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的选择 1
宇宙飞船“诺亚方舟号”在太空中逐渐远离了太阳系，向着新天地的方向航行，船上的乘客已经经历了好几个世代的更迭。
目前船上人口为一万九千多人。从地球卫星轨道上出发的时候，飞船上有接近三万人，而经过漫长的岁月，人口数量已经减少到了三分之二。
人口减少并非由于事故，主要原因还是婚姻率和出生率低下。
不过，“诺亚方舟号”内的组织结构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目前实行的仍旧是总统制度。
目前执掌政权的是第十七代总统奇斯·兰伯特。麦金托什副官和安德森船长共同辅佐总统。
奇斯·兰伯特身上有着过去兰伯特财团总帅格雷厄姆·兰伯特和“诺亚方舟号”上第一代总统的血统。除此之外，他还是一个从华盛顿Ⅲ区的总务担当一直干到区划长，然后再就任总统一职的实务派。而麦金托什副官则是在奇斯幼年时教授过他政治学的恩师。麦金托什的口头禅是“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要尽可能广泛地收集信息”。这听上去像是理所当然的寻常事，可人的地位上升到一定的高度后，听到的消息反而容易产生偏差。据奇斯了解，为了打破这一弊端，麦金托什下了不少功夫，花了很多心思。而奇斯也一直相信麦金托什副官的分析里面误差是很少的。比如船内人口减少就与麦金托什的预测一致。
因此，奇斯将与自己父亲年龄差不多的麦金托什任命为副官。
而作为要随时发出“诺亚方舟号”航行所需的船内技术相关指示的船长安德森，则是第一代船长菲利普·安德森的直系后人。不过这是奇斯原本没想到的。安德森与其说是船长，不如说是这个联合集团的最高责任人。继菲利普之后，虽然也有在兰伯特家族中挑选船长的时候，但除了要考虑候选人是否有冷静客观的判断能力之外，预见性和好运气也缺一不可。因此通常情况下，总统一般会从众多符合条件的船长候选人当中挑选出与自己脾气对付的那个人担任船长。
不过，安德森船长并不是从众多候选人当中被挑选出来的，而是直接被任命的。因为他担任船长的各项条件十分优异，因此兰伯特总统直接选中了他。
就在他就任不久之后，大家才知道原来他是第一任船长菲利普·安德森的直系后人。
按照地球时间来计算，就在半年前，“诺亚方舟号”调整了组织体制。在此之后，安德森船长向总统报告了如下事实。
不出十年，“诺亚方舟号”就会抵达应许之地这颗行星的卫星轨道。
事实上，观测队以及分析厅早在几年前便确认了以上事实，但不知何故，他们并没有向副官汇报此事。
同时，麦金托什副官也向总统汇报了这个事实。根据麦金托什所制定的信息公开法，原本积压的消息如今流动了起来。
消息积压的原因大致可以推测出来。在过往的体制下，汇报问题的同时需要将解决方案一并呈报。与此同时，汇聚到集中管理室的信息如同洪水一般，远远超过了工作人员的读取能力。结果，“诺亚方舟号”在最高领导完全不知道这个事实的情况下，继续在外太空航行着。
在新体制下，总统首先向全体乘客公布了这个信息。不管怎么说，这是这艘世代飞船的终极目标。人类的后裔可以繁衍生息的所在已渐渐清晰地出现在了眼前。
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因此，“诺亚方舟号”沉浸在一片欢庆的氛围当中。
截至那一刻，乘客们所知道的事实仅是如此。飞船内反复播放着《奇异恩典》这首曲子。通过饮食广场里的巨型显示屏，可以看见暗黑无边的宇宙深处，应许之地模模糊糊地浮现。当然，那并不是实际的画面。应许之地实际的图像即使播放出来，也不过就是暗黑宇宙当中一个极小的点而已。不论用多么大的显示屏播放，也无法看清。
即便如此，乘客们也深深地认识到，漫长的旅行已经快要临近终点。
安德森船长向总统提出了两项提案，这两项提案都立刻被付诸实施。
其一，大幅度调整安德森船长旗下的组织和人事构成。
其二，创设新天地问题综合研讨委员会。委员会由兰伯特总统直接负责。
所有乘客都知道世代飞船“诺亚方舟号”终有一天会在应许之地着陆。人类离开地球、飞出太阳系，在“诺亚方舟号”上历经了无数生与死的考验才终于走到这一步。然而，却无人可以预料，在新天地究竟会遇到什么样的问题。
委员会由两个小组构成。一个研讨有关航行技术层面的问题，主要由安德森船长负责;另一个讨论未来可能会遇到的各种问题，由麦金托什副官负责。
他们通常在总统办公室里汇报最新信息，并对此进行分析和讨论。
目前，飞船内已经达成了共识，不出十二个地球年，“诺亚方舟号”便会抵达应许之地。
“首先是汇报过很多次的事情，‘诺亚方舟号’经过中间地段之后一直在减速航行。我们也一直在对前进方向进行微调，绝对不用担心出现偏离目标坐标的情况。”
每一次，都是由安德森船长首先对现状进行汇报。
“还没有找到抵达应许之地后的事项手册的详细内容吗?”
兰伯特总统在三人会议之初，也总是习惯性地问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既是问麦金托什副官，也是在问安德森船长。
“除了《“抵达时”概念》之外，没有发现其他资料。”
《“抵达时”概念》是记录在“诺亚方舟号”航行手册最终篇里的部分，在出发时便已编录在飞船内的电脑上了。
它的内容是描述人类如何在异星环境下开拓出天国般的美好生活，带领人类后代走向繁荣，而非“诺亚方舟号”在到达时应如何分阶段从卫星轨道降落到地面。
换句话说，它不过是描绘出了“诺亚方舟号”最理想的结局，对于实务操作没有任何指导作用。
奇斯·兰伯特在就任总统时被授予了一个特别的总统登陆码。他想着会不会存在关于抵达应许之地时的机密资料，因此对此进行了一番搜索。
答案是：没有。
他找到的仅仅是按照年代记录的船上人员资料、飞船内的历史，以及格雷厄姆·兰伯特向总统提出的《七项约定》。
奇斯呆若木鸡。他不禁想着，或许人类从地球出发的时候，并不认为自己终将抵达应许之地。
“可以由我先开始吗?”安德森船长开口了。
“请讲吧。”兰伯特总统答道。
三人相互说话的时候，都充分地表达了对彼此的敬意。
三人当中，奇斯·兰伯特最为年轻。安德森作为年长者，知识和经验之丰富让兰伯特敬佩，而麦金托什是自己的恩师，这一点兰伯特从未忘记。
“正如我上次所汇报的那样，‘诺亚方舟号’船体无法在目的行星的表面着陆。我们考虑使用航天飞机，分批次将乘客们运往地表。这项操作，是否适用于全体乘客，我们还将继续讨论。刚刚在我们小组进行的研讨会上，组员们也发现了不同方面的问题。最有参考价值的是第一任船长的航行日志和当时乘客们的登船记录。我们将以此作为参考，着手制订详细的下船计划。”
即便是总统，他对飞船脱离太阳系的技术层面的了解，也和一名普通乘客相差无几。所以，为了尽可能地填补这些知识层面的差距，只要是他不明白的问题，无论多么微不足道，他也会当场发问。
“我这个问题可能就跟小孩子的问题一样可笑，不过，从地球上往‘诺亚方舟号’运送乘客时，采取的是怎样的步骤呢?请尽量讲述得通俗易懂些。”
“根据记载，当时一共动用了三架航天飞机，在兰伯特财团的三个机场执行运输乘客的工作。飞机是可以搭载三百五十人的亚宇宙旅客机的改造型号。”
“这么说来，一架航天飞机大概要在地面和‘诺亚方舟号’之间往返三十次。”
“是。”
“那三架航天飞机如今都保管在‘诺亚方舟号’内吗?”
奇斯认为，航天飞机将最后一批乘客送上飞船之后，自然是没有必要再返回地面了。那么，如果那三架航天飞机被妥善保管，如今还可以使用，问题自然就解决了。然而，安德森船长却摇了摇头。
“航天飞机目前要么是做了其他用途，要么是已被废弃。当它们将所有乘客运送到‘诺亚方舟号’后，它们的使命也就完成了。为了让‘诺亚方舟号’脱离地球卫星轨道，尽早地飞离太阳系，必须提高飞船的推进力。这些飞机在几百年后是否会使用到，是否还能保持性能都不确定，当时做出的判断是飞船无法容纳这些过重的载物。因此，那些立刻就能用上的材质被从航天飞机上取下来，转用在了飞船内部，而其他的便毫不吝惜地抛在了卫星轨道上。”
“不知道飞机几百年后还能不能用，是指航天飞机的老化吗?即便是定期加以保养，也还是不能使用吗?”奇斯这么问着，话里似乎有点儿埋怨的意思。
“如果在相同的条件下进行完美的保管的话，或许还是可以使用的。燃料的话，也可以通过冲压发动机弄到一些多余的星际介质能源。只是，它们究竟能不能被用在应许之地，这一点尚不明确。因为我们对应许之地的环境一无所知。所以，即便航天飞机还存在，也未必能使用。由于要反复使用，航天飞机是依靠跑道进行起飞降落的机型，所以才会使用兰伯特财团的飞机场。而我们将要移居的行星，被认为拥有天然跑道的概率几乎为零。因此当时的推断是，无法使用往返于地球和宇宙飞船之间的航天飞机将乘客运往应许之地。”
尽管安德森船长采用了尽可能委婉的表达方式，但他也必须让总统意识到，已有的航天飞机无法在应许之地着陆这一事实。
“也就是说，飞船内目前没有航天飞机，我们必须重新制造?而且，还得是新型号的航天飞机。”
“从大方向来看，我们的确不得不这么考虑。飞船内聚集了不少优秀人才。我有信心，他们一定能提出让总统满意的方案。”
安德森船长这么结束了自己那天的发言。奇斯·兰伯特总是期望他所说的话都是真的。
总统在自己家中度过的私人时间逐渐多了起来。
奇斯·兰伯特的家人只有祖母一人，他没有妻子和孩子。此外，他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
“诺亚方舟号”遭遇过两次悲惨的事故。一次是发生在船长室和控制室的垮塌事故;另一次是星际介质穿透飞船的事故，后者恰巧发生在前者快要淡出人们记忆的时候。最初那场事故，由于事关“诺亚方舟号”能否在航行的中间地段顺利实现减速操作，因此在所有乘客心目中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第二次事故发生在连接华盛顿Ⅱ区和Ⅲ区的通道上，一颗陨石状的物体突然撞击导致了此次事故。那一次事故的遇难者一共有三十四名。星际介质撞击飞船的同时，区划之间的隔离门便立刻关闭，防止了受害范围的进一步扩大。遇难者只是运气不好，恰巧在那条通道上。在隔离门关闭之前，他们就已经失去了生命。
当时的遇难者里面也有奇斯·兰伯特的双亲。
此后，奇斯便由祖母茱莉亚·兰伯特一手抚养长大。从祖母下定决心要取代他的双亲的那一刻起，她便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彻底褪去了往日的温柔。为了将奇斯培养成一名可以独当一面的男子汉，祖母可谓是倾注了自己全部的心血。关于飞船内教育不完备的方面，祖母便自己先学习，然后再教奇斯。此外，她认为自己的知识和教养也有不足的地方，于是便寻找更有能力的人教育奇斯。在奇斯当上华盛顿Ⅲ区的总负责人后，祖母似乎也觉得能够放手了。
她再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从一位严厉的祖母变回了过去那位谦逊温柔的祖母。或许，她认为自己取代奇斯的双亲让奇斯成为有用之人的使命已经结束了吧。
“兰伯特家族的成员时常会对自身有些误解。”祖母常常这样说，“因为自己的姓氏是兰伯特，便认为自己是特别的人。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又或者很伟大。你千万不要这样认为。别人认为兰伯特一家很特别，是因为我们的祖先格雷厄姆·兰伯特拥有大量的财富，同时还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但这并不代表兰伯特家族的人就比别人要优秀。我们，只不过是出生在兰伯特家族而已。所以，如果你真的想要成为一个特别的人，那你就要比普通人更加努力地磨炼自己。不断地磨炼自己，直到成为一名即使抛掉兰伯特的姓氏，也优秀又特别的人为止。”
奇斯成了华盛顿Ⅲ区的总负责人，继而升任区划长。之后，这样的话便不再从祖母那里听到了。奇斯目前还是和祖母两人生活在一起。奇斯非常珍视自己的祖母，而祖母从未停止过照料奇斯的日常起居。无论是一日三餐、衣物的准备还是清扫房间，祖母都日复一日默默地为奇斯料理着。而按照地球时间来算的话，祖母也是八十岁高龄的老人了。
祖孙两人一起吃饭的时间并不少。虽然由于公务繁忙不能回家的时候有很多，但是只要有机会，奇斯总是尽量想办法和祖母待在一起。因为能够陪祖母度过的时间肯定是有限的，所以奇斯总是尽可能地待在家中，陪伴在祖母身旁。
而只要奇斯一和祖母联系，她便会准备好饭菜等着奇斯回家。祖孙二人坐在餐桌前，默默地吃着家常便饭。
祖母绝对不会询问跟奇斯工作相关的内容。她似乎认为，即使她问了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毕竟，自己的孙子十分出色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呢……能让祖母这么认为，奇斯也觉得无比自豪与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