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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第七章 参与商(中)

    听得此言,众人都是大感惊奇,要知契丹覆灭已久,数百年前便已亡国灭种,没想还留了这么一个在世上?何大人笑道:「原来是契丹人,那可真稀奇啦。」正瞧间,忽又见到了灭里的长相,忍不住又愣了:「将军,你……你自己是哪里人?样貌也很不同啊。」

    灭里道:「家父鞑靼,家母康里,末将乃是两族混血。」何大人惊道:「原来是杂……杂那个许多种啊,失敬、失敬。」灭里听他自承失敬,却不知想「敬」些什么,忍不住哼了一声。便朝那手下喝道:「还不快退下!」

    那武士应了一声,正要离去,却听伍定远道:「将军,我生平没见过契丹英雄,不知是否有缘,能为我引荐一番?」伍定远何等身分,居然用了引荐二字,真算给足了面子,果然灭里难以回绝,只能咳嗽道:「你……你等等,我这就过去问问。」

    何大人惊道:「什么?还要过去请示?到底你是马夫,还是他是马夫啊?」

    那白衣武士自是卢云了,先前伍定远一来,他早已起意走避,只是高炯等人来个太快,脱身不及,只能勉强留了下来。岂料伍定远一眼望来,便已看出破绽。灭里行了过去,低声道:「卢参谋,你要见他么?」卢云低头默然,轻轻地道:「还是不要吧。」

    正统朝已经复辟了,什么都算了。两人勉强见了面,却该些什么?是要问他柳昂天的葬礼是否风光?杨顾两人的喜酒是否盛大?还是要与「伍大都督」联袂出城,把灾民杀个一乾二净,再一起向正统皇帝三呼万岁?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卢云叹了口气,正要踏步离开,突听伍定远喊道:「且慢!」正要追上,灭里却挡了过来:「侯爷,我这手下天性怕生,就让他退下吧。」何大人也生气了:「天性怕生?那还让他出使异邦、晋见天子?快叫他过来磕头!你们汗国是怎么挑选使臣的?」

    灭里无法自圆其,索性也不了,只管双手抱胸,霸住了道路。伍定远嘿地一声,绕过了灭里,正要挡住卢云,灭里却伸长了右手,拦住了路。伍定远沈声道:「将军,伍某并无恶意。」灭里道:「我晓得。」伍定远有些急了:「那你何不让开?」

    灭里淡淡地道:「我过了,我这属下害羞,见不得外人。」伍定远不再理他,左手向前一推,欲将灭里架开,哪知这番人武功着实不弱,一推之力,居然耐此人不得?

    伍定远沈下脸去,道:「将军,请退开。」话之间,手中多加了一成力。

    伍定远是天山传人,真龙之体,这一成力便是数百斤,果然灭里承受不起,上身斜弯,脚下跌跌撞撞,正要退让一旁,突听灭里道:「爵爷,得罪了。」

    灭里左臂扬起,竟然出手反击了。伍定远哼了一声,上身后仰,轻而易举便让了开来,正要将此人一举推开,忽觉拳头刮出了一道烈风,脸上火辣辣的甚是疼痛,不觉脚下微一挫跌,向后退开了半步。

    众人吃了一惊,没料到灭里居然逼开了「一代真龙」?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道:「也好,咱俩较量较量。」提起右臂,慢慢亮出了那只「铁手」。

    伍定远要真打了,岑焱、高炯呆了,看双方没来没由的打杀起来,却是想干些什么?纷纷上前劝道:「都督,咱们军务在身,也该走了吧?」何大人却是幸灾乐祸,吟道:「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莫学游侠儿……矜夸紫骝好。」却是劝灭里莫要恃强,以免成了一具死尸。

    双方各自僵持,那背影却走远,慢慢离开了西院,伍定远咬住了牙,铁手一挥,便朝灭里狠狠推去。灭里左拳陡然紧握,刚力所过之处,血脉贲张,筋肉暴涨,众人眼皮还不曾眨动,一股烈风便已席卷而来。

    高炯、岑焱等人莫不大惊失色:「这……这番人的拳怎能这般快法?」

    伍定远向以身手利落见长,出手总比敌人快些,下手亦比别人重些,可灭里的拳头却是神佛所赐、先天成就,伍定远自知这人拳力有异,索性也不躲了,哼地一声,身影化为灰蒙蒙的一片,便朝灭里欺了过去。却于此时,听得一人道:「爵爷。」脚步声响,伸手便朝伍定远背后拍去,

    众人神贯注,谁也没发觉院里多了一名文官,看他身穿大红朝袍,行色匆匆,却是大理寺卿胡志孝,高炯心下大骇,张口欲叫,燕烽也是伸长了手,便想去拉,但这电光雷闪的一瞬,谁能来得及救人?

    伍定远的身影灰蒙蒙的,胡志孝、何大人等文臣看到眼里,还以为自己犯了老花,其实伍定远看似未动,实则浑身上下无处不动,正因身法快得超乎眼力所能及,身上便像胧了一层雾,此刻胡志孝伸手来拍,便似将手探入狂涛漩涡之中,运气好些,整个人滚跌飞出,运气差些,手臂立时绞断,端看他触到了什么地方。

    此刻欲要救胡志孝,方法无他,便是伍定远得停下不动。

    灭里的拳很重,彷佛一柄八十斤重的铁斧,破石穿山;灭里的拳又快,如四两飞镖般一闪即逝,足以削肉裂皮,现下朝身上打来,伍定远若是凝身不动,这一拳挨下,纵有「真龙之体」护身,怕也要身受重伤,看眼前多少军国大事等着他,一旦受了内伤,谁来为百姓抵挡怒苍?

    高炯、燕烽张大了嘴,连声音也发不出了,灭里虽想撤拳,可臂力已发,这雷轰电闪间的事,谁还能救?一片惨然间,忽听「啊呀」一声,胡志孝两脚朝天,摔到了地下,转看伍定远,却已移形换位,站到了灭里背后。

    何大人咦了一声,先是揉了揉眼,觉得伍定远跳跃了,正眨眼间,突然又见到了胡志孝,不由笑了起来:「老胡啊,什么时候来的?怎还躺在地下啊?」胡志孝坐了起来,提起脚来一看,不由咦了一声,只见靴底不见了,露出了一只臭袜子。

    伍定远心下一凛,已知有人出手相助,左右张望间,只见院中一角钉着一枚铜钱,钱铢上还冒着丝丝热烟,原来是这枚铜钱削去了胡志孝的靴垫,让他仰天摔了个大跤,这才保住了上下人等无伤。岑焱行上前去,扶起了胡志孝,道:「大人没跌伤吧?」胡志孝摔了一大跤,身无处不疼,却也只能自认倒霉,叹道:「唉……没事,死不了、活不久哪……」

    北京胡家近年交了霉运,胡正堂、胡志廉、胡志孝,各有倒霉事,堪称一门三杰,眼看胡志孝长吁短叹,何大人却捡起了破鞋垫,笑骂道:「瞧你胡大人,平日省吃俭用,这可连鞋儿也掉啦?」伸手朝他背后一推:「去去去、你弟弟人在外头,还在陪太子话,快去打个招呼吧。」

    胡志孝叹道:「免了,下官不暗番语,去了也是哑巴神像一尊,摆着好看,还是别碍着人家议事了。」行上前去,拍了拍伍定远,道:「爵爷,可否借一步话?」

    伍定远若有所思,直待胡志孝把话了两遍,方才醒觉过来,忙道:「大人……大人有事找我?」胡志孝低声道:「鄙人是为徽王爷而来。」这话一,众参谋莫不心下一凛,伍定远也深深吸了口气,念及徽王已死,别此刻心烦意乱,便算亲爹复活、亲娘再生,也得望后延个半晌,便道:「岑焱、燕烽,去找住持借间厢房。我与胡大人喝茶。」

    二将连忙答诺,正要离开,却听何大人笑道:「借什么厢房?老夫就住在菊院里,那儿就有间现成的。走、难得二胡皆在,老夫那儿又有新采的茶青,刚巧泡来喝!」

    胡志孝忙道:「何老别忙了,我和侯爷谈的是去岁的开支用度,怕要耐心对帐,一会儿忙完后,再找您话吧。」

    何大人冷笑道:「怎么,定远老弟也学着打算盘了?岁支对帐,人家自有岑焱代劳,还犯得着他费神?」推开了胡志孝,笑道:「亲家公啊,方才我不是和你提凝香的事儿么?来,我跟你啊……」着猛拉铁手,咬耳不停,想来在女儿的好处,一旁胡志孝自是苦笑不已,却也不知该如何脱身了。

    好容易众人都走了,灭里也总算没了事,这便走出院门,正要寻人喊叫,树林里已传来话声:「将军,我在这儿。」回头一望,果然见到了卢云,忙道:「卢参谋,方才多亏你了。」

    卢云嗯了一声,却是若有所思,灭里回思方才的场面,低声便问:「卢参谋,你为何不肯见伍都督?你俩以前不是好友么?」

    卢云叹了口气,灭里当然不会明白,他不是柳门中人,自不知「观海云远」彼此的往事。两人沉默下来,卢云不愿多言,只拱了拱手,道:「此番多蒙兄台照护,咱们就此别过。」正欲离开,灭里却拉住了他,道:「卢参谋,你现下要去何处?」

    乍听此问,卢云心里竟是茫茫然的,看此行是为顾倩兮而来,可适才见琼芳洒泪,却又险些惹出了灾殃,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他眺望漫天雪花,轻声道:「我还是回去山门吧。」灭里道:「你在等人?」卢云并未回话,别开头去,正要迈步离去,忽听灭里道:「卢参谋,你这几日若无处可去,何妨与我一道?」

    卢云道:「不了,这几日我得弄明白一些事,一个人自在些。」灭里道:「如此也好。那让在下送你到山门吧。有我汗国庇护,至少保你一路平安,省得被那帮天兵天将追着跑。」

    雪势实在大,两人不过了一会儿话,身上便积满了白雪,宛如雪人也似。灭里抖落了身上雪块,搭着卢云的肩,便已离开。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避开了大雄宝殿,只捡径来走。忽听灭里道:「卢参谋,你见过林先生了吧?」卢云道:「见了,他扮成了茶博士,倒是吓了我一跳。」灭里微微一笑:「林先生很看重你的。昨晚了好多你的事。让在下好生佩服。」

    卢云叹道:「他怎么卢某?」灭里道:「他观海云远之中,惟有卢先生是仁人君子,智勇兼备,时时以天下苍生为念。」卢云微微叹气:「他是过奖了。卢某的仁,实乃妇人之仁,卢某的勇,是匹夫之勇,实非做大事的料子。」

    灭里微笑道:「大人怎么突然消沈了?可是遇上了什么事?」卢云叹了口气,想到先前那份奏章,看那「余愚山」貌似忠臣,肚里却怀鬼胎,自己险些做了他的杀人之刀。一时之间,只觉得人生什么都是索然无味,反倒不如回去大水瀑,钓钓鱼、睡睡觉,还落得清闲。

    放眼望去,满山的枯枝白雪,见不到一分春意,眼看卢云满心喟然,灭里又道:「卢参谋,我一直没问你,等此间事情一了,你有什么打算?」卢云淡淡地道:「此间事情?将军的意思是……」灭里道:「我是朝廷怒苍之战。等这场仗打完了,你想去哪儿?」

    卢云摇了摇头,道:「有朝廷,就有怒苍,只怕他们永远也打不完。」灭里笑道:「卢大人太过灰心了。来,你看那儿。」两人居高临下,卢云顺着他的指端去看,却又见到了大雄宝殿,听得灭里道:「看看殿前,看到了么?那片大树棚?」

    卢云凝目远看,只见宝殿前生了几株大树,虽在大寒冬日,枝叶仍见茂密,便如一座大棚子,遮蔽了殿前广场。那树棚之下,正是立储大会的场子。灭里道:「参谋可知这大树棚的来历?」卢云颔首道:「那叫紫藤寄松。是红螺三景之一。」

    灭里点了点头,道:「正是『紫藤寄松』。我来寺时听僧人了,这世间松树只消让藤蔓缠绕,必定枯死,从无例外,可你看看这株大树,纵然藤蔓寄生,却依旧枝叶旺盛,活得发精神,你这是什么道理?」卢云沈吟道:「将军是……朝廷怒苍或能共存?」

    灭里微笑道:「这我也不敢,可若真有那么一天,你我的身心都能重得自由,您是吧?」卢云低低叹了一声,道:「将军,方才你问卢某欲往何处,你自己呢?日后有何打算?」灭里道:「我想回家。」

    卢云颔首道:「是了,此间事情一了,你也该回汗国去了。」灭里摇头道:「大人误会了。我这趟东来,一是为护送公主,二是为了找到自己的故乡。」

    「故乡?」卢云茫然道:「你……你的故乡不是在西域么?」灭里道:「不瞒你,我的身世有些不同,打我出生的那天起,我就没有了国,这辈子所存的一点心愿,便是希望找到自己的家乡。我口中的回家,亦即在此。」

    卢云微微一奇:「你……你这话是……」灭里道:「我是契丹人,故而生来无国。可我始终找不到自己的同伴,所以也没有家。」

    这话打动了卢云,他仰眺灰蒙蒙的雪花,咀嚼灭里的话中三味,不由怔怔出神。

    自赴省城赶考以来,离乡已有二十余载,漂泊四海,茫茫以天地为家,期间不只一次动念返乡,却又屡次打消了念头,毕竟家里已无亲人,便算回去了,又有什么滋味?

    漫漫人世间,无以寄怀,谁还能是自己的牵挂?眼看卢云眼眶微红,灭里忽道:「卢参谋,你想不想见银川公主?」卢云醒觉过来,愕然道:「你……你找到公主了?」灭里微笑道:「这你不必多问,你先跟我,你想不想见见她?」这话一问,反倒让卢云踌躇起来,灭里笑道:「别怕,阁下与公主之间的事情,在下早有耳闻。」

    卢云吃了一惊,忙道:「将军,我……我与公主之间天地可表,不染纤尘,便如眼前这片白雪……」正想来个有诗为证,却听灭里微微一笑:「大人,其实这正是我佩服你的地方,你我若是易地而处,只怕我早已……」听得灭里似有所指,卢云不由咦了一声,转头打量着他,沈吟道:「将军……您这话是……」灭里不愿多谈,径道:「别了,要见公主,便随我来吧。」

    两人踏雪寻路,转朝寺西而去。来到了一处山道,凝目远眺,眼前却是一片白雪山峦,远方依稀可见几处楼阁,蒙蒙的藏在雪雾里,望来便似仙乡画境一般。

    灭里忽然停步下来,指着路边大石,道:「卢大人,我看这儿风景不错,咱们先坐坐吧。」卢云道:「也好,歇歇脚吧。」山道上站了个沙弥,手提扫帚,自在那儿扫雪,见了两人坐下,便只合十欠身,宛然便是个高僧。灭里向他笑了笑,便又眺望远山,道:「卢大人,在你的心里头,什么样的女人最美?」卢云不假思索,径道:「别人的老婆最美。」

    沙弥愣住了,转头打量卢云,好似见到了西门庆,灭里也笑了出来,摇头道:「江湖传言,山东卢云天性笃实,不苟言笑,原来传闻有误。」卢云淡然道:「这不是玩笑,在我心里头,是别人的老婆最美。」灭里恍然而悟,颔首道:「是了,在你而言,这确是实情。」

    顾倩兮是别人的老婆,住在别人的家里,睡在别人的床上,相夫教子,洗手作羹汤,这看在卢云眼里,自是有苦难言。只是事已至此,夫复何言?他叹了口气,不愿再谈此事,便道:「将军自己呢?你心目中最美的女人,却该是什么模样?」

    听得这两个男子言语无聊,沙弥又起疑了,只在偷偷察看,不知是否采花大盗在此聚头。却见灭里笑了笑,把手向西一指,道:「参谋请看。」

    卢云站起身来,眺望群山万壑,忽见远方依偎着一对巍峨宝塔,雪里蒙蒙隆隆的,正是大名鼎鼎的「红螺塔」。不由疑惑道:「这……这是……」

    灭里笑道:「知道了么?宝塔里住了谁?」眼看卢云还在沈吟,沙弥不由白了他一眼,道:「红螺天女。」卢云啊了一声,失声道:「公主……公主在塔里?」灭里拍了拍沙弥的肩头,示意嘉勉,笑道:「走,咱们过去瞧瞧。」

    下了坡来,眼前已是一片松林,远远望去,已能见到宝塔顶端,卢云正要过去,却见灭里含笑不动,不由茫然道:「怎么不走了?」灭里微笑道:「参谋先请,一会儿便知。」

    卢云沈吟半晌,不知他有何诡计,反正自己早已是瘟神一个,谁见他、谁倒霉,自也不必害怕什么,便举起脚来,直朝松林里走去。

    行不数步,卢云忽然停步下来,沈吟不前,灭里微笑道:「怎么不走了?」卢云道:「这儿……有些不对……」灭里道:「哪儿不对?」卢云答不上来,只能再次向前走了几步,这回脚步才一踏入松林,心头立时怦地一跳,好似前方有张大子,只等着将自己收进去。

    练武人修炼元神,五感远较常人灵敏,卢云收足回来,慢慢闭上了眼,踌躇半晌,把眼一睁,瞧向了西北处一株大树,已然见到黑衫一角。霎时点了点头,道:「是了,这儿有埋伏。」

    灭里笑道:「了不起,卢参谋不愧是武学宗匠,洞察细微。」拉过了卢云,指着林间树干根茎,道:「瞧瞧这儿。」

    卢云低头一望,立时见到一只雄鹰,双翼展,红漆所绘,正是「镇国铁卫」的符记。

    卢云点了点头,看这红螺寺乃是皇帝行驾所在,满山遍野都是兵马,又是「御林军」、又是「正统军」,这红螺塔下便有高手驻派,那也不足为奇。他行到树林边上,侧耳倾听,但觉树上那人呼吸浊重,不一会儿便是一吸一吐,相隔甚短,依此功力观之,甭不能与灵定、严松等高手相比,便与帅金藤相较,武功也是大有不及。

    眼看守卫事不过尔尔,卢云自又放下心来,道:「将军,咱们过去吧。这样的布置,咱俩应付得了。」灭里微笑道:「还是老规矩,参谋先请。」

    卢云笑了起来,也不知这人是客套、是游戏,袍袖一拂,便又朝深林里行去。

    看林中守卫伏于东首,卢云便远远避开了,转朝西面绕行,行不数步,却又听到了呼吸声,离自己约莫十来尺。不过这人呼吸依然粗重,谅非高手,不足为介,便也不加理会,只管向前行去。

    约莫又走十来尺,突然之间,卢云却又咦了一声,再次停步下来。

    前方又有呼吸声,离自己约莫也是十尺,这回却是在东北一角,卢云心里隐感不对,便又退回了一步,霎时又听得先前那人的呼吸声。来也怪,这人的呼吸声虽也是粗急浊重,却与东北角那人合节合拍,一收一放间,几无先后之分,若不细加分辨,只怕要以为此地仅有一人。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眼看灭里始终守在原地,卢云忙退了出来,灭里微笑道:「察觉了吗?林子里有什么?」卢云道:「有套阵法。」话到口边,猛地醒悟过来,忙道:「是六道阵?」灭里笑道:「比那个大些。」卢云皱眉道:「什么意思?」

    灭里笑了笑,眼看不远处有株参天古树,高达十数丈,便道:「走,咱们上去。」

    二人攀援而上,来到树顶,俯身鸟瞰,先见了一名黑衣人,隐身于松树之后,右手背后约莫十尺处,又有一人,顺延而去,又是一人,布列了一个又一个蜂巢,放眼望去,足有百来个阵式之多。

    卢云看得头皮发麻,道:「这……这是……」灭里道:「这就是杨大人的布置,要见到公主,便得闯过这一关。」二人立于树稍,卢云慢慢蹲下,一五一十的数着人头,道:「这……这怕有百来人吧?」灭里道:「由内而外,共计一百另八人。」卢云低声道:「这阵法究竟有何奥妙?」

    灭里道:「据林先生,这便是统御万物之法,世称天诀。」卢云微微一惊:「天诀?这便是天绝神僧的……」灭里道:「没错,这阵法便是杨大人的师父传下的。林先生此阵乃是天数,无法破解,所以我也不敢硬闯。」

    卢云道:「为何不能破解?」灭里道:「林先生过,六是世间最大的数儿,只因上合天道,故能无尽相加。阵式大,威力强,到得百人以上,便可达兵法里的『以一围一』,足使天下一切高人束手。」

    今日上午卢云去了杨家,曾在废院里遇上六名好手,当时六人结阵、连手发招,招式居然精巧难言,互补有无。自己若非仗着内力深厚,怕已大败亏输,如今树林里非只一个阵式,而是连绵不尽、无止无尽的蜂巢,宛然便是一个「大六道阵」。

    卢云心下多少明白了,看红螺寺高手云集,却原来守卫最森严的处所,并非是正统皇帝的祖师禅房,而是眼前这两座宝塔,凭着这套大阵,无论来者人数多少、武功多强,也无法穿层层阵式,帖木儿灭里便算调集数百名高手,怕也无法救出公主。

    两人高坐枝头,远望浮屠宝塔,卢云默然半晌,忽道:「将军,你专程带我来此地,想必有什么话要吧?」灭里微微一笑:「参谋所言不错,有些话不能早,也不能晚。只能选在这儿。那才能动你。」

    卢云听他打起了禅机,便笑了笑:「将军也想劝我赶紧刺杀杨大人,对吗?」灭里摇头道:「参谋误会了,刺杨一事,那是琦姐、林先生的主意,我带你过来此地,是希望你能承诺一件事。」卢云哦了一声:「什么事?」

    灭里道:「你别急,我先问你,你可知公主此番为何归国?」卢云凝望宝塔,想起昨夜义勇人首领所言,便道:「公主想找出父皇,让他重登三宝,是么?」

    灭里道:「卢大人,你被骗了。」卢云大吃一惊:「什……什么?」灭里道:「我今早找到了一位姓樊的老宫女,从她口里问出了一些事情。」卢云茫然道:「老宫女?她又是……」

    灭里道:「她便是景泰皇爷临终之时,随侍身旁的宫人。」卢云张大了嘴,呼吸加促,又听灭里道:「据这老宫女,当年复辟之后,景泰皇爷立时被幽禁起来,之后便一病不起,没多久便死了。据他死时很是凄凉,皇后、公主、亲信都不在身边,只有这姓樊的老宫女独自伺候着他,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卢云呆住了,昨夜义勇人的「琦姐」亲口所言,这景泰皇帝便藏在杨家后院的那口井中,杨肃观、银川公主,乃至于琦姐自己,莫不以此为注,力以赴,也才有了「刺杨」之请,孰料此刻听灭里这么一,景泰皇帝早就不在人世了?

    卢云怔怔坐着,突然之间,心里什么杂念都消褪了,只剩下了一件事:景泰皇帝死了。

    繁华热闹的景泰朝,相争相扶的江刘柳三大派,如今随着景泰的死,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念及景泰皇帝对自己的恩情,卢云以手掩面,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灭里也不话,只任凭卢云低头饮泣。过了良久,方才道:「昨夜义勇人与你会面时,我心里便觉得奇怪,想这天无二日,两皇相争,景泰皇爷是死是活,那可是正统朝廷第一等紧要的大事,要杨肃观有胆子将景泰藏在家里,那可真是匪夷所思了。后来我听这老宫女了,才知景泰死时,正统皇帝曾亲自到场入殓,眼睁睁看着他入了陵寝,这才放下心来。」

    卢云深深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事何等要紧,你昨晚怎么不?」

    灭里道:「一来我对天朝的事情一知半解,二来碍在林先生的面子上,这便隐忍不发,直到今早见了这位老宫女,心里才有了底。」卢云默然半晌,仰起头来,轻声道:「既然景泰皇爷不在了,那照阁下来,那口井里藏的又是谁?」

    灭里道:「井中人的身分,我并不清楚,不过我敢断言,此人绝非景泰皇帝,而是一位『琦姐』想要营救的人。」卢云深深吸了口气:「这么来……这琦姐打一开始便想骗咱们了?」

    灭里道:「没错。我猜井中人对她意义十分重大,可凭她一己之力,却又救不出此人,只好放出景泰皇爷还在人世的风声,也好引来外援。」

    卢云沈吟道:「这个外援,便是公主殿下?」灭里道:「不单是公主殿下,还有皇帝陛下。我猜琦姐不断放出风声,必是想引来正统皇帝,以天子之力开启这口井,可惜当今天子早已见了景泰下葬,自然不会上这个当。」

    自始至终,卢云就没信任过这位琦姐,只觉得她事事透着算计阴谋,绝非豪杰一类,若非灵智方丈居中斡旋,又有韦子壮担保,卢云压根儿不愿与之为伍。如今听灭里一,自己恐怕真是被设计了,他叹了口气,又道:「那林先生呢?他也被蒙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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