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皮拉内西> 第三部分 预言家

第三部分 预言家

  预言家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七个月第二十天的记录

  巨大的光束从东北一号大厅的窗户照射进来,在其中一束光柱中有个人背对我站着。他一动也不动。他在凝视满墙的雕像。

  不是那个人。他没有那么高,而且更瘦。

  16!

  我见到他纯属偶然。我刚从西面的一扇门进来就看到他了。

  他转身看着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我没有逃,反而朝他走去。(也许我这样做是错的,但现在已经来不及躲藏了,来不及兑现答应过那个人的事情了。)

  我慢慢地走到他旁边,打量着他。他是个老人,皮肤又干又皱,手上青筋暴起,都很粗。他眼睛很大,黑亮清澈,眼皮明显耷拉着,眉毛弯成了拱形。他的嘴很宽,也很灵活。他穿着一件大方格花纹西装。他肯定不是最近才瘦下来的,因为这虽是一件旧西装,但却非常合身——这么说吧,这衣服皱巴巴、松垮垮的,是因为纤维都老化了,而不是由于裁剪不当。

  我觉得有些微妙的失望,我曾想象16和我一样是个年轻人。

  “你好。”我说。我很好奇他的声音会是什么样的。

  “下午好,”他说,“如果现在是下午的话。其实我不知道。”他有种傲慢老派的态度,说话不紧不慢。

  “你是16,”我说,“你就是第十六个人。”

  “年轻人,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他说。

  “这个世界里有两个活人、十三个死人,现在又多了个你。”我解释道。

  “十三个死人?多么神奇!从来没有人告诉我这里还有人类遗骸。他们是谁呢?”

  我描述了饼干盒男人、鱼皮人、藏起来的人、壁龛里的人,还有被折叠的小孩。

  “你知道吗,这真是太不同寻常了,”他说,“但是我记得那个饼干盒。以前它放在桌子上,就在我大学书房的角落里,紧挨着马克杯。它是怎么到那里去的呢?嗯,我这么跟你说吧,你的那十三个死者中有一个肯定是个富有魅力的年轻的意大利人,斯坦·奥文登很喜欢他。他叫什么名字来着?”他看向旁边,思考了一会儿,耸耸肩说,“想不起来了。我估计其中还有一个是奥文登本人。他经常来这里看那个意大利人。我跟他说他这是在自找麻烦,但他不听。负罪感之类的吧,你知道。如果说其中还有一个是西尔维亚·达戈斯蒂诺,我也不会觉得奇怪。自从90年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听说过她了。至于我嘛,年轻人,我理解你为什么要称我为‘16’。但我不是。这点就很有趣……”他看了看周围,“……我不打算久留。我只是路过。有人告诉我你在这里。不对,”他纠正自己的话,“这么说不对。有人猜想你遭遇了什么,并且告诉了我,我认为你应该在这里。这人给我看了一张你的照片,显然你长得还挺不错,所以我想我应该来看看你。很高兴我来了。在……嗯,在一切发生之前,你肯定是很值得一看的。啊,唉!我真是老了。你也是。看看我们两个!言归正传,你说有两个人活着。我猜另一个就是凯特利?”

  “凯特利?”

  “瓦尔·凯特利。比你高。黑头发黑眼睛。有胡子。深色皮肤。他母亲是西班牙人,你知道吧。”

  “你是指那个人?”我说。

  “那个人?”

  “那个人。除我以外的那个人。”

  “哈!对!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多么完美的称呼!那个人。不管情况如何变化,他永远是另外‘那个人’。总有人比他优先。他永远是二号人物。他心知肚明。这让他寝食难安。他是我的一个学生,你知道吧。没错。当然是个大骗子。虽然他举手投足充满风度,眼神深邃而富有穿透力,但是他脑子里没有丝毫他自己的想法。他的一切思想都是二手的。”他停顿片刻,又补充道,“其实他的一切思想都是我的。我是我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学者。也许在任何时代都是最伟大的。我提出了这一切的理论……”他伸手比画了一下,示意整个大厅、大宅,以及一切,“……这一切的存在。我是对的。我还提出应该有一条路通往这里。的确有这条路。我到这里来过,也派其他人来过。这些事我都严格保密。我也让其他人发誓保密。我从来不介意你们所谓的道德,但是我的底线是不能让文明崩溃。也许这是错的。我也不知道。我确实是有些多愁善感。”

  他用那只眼皮耷拉着的明亮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我。

  “最终我们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的代价是被囚禁。啊,是的。你很惊讶吧,我觉得。我希望我能说这都是误会,但是他们谣传的那些事情我都做过。诚实地说,我还做过很多他们从来不知道的事情。虽然——你知道吗?——我喜欢监狱。你能遇到很多有趣的人。”他停了一会儿,问道,“凯特利有没有跟你说过这个世界是如何造出来的?”

  “没有,先生。”

  “你想知道吗?”

  “很想知道,先生。”我说。

  见我如此感兴趣,他很满意。“那我就告诉你。那是我年轻时候的事情。我比自己的同龄人要聪明得多。我的首个重大发现是我意识到人类失去了很多。过去无论男女都可以变成鹰进行远距离飞行。他们与河流和山脉交流,并从中获得智慧。他们内心能感觉到群星的运动。我的同辈人都不能理解。他们都沉迷于进步这个念头,坚信不管什么东西,新的一定比旧的好。仿佛时间流逝自带增添优点的功能一样!但是在我看来,古人的智慧并没有凭空消失。任何东西都不会凭空消失。那是不可能的。我把那种智慧想象成飘浮在世界之中的某种能量,我认为这种能量还在某处。这时候我意识到肯定还存在着别的一些地方,别的一些世界。于是我就去寻找这些地方。”

  “你找到了吗,先生?”我问。

  “是的,找到了。我找到了这个地方。我把这里称为分支世界——是由从其他世界流出的思想创造出来的。必须先有其他世界存在,这个世界才能存在。我不知道现在这个世界是否依然依赖先于它存在的世界而存在。这些都能在我写的那本书里找到。我猜你应该没读过吧?”

  “没有,先生。”

  “真可惜。那书非常好。你会喜欢的。”

  老人一直在说话。我非常认真地听着,想搞清楚他是谁。他不是16,但是我也不傻,没有证据我不会相信他。那个人说16很邪恶,所以16可能撒谎隐瞒自己的身份。但是这个老人说得越多,我就越相信他说的是实话。他不是16。我是这样推论的:那个人描述过16,他说16反对一切理性和科学发现;而眼前这位老人不是这样的。他和我们一样对科学充满热情。他知道世界是如何构成的,而且很想将相关知识传授给我。

  “跟我说说,”他说,“凯特利是不是依然坚信古代智慧在这里?”

  “你是指‘伟大而隐秘的知识’吗,先生?”

  “没错。”

  “是的。”

  “他还在寻找?”

  “是的。”

  “真有意思。”他说,“他永远也找不到的。那知识不在这里。它根本不存在。”

  “我也猜想可能不存在。”我说。

  “那你真是比他聪明太多了。他说古代智慧藏在此地——这恐怕也是从我这里学来的。在我实际见到这个世界之前,我以为创造了这个世界的知识依然保存在这里,藏在某处,等着被人发现。当然,等我到了这里之后,立刻就意识到这个想法很可笑。想象一下流到地下的水。它年复一年地流过某个缝隙,侵蚀了周围的石头。一百万年后,就形成了洞穴。但是你却找不到最初形成洞穴的水了。它已经渗入地底了。这里也是一样。但是凯特利很自大。他总是从实用的角度想问题。要是一样东西他拿来没用,他就不明白那东西为什么还会存在。”

  “这就是为什么这里有雕像吗?”我问。

  “你说什么为什么有雕像?”

  “雕像存在就说明有思想和知识从别的世界流进这里吧?”

  “啊!这个我倒是从未想过!”他高兴地说,“这是多么敏锐的洞察力啊。是的,是的!我觉得这很有可能!也许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这座迷宫的某个遥远的地方有老式电脑的雕像正在成形!”他停了一下,“我不能待太久。我深知在这里停留太久会有什么后果:失忆,精神崩溃,诸如此类的情况。但是我必须要说你清醒得让人惊讶。可怜的詹姆斯·里特最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待在这里的时间只有你的一半。不,我到这里来的真正目的是这个。”他用冰冷枯瘦的手握住我的手,用力把我拉到他身边;他有种纸张和墨水的气味,还有种混杂着紫罗兰和大茴香的香气,除此以外,在最深处,他有种微弱但确凿无疑的污秽气味,如同排泄物一样。“有人在找你。”他说。

  “是16吗?”我问。

  “你再说一遍,‘16’是什么意思?”

  “第十六个人。”

  他歪着头想了一下。“嗯……算是吧。为什么不是呢?可以这么说,就是16。”

  “但我认为16是在找那个人,”我说,“16是那个人的朋友。他自己说的。”

  “那个人……?哦,对,凯特利!不,不,16不是在找凯特利。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他很自大吗?想想所有跟他有关的事情吧。不是他,16找的是你。16曾问我该如何才能找到你。我不想强迫16——我不想强迫任何人——我出于好意所做的一切却让凯特利对我怀恨在心。我恨他。过去的二十五年时间他一直在所有人面前诽谤我。所以我会充分告知16如何到达这里,详细地说明。”

  “先生,请不要这样做。”我说,“那个人说16是个恶毒的人。”

  “恶毒?我看不是。他和大多数人没什么区别。不是的,抱歉,我必须为16指明道路。我想把猫放进鸽群里,最好的办法就是把16送来。当然,肯定有这样一种可能性——可能性还很大——16永远来不了。如果没有人指明道路,很少有人能到达这里。事实上,除了我以外,唯一一个靠着自己的力量来到这里的人是西尔维亚·达戈斯蒂诺。她非常擅长在这中间往来,不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没有。凯特利则是特别不擅长,我都给他演示过无数遍了,他还是不懂。不借助仪器他永远来不了这里——他需要蜡烛和支架搭成一扇门,还要举行很多乱七八糟的仪式。我估计他带你来的时候你已经看过了吧。而西尔维亚却是随时都可以往来。你刚刚才看到她,片刻后她就不见了。有些动物也有这种能力,比如猫和鸟。在80年代早期我有过一只卷尾猴,它不管什么时候都能找到路。我会把方法告诉16,之后就看16自己的能力了。你只需记住凯特利怕16。16离得越近,凯特利就会变得越危险。事实上他要是不采取暴力我才觉得奇怪呢。也许你应该杀了他,或者采取别的什么措施,免得自己遭遇危险。”(“遭遇”他说得有点像“早于”。)他微笑着看着我。“我要走了,”他说,“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那么先生,祝你一路平安,”我说,“愿你的地板坚固稳定,愿你的眼中映满大宅的美景。”

  他沉默片刻。他似乎在仔细地打量我的脸,就在这时,他想起了最后一件事。“你之前给我写信要求见面的时候,我拒绝了你,对此我并不后悔。我当时以为你是个狂妄自大的小混蛋。你那时候多半是的。但是现在……你很可爱。相当可爱。”

  他捡起丢在地上的雨衣,不紧不慢地朝通往东二号大厅的门走去。

  我思考了预言家所说的话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七个月第二十一天的记录

  我对这次意外的见面感到很激动,于是立刻去拿了日记本记录此事。我写下标题“预言家”,因为他肯定是个预言家。他解释了这个世界是如何诞生的,还跟我说了一些只有预言家才知道的事情。

  我花了些时间认真思考他说过的话。其中很多内容我都无法理解,我估计预言家说的话大都是这样的吧,他们的思想太伟大,所以思路也比较奇特。

  我不打算久留。我只是路过。

  通过这句话我得知他住在遥远大厅里,并打算很快返回。

  我理解你为什么要称我为“16”。但我不是。

  我认为这是真话。也许(我只是随便假设)预言家认为住在我这边大厅的十五个人可以视为一群人,而住在遥远大厅的那些人则算是另一群,他应该被算作其中之一。也许在他的同类中,他是第三或者第十个人。他甚至有可能是大得惊人的数目,比如第七十五个人!

  不过我觉得这完全是幻想。

  我到这里来过,也派其他人来过。

  我的那些死者之中是不是也有预言家派来的人呢?比如鱼皮人或者被折叠的小孩?这也只是推测。和预言家说的其他很多话一样,这句话也无法理解。

  最终我们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的代价是被囚禁。

  这句我完全不懂。

  ……富有魅力的年轻的意大利人……斯坦·奥文登……西尔维亚·达戈斯蒂诺……可怜的詹姆斯·里特……

  预言家说到了四个名字。准确来说是三个名字和一个称谓(“富有魅力的年轻的意大利人”)。这极大地补充了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如果预言家只说到这里的话,这些话还是意义不大。但预言家还说那三个名字都属于死者(斯坦·奥文登、西尔维亚·达戈斯蒂诺和“富有魅力的年轻的意大利人”)。“可怜的詹姆斯·里特”的情况我不清楚。预言家的意思是,詹姆斯·里特也是死者之一吗?还是说,他住在遥远大厅里,和预言家是同一类人?我不知道。

  问题太多了!有好多事情,我真希望自己昨天问了他!但是我却没有问出来。他出现得太突然了。我完全没有做好准备。只有现在,独自一人平静地待着,我才能思考他传达给我的信息。

  ……凯特利是不是依然坚信古代智慧在这里?……他永远也找不到的。那知识不在这里。它根本不存在。

  我很高兴能够证实自己是对的。也许我有些自负,但这是很难抑制的。我未来的工作以及和那个人合作会造成什么结果,都还有待验证。

  很多迹象都表明,预言家说他和那个人曾经互相认识。预言家把那个人称为“凯特利”,还说那个人是他的学生。但是那个人从未说起过预言家。我跟他说过几次这个世界里有十五个人,但是他从来没跟我说:“不是十五个!我还认识一个!”这是很奇怪的(尤其是考虑到他一有机会就喜欢反驳我)。但是那个人从来都没兴趣查清这里住着多少个人。我们的科学兴趣在此处有所分歧。

  16离得越近,凯特利就会变得越危险。

  我从未见过那个人有丝毫的暴力倾向。

  也许你应该杀了他,或者采取别的什么措施,免得自己遭遇危险。

  另一方面预言家很显然是个危险人物。

  你之前给我写信要求见面的时候,我拒绝了你,对此我并不后悔。我当时以为你是个狂妄自大的小混蛋。你那时候多半是的。

  在预言家所说的话里,这部分最难懂。我从未给他写过信。我直到昨天才知道他存在,怎么可能给他写信呢?也许是某个死者——斯坦·奥文登或者可怜的詹姆斯·里特——写给他的吧,预言家把我和某个人搞混了。也可能预言家对时间的感知和别人不一样。也许我是在未来给他写信的。

  那个人描述了应该杀死我的情况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七个月第二十四天的记录

  我当然很想跟那个人说说我和预言家见面的事情。预言家要把通往我们这边大厅的路告诉16,那个人必须尽快知道。从星期五(我和预言家见面那天)到今天(我应该和那个人见面的日子),我到处寻找那个人,却没能找到。

  今天早上,我去了西南二号大厅。那个人已经在那里了,我一眼就看出他很紧张。他把手插在口袋里,来回走动,脸色阴沉,明显压抑着怒气。

  “我有重要的事情想告诉你。”我说。

  他挥了挥手,不理会我说的话。“等等吧,”他说,“我需要和你谈谈。关于22的一些事情,我还没跟你说过。”

  “谁?”我说。

  “我的敌人,”那个人说,“到这里来的那个人。”

  “你是指16?”

  一阵沉默。

  “哦,是的。对。16。你给那些东西起了奇怪的名字,我总是搞不清楚。对了,关于16的一些事情,我还没跟你说过。16真正感兴趣的是你。”

  “是的!”我说,“其实我已经知道了。你看……”

  但是那个人打断了我。“如果16到这里来,”他说,“我最近在想,这种可能性很大——那么,16找的是你。”

  “是的,我知道。但是……”

  那个人摇摇头。“皮拉内西!听我说!16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你不想知道的事情,但是如果你知道了,如果你让16和你说话,这些话会造成可怕的影响。如果你听了16说的话,结局会很可怕。会发疯。会畏惧。我之前见过。16光是和你说话就能瓦解你的意志。16能让你怀疑你所见到的一切。16会让你怀疑我。”

  我非常惊恐。邪恶到这种程度,我真是没有想象过。太可怕了。“我该如何保护自己?”我问。

  “按我之前告诉你的办法。躲起来。不要让16找到你。最重要的是不要听16说的。这一点至关重要,再怎么强调都不过分。你要知道,16拥有的这种能力……你根本无从抵挡,你已经精神不稳定了。”

  “精神不稳定?”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脸上露出一丝厌烦之意。“我说过,”他说,“你忘记了很多事情。你重复你曾经说过的话。我们一周前就说过了。不要告诉我你把那次的事也忘了。”

  “不,不,”我说,“我没忘。”我在犹豫要不要跟他说说我的想法,也就是记忆出现问题的人不是我,而是他,但是现在事情很多,不该争论这个。

  “那好吧,”那个人说着,叹了口气,“还有别的事情。我还有事情要说,我希望你明白,这件事对你对我都一样痛苦。如果我发现你听16说话,16的那种疯狂影响到了你,我就会有危险。你明白了吧?你就有可能袭击我。事实上你很可能会的。16肯定会煽动你伤害我。”

  “伤害你?”

  “是的。”

  “太可怕了。”

  “确实。而且事关你作为人类的尊严问题。你会被轻视,会陷入疯狂。对你来说会是很侮辱人的。我想你肯定不愿变成那样,对吧?”

  “对,”我说,“对,我不想变成那样。”

  “嗯,”他说着,深吸一口气,“如果出现那种情况,如果我发现你疯了,我认为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杀了你。这对我们都好。”

  “啊!”我说道。这真是令人意外。

  一阵短暂的沉默。

  “不过也许假以时日,再加上一些帮助,我能够恢复?”我问道。

  “不太可能。”那个人回答,“再说,我绝不能冒险。”

  “哦。”我说。

  然后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你要如何杀我?”我问。

  “你不想知道。”他回答。

  “嗯,我看也是。”

  “不要往那方面想,皮拉内西。照我说的去做。尽全力躲开16就没问题了。”

  “你为什么没有疯?”我问。

  “什么?”

  “你跟16交谈过。你为什么没有疯?”

  “我跟你说过,我有办法保护自己。再说,”他说着,懊悔地抿紧了嘴,“我也不是完全没事。只有上帝知道眼下我不管做什么都是半疯狂的。”

  我们再次陷入沉默。我觉得我们两个都很震惊。然后那个人勉强露出微笑,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你怎么知道的?”他问。

  “知道什么?”我问。

  “我以为你说……你好像说到你已经知道16在找你了。专门找你。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可能知道?”从他的表情我看得出来,他正在努力思考这件事。

  现在正是时候把预言家的事情告诉他。话已经到嘴边,我却犹豫了。我说:“是大宅给了我启示。你知道我能得到这些启示吧?”

  “哦,是啊。那个。你想跟我说的是什么?你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

  一阵短暂的停顿。

  “我在下层大厅看到章鱼在游泳,它们游到了十八号门厅。”我说。

  “哦,”那个人说,“是吗?那真不错。”

  “真的很有趣。”我说。

  那个人深吸一口气。“好吧!远离16!不要发疯!”他朝我笑了笑。

  “我一定会远离16的,请相信我,”我说,“我不会发疯。”

  那个人拍了拍我的肩膀。“非常好。”他说。

  那个人说在某种情况下会杀我,我对此的反应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七个月第二十五天的记录

  我侥幸逃脱了!我差点就把预言家的事情跟那个人说了!说了的话他(那个人)就会说:“你明明答应我了,为什么还要跟不认识的人说话?你不认为他有可能是16吗?”

  我该怎么回答呢?我跟他搭话的时候,我确实以为他就是16。我违背了对那个人的承诺。这是找不到借口的。最好的情况下,那个人会认为我是个不值得信任的人。最坏的情况下,他会更想杀了我。

  我忍不住去想情况反过来会怎么样,如果精神状况受到16威胁的是那个人,我可不会那么快就决定杀他。老实说,我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想过杀他——杀人这个念头让我心生厌恶。当然我会尝试其他办法,比如说想办法治疗他的疯癫。但是那个人个性很顽固。我不能说这是个缺陷,但是他绝对有这样的倾向。

  得知16要来,我改变了外貌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八个月第一天的记录

  我现在在练习如何躲避16。

  试想(我对自己说)你在东南二十三号大厅遇到了某人——是16!藏起来!

  我迅速安静地跑向墙边,跳进两座雕像之间的缝隙里。挤进去之后我非常安静地待在那里。昨天一只秃鹰飞进我藏身的大厅想捕食小鸟。他绕着大厅盘旋之后,落在男人和孩子绘制星图的雕像上。他在那里停留了半个小时都没发现我。

  我的衣服是完美的掩护。我年轻的时候,衬衣和裤子颜色都不一样:蓝色、黑色、白色、灰色、橄榄棕。其中有一件衬衣是很漂亮的樱桃红。但后来它们全部褪了色,变得模模糊糊的。现在所有的衣服都成了难以分辨的灰色,跟周围灰白的大理石雕像一个样子。

  但是我的头发比较麻烦。多年来它们长长了不少,我用四处找来的漂亮东西把头发编起来,有贝壳、珊瑚珠子、珍珠、小卵石和好看的鱼骨。这些小装饰都挺闪亮的,很醒目。我走路或跑动的时候它们就会沙沙作响。于是我花了一整个下午把这些东西拆下来。拆起来很麻烦,有时候还很疼。我把这些装饰放在漂亮的盒子里,盒子上画着章鱼,之前这盒子里装的是我的鞋子。等16返回他自己的大厅之后,我就把这些东西编回头发里去——没有这些,我就觉得自己没穿衣服似的。

  索引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八个月第八天的记录

  每隔一周左右,我就会整理日记索引,这是我的习惯。我觉得这比写完后马上加入索引效率更高。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更容易分辨出重要和次要的事情来。

  今天早上,我拿着日记和索引,盘腿坐在北二号大厅的地上。上次整理索引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情。

  我在索引中写道:

  预言家,现身:10号日记,第148-152页

  然后我又写了一行:

  预言,关于16即将到来:10号日记,第151-152页

  我又读了一遍预言家说的有关死者身份的内容,接着写道:

  死者,一些初步的名字:10号日记,第149、152页

  我写下那些人的名字。在Y字头下,我写道:

  意大利人,富有魅力,年轻:10号日记,第149页

  我写斯坦·奥文登的名字(在A字头下)写到一半时,忽然被上面一行字吸引了注意力:

  奥文登,斯坦利,劳伦斯·阿恩-塞尔斯的学生:21号日记,第154页;又见“毛里齐奥·朱萨尼失踪事件”,21号日记,第186-187页

  我惊呆了。他的名字写在那里。斯坦利·奥文登。已经写在索引里了。但是当预言家说起他的名字时,我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又把那一行索引读了一遍。

  我犹豫了。我看的时候就明白了,这里有些内容非常奇怪。而这些奇怪的内容实在过于离奇,根本无法理解,也不能让我产生任何联想。我可以看出其中的怪异之处,但是却想不出来原因。

  21号日记。

  我写着“21号日记”。这到底是为什么?根本没有道理。我到目前为止正在写的这本日记(我之前就解释过了)是10号。根本没有21号日记。不可能有21号日记这种东西。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又看了下其他部分的内容。在N字头下,绝大多数记录都是关于那个人的。绝大部分都是如此,因为他是除了我以外唯一一个活人——当然还有预言家和16,不过我不了解他们。我看到索引里有之前写下的其他内容。它们就跟“斯坦利·奥文登”的条目一样奇怪。我聚精会神地读着,感觉自己似乎不肯承认亲眼所见的内容。无论如何,我强迫自己读下去,强迫自己思考这些东西。

  奥基夫,乔治娅[1],展览:11号日记,第91-95页

  奥克尼,2002年夏季计划:3号日记,第11-15,20-28页

  奥克尼,布罗德盖海岬[2]:3号日记,第40-47页奥克尼,考古发掘:3号日记,第30-39,47-51页

  ……

  观测的不确定性:5号日记,第134-135页

  ……

  《局外人》,柯林·威尔逊[3]:20号日记,第46-51页局外人精神病学,见“R.D.莱恩”[4]

  局外人美术:21号日记,第79-86页

  局外人数学:21号日记,第40-44页;又见“斯里尼瓦瑟·拉马努金”[5]

  局外人文学,见“同人小说”

  局外人思想,不同的知识和信仰体系对其造成的影响:18号日记,第42-57页

  局外人哲学:17号日记,第19-32页;又见“J.W.邓恩(连续主义)”[6]“欧文·巴菲尔德”[7]“鲁道夫·斯坦纳”[8]

  这些记录引向了更多不存在的日记!11、17、18和20号日记。3号和5号日记是存在的,所以这些记录也是真实的。只不过……只不过……我越看越觉得这些记录指的不是我的3号和5号日记,而是别的日记。这些记录是用我没见过的笔写的。墨水更淡更流畅,笔尖比我用的任何笔都要宽。除此之外,字迹倒是我自己的——这一点不容置疑——但是和我现在的字迹又有些微妙的不同。那些字略圆也略大——简言之,就是更年轻一些。

  我去了东北角,爬上玫瑰丛中的天使雕像。我拿出棕色皮革邮差包,掏出所有的日记本。一共九本。只有九本。我没有找到另外二十本,此前一直被我遗忘的那二十本。

  我认真检查日记,特别注意看封面和封面上的编号。我的日记本是黑色的,所以我用白色油性笔在书脊底部写上号码。结果我惊讶地发现最早的三本日记号码被改过。本来写的是21、22、23,但有人把前面的2刮掉了,就变成了1、2、3。刮痕处理得不是很彻底(油性笔是很难擦除的),我仍能依稀看出那个2。

  我坐了一会儿,想搞清楚其中的原因,但我什么都不明白。

  如果1号日记(我的1号日记)原本是21号日记,那么里面就应该包含两条关于斯坦利·奥文登的记录。我拿起日记本,翻到第154页。找到了。这篇的日期是2012年1月22日,标题是《斯坦利·奥文登小传》。

  斯坦利·奥文登。1958年生于英格兰诺丁汉。父亲是爱德华·弗朗西斯·奥文登,甜点店店主。母亲的名字和职业不详。曾在伯明翰大学学习数学。1981年开始研究生学业。同年他修习了劳伦斯·阿恩-塞尔斯的一门知名的课程:“被遗忘的、阈限的、违法的和神圣的”。之后不久,奥文登放弃了数学,在曼彻斯特大学攻读人类学博士,阿恩-塞尔斯是他的导师。

  第一条记录就在这里结束。接着我翻到第186页,这一篇的标题是《毛里齐奥·朱萨尼失踪事件》。

  1987年夏天,劳伦斯·阿恩-塞尔斯租下一座名为松屋的农舍,距离佩鲁贾20公里。他最喜欢的学生们(他们那个小圈子)和他一同前去:奥文登、班纳曼、休斯、凯特利和达戈斯蒂诺都包括在内。

  这帮人之间的气氛开始变得紧张。阿恩-塞尔斯变得特别敏感,任何言论或者质疑,只要表现出对他“伟大的实验”有所动摇,就会触动他的神经。任何人只要胆敢提出质疑,就会遭到他严厉指责,从品行到学术上的缺点都会被抨击一番。于是这里面绝大部分人都圆滑地保持沉默,但是斯坦利·奥文登对人身攻击这种事情比较麻木,他还是不断质疑他们所做的事情。当塔莉·休斯在阿恩-塞尔斯面前帮奥文登说话的时候,她也免不了遭到阿恩-塞尔斯大肆抨击。松屋的气氛越发紧张,结果奥文登和休斯开始长时间单独相处。他们和一个名叫毛里齐奥·朱萨尼的年轻人结下友谊,朱萨尼是佩鲁贾大学哲学系学生。这段友情似乎让阿恩-塞尔斯深深地担忧起来。

  7月26日晚,阿恩-塞尔斯邀请朱萨尼和他的未婚妻埃琳娜·玛里埃蒂参加在松屋的晚餐会。晚餐期间,阿恩-塞尔斯说起另一个世界(建筑和海洋浑然一体的世界)以及可能到达那里的方法。埃琳娜·玛里埃蒂认为那是一种隐喻,或者是在描述某种赫胥黎式预言一样的体验。

  玛里埃蒂次日要工作。(她和朱萨尼一样都是研究生,不过那个夏天她在她父亲位于佩鲁贾的法律事务所担任律师助理。)大约11点的时候她对大家道了晚安,然后开车回家睡觉了。其他人还在聊天。这群英国人保证会安排一人送朱萨尼回家。

  毛里齐奥·朱萨尼再也没有出现过。阿恩-塞尔斯说他在玛里埃蒂离开后不久也去睡觉了,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其他人(奥文登、班纳曼、休斯、凯特利、达戈斯蒂诺)说朱萨尼不要他们送,他于午夜过后不久自己步行离开了。(那天夜里月光皎洁,天气温暖,朱萨尼的住所就在3公里之外。)

  十年后,阿恩-塞尔斯被认定为绑架了另外一个年轻人,意大利警方又重启对朱萨尼失踪案的调查,然而……

  我不读了,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我很想把日记远远扔开。那些字迹——(我自己写的字!)——看起来虽然是完整的话语,但是我却知道它们毫无意义。全是胡说八道!“伯明翰”“佩鲁贾”这些词究竟是什么意思?没有意思。这个世界上没有与之对应的东西。

  那个人果然说对了。我忘了很多事情!更糟糕的是,就在这个那个人说要是我疯了就杀死我的时候,我发现我确实已经疯了!就算现在没疯,过去也曾疯过。我写这些东西的时候肯定发疯了!

  我没有把日记本远远扔掉。我把它扔在地上走了。我希望将我自己和这些发疯的证据拉开距离。那些没有意义的词——“佩鲁贾”啦,“诺丁汉”啦,“大学”啦——在我脑海里回荡。我觉得压力很大,仿佛有某个隐约成形的想法就要冲进我的脑海中,带来更多的疯狂和不解之事。

  我快步穿过好几个大厅,不知道也不在乎我要走到哪里去。忽然间我看到面前出现了牧神的雕像,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座。他那张平静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食指按住自己的嘴唇。以前我总觉得他这个姿势是在提醒我:小心!但是今天看来却是另一个意思:嘘!别紧张!我爬到他的底座上,扑进他怀里,搂着他的脖子,和他手指交握。在他的怀抱中我觉得安全了,不禁因自己失去理智而哭泣。抽泣声在我心头汹涌起伏,真是痛苦。

  嘘!他对我说。别紧张!

  我决定好好照顾自己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八个月第九天的记录

  我离开牧神的怀抱,内心凄凉地在大宅里走着。我肯定是疯了——或者说之前疯过——或者说现在正在逐渐变疯。无论如何,前景都很不妙。

  过了一会儿,我想通了,这样下去肯定没有好处。

  我强令自己回到北三号大厅,吃了点鱼,喝了点水。然后我去看了所有我喜欢的雕像:猩猩、演奏大镲的小男孩、举蜂巢的女人、背负城堡的大象、牧神、两位对弈的国王。雕像的美丽安抚了我,让我平静下来;他们高贵的表情让我想起这个世界的一切美好。

  今天早上,我能更加平静地面对昨天发生的一切了。

  我接受了自己曾经状况不佳的事实。我在日记上写那些东西的时候肯定病得不轻,否则肯定不可能写出“伯明翰”“佩鲁贾”之类莫名其妙的词。(就算是现在,当我开始写这篇日记的时候,我又觉得焦虑了。各种画面在我脑海里挤成一团——古怪、梦魇一般的画面,但是又莫名眼熟。比如“伯明翰”这个词,有着刺耳的噪音、闪烁的运动和色彩,还有一列一列的塔矗立在灰暗的天空中。我想记住这些印象以后再仔细思考,但是它们转眼就消失了。)

  不管怎么说,我之前把那两篇日记视作胡言乱语,未免太欠考虑了。其中有些词——比如“大学”——似乎是有意义的。我觉得,我只要肯认真琢磨一番,就能给“大学”下一个清晰的定义。我想了一下这究竟是什么。我知道“学者”的意思,因为大宅里到处都是拿着书和纸张的学者雕像。也许从这些雕像中我能推测出“大学”这个概念(学者们聚集的地方)?这不是一个很令人满意的猜测,但是目前我只能这样想了。

  日记里还提到了一些人名,有其他证据证明他们存在。预言家提到过斯坦利·奥文登,此人显然真实存在。预言家还回忆过那个富有魅力的年轻的意大利人的名字,却没想起来。也许是毛里齐奥·朱萨尼。最后,两篇日记都提到了“劳伦斯·阿恩-塞尔斯”,而我在一号门厅捡到的那封信就是“劳伦斯”写的。

  换句话说,在胡言乱语的日记中似乎混杂了一些真实的信息。既然我想要尽我所能去了解曾经生活在此的人,那就不应该无视如此重要的内容。

  很显然我忘记了很多事情——最好是坦然面对这一事实——这是阶段性精神错乱的证据。我的首要任务就是把这些不利的内容藏起来不让那个人看见。(不过我觉得他应该不至于看到这些就杀了我,但他肯定会认为我比他目前所想的更加可疑。)同样重要的另一件事是让我自己不要再次发疯。关于这一点,我觉得要更好地照顾自己。一定不要过于专注科学研究,以至于忘了钓鱼,让自己没饭吃。(大宅为勤劳努力的人准备了丰富的食物。没有任何理由让自己饿着!)我要投入更多精力缝补衣服,还要做鞋子,我总觉得脚冷。(问题:可以用海草织袜子吗?不确定。)

  我思考了一下日记编号被窜改这件事,觉得应该是我自己改的。也就是说还有二十本日记(二十本!)不见了——想到这里就觉得可怕。但是与此同时,日记丢失倒也能解释很多问题。我大约(我之前说过)三十五岁。我现有的十本日记记录了五年的时光。那么我早年生活的日记在哪里呢?那些年我干了什么呢?

  昨天我觉得我再也不想看到那些日记了。我想着要把全部十本日记和索引都扔进汹涌的潮水里,想象自己摆脱那些日记后就轻松了。但是今天我冷静多了。我不怕也不恐慌了。今天我明白有必要认真研究以前的日记,疯的部分也要仔细看——可能疯的部分尤其重要。因为我一直想多了解一些曾经活过的人的信息,日记虽然难以理解,虽然过分离奇,但是确实包含了有关那些人的信息。其次我也需要了解自己发疯的事,知道得越多越好,尤其是什么情况引起我发疯,以及未来该如何防范。

  也许通过研究过去的日记,我就能搞清楚这些事情了。与此同时,还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要认清读日记这种行为本身就是导火索,会引起很多痛苦情绪和噩梦般的想法。我必须非常小心,一次只读一小部分。

  那个人和预言家都说大宅本身就是疯狂和失忆的原因。他们都是科学家,是聪明人。他们两位无可指摘的权威都这么说,我也就认同他们的说法了。确实是大宅让我失忆了。

  你信任大宅吗?我问自己。

  是的,我自己回答道。

  如果大宅让你失忆,那么它这样做肯定是有原因的。

  但是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

  你明不明白原因都没关系。你是这座大宅的宠儿。别紧张。

  我不紧张了。

  西尔维亚·达戈斯蒂诺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八个月第二十天的记录

  我对于预言家提到的另外那些人感到好奇,于是我决定从西尔维亚·达戈斯蒂诺和可怜的詹姆斯·里特开始研究,但我没有立刻开始查找。我打定主意要先照顾好自己,于是过了一周半之后,我才再次开始读日记。中间那段时间,我做了些令人宽心的日常活动:我钓鱼、煮汤、洗衣服;我用天鹅骨头做了支笛子,并用它作了曲。今天早上,我带着日记和索引来到北五号大厅。这个大厅里有猩猩雕像,我觉得看见他,我也能得到力量。

  我盘腿坐在猩猩对面的地方,翻到索引上的D字头,找到了她的名字。

  达戈斯蒂诺,西尔维亚,阿恩-塞尔斯的学生:22号日记,第6-9页

  我翻到22号日记(也就是我现在的2号日记)的第6页。

  西尔维亚·达戈斯蒂诺小传

  1958年生于苏格兰利斯,诗人爱德华多·达戈斯蒂诺之女。

  照片上显示了一个有些中性气质的女人,很有吸引力,称得上漂亮,有着浓黑的眉毛、乌黑的眼睛、醒目的鼻子和坚定的下颌线。她那头浓密的黑发常常扎在脑后。按照安加拉德·斯科特的说法,达戈斯蒂诺从不向传统的女性思想妥协,只是偶尔关注自己的服饰。

  达戈斯蒂诺十几岁的时候对朋友说她想去大学研究“死亡、星辰和数学”。但曼彻斯特大学居然不提供这些课程,所以她一心研究数学。在大学里,她很快就遇到了劳伦斯·阿恩-塞尔斯和他开设的课程,这次相遇造就了她今后的人生。

  阿恩-塞尔斯讲到和古代的意志交流、窥探其他世界的内容,回应了她对宇宙的全部渴望——也就是“死亡和星辰”那部分。她很快拿到了数学学位,然后在阿恩-塞尔斯的指导下开始研究人类学。

  阿恩-塞尔斯所有的学生和徒弟中,达戈斯蒂诺是最认真的一位。阿恩-塞尔斯把自己位于威利区的房子腾了一间给她,她就成了免费的管家兼秘书。她有一辆车(是阿恩-塞尔斯不开的),她的工作之一就是开车送阿恩-塞尔斯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包括在周六晚上去运河街接一些年轻人。

  1984年,她拿到了博士学位。她没有选择从事学术或教学工作,而是继续留在阿恩-塞尔斯身边,做各种琐碎的工作为生。

  她是家里的独生女,和双亲很亲密,尤其是父亲。80年代中期,按照阿恩-塞尔斯的指示,她和父母吵了一架。按照安加拉德·斯科特的说法,这是在试探她是否忠诚。达戈斯蒂诺从此断绝了和双亲的关系,再也没有和他们见过面。

  斯科特说她是个诗人、艺术家、电影导演,还列出了刊载她诗歌的杂志:《大角星》《撕裂》和《蚱蜢》。(但我至今都没找到其中任何一种杂志。)《蚱蜢》的编辑——一个名叫汤姆·提奇威尔的人——是爱德华多·达戈斯蒂诺的朋友。他(提奇威尔)以谈论诗歌为借口和西尔维亚保持联系,又把自己得到的消息转述给西尔维亚的双亲。

  她有两部电影保存了下来:《月亮/森林》和《城堡》。《月亮/森林》是一部独特且富有感染力的作品,阿恩-塞尔斯小圈子以外的批评家和观众都很喜欢。这部影片时长25分钟,是在曼彻斯特郊外的荒野和树林里拍摄而成的。是用彩色超8摄影机拍摄的,但视觉效果几乎完全是黑白的——黑色的森林、白色的雪、灰色的天空等等,偶尔有鲜红的血溅出。影片中,一位古代祭司奴役着一个小社区。他对那里的男男女女都很残忍。有一个女人反对他,祭司为了显示自己的力量,就给她施了一个咒语作为惩罚。那个女人穿过一条溪流。她刚走了一步,脚就被月亮的倒影困住了。她被困在溪流中,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月亮的倒影。祭司趁她孤立无援的时候来到她身边殴打她。而她一直都无法移动。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求助于桦树。当祭司穿过森林时,被几棵桦树缠住了,树枝捆住他,刺他。他动弹不得,最终死了。那女人也从月亮的倒影中解放出来。《月亮/森林》中几乎没有对话,仅有的一点点台词也很难理解。那个女人和祭司都说着他们独有的语言,和我们的语言毫无关系。《月亮/森林》中真正运用的语言很简单,是冷酷的图像:月亮、黑暗、水流、树木。

  达戈斯蒂诺留存于世的另一部影片更加古怪。它没有名字,但通常被称为《城堡》。是用Betamax摄影机拍摄的,画质很差。镜头在多个房间里移动,大概是模仿在不同城堡或宫殿里移动的情景(我们看不到城堡的全貌,它真的太大了)。墙上排满了雕像,地上满是水洼。相信阿恩-塞尔斯理论的人们声称,这段影像是在记录他提到过的其他世界之一,可能是他在2000年出版的《迷宫》中提到的那一个。其他人想查明拍摄地点,好证明这不是关于另一个世界的影像记录,但是他们谁都没能搞清楚。在达戈斯蒂诺亲笔书写的笔记里找到了关于《城堡》的内容,但是这些笔记跟她最后的日记一样,都是用密码写成的,完全无法解读。

  达戈斯蒂诺成年后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早期的日记(1973-1980)留在她父母在利斯的家中,那些日记都是用英文写成的。别的日记,截至她失踪时(1990年春)为止,都放在她工作的私立诊所里。这些日记混用了象形文字和用英文写下的对图像(可能是梦中的图像?)的描述,非常古怪。安加拉德·斯科特曾试图解读,却没能成功。

  在1990年初,达戈斯蒂诺在威利区的一家私立诊所当前台接待。她和诊所的一位医生成了朋友,那个人名叫罗伯特·阿尔斯泰德,和她年龄相仿。这个时候她明显不像以前那样仰慕阿恩-塞尔斯了。她对阿尔斯泰德说,她生活十分艰辛,但是她始终要感激阿恩-塞尔斯,因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更美好世界的大门,她在那个世界过得很开心。阿尔斯泰德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后来他对警察说,他确定达戈斯蒂诺没有吸毒。如果她吸毒的话,他绝不会让她在诊所工作。

  当阿恩-塞尔斯得知达戈斯蒂诺和阿尔斯泰德的友情之后,他妒意骤起,要求她辞职。达戈斯蒂诺拒绝了。

  4月的第一个星期,她没有去上班。在她失踪两天后,阿尔斯泰德医生报了警。达戈斯蒂诺再也没有出现。

  可怜的詹姆斯·里特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八个月第二十天的第二条记录

  21号日记上有两篇关于詹姆斯·里特的记录,分别在第46页和第122页。第一篇的标题是《劳伦斯·阿恩-塞尔斯的耻辱》。

  阿恩-塞尔斯充满争议的事业于1997年4月戛然而止:一个受雇来打扫卫生的女人在他的房子里发现,一间屋子的墙脚里正渗出一种棕色的液体。按照阿恩-塞尔斯的说法,那个房间是卧室,没有人使用。但是清洁工认为那个房间肯定是有人使用的,于是她继续打扫。她用海绵擦了那些液体,还闻了闻。是小便和大便的气味。又有一些液体从墙脚里渗出来。她推了一下那堵墙,墙稍微后退了一点。她又把耳朵贴上去听了听。然后她就报了警。那堵墙是假的——警察在墙后面的房间里找到了一个年轻人,他病得很重,话都说不清楚。

  阿恩-塞尔斯的学术生涯到此结束。经过一番(被大肆报道的)审判,他被判三年监禁;但是在关押期间,他又数次煽动犯人暴动叛乱。最终他服刑四年半,2002年才被释放。

  阿恩-塞尔斯没有出庭为自己做证,也从来没有解释过他为什么要囚禁詹姆斯·里特。

  这篇记录让我很失望,里面根本没说可怜的詹姆斯·里特是谁。我又翻到第二篇记录。这一篇似乎更有看头。

  詹姆斯·里特小传

  1967年生于伦敦。里特年轻时长得很英俊。他当过模特、侍应、酒保、演员,偶尔还当男妓。他成年后长期忍受着精神疾病的折磨。在1987年至1994年间,他至少被收容过两次,一次在伦敦,一次在威克菲尔德。有时候他还无家可归。

  自从他在阿恩-塞尔斯家的密室里被发现之后,就被送进医院,并因患有肺炎、营养不良、脱水症和躁郁症而接受治疗。警方想查清他到底被阿恩-塞尔斯关了多久,可惜里特根本无法有条理地回答。于是警方询问了认识他的人——瘾君子、社工、开设收容所的人等等。他们(警方)收集到的消息只能说明1995年上半年,里特曾出现在曼彻斯特一带,因此他很可能被囚禁了两年之久——但这点无法确定。

  里特渐渐好转,他自己的说法让这件事情更加扑朔迷离了。他坚持说自己只在威利区阿恩-塞尔斯的房子里待了很短的时间,绝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另一座房子里,那座房子有很多雕像,大部分房间都被海水淹没。他经常觉得自己依然在那里。他在医院有时候也会变得非常不安,说他必须回到牛头怪身边,因为牛头怪要吃晚餐。虽然吃了控制幻觉的药物,他依然坚称有那样一座大宅,有很多雕像和被水淹没的地下室。

  阿恩-塞尔斯究竟为什么要囚禁里特,这点依然有争议。人们提出了两种说法。

  第一种说法是,阿恩-塞尔斯对里特洗了脑,好让别人相信他所说的另外的世界不仅存在,而且他自己和其他人都去过那里。当然里特所描述的大宅跟西尔维亚·达戈斯蒂诺的电影《城堡》里宽敞空旷的建筑物非常相像,也和阿恩-塞尔斯描述的另一个世界非常相似——他在狱中写了一本名为《迷宫》的书,书里描述了那个世界。(当然,很有可能是阿恩-塞尔斯造成了里特的幻觉。)但如果这就是阿恩-

  塞尔斯的目的——捏造另一个世界存在的证据——为什么非要选择一个有精神病史的人作为自己的证人呢?

  第二种说法是,这件绑架案跟阿恩-塞尔斯的“其他世界理论”无关,反而是跟他独特的性取向有关。(这也是1997年10月审判庭上检方的意见。)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里特一直不停地说有大宅和被海水淹没的地下室呢?

  安加拉德·斯科特为了写阿恩-塞尔斯的传记曾尝试采访里特,但里特却拒绝交谈,因为谁都不相信有那样一座内部有着大海的大宅,他感到很生气。2010年,一位名叫莱桑德·维克斯的《卫报》记者找到了他,想要重新回顾一下阿恩-塞尔斯的丑闻。此时里特在曼彻斯特市政厅当门卫。维克斯说里特非常冷静,有自制力,甚至有种禅意。里特说自己已经十年没有碰过毒品了。但他给维克斯说的内容跟他曾经对警方说的一样:在1995年至1997年的十八个月期间,他住在一座很大的宅邸里,那大宅的地下室都被海水淹没了,有时候水甚至淹没到一楼。里特说他睡在一个白色半透明的洞穴里,那洞穴位于一座巨大的楼梯的大理石台阶下方。他还说,在曼彻斯特市政厅的工作救了他,因为市政厅也是一座巨大的建筑,有不少雕像和楼梯。因为环境和另一座房子相似——也就是阿恩-塞尔斯带他去的那座房子——所以他觉得很平静。

  关于西尔维亚·达戈斯蒂诺和可怜的詹姆斯·里特的日记:一些初步的想法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八个月第二十一天的记录

  与可怜的詹姆斯·里特有关的最后一篇日记很有意思。内容跟别的部分一样,全是胡言乱语,但是牛头怪显然是指一号门厅。里特说的楼梯下面那个白色半透明洞穴我也知道在哪里。一号门厅里就有这样一座楼梯,下面有个洞穴似的空间。而且在那个洞里我找到了不少垃圾,还一度觉得生气。詹姆斯·里特很显然就是在一号门厅吃薯片和炸鱼条的人。(光是知道这一点就足以证明我继续读日记的决定是正确的!)

  与西尔维亚·达戈斯蒂诺有关的那篇日记提供的信息相对较少,但根据她的影片《城堡》判断,她可能也来过这些大厅。

  那篇关于西尔维亚·达戈斯蒂诺的日记中三次出现了“大学”这个词,还有三次说到了斯坦利·奥文登。两周前,我觉得自己能理解这个看似无意义的词,因为我见到了大宅里的学者雕像。当时我觉得这个想法很不可信,但现在它似乎是有道理的。我忽然想起来,其他很多这个世界里没有的概念我都理解得很正确。比如我知道花园就是里面种着花草树木供人观赏的地方。但是在这个世界里没有花园,也没有任何雕塑表现这个主题。(我实在无法想象一个花园的雕像是什么样子的。)然而,大宅各处却散布着人、神、野兽的雕像,他们要么被玫瑰或常青藤环绕,要么在树荫下寻求庇护。在九号门厅里有一座园丁掘地的雕像,在东南十九号大厅里有另外一个园丁修剪玫瑰花丛的雕像。我正是从这些雕像身上推断出了“花园”这个概念。我相信这绝非巧合。大宅就是这样温和自然地将新概念送入人的脑海里。大宅就是这样让我增长知识的。

  意识到这一点令我倍受鼓舞,看到日记里出现无意义的词或是联想到无法理解的图像我也就不那么紧张了。不要着急,我对自己说。你在大宅里,大宅会让你增长知识。

  日记里提到了不少名字。我把迄今为止出现过的都罗列了出来。共有十五人。如果“凯特利”是那个人的名字,另外一个是预言家的名字,那就还剩十三个名字。而大厅里恰好也有十三个死者。这是巧合吗?我认真想了一下,觉得可能真的是巧合。日记里有名有姓的有十五个人,暗示其存在的则不止这个数:诸如那个被达戈斯蒂诺告知她想研究“死亡、星辰和数学”的朋友,警察(所有日记里都曾提到),给劳伦斯·阿恩-塞尔斯打扫房间的女人,以及星期六晚上和劳伦斯·阿恩-塞尔斯会面的那些年轻男性。很难说清这里究竟涉及多少人。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