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裴伽纳的诸神> 穆丽汀

穆丽汀

  被遗忘的岁月里,一天傍晚,诸神坐在穆丽汀之上的莫拉·纳沃特山上,手里用绳子牵着雪崩。

  在中心之城里立着城中祭司们的神庙,穆丽汀的人们都到这里来向他们献礼,为穆丽汀的人们雕刻神像则是城中祭司的惯例。在穆丽汀的中心之城,那许多神庙之中有一座往昔之庙,里头有一个独立的房间,那里放着一本《美好技法之书》,书里讲的是人如何才能为自己造出既不会发怒又不会向小小人类复仇的神明,其中的语言在很久以前就已无人能够读写。祭司们一直研读着《美好技法之书》,然后不停地尝试创造和善的神明,所以他们造出的神总是互不相同,但他们的眼睛都望着穆丽汀。

  在被遗忘的岁月里,诸神一直在莫拉·纳沃特山上等待着、忍耐着,等穆丽汀的人们雕刻出一百个神明。穆丽汀从未被莫拉·纳沃特山上的闪电击中,丰收时节不受虫害,城市之内亦无瘟疫,诸神就只在莫拉·纳沃特山上微笑着安坐。穆丽汀的人们曾说:“「尤玛」即是神。”诸神则微笑着安坐。当许多年过去,人们忘记了「尤玛」,他们又曾说:“「苍加利」即是神。”诸神则微笑着安坐。

  之后,在「苍加利」的祭坛上,祭司们用紫色玛瑙刻出一个矮胖的身形,说:“「亚苍」即是神。”诸神依旧微笑着安坐。

  穆丽汀人又曾跪倒在「尤努」、「巴苍、「尼蒂西」和「桑德拉奥」的脚下,向他们礼拜,而诸神依旧坐于城市之上,手里用绳子拉着雪崩。

  日落将至,高山上一片宁静,覆盖着莹莹白雪的莫拉·纳沃特山巍然挺立,而炎热的城市里,凉爽的微风从平缓的山坡上吹来。这时,穆丽汀的大先知塔西·扎罗,在一块大蓝宝石上雕出了城中的第一百个神像。然后,莫拉·纳沃特山上的诸神转过身,说:“百件恶事已成。”于是他们不再凝望穆丽汀,手中也不再拉着雪崩,雪崩便呼号着向前跳去。

  现在,穆丽汀的中心之城里满是碎石,而在这砾石之上一座新城已然建起,其中的人们并不知道旧穆丽汀,诸神则依旧在莫拉·纳沃特之上静坐。在这新城里,人们崇拜雕刻而成的神像,神像的数量是九十有九;而身为先知的我,发现了一块稀奇的石头,现在就要去把它刻成一位神明,供整个穆丽汀崇拜瞻仰。

  诸神的秘密采尼·摩是一条小蛇。他看到前方远处有清凉而晶莹的河水,于是他爬过炙热的沙粒,向河边而去。

  先知乌尔冬走出了沙漠,沿着河岸向上游他旧时的家乡走去。三十年前,乌尔冬离开了他出生的城市,到一处静谧之地生活,以寻求诸神的秘密。他的家乡叫做河畔之城,城里有许多先知教授着关于众位神明的知识,人们也给自己创造了许多秘密,但一直以来从没有人知道诸神的秘密。而且也从未有人能去找寻这秘密,因为一旦有人去找它,人们便说:

  “此人有罪。因为,当众人睡去、不再倾听,诸神借着星光向我们的祭司说话,但他竟对诸神毫无敬意。”

  乌尔冬认为,一个人的思维就像一座花园,他的思想就是花朵,而城市之中的祭司们,就像那些负责除草、修坪的花匠,他们在花园中砌出平坦而笔直的道路,人的灵魂只能沿着这些道路行走,否则花匠们就会说:“此灵魂逾矩了。”花匠们除尽了道中生长的每一朵花,又修剪掉花园里开得过高的那些,还说:

  “此乃惯例”,还有“这已书写在册”,以及“一向便是如此”,或是“从来不曾那般”。

  因此乌尔冬知道,他在这座城里不可能发现诸神的秘密。乌尔冬对人们说:

  “诸世界之伊始,诸神的秘密清楚地写满整个大地,但诸多祭司的步履已踏坏了它。你们的先知确实都代表着真实,但我将到沙漠中去,寻找比你们的先知更真的真理。”乌尔冬就此走进了沙漠,历经风暴,多年来依旧寻找着。当沙漠尽头的群山上响起雷鸣的怒吼,他便在雷中寻找那秘密,但诸神并不以雷鸣传声。当星空下的寂静被野兽的声音打破,他就在那里寻找秘密,但诸神并不借野兽说话。

  乌尔冬渐渐变老,沙漠中的一切声响都已对乌尔冬说话,唯缺诸神。而一天晚上,他听见了山丘之上诸神的低语。诸神彼此低声说话,他们的脸转向大地,全都流下泪来。乌尔冬并未看见诸神,却只在他们返回山丘间的低谷时,看见了他们回身的影子;在那里,诸神全都站在山谷口,说道:

note.png

“哦,「莫宁·扎伊」,哦,诸神中的最长者,对你的信仰已然消逝,你的圣名于昨日最后一次在大地上被言说。”他们转向大地,再次一起流下眼泪。诸神从天空中扯出白云,装点在「莫宁·扎伊」的身旁,将他从山丘后的低谷中抬出,他们令白雪遮盖山头,用乌木刻成的鼓槌击打着山巅,奏出诸神的哀乐。道路之间回声震动,大风呼啸,因为昔日的信仰已然消逝,「莫宁·扎伊」的灵魂也随之而去。于是,诸神抬着他们死去的父亲,走在夜间的山路上。乌尔冬跟随其后。诸神来到一座缟玛瑙制成的巨大墓地,它立在四根带着孔洞的白色大理石柱上,每根石柱都用四座大山雕刻而成。「莫宁·扎伊」就卧于其内,因为古老的信念已经衰亡。在他们父亲的墓前,诸神开口说话,乌尔冬便听到了诸神的秘密,那秘密在他看来竟变得如此简单,甚至凡人皆可猜到——却未曾猜到。接着,沙漠的灵魂升起,将浮沙编成的遗忘花环掷于墓上,诸神则穿过群山,走回他们的低谷之地。而乌尔冬离开了沙漠,行走多日,就这样来到河水流出城市、涌向大海之处,沿着河岸走近了他旧时的家乡。河畔之城的人们远远地看见了他,喊道:

  “你可曾找到诸神的秘密?”

  他回答:

  “我找到了,诸神的秘密就是:——”

  小蛇采尼·摩在自己和清凉的河水之间看到一个人的身影,于是抬起头猛地朝他攻去。诸神因此对采尼·摩十分满意,把他称作诸神秘密的守护者。

  “莫宁”即“早晨”之意。原文此处与早晨没有直接关联,故取音译。(译注)

  南风有两位棋手坐了下来,一起下棋消磨无尽的时光。他们选择诸神作为这棋局的棋子,而他们的棋盘则是整片天空,从这一头直到那一头;天空中还落着些许尘埃,每一粒尘埃即是棋盘上的一个世界。这两位棋手身着长袍,头戴面纱,他们的衣袍和面纱一模一样,他们的名字分别是「命数」和「机缘」。他们就这样下起棋来,拿着诸神在棋盘上到处移动,尘埃升起,被棋手们从面纱后射出的目光照得闪闪发亮。然后诸神便说:“看,我们惊起了尘埃。”

  机缘巧合,又或是命中注定(谁知道呢?),一天晚上,先知奥尔德看到诸神在星际间阔步行走,星光没过了他们的膝盖。可就当他朝他们礼拜时,他看到一只庞大的手覆在他们头顶,那是一位棋手正向外伸手去移动棋子。这时,先知奥尔德便晓悟了。若保持沉默,他如今或许依旧安好,但奥尔德却满世界奔走,向所有人宣告:“诸神之上另有威权。”

  诸神听到了他的话。于是他们说:“奥尔德看见了。”

  诸神的复仇如此可怖,他们的眼神那样残忍,他们俯视着奥尔德的头颅,将一切有关诸神的知识从他脑中夺去。此人的灵魂游荡于荒野,为自己寻找神明,却永远求而不得。接着,诸神从奥尔德的生命之梦中摘去了月亮和星星,因此他在夜里便只能看见漆黑的天空,再不见光明。诸神的复仇永无休止,他们又从他的生命中除去了鸟儿、蝴蝶、花朵、树叶、昆虫和一切小巧之物,这位先知眼中的世界变得十分怪异,但他依旧不知诸神的愤怒。然后,诸神又遣走了他所熟知的山岭,以及山顶可爱的树林和远处的田野,令他再也看不见它们;奥尔德就在狭隘的世界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眼中几乎一无所见,而他的灵魂依旧游荡,寻找着诸神而不得结果。

  最后,诸神拿走了田野和溪流,只给先知留下他的房子和其中大件的家具。日复一日,他们悄悄潜行于他身边,在他和他所熟悉的事物之间遮上层层迷雾,直到他最终什么也看不见了,双目失明的他对诸神的愤怒依旧毫不知晓。于是奥尔德的世界里只剩下了声音,他仅仅依靠听觉把握一切事物。他昔日所拥有的美好,只剩下了这儿山间传来的某首歌,或是那儿鸟儿们的鸣叫,以及小溪中的流水之音或是雨水落下的滴答声。但是,诸神的愤怒并不随着花瓣的闭合而平息,冬天的所有雪花都不能教它缓和,夏日的全部光辉亦不能令其停歇。一天晚上,他们夺走了奥尔德的声音世界,他醒来时便已失聪。但是,当人打破了蜜蜂的蜂巢,蜜蜂并不知道是谁打破了它,也不知晓它会不会再遭破坏,但它们依旧会和同伴们一起再修建一座蜂巢,就像这样,奥尔德也为自己又建了一个充满往日回忆的世界,并把它安置在了过去。在那里,他为自己造出了旧时欢笑之城,在城里盖起了伟大成就之殿,他用回忆的钥匙开启了金锁,依旧拥有一片寄身的空间,尽管诸神已夺走了他的声音世界和视野天地。然而诸神一直追逼,不知疲倦。他们又收走了他的往日世界,带走了他的记忆,遮住了通往过去的道路,只留下他在人群之中,眼不能视、耳不能听,过目即忘。于是人们便都知道,他就是曾将诸神称为渺小者的那个人。

  最终,诸神夺取了他的灵魂,并用它制成了南风,令它永远游荡于汪洋之上,不得停歇;南风清楚地知道,很久以前在不知名的某处,他曾经晓悟过,所以他向海岛呼啸,沿着南岸一遍遍嘶吼:“我曾晓悟,我曾晓悟。”

  但南风向万物说话时,万物正沉于睡梦之中,谁也没有留意他关于曾经晓悟的嘶吼,只是心满意足地沉睡着。但是,南风知道自己曾遗忘过某样东西,他依旧大喊着:“我曾晓悟。”想要催人们醒来,找到那样东西。可是,尽管南风从南方吹来了泪水,可谁也没有留意他的悲伤,所以虽然南风一直呼啸不止,但依然没有谁注意到世上有可被知晓之事,诸神的秘密依旧安全。但南风所要寻找的实为北方,有人说,终有一天他会跨越冰山、吹进冰的海洋,来到北极,那里就刻写着诸神的秘密。这时,「命数」和「机缘」的棋局会突然停止,输棋的一方将不复存在,他的过去亦将消失,「命数」或「机缘」(谁知道哪一方会赢呢?)将把诸神从棋盘上一挥而落。

  在时间的国度阿拉塔的国王卡尼斯对他的长子这样说道:“我将我的祖恩城赐予你,城中有着金色的屋檐,檐下有着嗡嗡的蜜蜂。我亦传予你阿拉塔的国土,以及其他你理应拥有的土地,因为我留给你的三支强大军队很可能会攻下辛达拉,统领伊斯坦恩,从前线上逼退欧宁,包围彦的城墙,并征服更远处的赫比思、艾柏农和卡日达的国土。但切勿率军攻打兹纳尔,也不得跨越艾迪斯河。”

  阿拉塔国的祖恩城中,金色屋檐之下,国王卡尼斯死去了,他的灵魂所去之处,也曾飘过他的先辈——前朝国王们的灵魂,以及他们奴隶的魂魄。

  于是,新国王卡尼斯·佐戴上阿拉塔国的铁制皇冠,随后走下了围绕在祖恩城外的平原。他在那里找到了他的三支强大军队,士兵们喧嚷着,要他带着他们跨过艾迪斯河,攻打兹纳尔。

  但这位新王从军队之处返回后,一整晚独自待在宏伟的宫殿中,久久地思考着战争;黎明前不久,他透过宫殿的窗户向西边望,目光越过祖恩城、跨过阿拉塔的农田,隐约看到远处伊斯坦恩之上有一座山谷。他思索着,看到彼处,在平原中的小屋和羊群觅食的田野上,烟气飘升,高而笔直。过了一会儿,太阳出来了,它俯照着伊斯坦恩亦照耀着阿拉塔,阿拉塔和伊斯坦恩的房屋中都响起一阵骚动,公鸡挤在城里,人们都走出门,走向咩咩的羊群所在的田野;国王好奇地想,伊斯坦恩人们的生活是否会有所不同。男男女女都出门劳作,彼此相遇,街道和田野上响起了欢笑之声;国王的双眼凝视着远方的伊斯坦恩,那里的小屋上依旧冒着又高又直的烟气。照耀阿拉塔和伊斯坦恩的太阳升得更高了,于是两地的花儿也都大大地张开花瓣,鸟儿唱起歌,男男女女的说话声也响了起来。在祖恩的集市上,载着货物出发去伊斯坦恩的商旅队也行动起来,接着,外来的骆驼们来到了阿拉塔,挂着许多驼铃叮当而过。从未如此思考过的国王,一边思绪万千,一边把这一切尽收眼底。远处,艾格尼德山向西边皱着眉,把守着艾迪斯河;在群山背后,一片贫瘠的土地上住着凶悍的兹纳尔人。

  而后,国王穿过他刚刚拥有的王国,远行来到了古老诸神的庙宇。在那里,他看到屋顶破败,大理石柱倾倒,高高的野草在神庙的内殿中交错丛生;古老的诸神得不到礼拜和献祭,已被遗忘,无人照管。国王就问他的议员大臣们,是谁推倒了诸神之庙,或令诸神如此被人遗弃。他们回答说:

  “此乃时间所为。”

  接着,国王遇到一个人,他驼背瘸腿,脸上布满沧桑的褶皱,国王从未在他父王的宫殿里见过这样的面容,便说:

  “谁对你做了这样的事?”

  那老人回答:

  “是时间这样无情地对待我。”

  国王和他的议员大臣们继续上路,接着遇到了一群人,他们中间扛着一顶棺材。国王向他的议员大臣细细询问关于死亡的事,因为从没有人向国王解释过这些。最为年长的那位议员回答说:

  “死亡,哦,王啊,它是诸神派他们的时间仆人送来的一份礼物,有些人欣然收下,有些人则被逼着勉强接受,对另一些人来说,它则在一日之中突然被抛到面前。一旦收到诸神派时间带来的这份礼物,人就必须抛弃一切前往黑暗之中,停留于此直至诸神改变心意。”

  国王返回了宫殿,召集了最伟大的先知和议臣,更详细地向他们询问有关时间的事情。他们告诉国王,时间这个巨人是怎样像长长的影子一般矗立在黄昏之中,或者,是怎样不被察觉地在世界中阔步穿梭;他如何作为诸神的奴仆听从他们的指令,但也总是时不时地为自己挑选新的主人;以及,时间所有的旧主是如何死去,其神殿又是如何被人遗忘。其中一人说:

  “我曾见过他一次。我因为某些回忆,想到童年的花园中去再次嬉戏。那时已近傍晚,日光微弱,我看见时间就站在那小小的园门之上,如日光一般暗淡,他站在我和那座花园之间,偷走了我的回忆,因为他比我更强大。”

  另一人说:

  “我也曾见过我屋舍的这位仇敌。我看见他在我熟知的田野里潇洒踱步,手里牵着一个陌生人,他把他引到我的家中,让他坐在我的先祖曾坐过的地方。后来,我又看到他在屋外绕了三圈,他弯下腰,从草坪以及院子里高高的罂粟花丛中取走了它们的光辉,他走过我记忆中的那些角落,一路上撒下一株株野草。”

  又有一人说:

  “有一天,他走进荒野,在荒芜之地养育了生命,他教那生命凄厉地哭喊,又再一次用荒土埋葬了它。”

  还有一人说:

  “我也曾看见他坐在一个孩子的花园里,他手上摘着花瓣,然后又穿过许多树丛走了出去,一路上猫着腰,把树上的叶子一片一片拔了下来。”

  另外一个人说:

  “有一次我借着月光看见了他又高又黑的身影,他站在阿玛娜古国一座神殿的废墟中,在夜色下做着些什么。他正忙着用杂草和尘埃掩埋什么东西,脸上的表情如杀人凶手一般。从那以后,阿玛娜古国的人们失去了他们的神明,再也没有见过他,而我曾看见时间蹲伏的地方,正是那位神的神殿。”

  同时,远方城市的边界处一直有嘈杂声传来,那是国王的三支军队喧嚷着要随君攻打兹纳尔。于是,国王走到他的三支军队跟前,向他们的首领说:

  “我不愿披着杀戮的外衣,去成为其他领土的国王。我曾看见那欢愉了阿拉塔的晨曦同样在伊斯坦恩升起,也曾听见和平之声在花朵间低吟。我不愿令百姓人家破败荒芜,去征得一片只剩孤儿寡母的领土。但是,我将率领你们去击退与我阿拉塔誓不两立的仇敌,他会推倒祖恩的高塔,并已经侵入此地,颠覆了我们的神明。他也是辛达拉和伊斯坦恩的死敌,筑满堡垒的彦、赫比思和艾柏农也无法征服他,卡日达最尖利的山峰也不足以抵御他。他,是比兹纳尔更强大的敌人,他的防线比艾迪斯河更加牢固;他睥睨世上所有的民族,嘲笑他们的神明,觊觎他们所建的城市。所以,我将率军出战,征服时间,从他的手中解救阿拉塔的诸神。待我凯旋而归,死亡将走远,年老与疾病将离去。在这里,我们将永远生活在祖恩的金色屋檐之下,蜜蜂也将在不锈的山墙和不倒的高塔间永远嗡嗡叫着。凋零和遗忘不复存在,没有死亡,没有痛苦,我们将令世间的人们和可爱的田野摆脱无情的时间,获得自由。”

  军队起誓,他们将追随国王,拯救世界与诸神。

  于是第二天,国王带着他的三支军队踏上了征程。他们跨越众多河流,走过许多土地,每到一处便询问关于时间的消息。

  第一天,他们遇见一个满脸皱纹的女人,她告诉他们,她曾经容颜美丽,而时间用他的五只爪子摧毁了她的脸庞。

  他们在搜寻时间的途中遇上许多位老人。他们都曾见过时间,但说不出更多的消息,只有其中一些人能说出他走远的方向,他们或是指向一座废弃的塔楼,或是指向一棵年老而破败的树。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国王带领士兵向前挺进,希望能最终遇上时间。有时,他们在夜里驻扎于设计美观的宫殿或开着鲜花的花园旁边,希望当他们的敌人在夜里前来玷污圣物时能逮住他。有时他们会碰上蛛网,有时则看见生锈的铁链,还有屋顶残破、墙体倒塌的房屋。这时,军队就会加速前行,心想,他们已离时间更近了一些。

  一周又一周过去了,许多个星期积累成了许多个月,他们不断听到关于时间的报告与传闻,但从未找到他。士兵们已对长征感到倦怠,但国王依旧坚持前进,不准任何人回转,并一直说,敌人就在不远的前方。

  月复一月,国王带领着如今已不情不愿的军队,最终在行进了将近一年后,来到遥远的北方一座叫阿斯达玛的村庄。在这里,国王手下许多疲惫的士兵逃离军队,在阿斯达玛安顿下来,与阿斯达玛的姑娘成了家。正是这些士兵,把军队近一年来的征程清楚地记录了下来,一直写到他们来到阿斯达玛为止。然后,大军离开了村庄,孩子们在他们离开时上街欢送,他们翻过五英里外的一条山脊,消失在了视线中。这之后的故事我们知之甚少,记录中的余下部分,收集自国王军队中老兵们的传说,他们曾在夜晚祖恩的火堆旁讲述这些故事,而后则由兹纳尔的人们记叙至今。

  今天的人们总是不吝赞颂那些跟随国王离开阿斯达玛、继续行进的军人,他们最终(在前进了不知多长时间之后)来到一个山顶,那里的整片大地都布满绿色,向北倾斜。山脊之内是绿色的原野,之外则是呼啸的大海,放眼望去,不见海岸亦没有小岛。绿野之中有一个村落,国王和军队走下山来,看到了它。村子就在他们下方,带着肃穆的气息,烙印着古旧神韵。旧世的山墙由于年岁的流逝而斑驳扭曲,村里的烟囱也都歪歪斜斜。破旧石瓦盖起的屋顶,上头覆盖着深深的苔藓,每一扇小窗都嵌着无数造型怪异的玻璃,窗外的花园由古旧的方式建造而成,遍布着杂草。屋门是用远古的橡木板材制作而成,搭在生锈的合页上前后摇晃,上面漆黑的节疤从它们的眼窝里直直地向外望着。大蓟的花冠在村中四处摇摆,村子四周攀爬着常青藤,还有野草在摇头晃脑;歪斜的烟囱里冒出蓝色的烟柱,高而笔直,无人打扰的街道上铺着大颗的鹅卵石,石缝间钻出的草叶向上伸展。花园和鹅卵石街道之间,是一道坚韧荆棘组成的树篱,它的高度足以遮蔽马上骑手的视线,但旋花沿着树篱攀援,从篱笆顶上向花园里偷偷瞥去。在每座屋前,树篱便断开一截,那中间晃着一扇小门,门上的木材被雨水和年岁冲刷得柔软,绿如苔藓。这一切都显现着苍老,呈现出过往已被遗忘之物的寂静。面对年岁用古物造就的这片荒芜废墟,国王和他的军队久久地注视着。然后,国王令他的军队停驻在山坡上,只带着一位军队首领走进了村庄。

  不久,房屋里出现了些许响动,一只蝙蝠从门里飞到了日光下,三只老鼠从门口沿着台阶跑下来,一块沧桑的石头碎成了两半,却仍被苔藓黏在一起;随后,一位白须落地的老人弯着腰拄着拐走了出来,身上的衣服已被磨得发亮。接着,其他房屋里的人们也都走了出来,他们都一样年老,一样弯着腰拄着拐。他们是国王曾见过最年老的人了,他向他们询问村庄的名字和他们的身份;他们中的一人回答说:“这里是老年之城,属于时间的领土。”

  国王说:“那么,时间在这里吗?”

  其中一位老人伸出手,指向一座立在陡坡上的巨大城堡,说:“时间就住在那里,我们是他的子民。”他们还都好奇地看着国王卡尼斯·佐,最年老的那位村民又出声了,他说:“你这如此年轻之人,你是从来哪儿来的呢?”卡尼斯·佐便说,他是为征服时间、拯救世界和诸神而来。他也回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村民们说:

  “我们比永恒还要年老,并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但我们是时间的子民,这里是万物的边缘,他就从这里派钟点去攻击世界。你们永远也战胜不了时间。”但国王却回到军队驻扎处,指向山坡上的城堡,说,他们终于找到了世界的敌人;比永恒还要年迈的老人们缓缓走回屋内,老旧的房门吱嘎作响。军队行进着,穿过原野,经过村庄。时间则一直从他的一座高塔上看着他们,当他们以战斗阵型包围陡坡时,时间就在他的高塔上坐着,静静观察。

  但是,就在排头兵的步伐踏上山脚的时候,时间把五个年头抛向了他们,这些年岁掠过他们的头顶,军队变得年迈了一些,但依旧向前进。然而,在国王和每一位士兵眼里,山坡变得更陡峭了,他们的呼吸更加沉重。时间召集了更多的年岁,将它们一个一个抛向卡尼斯·佐和他的每个手下。士兵们的膝盖变得僵硬,他们的胡须变长,颜色转灰,而那许多钟头、日子和岁月都歌唱着飞过他们的头顶,他们的头发愈来愈白,来势汹汹的钟点压倒了他们,年头冲上前来,将大军中的青春一扫而光,终于,他们来到时间城堡的墙下,面对面遇上了一群嚎叫着的年岁,并发现,这山坡之陡峭已非年迈之人所能企及。国王已被疟疾和伤寒折腾得疲惫不堪,他召集了他的年迈之军,拖着缓慢而痛苦的步伐蹒跚下了山坡。

  国王迟缓地带领着他的战士们向回走,他们的头顶都曾出现过年岁胜利的欢叫。年复一年,他们散乱地走向南方,一直朝着祖恩的方向;他们又一次来到阿斯达玛,手里的标枪都生了锈,长长的胡须飘动着,那里的人们都不认得他们了。他们又一次经过那些城镇和村庄,他们曾在那里好奇地询问过关于时间的消息,但现在也没有人认识他们了。他们来到他们曾于夜间驻扎、守候时间的那些宫殿和花园,并发现时间已来过那里的痕迹。一直以来,他们都怀着一种希望,希望他们还能回到祖恩,还能看到那里金色的屋檐。没有人知道,在他们身后,时间那无人可见的消瘦身影一直潜随着他们,他一个一个地截击掉队的士兵,并用他的钟点击垮他们,因此,军队里每天都有人走失,卡尼斯·佐的老兵也越来越少。

  但是,许多个月过去了,终于在一天夜里,当他们在清晨前的昏暗中行走时,晨曦忽然降临,照亮了祖恩的屋檐,军队里传起一阵响亮的呼喊:

  “阿拉塔,阿拉塔!”

  可他们走近一看,那大门已生锈迹,城墙外的野草高高生长,许多屋顶已垮塌,山墙亦黯淡扭曲,金色的屋檐也不再像从前一般闪着光泽。士兵们走进城市,期待着与数年前的姐妹和爱人重逢,却只见到面带皱纹的老太太,她们也认不出他们来了。

  突然,有人说:

  “他也来过这里了。”

  于是他们便知道,就在他们搜寻时间的时候,时间已经来过这里扫荡,他用年岁攻击了他们的城市,趁他们远走的时候将它攻下,并用年老之轭奴役了他们的女人和孩子。于是,卡尼斯·佐的三支大军中仅剩的人们,都在这沦陷的城里安顿了下来。不久之后,兹纳尔的人们跨越了艾迪斯河,轻易战胜了这支年迈之军,将阿拉塔占为己有,祖恩城从此便由兹纳尔的国王统治。有时候,兹纳尔人会听老阿拉塔人讲故事,描述他们与时间交战的那些年头。兹纳尔人记住了这些故事,后来又详尽地写了下来,成为如今仅存的记录——它讲述了那些勇猛的大军如何为了拯救世界和诸神与时间开战,又是怎样被钟点和年岁一一击溃。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