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诸神的荣光
许多史书中都记载着发生在三岛上的伟大战争，以及往昔的英雄如何一一丧命沙场的故事，但书中却未提及更加古老的日子。那时候，岛上的人们还未出发参战，每个人都在各自的一方土地上照顾着一群牛羊，令人倦怠的平静模糊了往昔之前的岛屿。那时候，岛上的人们如孩童般在「机缘」的脚下玩耍，不崇拜神明，亦未起身争战。然而，一群水手被怪风抛到了被他们称为繁荣之岛的三岛岸上，发现了一群没有信仰的快乐岛民。水手们告诉他们，他们可以活得更快乐，劝他们信仰神明、为诸神的荣光而战，他们会留名千古，死时亦将赞颂诸神之名。于是岛上的人们聚到了一起，商量着：
“关于兽类我们知道不少，可看啊!这些水手口中的东西对我们也一清二楚，还用我们来取乐，正如我们了解和利用兽类一样。但当人结束了田间的犁耕劳作，在傍晚返回，他们却乐于回应灶台边升起的琐碎祷告。现在我们要不要追寻这些神明呢?”有些人说：
“我们是三岛之主，从来无事烦忧，生时繁荣兴盛，死后我们的尸骨亦能在宁静中安息。而他们，或许会在三岛之上威胁我们的地位，在我们死后纠缠我们的尸骨，所以我们就不要追随他们了吧。”
可其他人又说：
“当干旱来临、牲畜尽数死去，人所念的祷告升上无心的云端，不被察觉。若他们确乎存在于某处，乐于集纳人的祈祷，让我们派人去寻找他们，对他们说：‘名为三岛的那些岛屿，有时也被水手称为繁荣之岛(它们就位于中央之海)，岛上的人们常常祈祷。有人告诉我们，你们喜爱人的礼拜，并会因此回应人的祈祷。我们即是来自三岛的旅人。’”
那非人非兽的奇异存在会于傍晚回应人的祈祷，这想法深深吸引了岛民们。
于是，他们派人乘着帆船去穿越大海，「机缘」便把这些船只安全地带到了大海另一头的遥远海滨。其中三人翻山越谷，前去寻找诸神，他们的同伴则将船靠在岸边，在海滨上等待。追寻诸神的人们跟着天上的闪电走了三十个日夜，翻过了五个山头，终于来到最后一个山顶，他们看到那下方有一座山谷，看啊!诸神便在彼处。在一个个大理石山岭上，诸神各自端坐，手肘撑在膝上，单手支颐，唇边皆带着微笑。在他们下方是小小人类的军队，他们在诸神的脚边，为了诸神的荣光、以诸神的荣耀为名，彼此战斗、互相厮杀。山谷中，他们身旁曾由他们自己勤劳的双手所建筑的城市，也被他们为了诸神的荣光烧毁，他们就在那里为诸神的荣光死去，而诸神俯视这一切，露出微笑。人们的祈祷从山谷中飘摇升起，诸神的确会偶尔回应一句祷告，但大多数时候他们对它们回以嘲弄，人则无时无刻不在相继死去。
见到这样的情形，从三岛而来寻找诸神的人们便卧倒在山顶上，以免被诸神瞧见。接着，他们依旧躺倒着向后爬了一小段，并低声地交头接耳，然后就猫着腰飞奔起来。他们在山上疾行二十天回到了海岸，与他们的同伴汇合。但当同伴们问起他们的探寻之旅是否失败时，这三人只道：
“我们见到了诸神。”
船只再度扬帆起航，跨越中央之海，回到了三岛，那「机缘」歇脚休憩之地。他们对人们说：
“我们见到了诸神。”
但是，他们还对岛屿的统治者描述了诸神如何驱使人群的场景;他们回到家，在繁荣之岛上继续生活、照看畜群，在见识到诸神如何利用人类后，他们对自己的牛羊都更加和善了。
但有一天早上，高大的诸神在山谷中散步、瞭望大山的边际时，看到了那三个人留下的足迹。诸神便在那足迹上方低下头来，俯身向前奔跑。他们在当天傍晚前来到了人们曾扬帆而去的海岸，在沙滩上看到了船只的痕迹，于是涉水走入海中，走了好远仍一无所见。若不是某些人在听了旅者的故事后也想前去亲眼看看诸神，三岛之上依旧一切静好。这些人在夜间乘船溜出岛上，于是，诸神在返回山中之前，便看到海天相接之处驶来满张的白帆，船上正是在不详之日出海寻神的人们。这时，诸神的子民得到了片刻安宁，因为诸神正潜伏在山后，等待来自繁荣之岛的旅人。旅人们来到海滨，将船靠岸，派出六人前往他们听说的那座山去。但许多天后他们又回来了;他们没有见到诸神，却只看到被烧毁的城池冒着灰烟，停在空中的是秃鹫而非得到回应的祈祷。他们都驾船逃回海上，再度扬帆，来到繁荣之岛。但在船只的身后，诸神在远处蹲伏着，他们涉海而来，好让海岛信奉他们。他们来到三座岛屿上，在每个岛上扮作不同的模样，但都对众人说：
“丢下你们的畜群吧。站出来，为诸神的荣光而战。”
其中一座岛上，所有人都踏上战船，为似国王般在岛上昂首阔步的诸神而战。在另一座岛上，人们为之战斗的诸神穿着乞丐的破衣衫，如低贱之人在地上行走;最后那座岛上的人们，则为全身被毛、形同野兽的诸神之荣耀而战;他们的前额上长着许多发光的眼睛和肢爪。许多史书中都记载着，这些人是如何为诸神的光耀之名持久奋战，直到三岛之上一片凄凉，却满是荣光。
夜晚与早晨有一次，在暮光的田园之上诸神的一座凉亭里，独自徘徊的夜晚忽然与早晨相遇。夜晚从脸上扯下暗灰色迷雾的斗篷，说：“看，我是夜晚。”他们俩就坐在诸神的凉亭里，夜晚讲述了关于发生在黑暗之中那些古老神秘事件的奇异故事。早晨则为之惊奇不已，坐在那儿注视着夜晚的脸颊和他的星星花环。早晨说，斯纳马西斯的雨水在平原上腾起雾气，夜晚却说，黑夜里的斯纳马西斯一片骚动，狂欢作乐、觥筹交错，还有国王在讲述传说，直到米纳斯的军队前来偷袭，光便熄灭，兵器的喧嚣就在早晨来临前响了起来。夜晚说，乞丐辛达纳曾梦见自己成为了国王，而早晨说，她曾看见辛达纳在平原忽然找到一只军队，他走上前去，以为自己就是国王，军队也相信了他;现在，辛达纳已是马西斯、塔伽德里蒂斯、戴内斯、查恩和图美达的首领。夜晚最爱讲的是艾萨尼思的故事，它的废墟是荒漠边缘留存的微渺记忆，而早晨则描述了统治着平原的两座城市，纳迪思与蒂矛特。夜晚以可怕的语气，描绘了麦楠迪斯在黑暗中走过他的城市时所见的东西。在王者夜晚的肘边，总是响起这样一声低语：“把这个讲给早晨听。”
夜晚一直讲述着，早晨亦惊奇不已。夜晚继续说着，说到死去的人如何在黑暗中扑到曾带领他们走上战场的国王身上。夜晚知道是谁杀害了达尼克斯，以及当时的场景。另外，他还说出了七位国王折磨希达瑟里斯的原因，还有希达瑟里斯最后招供的内容，而国王们便出征去了结了那些人的性命。
夜晚还讲到，是谁的血染上了通往奥扎罕神庙的大理石阶，而那头骨为何带着金冠;在黑暗中向城市呜嚎的那匹狼，它身体里承载的又是谁的灵魂。夜晚还知道，从伊拉西亚荒漠上出走的老虎去往了何处，是谁向它们说话，她说了什么，又为何这样说。他讲述着，孟达思之墙中开开合合的大门，它的铁链上为何留有人的齿印;是谁，在黑暗之时独自走出沼泽，请求觐见国王，他向国王撒了个谎，国王听信于他，走进了王宫的地窖，却只见到蟾蜍与蛇，然后被它们杀害。他还讲述了寂静中宫殿塔楼上的冒险之旅，也知道人念出怎样的咒语，便能令月亮的光辉直直射入他仇敌的灵魂。夜晚还讲到了森林、影子的颤动、轻柔而急促的脚步和凝视的眼眸，以及树丛背后隐藏的恐惧，它把身体摆成弓着腰、准备一跃而起的样子。
但是，在诸神凉亭下方，远处的地面上，孟达纳的山峰与早晨对视，然后便抛弃了他对夜晚的忠诚;而在他膝边围绕的矮峰，也都一座一座向早晨致意。同时，城市也在平原上从微光中隐隐现出轮廓。康格罗斯带着她所有的尖顶傲然耸立，长着翅膀的波艾希被雕刻在她大门的东入口，而在它对面，艾弗瑞斯矮胖的身躯被刻在西边;蝙蝠厌倦了在她的街道上高低飞舞，猫头鹰也已归巢。凶恶的狮子走出平原，回到它们的洞穴。蜘蛛的罗网上还没有结出露珠，苏醒的昆虫或白日之鸟的声响尚未传来，所有山谷都还依旧一心向主，效忠着夜晚。但大地正准备迎接新的统治者，她将夜晚的领土逐一偷入囊中，在人的梦里，有成千上万的信使阔步走过，他们正以公鸡的嗓音高声叫着：“看啊!早晨就在我们身后。”在暮光的田园之上，诸神的那座凉亭里，星星花环从夜晚的头顶渐渐暗淡而去，权力的标志则在早晨的眉眼间显得愈发令人惊叹。当营火渐黯，灰烟飘上天空，骆驼也嗅出了黎明的味道，在那一瞬间，早晨忽然遗忘了夜晚。夜晚披着黝黑的斗篷，从诸神的凉亭中溜走，去往黑暗常驻之地;早晨将她的手置于迷雾之上，将其掀起、露出大地，她驱赶着前方的阴影，阴影则追随着夜晚。突然间，一切神秘都抛弃了诡异的身形，旧的辉煌就此逝去，在大地田园间升起一种新的光彩，宽广无际。
高利贷佐努的人们相信，「雅恩」即神，他是一位高利贷者，坐在一堆小小的、光洁的珠宝之后，总是用双臂紧紧搂住它们。那些闪光的宝石不过一滴水珠大小，都躺在「雅恩」贪婪的爪中，而每一颗宝石即是一枚生命。佐努的人说，在「雅恩」规划一切时，大地上还空空如也，没有一丝生命的痕迹。然后，「雅恩」将影子诱惑到他身旁，它们的家在世界边缘之外，它们不懂欢乐，亦不知悲伤，位于时间的开端之前，世界的边缘之外。「雅恩」把它们引诱到身边，向它们展示了他的那堆珠宝;那宝石之中透出光来，绿色的田野在其中闪烁，蓝天与小溪的亮光影影绰绰，还有开满花的小小花圃在果园地里若隐若现。有些珠宝显出天上的风，有些则映着拱形的天空，那里有一片荒原横跨天际，草叶在风中弯下腰来，除了荒原空无一物。而那些最为变化多端的宝石呢，在它们正中央是一片变幻无常的海。影子们朝那些生命之中望去，看到绿野、大海、土地和地上的花圃。「雅恩」说：“我借给你们每位一枚生命，你们可以按照《万物纲纪》以它做事，每一枚生命都会得到一个影子作为在绿野和花圃中劳作的奴仆，为了这些东西，你们将以经历打磨这些生命，以悲伤切割它们的棱角，最后再把它们交还给我。”
于是影子们同意了，它们将拥有闪光的生命，那生命则拥有一个影子作为奴仆，这便是法则。影子们带着各自的生命，就此离别，来到佐努和其他国土，它们在那里以经历打磨属于「雅恩」的那些生命，以人的悲伤切割它们，直到它们闪亮如新。它们不停地找到新的景致，令其在这些生命中发出光来，原来只有绿野和大海的它们，现在又闪烁出城市、船帆与人迹的光泽，而高利贷者「雅恩」则不停地向它们呼喊，提醒它们别忘了它们的协议。当人在生命中增添了令「雅恩」满意的光景，「雅恩」便不言不语，而当他们增添的景象污了雅恩的眼，他便收取一份悲伤作为代价，因为这即是法则。
但人们忘记了这位高利贷者，有些还妄称自己熟习法则，他们说，当他们完成了生命的劳作，那些生命将会为他们自己所有;于是人们开始从他们的辛勤、劳作、打磨与悲伤的切割之中获得慰藉。可就当他们的生命开始闪现出许多不同经历的光彩时，「雅恩」的拇指与食指会在某一枚生命上突然一捏，那人便成为了影子。世界边缘之外的远处，影子们说：
“我们已为「雅恩」苦苦劳作，既在世间收集了悲伤，又令他的生命闪现光彩，而「雅恩」却没有为我们付出任何东西。不如我们还继续无忧无虑地游荡在边缘之上吧。”
影子们又害怕它们会再次被似是而非的许诺所引诱，落入极稔法则的「雅恩」手中，饱受借债之苦。而雅恩只是微笑地坐着，看着他的珍宝日益增多，对那些被他从寂静中诱惑而来、以人的躯体辛苦劳作的可怜影子，他并无恻隐之心。
就这样，「雅恩」诱惑了更多的影子，令它们去为他的生命增添光泽，还将老旧的生命也派遣出去，想让它们变得更加闪亮;有时，他将曾属于国王的生命派给一个影子，却令它去地上经历乞丐的一生，有时又将乞丐的生命派去完成国王的使命。「雅恩」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那些妄称熟习法则的人向佐努的人们承诺，他们用以辛勤劳作的生命将会永远为他们所有;但佐努的人们还是害怕，怕「雅恩」的力量更为强大、他对法则更熟稔。并且有人说，时间会带来那么一个时刻，「雅恩」的财富终将积累到他梦中所渴求的那样多。待那时，「雅恩」将离开大地、令其安息，不再叨扰影子，而只是坐着，带着他丑恶的脸孔贪婪地凝视他所积攒的生命，因为他的灵魂是一位高利贷者的灵魂。但也有人发誓保证，还有那古老诸神的存在，他们比「雅恩」更加伟大，是他们创造了「雅恩」所极稔的法则，并且将有一天会与「雅恩」谈一份难倒雅恩的协议。那时候，被人遗忘的吝啬神明「雅恩」将会离去，或许会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与雨水叫价，讨一口水喝，因为他的灵魂是一位高利贷者的灵魂。而生命——谁会知晓那些古老的诸神和他们的意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