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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小亡记不太清了,但他很可能曾经放声大笑。

  冰冷的平原很快变成了起伏的山地。随后,锤顶山脉的一排排高山也从世界另一头向他们直冲过来。眼前出现了两座山,像小妖精的牙齿一样尖尖的。冰冰低下脑袋,在银色的月光下瞄准了山间的一条通道。不知在什么地方,一只狼嚎叫起来。

  小亡又看了眼沙漏。框上雕刻着橡树叶和曼德拉草根,即使在月光下,里头的沙粒也呈现出苍白的金色。他把沙漏左右转动一番,好容易看清了一个淡淡的名字:阿米林(好狄)·汉姆筋。

  冰冰放慢了速度。小亡低头一看,只见森林的顶端散落着些许雪花。这要么是初冬,要么就是春天已经近了,两者都有可能。因为锤顶山老喜欢囤积天气,然后再随心所欲地把存货施舍出来,而且并不怎么参考当前究竟是什么季节。

  他们身下出现了一道口子。冰冰再次放慢速度,转了一个弯,朝一块积满雪的白色空地降落。那块地方是圆形的,正好在圆心的位置上有一座小屋。要是周围的地面没有积雪的话,小亡还会发现一个问题——空地上连一截树桩也没有。这儿从来就没砍过树,仿佛只是不鼓励树木在这片地方生长,或者是请它们搬到了别的地方,仅此而已。

  底楼的一扇窗户透出烛光,在雪地上投下一圈苍白的橘红色。

  冰冰的落地动作十分平滑,它踩在冰冻的地面上,一点也没有下沉。当然,也没有留下脚印。

  小亡下马朝大门走去,一面低声嘟囔一面试验性地挥舞着镰刀。

  小屋的屋檐很宽,既能挡雪又能遮住柴火堆。每年冬天,锤顶山高处的居民都会在屋子三面堆上柴火;不预备柴火就过冬,那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儿。但这里连一个柴堆也没有,尽管距离春天还很远很远。

  不过,门边倒是有一捆干草。上头附了张字条,字写得很大,稍稍有些颤抖:给你的马。

  这原本会让小亡有些不安,不过他对这种情绪进行了坚决抵制。有人在等他。但最近的日子已经教会他一件事:与其在一片疑云里淹死,还不如纵身一跃冲到它顶上去。再说了,冰冰一点也没为道德上的考虑而瞻前顾后,早已经放口大嚼起来。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要不要敲门呢?敲门似乎不大合适:要是没人应门,或者人家叫他走开,那该怎么办?

  于是他松开门上的插销,伸手一推。它很合作地朝里打开,没有发出吱吱声。

  门里是间厨房,天花板很低,房梁高度适中,刚好能砸中小亡的脑袋。一张长长的碗柜里摆满了瓷器,石头地板被擦洗打磨得闪闪发亮,唯一的蜡烛放出微弱的光芒,反射在瓷器和石板上。火炉的形状像个大坑,虽说生着火,却没能让厨房亮堂多少,因为里边只剩下一根木头和大堆的白灰。小亡知道这是最后一根柴火,尽管并没有人这么告诉他。

  一位老妇人正坐在餐桌旁运笔如飞,鹰勾鼻子离纸不过几英寸远。一只灰猫蜷在桌上陪着她,还冷静地冲小亡眨了眨眼。

  镰刀撞上根柱子。女人抬起眼睛。

  “就来。”她朝桌上的纸皱皱眉毛,“我还没把身心健康那部分写进去,全是些傻话,哪个身心健康的人会死掉?想喝一杯吗?”

  “什么?”他记起自己的身份,于是更正道,“什么?”

  “如果你喝酒的话,当然,是覆盆子酿的。在碗柜上。干脆喝光它。”

  小亡对碗柜投以猜忌的目光。他感到自己似乎丧失了主动权,于是掏出沙漏瞪大眼睛,里头还剩了一小点沙子。

  “还有几分钟。”女巫头也没抬。

  “你怎么,我是说,你怎么知道的?”

  她没理他,只管自己把纸拿到蜡烛旁烘干墨水,又用一滴烛泪把信封好,塞到烛台底下。最后她把猫抱了起来。

  “格兰尼·比德明天会直接过来收拾,你要跟她走,明白?还要监督她把粉红色的大理石脸盆架给盖嬷·纳特利,比德好几年前就盯上我的脸盆架了。”

  猫咪心照不宣似的打了个大哈欠。

  “我可没有,我是说,我可没有整晚的时间,你知道。”小亡责备道。

  “你有,没时间的是我,而且也没必要大喊大叫。”女巫从凳子上滑下来,小亡这才发现她的背有多驼,简直就是张弓。她有些吃力地取下挂在墙上的帽子,用一堆帽针把它固定在一头白发上,然后抓起两根拐杖。

  她朝小亡走过来,步子有些蹒跚;两个瞳孔像黑醋栗一般又小又亮,此时它们正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我会用得上披肩吗?我要不要穿上披肩,你觉得?不,我想不用。我猜我要去的地方会相当热。”她凑到小亡面前凝视着他,两根眉毛皱到了一块儿。

  “你比我想象中要年轻多了。”她说。小亡没吱声。好狄·汉姆筋又静静地说:“你知道,我觉得我等的根本不是你。”

  小亡清了清嗓子。

  “你等的是谁,到底?”

  “死神。”女巫的回答简单明了,“这是交易的一部分,你看。提前知道自己的死期,而且确保得到——特别关照。”

  “我就是了。”小亡说。

  “是什么?”

  “特别关照。他派我来的,我为他工作。别人谁也不肯要我。”小亡闭上嘴巴。全错了,他会被灰溜溜地送回家去。第一回承担一点点责任,他就给搞砸了。他仿佛已经听到了大家的嘲笑声。

  哀号从窘迫深处升起,像警报一样放开了嗓门:“可这才是我第一份真正的工作,现在我全给搞砸了!”

  镰刀“哐当”一声落到地上,切下一片桌腿,又把一块石板拦腰斩断。

  好狄望着他,脑袋偏在一边。过来一会儿,她说:“明白了。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

  “小亡。”小亡吸吸鼻子,“亡沙漏的简称。”

  “好吧,小亡,我猜你身上什么地方带着沙漏吧。”

  小亡茫然地点点头。他把手伸到腰带下头,拿出沙漏来。女巫钻研一番。

  “还剩大概一分钟。”她说,“我们没多少时间可浪费了。等我把门锁上。”

  “可你不明白!”小亡哀号起来,“我会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我过去从没干过!”

  她拍拍他的手。“我也没有。”她说,“我们可以一起学习。现在把镰刀捡起来,别像个小奶娃似的,真是个好孩子。”

  女巫把他赶到雪地里,自己也跟着走出屋子,完全无视他的连声抗议。她拉上门,又从门旁边的钉子上取下把沉甸甸的铁钥匙把它锁好。

  雾气收紧了拳头,把森林攥进手心里,直到树根发出吱吱的声响。月亮开始滑落,但满天硬邦邦的白色星星让冬夜显得越发寒冷。好狄·汉姆筋哆嗦起来。

  “那儿有根老木头。”她的语气挺随和,“能看见整个山谷,景色美极了。夏天的时候,我是说。我想过去坐坐。”

  小亡搀着她穿过雪地,尽量把木头上的积雪清理掉。他们坐下来,沙漏就放在两人之间。无论夏天时景色如何,眼下都只能看见一堆黑色的石头和空中飘落的点点雪花。

  “我真不敢相信这一切。”小亡道,“我是说,听你的口气,好像巴不得死了的好。”

  “有些东西是挺舍不得。”她说,“不过它也越来越淡了,你知道。生命,我指的是。渐渐地,你自己的身体也信不过了,你就只能上路。我猜我也该尝试点新鲜玩意儿。他跟你提过吗?学魔法的人一直都能看见他?”

  “没有。”这个答案并不完全符合事实。

  “嗯,我们的确能。”

  “他不怎么喜欢巫师和女巫。”小亡主动提供情报。

  “没人喜欢臭屁的家伙,”她有些得意,“我们给他惹了不少麻烦,你知道。祭司就不一样了,所以他喜欢祭司。”

  “他从没跟我说过。”

  “啊,他们老是宣传人死了以后有多么多么好。我们呢,我们却说只要他们肯用心,在这儿一样可以过得不错。”

  小亡有些迟疑。他想说:你错了,他根本不是那样子的,他一点不在乎人是好是坏,只要他们别迟到就成。而且,小亡默默加上一句,他对猫很和气。

  不过他改变了主意。他想起来,谁都需要相信些什么东西。

  又是一声狼嚎,距离很近,吓得小亡四下张望起来。山谷对面传来一声回应,接着森林深处又有几只加入了合唱。小亡从没听到过这么悲伤的声音。

  好狄·汉姆筋一动不动地坐着,小亡瞟了她一眼,又瞥了眼沙漏,越来越感到惊慌失措。他一跃而起,抓过镰刀,双手一挥。

  女巫站起来,把身体留在了背后。

  “干得漂亮。”她说,“刚才有那么一小会儿,我还以为你会错过时间呢。”

  小亡靠在一棵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只见好狄绕过木头凳子,眼睛盯着她自己。

  “唉。”她挑剔地说,“都是时间搞的鬼。”她抬起一只手,透过手掌看到了星星,于是放声大笑起来。

  然后她开始变化。灵魂不再被身体的形态场所限制,当它意识到这一点,它就会发生改变,但小亡从没见过有人能控制得如此完美。她的头发从紧束的发髻中散开、加长,还改变了颜色。她挺直了上身,皱纹变少、消失了。灰色的棉裙像海面般波动着,最后勾勒出和先前完全不同的线条,让人心烦意乱。

  她低下头,咯咯地笑了,然后把衣裳变成了紧身的叶绿色裙子。

  “你觉得如何,小亡?”她的声音曾经嘶哑、颤抖,现在却让人想起麝香、枫蜜汁之类的东西,让小亡的喉结像橡皮筋上的皮球一样上上下下。

  小亡想努力作出回答,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同时紧紧抓住镰刀,直到指关节变得煞白。

  她朝他走过去,动作仿佛穿着溜冰鞋的蛇一般顺滑。

  “我没听见。”声音很低,而且愉快。

  “很……很……很漂亮。”他说,“你过去就是这样吗?”

  “我从来都是这样。”

  “哦。”小亡盯着自己的脚尖,“我得把你带走。”

  “我知道。”她说,“但我要留下。”

  “你不能那么干!我是说——”他绞尽脑汁搜索着词语,“你知道,如果留下来你就会,那什么,扩散开,然后变得越来越薄,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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