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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哨

“别执着于已发生的事。马上开始思考即将发生的问题。”哈里斯博士面前是美国总统、总统的科技顾问、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以及约半数的内阁成员。
总统茱莉亚·布利斯·弗莱厄蒂的任期已到最后一年,表情明显不悦。
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在旁边点头,总统却依旧微微眯眼,像在瞪着什么。原因绝不仅是戴维营窗户射进的天光,想必她是怀疑博士的动机,将杜比看作政治打手,背后牵扯一连串阴谋算计。“哈里斯博士,”过了几秒,总统突然想起该有的礼貌,“请继续。”
“四天前,我亲眼看见腰豆被拦腰折断,”杜比解释,“七姐妹变成八姐妹,接着转转先生也差点儿被撞碎。”
“我个人乐见其成,”总统回答,“省得整天重复那些滑稽的名字。”
“只是时间问题。”杜比说,“目前问题反而在于:转转先生剩下多长时间?答案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意义?”他按下手中的遥控器,投影屏幕滑下,会场众人转头过去时松了口气——总算不用被总统盯着看了。画面上拼接了几个不同意象:雪球滚过山丘、培养皿内如绒毛的细菌菌落、蘑菇云等。尚无法一眼找出相关性。“这些现象有何共同点?——指数性成长——增加得越来越快。”博士说明,“指数性成长是个遭到滥用的词汇,通常意思只是说增加得非常快,但原本是有精确数学意义的,也就是任何一种过程的发生次数会次次倍增。人口爆炸、核能连锁反应、滚雪球——都一样,成长速率会因为成长本身而加快。”他按下按钮换一张幻灯片,图标上有指数曲线,然后又展示了月球目前的八个碎块,“月球只有一个的时候,相撞概率是零。”
“因为没有东西可以撞。”科学顾问皮特·斯塔林解释。总统点点头。
“谢谢,斯塔林博士。如果变成两块,那么没错,就有可能相撞了。碎片数量越多,两两接触的概率也越高。问题来了:碎片彼此碰撞会造成什么结果?”他又按了遥控器,画面呈现腰豆折断的瞬间,“虽然并非每次,但有时候碰撞会导致碎块一分为二,也就是碎片更多,就像现在,从七块变成八块,之后还会再变成九块。数量增加,往后的撞击频率跟着提升。”
“就是所谓的指数。”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说。
“四天前,我忽然意识到月崩符合所有指数过程的特征。”杜比顺水推舟,“而我们也很清楚指数过程会带来什么后果。”
弗莱厄蒂总统原本注视着他,但目光扫向皮特·斯塔林,因为顾问很戏剧化地抬起手,凭空勾勒出屏幕上曲棍球杆似的线条。
“指数要到达这个像曲棍球杆转弯的地方,”杜比继续说,“可能会像爆炸一样突然,也可能缓慢稳定,这都取决于时间常量、指数的原始速度,以及人类认知的局限。”
“换言之,有可能根本无所谓。”主席说。
“的确,或许从八块变成九块要花上一百年的时间。”杜比朝对方点头,“然而,四天前,我开始担忧我们现在面对的现象比较近似爆炸,所以与研究所学生合力计算,建立应变时间进程的数学模型。”
“哈里斯博士,结果是什么?我想你应该有结论了,否则不会在这儿露面。”
“好消息是,以后地球会有跟土星一样美的卫星环。坏消息是,过程将会很可怕。”
“换句话说,”皮特·斯塔林接过话,“月球裂块的互撞不会结束,于是体积越来越小,展开,变成环状系统,过程中会有岩石掉下来砸坏东西。”
“哈里斯博士,你有没有办法告诉我这个状况会在何时发生?还有多长时间?”总统问。
“目前还在收集资料、调整模型参数。”杜比回答,“我的估计有可能因为某个环节失误,造成指数出现两倍甚至三倍的偏差,指数在这方面很棘手,但在我看来,大略是这样——”他按下按钮、调出新图表,蓝色曲线随时间缓和上升,“底下时间轴是一到三年,这段时间里碰撞次数与碎片个数都会稳定增加。”
“BFR是什么?”皮特·斯塔林问。图表的纵轴上有这个标示。
“火流星[24]碎片指数(Bolide Fragmentation Rate),”杜比回答,“月球碎片的产出速率。”
“是标准名词吗?”皮特追问,语调与其说是带着敌意,不如说有些局促。
“不是。”杜比说,“我新创的,昨天在飞机上想出来的。”他很想补充些什么,例如我很有资格建立新名词之类,但想了想,也许还是别让会议气氛针锋相对比较好。
皮特不再多言,杜比把握机会继续回到主题:“之后陨石冲撞的机会将越来越高,有时候会造成严重损害,但整体而言,对地球上的生活影响不大。然而——”他按了按钮,图表上的线条往上直冲天际,并转为白色,“我们要面对的是另一个现象,我称之为‘白宙’。这个现象可能持续几小时,也可能好几天。目前我们抬头看见的大颗小行星会持续彼此碾磨,最后化为极大量的渣滓,在空中形成大片白色云层,还会慢慢扩散。”
再点按钮,线条更进一步往上攀升到新区段,变成红色。
“白宙过后一两天的变化,我称之为‘磊雨’。并非所有石块都会停留在原位,其中一部分会穿过地球大气层。”他关掉了幻灯片。这一举动很突兀,却有效地迫使与会众人将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会议室后方的随行人员继续玩手机,但他们本来就不重要。
“而我说的‘一部分’,”杜比澄清,“单位是百亿。”
一瞬间,全场静默。
“随之而来的陨石轰炸将是地球自远古时代,甚至太阳系成形以来前所未有的大事件。”杜比说,“最近天上很多拖着火焰的轨迹,各位都知道那是陨石坠落和燃烧导致的吧?但当数量太多,集结起来就像从天而降的火网,凡看得见的地方都逃不过遭到烧毁的命运。地表会彻底被毁,冰河也将融化。想要存活就得逃离大气层,往下进入地底,或者往上进入太空。”
“若是真的,情势确实严峻。”总统回应。
所有人坐着静静思考了一段时间,不知是一分钟还是五分钟。
“兵分两路,”她又开口,“太空和地底都要开发。当然,地底的部分比较简单。”
“是。”
“首先可以建设地底避难所给——”她险些做出政治不正确的发言,赶紧改口,“——民众使用。”
杜比没回话。
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接话道:“哈里斯博士,我以前做过后勤,负责调度。我想请问在地底需要准备多少物资?例如每人需要多少袋马铃薯、多少卷卫生纸之类的。我的意思也就是‘磊雨’究竟会持续多久?”
杜比回答:“乐观估计是五千到一万年之间。”
“各位无法回到地表与亲友见面、呼吸母星的空气。”总统说,“虽然残酷,但比起受困于地球表面的70亿人口,你们幸运得多。最后一班船已经启航,此后仍会有运载火箭前往轨道,但一万年内不会返回。”
香蕉房内12人无言以对。如同月球毁灭,这又是一桩不知该怎么面对的大事,超过人类情感所能负荷。黛娜将注意力放在细枝末节上,比方说JBF——总统全名缩写——到底多习惯讲出这种话。
“哈里斯博士——”同为天文学家的康拉德·巴斯开口,“抱歉,总统女士,我有机会与哈里斯博士进行对话吗?”
“当然。”茱莉亚·布利斯·弗莱厄蒂不太情愿,但还是让位给体形高大的哈里斯博士。黛娜看过他上电视,此刻却觉得镜头上的博士像个泄气的皮球,但她又马上意识到博士几分钟前做了那么重大的宣布,要他精神饱满未免强人所难。不知道头一个知道地球即将毁灭是什么感受?
“康拉德你好。”哈里斯博士开口。
“杜比,我不是怀疑你的计算能力,但有没有经过同行审核?有没有可能遇上基本错误——小数点放错位置那一类?”
哈里斯还没听完就开始点头,但并不是什么愉悦的反应。“康拉德,”他回答,“提出这个意见的其实不止我一个。”
“从拦截到的情报中发现,中国比我们早一天察觉,”总统代为回应,“英国、印度、法国、德国、俄罗斯、日本——这几个国家的科学家结论差距不大。”
“两年?”黛娜忍不住低呼,声调哽咽沙哑,所有人都转头望向她,“两年后就会‘白宙’了吗?”
“目前各方计算结果大致如此。”哈里斯博士回答,“25个月,误差在两个月内。”
“我能想象各位内心的震撼,”总统说,“但我希望国际空间站的人员最先知道,因为我需要你们。我们——美国人民——所有的地球人——需要你们。”
“需要我们做什么?”黛娜追问。她很清楚自己不是国际空间站官方发言人,那个位置属于艾薇,但同时她也一眼看穿艾薇现在的精神状态没办法说话。
“我国已和其他有能力探索太空的友邦展开洽谈,计划打造方舟。”总统说,“方舟的目的是完整储存地球的基因遗产,但必须在两年内达成。这期间尽可能将人员和设备送上轨道。方舟的核心就是伊兹。”
虽然荒谬,但听见JBF嘴里吐出自己人对国际空间站的昵称,黛娜心里竟然恼火起来。她不是不明白总统这么做的理由。和NASA公关部接触久了,这点基本早就学会。地球上的孩子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一定会恐慌,因此所有处理都要走人性化路线。他们看电视时会知道,伊兹能保护人类文明、平安度过磊雨,蜡笔画里头的伊兹除了头顶有光圈、背后被大石头追着跑,星辰号服务舱[25]上还会有更多个拟人化的大笑脸。
片刻之后,艾薇终于发声。两星期前的婚礼必须延后已经造成她的巨大失落,现在居然得面对更冷酷的现实——她的未婚夫,美国海军中校卡尔·布兰肯希普得留在地球等死,两人再也没机会触碰彼此,更别说结婚,至多只能隔着显示器相会。不只未婚夫,其他亲朋好友也是相同命运。艾薇仿佛灵魂出窍,说话时口吻又带有那种奇妙韵律:“总统女士,相信您知道国际空间站空间不足,无法容纳多余人员。这点应该有列入讨论项目,对不对?”
“嗯,当然,”总统回应,“你的职责就是——”
“抱歉,总统女士,可以让我向他们解释吗?”哈里斯博士问道,而黛娜察觉总统不仅眼神,就连表情都闪过一丝讶异——居然有人敢打断美国总统讲话而要她让位给自己?那种地位的人怎么可能不介意。
可是苗头不对。此时此刻,JBF该自问的并非他打断我讲话是因为性别吗?这都成了小事。此时必须思考的是,她被打断,是否因为美国总统头衔已失去意义?
“莉娜在吗?”哈里斯博士问,“请转一下镜头——啊,你在。莉娜,我读过你几篇有关加勒比海鱼类群游行为的论文,写得非常好。”
“没想到您会对水下世界感兴趣。”莉娜·费雷拉回答,“谢谢。”
人真是很好笑——黛娜不禁暗想,都这节骨眼了还客套。
“影片也是。鱼群队列非常紧密,但只要猎食者出现,中间就能一瞬间打开空洞,让天敌穿过去,一条鱼也吃不到。过不了多久,鱼群重新组合,补好那个洞。嗯,虽然还没有决定,但是——”
“您想让方舟模拟群游行为?”
“目前这个项目称为‘云方舟’,”总统夺回发言权,“然后,你猜对了,不能将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蛋就是卵……没了精子就没用。”纪伯伦操着英国兰开夏口音喃喃自语,声音很低,只有黛娜听见。
“云方舟采取所谓的‘分散式建筑结构’,”JBF讲话的节奏透露出她恐怕是十分钟前才听到这个术语,“构成方舟的每条船维持高度自治。目前为止,计划是进行量产,以最快速度发射,群行在伊兹周边,并确认安全以后才进行串联。串联起来就像组合玩具,届时人员就能在不同船只间自由移动。但如果有石块靠近——哗!”总统摊开手掌,涂成紫色指甲的手指往外张开。
那伊兹本身怎么办?黛娜意识到这个问题,但没有当场提出。
“为了实现构想,你们每个人都有任务。”总统继续说,“所以我也请局长参与了这次视频会议。”他指的是斯科特·斯波尔丁,现任航天局的局长,“接下来就由老丁交代任务细节。我还有许多要务在身,得先离席一步,请各位见谅。”
香蕉房这头十二人咕哝着送总统离开,发送信号的会议室实际位置不知道在哪里。镜头晃动一阵,最后对准斯科特·斯波尔丁。看得出他是勉强找到西装外套,却一贯地没系领带——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系了。老丁是资历深厚的航天员,20世纪70年代初期原本有机会参加阿波罗任务,后来因预算拮据而错过。不过他没离开太空计划,反而利用之后的载人航天技术空窗期取得博士学位。但他运气还是没变好,原先预定参与太空实验室计划,却因太空船进入大气层的时间不对,再度取消。到20世纪80年代,他的执着终于有了反馈。一连串航天任务将老丁拱上航天员团队的导师地位。他既能修理太阳能电池板,也会引用莱纳·玛利亚·里尔克的诗词。几十年来与科技新创合作,获得大大小小的成功。几年前老丁重返NASA的背后似乎是因为高层试图修正任务方针。国际空间站上众人都还算喜欢老丁,虽然他时常闪烁其词,但关键时刻永远会力挺自家人。
然而,里尔克究竟有哪首诗可以描述目前地球人的困境?这就不得而知了。镜头转过去后,自动对焦在他凹陷又皱纹满布的脸上,仿佛诗句就停在舌尖,蓄势待发,但老丁只是摇摇头,蒙眬双眼注视着镜头。“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这么开场,“所以就专注在工作上吧。艾薇,你继续当总指挥,没有更好的人选了。确保上头运作正常,记得定期和下面联系,需要什么直说无妨。要是还能有闲暇,需要打发时间也尽管说,我会给你弄些好东西。”老丁眨了下眼睛。
接着他照表分配。
加拿大籍电机工程师弗兰克·卡斯珀、曾效力神秘情报单位的美籍通信专家斯潘塞·格莱恩斯塔夫两人一组,任务是建立足以支援云方舟的通信网络架构。仪表专家纪伯伦本来就处理相关事务,所以从旁协助。
头发花白的太空漫步专家费奥多·潘特雷蒙,以及长相比较稚嫩,但也有多年穿着宇航服经验的美国空军驾驶员齐克·彼得森,负责为即将到来的新模块做预备。上层担保会以很不NASA的节奏赶工生产,一个月内送到伊兹。起初,黛娜觉得这进程估计未免乐观得荒唐,但她随即想起,世界各国都会投入资源。
康拉德·巴斯得留下来与杜比单独讨论,可以想见,他得调整所有观测装置,以侦察月球碎片何时来袭。这话题不需要每个人都听,任何大小岩石击中伊兹都代表计划失败,所以也没什么可讨论的。
生命科学方面,除了莉娜·费雷拉之外,澳大利亚籍的玛格丽特·科格伦研究的主题为太空旅行对人体的影响,日本籍生物物理学者上田淳则在实验室观察宇宙射线对活体组织的作用。范围更笼统一点,还包括意大利工程师马可·奥尔德布朗蒂。他负责的项目最实际,也就是攸关众人生死的维生系统运作。四人之中,莉娜的角色比较特别,要处理群体行为相关设计,与她在国际空间站的研究主题没多少关联,但之前的东西得搁下,现在必须将全部心力投入方舟计划。老丁直接授权她可随意找个僻静地方好好看书,尽快进入状态。至于玛格丽特和上田淳,他们得放下原本不着边际的研究,去协助马可整备伊兹,迎接大量人口移入。
十二个人里已有十一人分配完毕。目前为止,老丁一次也没提到黛娜。
反正开会不是她强项,每次进会议室都觉得是在考验她白日梦能做多久,她因为有这份自觉又某种程度总能得到现实印证,过去如此,现在亦然。就算世界即将毁灭也没带来任何改变。老丁照名单分配工作,黛娜越来越清楚地感受到其中的顺序,因为她到现在还没被点到名。显而易见,自己被摆在最后,于是她趁老丁跟玛格丽特、上田淳和马可说话时思索自身的处境。以黛娜的性子,最初她假设,会这样是因为她很重要,重要得足以当压轴。然而,等老丁终于喊她的名字,黛娜却已经想象出另一种可能,因此心脏扑通扑通地跳;指尖发麻,口干舌燥。
“黛娜,”老丁说,“你是不可或缺的一员。”
她很清楚在会议语言里这句话代表什么意思——要是可以,把自己从气闸推出去也无关痛痒。
“你有很多种技能,我们也十分欣赏你的工作态度。”
他交代别人时就没提什么工作态度。“你长期投入小行星矿业开发,这是长期投资。不过,我们得先顾好短期。”
“当然。”
“我要请你先协助艾薇以及其他人员的工作。费奥多与齐克能进行的太空漫步次数也有限,或许你的机器人能取代一部分工作。”
“切割金属的话没问题。”黛娜回答。
“很好。”老丁似乎没察觉那是自嘲,以为会议就到此结束,收尾之后就是杜比和康拉德的时间。
黛娜却不这么认为。她怎能在此时此刻落入同样思维?
那股感受背后其实有个好理由,于是她本已打算跟老丁道别,却又忽然改口说:“稍等一下。我明白你所谓的顾好短期是什么意思,我真的懂。可是,先假设云方舟会顺利完工,你应该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情况吧?”
老丁一时没会意,好像有些不耐烦,但更多的是困惑:“接下来?”
“居民需要生活空间。既然地表陷入火海,我们只好在上头设法造一个,可以利用的只有存在这里的材料,也就是小行星。而且因为动因影响,小行星数量只会越来越多。”
老丁突然双手掩面,用力呼了口气,静静坐着不动长达一分钟。手拿开后,黛娜看得出他刚哭过。“开会之前,我已经写了好几封信给家人和老朋友道别,”他说,“本来准备开完会以后继续写——但说不定磊雨降下、收信人全死了我还写了不到一半。总之我要说的是,我太沉浸在自己死定了的情绪里。我是死定了,但不该被情绪牵着走,该学学你思考未来。如果计划成功,你和少数人还可以期待未来。”
“你真的觉得我们会期待?”
老丁眉头一紧:“当然不是说那个未来多美好,但至少还能想象。我赞同你刚才的想法,可是该怎么做?”
“掩护我。”黛娜回答,“别让人乱动阿玛耳忒亚,也别叫我回收机器人、拆成备用零件。要我先帮助其他人——这没问题,可是等天空真的变白、磊雨洒向地表,云方舟需要能从小行星开采资源的可行方案,否则住在这里的人不可能撑过几千年。”
“我会尽力,黛娜。”老丁回答,“你放手去做。”
他目光扫向总统离去的那道门。
A+0时,国际空间站内12人中仅有一位俄罗斯人,也就是费奥多·安东诺维奇·潘特雷蒙。五十五岁,执行过6次任务,总计18次太空漫步经验,在许多航天员小团体内具有实质领袖的地位。这比例并非常态,早年国际空间站只安排6人的时期,通常就有两个航天员。由于阿玛耳忒亚导致计划扩张,须建立旋轮,人数上限调整为14,俄罗斯籍通常为2到5人。
原先日程是这样:月崩两周后,艾薇、康拉德、莉娜回地球,替补者有两名俄罗斯人、一名英国工程师。
火箭和人员早已就绪,因此俄罗斯航天局按原定计划在A+0.17从拜科努尔太空发射场将火箭升空。
联盟号停靠于伊兹国际空间站的转轴模块没有发生意外。俄罗斯和喜欢手动操作的美国人不同,早就采用自动化对接系统。
数十年来,俄罗斯联盟号可谓载人航天飞行界的公务员,任务表现非常稳定。它是三层模块结构,尾段机械区包含引擎、推进器、光伏板以及其余不需大气便能运行的装置。前段大致呈圆形,内部保持正常气压,以供呼吸,且有足够空间供航天员活动、工作与生活。中间较小的钟形区段有三个座位,进入太空、学彗星拖着火尾巴返回地面时,都要穿上宇航服坐进去。中段很狭窄,不过无所谓,只有离开和返回地球时需要短暂地待在里面,大部分起居都在前方轨道模块。联盟号最前端配对装置可以与国际空间站或任何有对应仪器的地方建立连线。
前几年,联盟号停靠在国际空间站后侧的星辰号服务舱,从外部看,那里像是伊兹的“尾巴”。后来星辰号服务舱上面加装名为“转轴”的新模块,除了使国际空间站后倾之外,也作为旋轮转动中心。由于联盟号历史悠久、进出频繁,转轴模块特别安装了对应的埠口与舱门。
既然其他12人忙着处理老丁交付的项目,只好由黛娜出面负责接待新人。工坊在最“前面”,所以她得游过整座国际空间站到“后头”开门。她本来预期会看见几个人浮在初来乍到的联盟号轨道模块内部,结果只有一个航天员的一只手和一颗头。她勉勉强强认出马克西姆·科舍列夫在“维生素”里,几乎动弹不得。
出差到太空的人都用“维生素”一词指称量小质轻但特别要紧的东西。比如芯片、药物、零件、尤克里里、生物样本、肥皂以及食物等,都能归在“维生素”这类底下。虽说有人主张太空探索全部交给机器人处理最好,但人类还是最关键的维生素。黛娜以前多次出席小行星矿业界会议,会场上有些人十分提倡造价高昂的火箭仅限运输维生素使用,大质量材料,如金属和水,根本别从地球出发,直接从太空中数十亿颗石头上开采才有效率。
包装好的皮下注射器飞出来,打中她额头后弹开,接着是真空包装的氢氧化锂颗粒、一瓶吗啡、一卷贴片封装电容器,最后是橡皮筋捆好的一束2B铅笔,还好尚未削尖。黛娜将杂物挪开后总算看清楚了:联盟号里塞满行李,完全没预留活动空间,马克西姆努力用身体凿开一条人形隧道,缓缓钻出。
俄罗斯基地那边不知谁这么有先见之明,竟折好一个大垃圾袋放在旁边。黛娜看见的瞬间心领神会,赶紧撕开取出,将那些以为自己能在伊兹里放肆游荡的东西全装进去,一个装满就再翻一个继续装。是有些漏网之鱼,但大半都让她捞进袋子里。马克西姆在里头足足被困了6小时之久,蹿出来的第一反应是好好伸展肢体。黛娜体形娇小,能爬进他留下的人形洞窟扒出其他维生素向外丢,马克西姆只要拉开塑料袋就能一网打尽。
一分钟后,她抓到一条蓝色连身服包起来的大腿,随即是肩膀与手臂。那手晃了晃,更多维生素飞出,下面被埋住的那张脸黛娜也认得,因为半小时之前她赶快看了维基百科抱佛脚。波勒尔-额尔德尼曾因体形过小、无法穿着标准宇航服而与太空计划擦身而过,现在乘坐的座椅看上去经过特别改造,绑在昵称“长沙发”的轨道模块零件上,紧急凑合出来的安全绳网沾上了哈萨克斯坦的泥土。黛娜不禁暗想这是否会是自己最后一次看见泥土,但又赶紧压下那情绪。
再回神细想,这画面代表马克西姆和波勒尔-额尔德尼两人打从一开始就坐在轨道模块那儿。这是史无前例的。按照规定,人员必须要坐在后面的重返舱才对。
虽然她似乎不该过问,但坐在前面即便是单程也异常危险,一点意外就形同自杀。重返地球时,原本的轨道模块会被抛弃,任由它在大气层烧个精光,理论上乘客要留在重返舱才能存活。
——事实上重返舱里也堆满了维生素。东西散开后又冒出几张面孔和几条手臂。这儿的三个座位才是原本给人待的地方。那里分别坐着按计划前来的航天员尤里、维亚切斯拉夫,加上英国人里斯。
波勒尔-额尔德尼、尤里、维亚切斯拉夫一找到机会就赶快解开安全带,从轨道模块逃进转轴。里斯说他待会儿再出去。
黛娜回到转轴,与四人打招呼。以前这种场合会做足面子,新人滑过舱门时要来个大拥抱或至少击掌,旁边还会有人拍照记录。但眼看地球就要毁灭,气氛消沉至极,不过黛娜仍觉得自己该讲讲话。
波勒尔-额尔德尼说叫她波就好。看她外貌,像有远东血统,但眼睛与颧骨又不像华人。
还好黛娜查了资料,所以知道波是蒙古血统。
尤里和马克西姆都来过国际空间站,分别是两次和三次。维亚切斯拉夫似乎是最后一刻接获指派,顶替原本初次到访的年轻航天员。他也出过两次任务。换言之,除了波之外,几个俄罗斯人都是老手,因此与黛娜稍加寒暄后就自行滑到转轴中间,东张西望。新加装的模块他们也是第一次接触。几人穿过舱门进入星辰号服务舱,这儿他们可就熟悉了,立刻操着俄语交谈几句,黛娜听懂大概一半。要在伊兹顺利工作,可得具备一定的俄语能力。
里斯·艾特肯身为工程师,事业重心放在奇怪而崭新的建筑结构,客户通常超有钱。然而十七天前他人生转弯,现在跑来负责为国际空间站第二个更大的旋轮打基础,现有转轴后侧也将设置二号转轴。新居住空间本意是给太空游客使用,合作案双方一边是NASA,一边是里斯的雇主。那位英国籍亿万富豪率先投资太空旅游业。如今里斯要做的设计当然得改动,但无论如何,他依旧最为胜任。
黛娜回到轨道模块,隔着舱门查看状况。里斯倒在椅子上动也不动,十分虚弱。
“第一次上太空对吧?”黛娜明知故问。
“你们这边难道没Google[26]可用?”里斯回答。从美国人的理解来看,这人非常难相处。还好黛娜与英国人接触的经验不算少,没误会他的意思。
“看起来你对新家不太好奇。”
“探险这档事要稳扎稳打。有人警告过我说,头别乱动比较好。”
“可以预防呕吐。金玉良言。”黛娜回答,“只是,你迟早得起来。”一包印着斯拉夫字母的小黄瓜种子从头上飞过,她轻轻拦截下来。算算距离,应该可以跟他伸手一握:“我叫黛娜。”
“我是里斯。”握手后,他仍按照忠告看着前方不乱动。可惜多数人类男性无法违抗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本性,很自然滚着眼球将黛娜全身上下打量一回,最后终于忍不住要微微转头,想看得更仔细。
“你会后悔的。”她说。
“噢,天哪!”他大叫。
“吐出来之前还有几分钟。快出来,我找袋子给你。”
最近几个失眠“夜”,黛娜注意到自己担心着晶体管。现代半导体科技造就体积极小的晶体,但分量微薄,就代表只要接触少量宇宙射线就会功能尽失。在地表上是无须顾虑,反正成本不高,宇宙射线又被大气阻隔。但到了太空,环境条件不同,多半采用各国军方和企业以尖端技术大手笔制造的“抗辐射”电子仪器。其中芯片、电路板的体积、重量、造价高出一般电子产品甚多,也因此无法用在机器人上。黛娜选择以便宜轻巧的量产规格取代,只是每周都必定折损部分机体,此时就靠能动的机器人将死掉的机器人从阿玛耳忒亚搬回国际空间站,再亲自更换芯片即可。有时才组装好的机器人只是储藏在那里,一个不慎晒到射线就未战先败。所幸陆陆续续会有维生素运送到国际空间站,才不构成太大问题。
有些物质可以遮蔽宇宙射线,如地球大气层厚度就足够,换成薄薄一层的坚实金属也行。黛娜恰好有阿玛耳忒亚,停在表面的物体半面被小行星质量隔开,也就是说,靠它能挡住大概一半的宇宙射线。同理,国际空间站一直得到地球庇护,那个方向没有宇宙射线能过来。两者于距离上存在一个微妙的区间:面对地球又在阿玛耳忒亚遮蔽的范围内,就是宇宙射线影响最轻的地方。只可惜角度很窄。黛娜将芯片和电路板存放在那儿,并限制机器人在阿玛耳忒亚面对宇宙深渊那一侧的作业时间,以求降低折损率。
从窗户可以清楚看到阿玛耳忒亚上的凹洞,或许是以前遭受过撞击,那大小塞得进一个西瓜。
第九天,也就是去香蕉房开会、听杜布博士提出磊雨现象、总统宣布大家都不准回去的五天前,黛娜派遣好几台机器人出发。它们装载最高功率的切割刀头,目标是将凹洞挖深。也许她潜意识早察觉会有今日的情况,又或者只是认真执行自己肩负的任务:采矿机器人必须有能力依照程序设定开凿隧道。眼前正是实验的最佳时机。
去香蕉房开会后,黛娜回到工坊,放弃要大哭一夜或者将头伸出气闸这些打算,转而修改程序让小机器人将隧道转个弯,朝小行星内部缓缓深入。之前机器人的移动路径是直线,她朝石英玻璃外面望去就是西瓜洞,机器人都在隧道底。要观察机器人必须拿电焊护目玻璃压着窗户,否则切割刀头的紫色电浆强光会伤到眼睛。五名新人于A+0.17抵达伊兹时,机器人没入了弯曲后侧,无法直接看见,俨然自宇宙消失于无形。宇宙射线像光波般呈直线,要是躲到转角后面,就能避开。
黛娜要机器人在笔直隧道侧面挖出类似储藏室的凹槽,然后将所有备用芯片、板材打包好。幸亏现代晶体技术发达,全部东西装起来体积并不是很大,是个单手就能拿稳的方形小盒。换作之前,这可能是个笨主意,只要一点宇宙射线就能摧毁盒里的所有零件。但她将盒子放在八腿机器人身上,要机器人出气闸后钻进隧道,她通过摄像头与数据手套操作机器人肢体,带它进入凹龛,将腿展开,完全僵直。只要固定好就不会忽然飘出来,而它携带的晶体管也能免受威胁。
里斯在旁边看着黛娜工作。他进入伊兹国际空间站已经五个小时,还是身体不适,只能躺着休养。因为工坊这边有索带、夹子和各种工具,方便将里斯的脑袋固定在几根管子中间,管子上面包了泡棉,以求触感舒适。黛娜塞了几个呕吐袋给他后就自顾自地工作起来。
“那个型号有没有取名?”里斯开口问。
“‘爪蟹’,”她回答,“‘八爪螃蟹’太长。”
“嗯……好名字。”
“要在岩石上面行动,这是最容易设计的形态。每只脚装上电磁铁,可以吸附在主要成分是铁的阿玛耳忒亚上。要抬脚的时候将磁铁断电就好。”
“我猜你应该考虑过,”里斯还是很虚弱,“但你其实可以将整颗小行星挖空,里面就成了受到保护的环境,说不定还可以填满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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