾薇如此为会议开场。
全员到齐:除了伊兹原本的12人,还有A+0.17搭乘联盟号抵达的5位,以及因宇航服损坏而住进站内的伊戈尔。他和马可、纪伯伦先搬了几台电扇过来增加对流,以免二氧化碳堆积过多。黛娜看了忍不住笑说,开会就该挑在密闭空间,散会时间才不至于一拖再拖。除了里斯之外,似乎没人笑得出来。明明在太空中,风扇声音却感觉特别大,艾薇也不得不扯着嗓门,以上司模式讲话。
“今天是第37天,”她继续,“一年的十分之一。假设从原点到磊雨真的只有两年,代表能从地球获得援助的时间已经过了5%,我们在这个设施建构永续社会和生态环境的准备时间,已经过了5%。”
艾薇背对大屏幕,所以看不见连线彼端舟议会代表的反应。彼端出席者有三人,分别是目前仍是NASA局长的“老丁”斯科特·斯波尔丁,总统科学顾问皮特·斯塔林,以及乌尔丽卡·埃克。最后这位来自瑞典的女性不久前还在民间太空科技新创企业担任项目主任,时至今日也不得不转换跑道。现在她负责统整好几个国家的太空单位,与私人公司一起参与云方舟计划,就是实质上的舟议会议长。
“实质上”是这里的关键词。对黛娜而言,每次与地面单位接触,都觉得自己摸不透幕后是什么局势。虽然留在太空得以存活算是极少数的幸运儿,但她和国际空间站内众人从地球上得到的情报实在太少,只能试图从混乱的信息中拼凑蛛丝马迹。
她与艾薇比对过线索。连艾薇也坦承所知甚少,而且收到的信息不出一小时就会相互矛盾。
又是克里姆林宫那套:苏联全盛期,西方人想摸清苏联局势,唯一的办法就是观察五一游行时列宁墓前的阵仗,从位置分配、谁与谁握手这种小地方分析起。此时此刻,黛娜盯着屏幕上的三人,也做起了同样的事。老丁可以排除,他在太空待太久了,总是露出一脸心思远在一千光年外的呆滞神情,而且众所周知他对政治权谋完全少根筋。
皮特·斯塔林恰好相反。他的职务是在总统身边针对科学事务提出建议,这37天应该很忙,论资历而言,他不仅仅在多所大学执行过大型计划,从明尼苏达州立大学曼卡托分校转到乔治亚理工学院,然后再进入哈佛,只花了十年时间。问题在于:他为何列席这次会议?想必是要作为JBF的耳目。
那么JBF会关心什么?今天开会目标不在决议,只是当前状况的报告和确认。
艾薇那句话才说完,皮特嘴角立刻下弯,还转头望向乌尔丽卡·埃克。她已四十好几,外表也就是个微胖的中年妇女,但听里斯说她专业能力确实极强。从高分辨率影像上,她可以看到乌尔丽卡以微乎其微的程度转动眼珠。她注意到了皮特的视线,却不动声色。
从这点来看,乌尔丽卡和皮特关系并不好。但她之所以担任地位如此之高的项目管理人员,必有原因。“艾薇,”乌尔丽卡开口,“先澄清一点,使用‘设施’这个词的时候,保持多一点弹性有其必要性。”
艾薇回头看着屏幕。“‘设施’可能不是适合的措辞,”她改口,“毕竟尚未实际建造出来。”
皮特·斯塔林开口:“我想乌尔丽卡的意思是,‘云方舟’这个概念具有高度流动性,在往后那95%的时间里,很可能要顺应需求、经历典范转移[41],最后结果或许超乎我们的认知。”
艾薇皱眉。看来地球上还在进行着政治角力,权谋对皮特这类人而言特别重要。
“时间上没效率,”费奥多说话了,“我扩建桁架才能让先驱部队过来。”他英语算流利,可是情绪一激动文法就会有些奇怪,“现在有衣服的,外面8个、里面5个,才13个。”
后来大家习惯以“有衣服的”来指称“可进行舱外活动且有宇航服能穿的人员”。
“先驱还有两星期就到吗?那前哨部队现在增援都慢。”
6个月之前,费奥多来到伊兹,大家本以为会是他的告别作,因为回去以后,他即将转调俄罗斯航天局内勤高层。现在他工作也不是不认真,只是从前费奥多对待伊兹身段较低,毕竟往后要当官员,重点是让国际空间站顺利运营,直到自己退休。原点之后当然一切都变了,特别是俄罗斯人“大举入侵”后,态势更加明显。虽然没有正式职务或头衔,但也完全没必要,俄罗斯人心照不宣,默契十足地推举他为龙头。费奥多的态度自然而然起了变化。尽管不至于逾越权级,挑战艾薇,但碰上与宇航服相关的事情,就会摆出领袖架势,感觉整个人都放大了,五官更刚毅、声音更沉稳。
老丁回答:“费奥多,燃料泵修好了,只是侦测器故障。所以按照预定……”他看看手表以后心算一下,“14小时之后就会发射,然后过6小时你就有新人了。”
“可是工厂和通道模块——我跟你说过了。”
“好几个工程团队24小时马不停蹄地在做修正。”
“我担心关门设计。”
后来,会议主题放在两周后陆续前来的先驱部队,暂时居住区有刚体和充气两种形式,都比洋葱舒适。先驱的居住模块预计靠接于加压管线网络上,管线原则上就是工厂外头那种大型螺旋风管从桁架结构接合点向外延伸。这些事情与黛娜无关,她将注意力放到笔记本电脑上,还有很多工作要处理。即使会议冗长,但刚才艾薇提醒过大家,时间已经耗费了5%,谁都没有心情再发呆。
最近黛娜专心钻研能在冰块上移动的机器人。新一批寄送到货的则是能在冰上凿洞的新型号。不过她打定主意要继续铁矿计划,就算每天只能腾出15分钟,也总比完全停摆好。黛娜担心,要是自己放弃,整个计划真的就要胎死腹中了。
也因此,黛娜的屏幕左下角一直保留着一个视窗,显示阿玛耳忒亚的实时影像,大部分来自实际运行的机器人。无论收信、安排日程或者画条状图,她眼角余光总能瞥见小行星那边的状况。
事情做到一半,她感觉画面不对劲,几分钟后还是心神不宁,于是先放下手边工作,放大视窗,并手动操纵影像来源的那台机器人。转动镜头以后,她终于知道是什么状况了。
是特克拉。她还在洋葱里飘来飘去,身子是亮蓝色,代表已经穿上水冷衣。这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画面,她每天执勤都要全副装备上场,接下来就该将脚探进洋葱凸缘慢慢钻过去,可是她却没有那样做,而是在通道口与气球中心之间不断徘徊。有时看她用头前脚后的姿势穿过凸缘(这不太正常),不知在做什么,一两分钟之后却又回到洋葱里,操作平板电脑。
而且她迟到了。两天一次,以往这时她应该已整备完成,人在桁架上。
黛娜还察觉自己并非唯一盯着笔记本电脑的人。费奥多平时不花太多时间看信件,因为不想被现代科技分散注意力,今天居然时不时地看着自己的电脑,偶尔与马克西姆互望。马克西姆看来也有心事,否则不会动不动就伸手摸摸他想象出来的胡子。
出状况了。
费奥多刚刚怎么说的?我担心关门设计。这不是尚未发生的假设问题,而是现在正面对的状况——特克拉。
也就是说,特克拉能离开洋葱,能穿过通道,也可以钻进宇航服,却没办法关闭宇航服的穿脱门。通道模块的关门机制失灵了,她的宇航服不能密闭,也就无法脱离,这代表特克拉受困在OVL(海鹰、通道、洋葱三者的俄文字母开头缩写,他们习惯这么叫)系统里。
这虽然不会立刻出人命,却也是极端恶劣的情况。他们只有在她穿上宇航服离开,也就是通道开启的状态才能“送信”。所谓信件内容物包含食物、饮用水、冰块以及二氧化碳过滤罐。
特克拉能支持多久,黛娜也不确定,但她怀疑超不过一天。体温不断升高是会致命的。
得想个办法将人带进伊兹。OVL是赶工凑合的,没有一般太空载具的对接口与舱门,也就是说,不能与气闸接合。
会议又进行了半小时,黛娜一直观察费奥多的神情。她理解到一件事:费奥多准备牺牲特克拉。所谓的“准备”,是指他屈服于无奈的现实,已将情绪沉淀好了。
那么没有电子信箱也说得通了。身为前哨,一开始就被视为弃子,而弃子若狂发邮件找人求救或诀别,会造成严重混乱。特克拉可以与费奥多通信,也只能够与费奥多通信。当年列宁格勒、斯大林格勒与莫斯科的保卫者们全然能理解、接受这种安排。但以现代眼光来看,他们的行径已跨越了道德底线。
——更正:是只有一个月亮的时代的道德底线。若就当下人类处境来说,他们没做错。
黛娜很想开口求费奥多立刻发挥英雄精神,展开救援行动。总有办法能救人。大家都看过《阿波罗13号》,还动不动引用里面的台词。
可是黛娜知道答案。先驱部队两周后一船船赶到,国际空间站准备若不完善,等于会有更多人送死,所以不能浪费时间。反正很快就有新前哨递补。
这是她第一次庆幸会议很长。老丁没有坚持议程,皮特逮到机会就讲更多的空话。黛娜心里有个对策正慢慢成形。她需要艾薇、里斯的帮忙,而且可能会用到马可。玛吉[42]·科格伦在旁待命最好,这里就她够格自称医生。重点是,这个做法不需要费奥多或其他有衣服的人帮忙。
费奥多正用两根食指打字。黛娜直视他的脸,等他输入告一段落。费奥多可能察觉到她的视线,一抬起头就和黛娜四目相交,但维持一张扑克脸。
她没退却。
对方渐渐会意,他知道黛娜已经明白出了什么问题。费奥多对伊兹内部地形比谁都熟,也知道黛娜大半时间待在哪儿,她只要朝窗外一瞥就会发现。从费奥多的眼神看来,他已在脑海里将一切拼凑起来,并预设黛娜会情绪化地开口要求救人。此时此刻,黛娜最重要的就是保持冷静,要是管不住眼睛的水龙头,往后别说受他尊重,连让他理睬都有困难。
“费奥多,”黛娜开口,“交给我。”
他惊讶地眨眨眼,迟疑片刻后点了头,幅度小到不能再小。
“什么交给你?”皮特·斯塔林隔着视频连线问,“我错过了什么?”
“没事。”黛娜敷衍道,“只是彼此帮忙、互通有无。”
某网站选出五十名性感女运动员,当然要附上她们的基本资料。比对以后他们发现,特克拉体形与艾薇接近。她肌肉比较发达,不过艾薇高一英寸,所以首先要试试看艾薇能否进入原本仅供机器人使用的气闸舱。她整个人缩成球后还剩一点空间,黛娜拍照,贴在电子邮件上,并且给予详细指示。
斯潘塞·格莱恩斯塔夫以前接过CIA(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案子,知道怎么黑入其他国家的电子邮件系统。他帮黛娜改造邮件,伪装发信人为费奥多,传送到特克拉的平板电脑。
黛娜看见她读了信,抬头望向窗户,又看了气闸。黛娜原本担心她是不是已经昏迷,因为好几个小时没有动静。此时回想,特克拉是要省去不必要的肢体动作,以求保存氧气、减缓体温上升。
接着黛娜将高功率LED安装在气闸内门,关闭、抽气后,气闸舱“填满”真空,接着她拨动杠杆——这是最单纯的机器设计——打开外门。他们可清楚见到LED灯光打在几米外的洋葱塑料膜上,也引起了女航天员的注意。她转过头来。
为了将特克拉所在的洋葱拉到工坊气闸外,需要好几台机器人配合行动,过程繁复得能把人逼疯,就像拿着前端如针的尖嘴钳意图夹住一颗饱满的气球。这次黛娜用的是角蛇,她派了一整打出去。角蛇特点是头尾可衔接,每多一只,长度就增一倍,没有上限,最后形成能够远端遥控的智能触手。一开始,她让角蛇尾巴刺入阿玛耳忒亚,并差遣几个爪蟹过去抓牢站稳;接着第二只角蛇上前合体,开始朝太空延伸;第三只爬到末端,再度合体延长。以此类推、重复进行,最后就像一株从阿玛耳忒亚表面发芽的藤蔓,将囚禁特克拉的泡泡整个缠紧。
起初没问题,但随着长度增加,操控性就变差。角蛇结构其实比较像毛毛虫,一段一段相同的元件装在活动关节上。关节自带马达,会根据黛娜输入的指令行动,正常情况下很好预测。然而要是每个关节都有活动能力,就代表会有更多误差,而且误差与锁链长度成正比。才三只角蛇连接,黛娜别说要控制,连预测前端方向都极为困难。到后来要用锁链绕住鼓胀且光滑的洋葱塑料膜,更是不得其法。
几小时后里斯来了。原本他旁观不出声,一开口却是令人错愕却又显然深思熟虑过的发问。
“如果你把马达全关掉,让那东西松弛呢?”
“你这时候不是应该在做轮子吗?”她回头时眼神简直能杀人。
“得先解决这边的问题。”他柔声说。
黛娜想回嘴,不过没出声。里斯又玩弄着项链,他习惯挂条链子在颈部,不是特别华丽,也不是特别粗犷,只是简简单单的不锈钢环麻花锁链,但可以将闪存之类重要的小东西系上去,不怕它们滑走。现在上面没串东西,也就是说锁链没有承重。里斯让它在脖子周围自由旋转。链子没有接触肌肤或衣领,椭圆形微微起伏,好像绕着某个以他为中心的轨道。以前黛娜就看过他这么做,特别是开会无聊时。里斯还开发了一些新花样:用吸管吹气、以指甲轻轻拨弄,就可以使其加速或者改变形状。可以想见很难制造出完美的圆形,但塑造出其他形状后,若不再施加外力,就能永久维持。本来黛娜一回头看他居然在玩项链,很想大翻白眼,嚷嚷用你那脑袋做点有用的事,可是只要注意到里斯的表情,就明白他不是在玩,而是真有想法。
链子成了长椭圆状,犹如赛车跑道,有一弯几乎要刮到脖子,但里斯朝直线加速区段弹了一下,链子展成圆圈,他钻了出来,让锁链继续在空中转。“感兴趣吗?我正在向祖先求取智慧。”
“你祖先住在零重力环境?”
“可惜不是。我的曾曾曾伯祖父约翰·艾特肯是维多利亚时代的气象学家,学术路线离经叛道,平常嗜好也挺古怪,正巧就是研究锁链的物理运动。可惜他只能在福尔柯克的画室做研究,那边当然有受重力影响,不过为了尽可能贴近真实状况——”里斯朝旋转的锁链撇头,“——他还曾经自制机器。”
“听起来他头脑非常聪明。”
“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只好介绍一下:他是王室学会成员,和开尔文勋爵有交情。那,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吧?”
“唔,一分钟之前你的提示很明显:要我关掉角蛇所有的马达,等它们全部软掉以后,结构看来就会跟锁链差不多。”
“没错。”里斯慢条斯理地说完,食指往锁链轨道一摆。锁链被指节卡住后绕了绕,忽然就往手上纠缠成一团乱七八糟。
“真令人有信心呢。”黛娜说。
“别急,我那位伯祖父只得到初步成果,后来柏林有位库恰尔斯基先生,他也钻研这个主题。”里斯解开锁链,找到扣环打开,延展以后和手臂同长,“很可惜,柏林也有重力,所以他都在桌子上实验。你可以帮我拉住吗?”他要黛娜捏着锁链中间部位,让它不要乱动,接着自己将两端拉过去,使其变成一个窄长的U形,“好了,你轻轻放开。”
黛娜松手后离远,等着看好戏,里斯那模样就像准备表演的魔术师。他放开一端,拇指与食指夹着另一端。“如果我拉其中一头会怎么样?”他问道,“你能预测吗?”
“我猜就是整条链子朝你那边过去。”
“那,我们试试看吧。你手指放这边。”
黛娜朝上伸出一指,任里斯轻轻扣着自己的手腕,带过去摆在距离锁链U形顶点处几英寸外。
“开始啰!”他说完后,将锁链朝自己拉——方向与黛娜相反,而结果也与黛娜的预测相反:锁链往里斯的反方向甩出去,也就是朝她逼近,后来末端反弹,像条鞭子般抽回,一下子在她手指上箍了好几圈,团团绕起。
“逮到你啦。”里斯将她拉过去。
“跟皮鞭一样。”黛娜虽然试着从手指松开锁链,但动作慢了些,仍旧进了里斯怀中。
“是同一种物理现象,”他附和,“库恰尔斯基将这个U形弯的变化称作Knickstelle,意思就是‘拐点’。”
“锁链、鞭子、拐点。还真从你维多利亚时代的祖先那里学了不少。”
“你该不会以为我只是在闲聊吧?”他问。
“不,我懂你意思。与其以为自己可以精准控制角蛇,操控它们像触手一样的肌肉动作,还不如放弃控制,利用鞭子动态,更容易缠住洋葱。”
回归19世纪物理研究是典型的“以退为进”的策略。加派四条角蛇、延长现有锁链,只需几分钟时间。之后除了制造U形弯曲所需的角蛇之外,所有马达都关掉。在一端施加拉力后,就像里斯的示范,拐点开始摆荡,锁链懒洋洋地将洋葱外围完整兜住。然而,要让远端接合固定还是费了一番功夫。但总之洋葱已被黛娜牢牢抓住,再来靠爪蟹解开绑在阿玛耳忒亚或伊兹锚点上的缆索,再爬上锁链与气球表面,洋葱就像是掉进一张网子一样让她拉向工坊。随着气球接近,气闸这侧LED投射的白色光环缩小集中,最后被塑料膜掩盖,气闸外门也被完全挡住。突出的外门像手指那样轻轻戳凹气球。
虽然靠着甩鞭动作有重大进展,但也花掉了大半天时间。里斯一如往常又离开了,轮到蒙古血统的女宇航员波进入工坊。她看了几小时,试着帮忙,单是观察黛娜操作就立刻学会了操作数据手套和鼠标—键盘界面,后来竟然能像老手般灵活地控制爪蟹和角蛇。
进入最后准备阶段,玛吉·科格伦也来待命。她是澳大利亚生理学家,几个月前登上伊兹,研究航天环境对人体健康的影响。黛娜觉得玛吉不爱说话、有点距离,但暗想也许那是澳大利亚人的习性。她带着一箱医疗器材与手术用具出现。原则上,进入国际空间站的航天员都接受过医疗训练,黛娜和艾薇曾在休斯敦急诊室帮忙缝合伤口、接合骨骼,不过,当然还是玛吉最专业。
“和你一开始的计划差很多呢。”黛娜叹道。
“大家都是一样。”玛吉回答。
“说不定特克拉除外。”另一个声音冒出来。是艾薇。她人没有进来,工坊里面塞了黛娜、波和玛吉已经太挤,艾薇留在邻近的太空商业资源工具模块内。
“艾薇,准备再破纪录了吗?”黛娜问。
“试试看。”她回答。
又是两人的Q简语。她指的是站内女性人数。原本纪录在2010年有4位女航天员,玛吉和莉娜入站后,再加上艾薇与黛娜就打平。三周前,波搭乘联盟号抵达后第一次破纪录。只要能将特克拉接过气闸,就成了6人。
——要是过程出差错,这数字也许不增反减。
“波,你帮了大忙,不过该过去艾薇那边了。”
“祝你们好运。”波说完,推了气闸内门穿过工坊,钻进模块里面去跟艾薇挤。
“应该都锁紧了吧?”黛娜很紧张,所以还是问了一声。她知道艾薇不可能犯这种错。月崩之后,所有安全机制更严格,伊兹各模块间若无必要,气密门都锁上,避免模块若遭火流星撞破,将导致全站毁坏。
艾薇根本没搭腔。
“你知道苗头不对要顾着门吧。”黛娜继续说。
“你一紧张话就很多。”艾薇说。
“同意。”玛吉也出声,“到底要不要动手?外头人家说不定要窒息了。”
“好,我打信号。”
小时候黛娜就幻想过自己上太空。在南非荒野时她是对着自己的破房间天花板那张“史努比航天员海报”,在澳大利亚西部则用卫星电视观看国际空间站直播的一举一动。在幻想中,要打信号应该是对着麦克风迅速说话,或敲键盘输入信息,但此刻她只是荡到窗户前面,隔着一层层半透明的塑料膜望向特克拉,两人感觉近得一伸手就能摸到彼此。她伸出拇指向上一顶。
特克拉点点头,在脑袋旁边举起一样东西,是以短绳和腰带扣小心固定在手腕的折叠小刀。她用拇指拉出锯齿刀刃。
黛娜点头示意,特克拉准备行动。她划到看不见的地方,也就是气闸入口。
“要开始了。”黛娜说。
她事前考虑过。玛吉也是体格不错的女子,虽然矮胖,但结实有力。
黛娜握住控制气闸外门的杆子:“记得接住我。”
她担心的是那些塑料。她几乎能保证一定会有碎片夹在气密门边缘。
计划其实很简单,她也在脑海里面模拟了上百遍:特克拉将洋葱最内层的塑料膜切开几厘米裂缝,接着会因外侧气压较低,若她将头、肩、颈钻进裂缝,会像是香槟酒瓶的木塞一样,被身后的气压往前推挤。然后再将下一层也切开,反复进行,累积起来的气压差会把特克拉当作西瓜子一般往外吐。只要她能瞄准气闸内门上的LED白光,自然会被气流喷射到气闸内。
只不过,届时她会浑身赤裸、毫无防护、被激烈气流推进太空。所以——
忽然传来咻咻和咚咚声。
“我的天,好像过来了。”玛吉说。
“她出来啰。”波提醒。虽然人在隔壁,但通过平板电脑和外面的爪蟹可以接收影像。
“我是说,已经在气闸了。”
黛娜赶快扳动操作杆,将外门关闭。然而因为牛顿第三定律,身体会往反方向移动,这样力道会变弱,所以玛吉找到施力点就采用熊抱姿势,将她推回去。
波惊呼:“卡住脚了!”
“糟糕!”
“她的脚还在外面。”
“黛娜,”艾薇指示,“将舱门稍微打开一点,让她把脚缩回来。”
黛娜收起一点力道。要是特克拉昏过去怎么办?如果不能按照指示,将自己蜷曲成胎儿形状,那怎么办?
幸好波与艾薇立刻松了口气。“进来了!”艾薇叫道。
“关门!快关门!”波跟着高呼。
黛娜全力将操纵杆扳到锁定位置。虽有种不对劲儿的感觉,但至少门是关起来了。
同一时间,玛吉抢先开了气阀,空气进入气闸内。本来应该渐进,但她猛地全开,引发一股激烈气流,两人的横膈膜和耳朵也因此抽痛起来。
“有血,”波语气紧张,“从舱门往外渗。”
“该死!”黛娜嚷嚷。这代表两件坏事都发生了:一是外门并没有完整合上,二是特克拉受伤了。
“先赶快打开。”玛吉说。
最后,黛娜、玛吉、波、艾薇还是挤在一起,四个人手指扣住气闸内侧,腿和背抵着墙壁,使尽浑身解数拼命扳。舱门松动后“咻”一声,整个向外弹开,仿佛真空包装的果酱瓶盖。
特克拉依照嘱咐在气闸内缩成一颗球,但整个人都沾染红色。大家看着她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她转了一下头,脸对着众人。原本该是眼睛的地方沾了一大摊血渍。
虽然黛娜没像小女孩般尖叫,但其实有股呕吐感卡在咽喉。波深呼吸后低声说了几句话。
特克拉摊开手掌扣住舱门边缘,手腕上还缠着短刀的细绳,也可看见刀柄。黛娜本来以为刀刃折断,后来才意识到其实刀全嵌进了特克拉的前臂。
她撑着身体,挪动几英寸后又停下来,脑袋已经钻进房间。
特克拉睁开一边眼睛,沾满血的脸上是布满血丝的眼球。所幸视力应该还没受损。黛娜渐渐能听到声音,察觉到一个很响亮的嘶嘶声。这是空气在从国际空间站向外散逸,漏缝不大,只是外门没锁紧。不过这代表特克拉背后有个真空状态,会引起强烈气流妨碍她进入工坊。
为此黛娜大感尴尬,仿佛不懂接待宾客的女主人。她赶紧握住特克拉的另一手,玛吉也上前帮忙,用力一拉后传来“咕噜”一声,特克拉借由血液润滑,溜过气闸进入国际空间站。
黛娜推上了气闸内门。“大胡佛”——老一辈航天员对外头那片真空的昵称——自然帮她将门吸过去,在轰然巨响中紧闭。
大量空气从模块散失,虽然不至于引发缺氧危机,但伊兹各处响起警报,地表上,休斯敦也会收到信号。
玛吉连忙为特克拉的手臂疗伤,出血十分严重。艾薇与波也戴上蓝色手套,拿纸巾给她擦脸。等冷静下来后可以再推敲事情的经过。简单来说,计划成功了,特克拉的刀没刺错位置,但恐怕太过锐利,反而伤到了自己。她被气流挤出洋葱外层到气闸内,途中不幸因为力道太强而撞上金属物体,一边眼眶周围留下大片撕裂伤,大量喷血。更惨的是,这时刀子也被压得朝内曲折、刺进手臂。由于受伤,特克拉晕眩了几秒,导致腿来不及缩回;此时的黛娜正在尝试关闭外门,所以才会卡住。她后来赶紧按照计划蜷曲身体,过程中有一刹那曝露于真空,伤口因此更加惨烈。幸亏很快就开了内门、补上气压,并未留下难以挽回的损伤。
外门如同黛娜所料,塑料碎片妨碍了其开关机制,空气从缝隙渗漏,因此才一直冒出嘶嘶声。她后来再次打开外门,碎片大部分散进了真空,少数因为沾有特克拉的血水而粘在门上,可以靠球虫机器人的程序运算去清理,而且这部分有波帮忙,她学习操控机器人的效率相当高。
黛娜穿过转轴模块,进入后侧旋轮。玛吉与休斯敦的外伤专家建立连线,依照指示为特克拉手臂做手术。由于旋轮区是低重力,不会看到血珠在半空浮游的场面,做起事来利落多了。莉娜·费雷拉与上田淳同样专精生物领域,过来充当助手。艾薇不得不回办公室面对来自休斯敦的咆哮与指责。
因为只有局部麻醉,特克拉在手术中仍旧清醒。清创后,他们用鹰形绷带搭配超能胶封闭她眼窝周围的割裂。她那侧头顶上短短的一层银金发上附着许多黑色血块;特克拉眼白充血严重,脸上散布好几千个极小的红点。行动之前就有人提醒过黛娜会出现这种瘀斑现象,成因是曝露真空后皮肤下微血管破裂。黛娜观察特克拉眼球的移动与对焦,庆幸她视力依然完好无损。
“这不在计划内。”特克拉说。
“没错。”黛娜回答。
“我有麻烦了。”
“我们也一样,”黛娜朝艾薇的办公室撇一下头,“大家都一样……被一群在地球等死的家伙找麻烦。”
特克拉没太大反应,但玛吉、莉娜和上田淳齐声倒吸口凉气,顿感困窘。
“玛吉,”一个得州腔从地面那边传来,“在地球等死的外科医生建议你在她小动脉二度出血之前先夹住。”
“有机会活下去的人,”黛娜继续说,“得学着彼此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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