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那一天的轮舞曲 2
参加这个训练后，艾娃第一次得知卫星轨道上的宇宙飞船向新伊甸发出了友好的呼唤。基尔·谢帕德为何知道这件事?艾娃感到不可思议，这事连丈夫都不曾告诉自己。
这是口耳相传的谣言之一吗?抑或是未正式公布、但尽人皆知的公开秘密?
基尔拿着装有灭火剂的钢瓶说道：“大家应该都听说了，恶魔艾迪森后裔在宇宙飞船中呼唤地面上的我们。他们声称对我们没有恶意，希望友好相处。大家千万不能被那种天真的幻想所迷惑。恶魔不会以恶魔的面孔接近我们，肯定是用花言巧语来迷惑人。他们也许会呼吁和平共存，提出向我们提供技术之类的话。可是，当他们优雅走近时，衣服里会是强韧的铠甲，脸上会是虚伪的笑容。我们一旦以为对方并非敌人，放松警惕，就完了。就像艾迪森背叛我们的祖先一样，他们必定会用偷偷藏着的致命武器朝我们袭来，脸上还带着虚伪的笑容。
“无论如何，请不要相信他们的呼唤。友好的呼唤背后肯定藏着枪炮和兵器。那个时候，各位的家人应该也在战斗。您的丈夫、孩子都在战斗。大家必须在敌人的攻击中保护自己的城市。没有人会保护我们，只能依靠我们自己的双手。”
接着就是讲解灭火器的使用方法，及避免危害扩散到邻居的技巧，同时反复训练如何向团体中的所有家庭通知紧急情况。
训练时间不长，且每次都重复同样的内容，因此不会让人感到负担，但每次防空训练结束后，艾娃总是觉得很累。
新伊甸中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在卫星轨道上绕行之物的影响。
这是她的真实感受。
艾娃一家不止三口，还有一个人无法离开家。
父亲让一整天都待在二楼的房间中。他曾是一名教师。辞去教职后过了几年，妻子，也就是艾娃的母亲去世了，他成了孤家寡人。艾娃担忧父亲此后的生活，但父亲告诉女儿不必担心。
前两年还好。艾娃放心不下，时常会去父亲的住处探望，父亲还笑着说：“我一个人也能活下去的。很多事都不用顾虑别人，反而舒坦得很，没准儿还能长寿呢。”
可之后不到几个月的时间，艾娃就接到父亲朋友的消息，说父亲的情况变得很怪。
艾娃无法相信父亲出现了短时间内急速老化的症状。但当她看到父亲白天就将自己关在阴暗的房间里，一句话都不说的时候，她也不得不相信。
艾娃向丹尼提出，接父亲过来一起住。丹尼还年轻时就失去了双亲，当即爽快地同意了。
比起痴呆症，父亲更像是怀有某种心病。问他话时，他几乎不会给出像样的回答。艾娃让父亲住在二楼，父亲从不要求外出，整天只呆呆地在房间中打发时间。因此艾娃相信，父亲并不会给丹尼添麻烦。汤米对外公的兴趣也不大，瓦根辛少年队的训练以及和朋友玩耍几乎占据了他的全部心思。艾娃送丈夫和儿子出门后，剩下的时间就用于照顾父亲。
说是照顾，其实也只是给父亲端端饭菜，保持屋里的清洁而已。
艾娃每次都会和父亲说说话。“早上好，爸爸。今天感觉怎么样?”“早上好。你知道这里是哪儿吗?”“饭菜怎么样?好吃吗?”
她每次都聊这些琐事。当然，最糟糕时父亲会进入精神恍惚的状态。这时艾娃会喂他吃药，和他说话。后来艾娃得知，即使自己并没有特意拜托，丹尼和汤米也会来看望她父亲，和他聊天。
“岳父好像听得懂我说的话。他向我点头了。”
听丈夫丹尼这么说，艾娃不禁感动得想抱住他。
“我去了二楼，注意不吵醒外公，但是他看到我了。发现是我后，外公微微笑了。我向他挥手，跟他说我出门了，然后他点了点头。”汤米告诉母亲道，接着很有信心地表示，“外公绝对会好起来，变回原来的样子。”
艾娃祈愿，希望真能如此。
特别是在防空训练时，她非常不安。
万一……她想象“诺亚方舟号”的乘客降落新伊甸，并开展无差别攻击时的情形。
不知何时会发生这样的事。那时候，丹尼和汤米不一定在家中，自己必须独自一人保护病床上的父亲。到时自己能做好防空准备吗?这种想法开始在脑中盘旋。
艾娃还未告诉大家，届时她会优先救助自己的父亲。她总是觉得进退两难。
那一天，打扫完父亲的房间，艾娃照例不抱得到回应的希望和父亲聊天，接下来她以为发生了奇迹。
前一天傍晚，丹尼和汤米提早回家，艾娃和他们一起将父亲的床铺挪到窗边。今天是她第一次在那之后与父亲说话。
“爸爸，现在床铺的位置还行吗?外面的景色是不是一览无余?”
以往父亲的反应不过是动一动眼睛，或者点点头。但这次不一样。
“可以看到光。”父亲说道。
艾娃拿着扫把愣住了：“爸，你说什么?”
“嗯，这里可以看到光。昨天傍晚，能看到像是星星的光芒飞过。今天早晨，很早的时候也能看到一样的光。它慢慢地，像流动一样从左往右飞了过去。那是什么光?”
“不知道，我不清楚。”艾娃虽然这么回答，心里却想，该不会是那个吧。防空训练时也谈到过那个话题。
他们说，恶魔艾迪森后裔的宇宙飞船正在上空飞行。恶魔们虎视眈眈，一边发出邪恶的光芒，一边窥伺着发动攻击的时机。即便从地面上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清晨和傍晚，都可以看到那道肮脏的光。艾娃自然没有见过那种不吉利的光，也不想去看。
莫非父亲见到的就是那个?
父亲急于将看到光的事情告诉别人，现在也将自己的喜悦分享给女儿，所以很难得地滔滔不绝讲了下去。对父亲的身体来说，这是好事吗?应该是好事吧。
可是，他并不知道头顶上飞过的光芒是什么。
“艾娃，我一开始以为看错了。但第二次看到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这道光或许有什么含义。比如说，这是神想让我注意到什么吧?”
说到这里，父亲闭上嘴巴，将视线投向窗外遥远的蓝天，眼神如少年般熠熠生辉。
艾娃实在不愿告诉父亲真相。
父亲也是从小听着艾迪森总统后裔终将抵达新伊甸的传说长大的。而今似乎做梦也不曾想到，那艘宇宙飞船已经到达了。
从那天起，父亲开始频繁开口。同时也能预测光芒从窗外远空飞过的时刻。虽然他不会主动说起，但只要有人问，他肯定会回答。“今天早上也看到了吗?”
“是啊，看得一清二楚。不过，我开始觉得那不是神明的光了。”
“那么，那是什么?”
“嗯。它太有规律了。然后我觉得，那道光希望让我看到。不可能是神。该不会是变成了星星的朱迪思吧?我是这么想的。不，我知道这不科学。星星就是星星，与过世的人没有关系。可是，这么想的话，至少能说得通。哪有星星会像那样飞过我的视野呢。”
朱迪思是艾娃母亲的名字，也就是父亲的妻子。
“是啊，有可能。”艾娃附和着。
父亲满意地点点头，将视线移向远方。
天气并非永远晴朗，有时天空中积着厚厚的一层云，有时是连日间都昏暗阴沉的雨天。每当这时，艾娃走上二楼，总能看到父亲躺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上的一点，一动也不动。病情明显恶化了。和父亲说话，他也毫无反应，仿佛心思已经飘到了遥远的地方。
艾娃不禁想，这是何等捉弄人的情况。
X日必将来临。而那一天会是什么样子?艾娃不知道。会是艾迪森后裔的宇宙飞船着陆，在新伊甸决一死战之日吗?或者是，清晨和傍晚两次在窗外高空飞过的光芒消失之日吗?那会是令父亲绝望的X日吗?是丹尼和汤米被迫前往战场之日吗?
无论哪一种都令人厌恶，艾娃想。这颗行星上从未发生过任何战争。为何事到如今……
不管是什么样的X日，希望都能尽量避免。
万里无云的早晨，父亲在太阳即将升起前看到了那个光点。那天早上，他主动呼唤了艾娃。艾娃还没爬完楼梯就听见父亲兴奋的声音。
“飞过去了。光飞过去了。朱迪思出现在我的梦里，她说她马上就要通过了。我醒过来看着天空，朱迪思说得一点儿也不错。”
“是吗。太好了。”艾娃只能如此回答。
艾娃立即又下了楼。丈夫丹尼已经准备去市政厅了，和一般职员相比，他的上班时间相当早。
“岳父好像心情很好?”丹尼难得露出笑容，向艾娃问道。
“嗯。昨天因为有云没能看到，今天说看到了卫星轨道的‘那个’，非常兴奋。”
丹尼闻言皱起眉头：“病情好转固然是好事，但早点儿告诉岳父真相比较好吧?隐瞒那是从地球飞来的世代飞船也没用，应该告诉他，光不会永远在上空飞过，总有一天会消失。”
“我会找个机会说的。”
“也许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所以丹尼才一直工作得这么辛苦吗?艾娃想。她无法想象丈夫的工作内容，因为下一瞬间，丹尼的表情就变回了吃饭前压抑着感情的样子。
“我去上班了。”
丹尼穿着市政厅的制服走出家门，踏上通往自由教会的道路，这是前往市政厅的捷径。
丹尼走在路上，艾娃担心的表情掠过他的脑海。她不过问丹尼的工作。可以说，她知道的消息与社会上普通女性所知差不了多少。“诺亚方舟号”今后会怎么做?瓦根辛首长准备如何应对?
不，这点早有定论。将艾迪森后裔赶尽杀绝。可是，要用什么方法去战斗?
通过持续分析“诺亚方舟号”的呼唤，应对策略也一直反复变化。
如果告诉艾娃自己当前在市政厅做什么工作，会让她开心一点儿吗?
不，不可能。
讨伐艾迪森事务小组每天反复进行模拟，但作为其根基的假说每天都在不停变化。
其中有不切实际的战术，也有残忍至极的战术。若将个中经过一件一件说出来，简直就是把艾娃推落到不安的谷底。况且事务小组每天定下的方针都摇摆不定，不能告诉她暧昧不清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