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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那个人

  巴特-西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五个月第二十九天的记录

  今天早上10点,我去了西南二号大厅和那个人见面。我进入大厅时,他已经在那里了,正靠在一个空底座上摆弄一台闪亮的仪器。他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炭灰色羊毛西装和雪白的衬衣,在他橄榄色皮肤的映衬下,显得尤为好看。

  他看着自己的仪器,头也不抬地说:“我需要一些数据。”

  他经常是这样的:完全专注于自己要做的事情,以至于忘了说“你好”“再见”,也不问我最近怎么样。我不介意。我对于他专注科研的态度感到钦佩。

  “什么数据?”我问,“我能帮你吗?”

  “当然了。”他说,“要是你不帮我,我就没法工作了。今天我研究的主题是你!”说到这里,他放下手里的事情,抬起头朝我笑了笑。只要他愿意微笑,那笑容真是充满了魅力。

  “真的吗?”我问,“你需要什么数据?你有什么关于我的假说吗?”

  “有。”

  “是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那样会影响数据。”

  “哦!是啊。那倒也是。抱歉。”

  “没关系,”他说,“好奇也是很自然的。”他把那台闪亮的仪器放在空底座上,转过身来。“坐下。”他说。

  我坐在地上,盘着腿等他提问。

  “这样舒服?”他说,“好吧。跟我说说你记得什么?”

  “我记得什么?”我疑惑地问。

  “对。”

  “这个问题太宽泛了。”我说。

  “没关系,”他说,“尽量回答。”

  “嗯,”我说,“我觉得我什么都记得。什么事情我都记得。”

  “真的吗?”他说,“这可真是不得了。你确定吗?”

  “确定。”

  “列举几个你记得的东西。”

  “嗯,”我说,“比如你随便说一个大厅,那个大厅距离这里有好几天的路程。而我之前正好去过,我能立刻告诉你该怎么走。你想去哪个大厅,我都能告诉你。我能告诉你墙上有哪些醒目的雕像,还能说得挺精确,而且可以告诉你雕像的位置——它们在哪面墙上,是东还是南还是西还是北——墙有多长。我还能列举所有……”

  “你记得巴特-西吗?”那个人问。

  “嗯……什么?”我问。

  “巴特-西。你记得巴特-西吗?”

  “不……我……巴特-西?”

  “是的。”

  “我不知道……”

  我等着那个人解释一下,但是他什么都没说。我知道他在密切观察我,我确信不管他在研究什么,这个问题都非常关键,但是到底该如何回答,我却没有任何头绪。

  “‘巴特-西’不是一个词,”我最后说道,“它不指代任何东西。这个世界里没有哪个东西对应这组发音。”

  那个人依然没说话。他继续认真地看着我。我也疑惑地看着他。

  然后我忽然有点明白了,叫了一声:“啊!我知道你在干什么了!”我说着笑了起来。

  “我在干什么?”那个人微笑着问。

  “你想知道我说的是不是事实。我刚才说我能准确描述自己之前去过的所有大厅。但你无法判断我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比如说我描述去北九十六号大厅的路,你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因为你从来没有去过。于是你问我一个完全没有意义的单词——巴特-西。要是我说我记得巴特-西,并且描述如何去巴特-西,你就知道我在撒谎,我在说大话。你提的是个控制问题。”

  “的确如此,”他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我们都笑了起来。

  “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吗?”我问。

  “没有了。都问完了。”他正要转身往那台闪亮的仪器里输入数据,不过我似乎有什么地方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怎么了?”我问。

  “你的眼镜。你的眼镜是怎么回事?”

  “我的眼镜?”我说。

  “是啊,”他说,“看起来有点……奇怪。”

  “你在说什么呢?”

  “眼镜腿用什么绳子绑了好几圈,”他说,“两边都有垂下来的部分。”

  “哦,我明白了。”我说,“是的,我的眼镜老是断。一开始是左边断了,然后右边也断了。含盐的空气腐蚀了塑料。我尝试了好多办法修理。左边眼镜腿我用的是鱼皮和鱼胶,右边我用的是海草。海草效果不好。”

  “是啊,”他说,“我看也是。”

  在我们下方的大厅里,潮水涌上来冲刷着墙壁。轰。它退去,然后穿过门,冲向下一个房间的墙壁。轰。轰。轰。然后再次退去,再次冲上前。轰。西南二号大厅像琴弦一样嗡嗡作响。

  那个人似乎很焦急。“这声音听起来太近了,”他说,“我们还是离开这里比较好吧?”他不明白那是潮水。

  “不用。”我说。

  “好吧。”他这样说着,却不太相信。他瞪大了眼睛,呼吸变得急促。他不停地看着那一连串的门,似乎担心水会随时涌进来。

  “我不想被困住。”他说。

  曾经有一次,那个人在北八号大厅时,一股很大的潮水从北面大厅涌进十号门厅,随后又有一股很大的潮水从东面大厅涌进十二号门厅。结果大量的水冲进那一带的大厅里,也包括那个人所在的地方。他被水冲刷卷走,冲过一扇又一扇的门,水把他拍到墙上,撞到雕像上。有好几次他都被完全淹没了,几乎被淹死。但最终潮水把他推到西三号大厅的地面上(距离他起初所在的地方隔了七个大厅)。我就是在那里发现他的。我给他拿了毯子和用海草、贻贝做的热汤。他能走路了之后,就一言不发地独自离开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其实我一直都不知道。)那件事发生在我命名星座之年的第六个月。从那之后那个人就害怕潮水。

  “没有危险的。”我对他说。

  “你确定?”他问。

  轰。轰。

  “确定。”我说,“再过五分钟,潮水就会到达六号门厅,冲上楼梯。南二号大厅——也就是从这里往东间隔两个大厅的地方——会被淹没个把小时。但是水到我们这里的时候顶多只会没过脚踝。”

  他点点头,但是依然非常焦虑,没过多久就走了。

  临近傍晚的时候,我去了八号门厅捕鱼。我没有去想我和那个人的对话,我想的是我的晚餐和夕阳下的雕像有多美。我站在那里,把网子撒进下层楼梯的水里,一幅景象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我看到灰色的天空中出现潦草的黑色图案,其中还闪耀着明亮的红色,一些词语浮现出来——黑色背景上的白色词语。与此同时,还出现了刺耳的噪音,我的舌头上有股金属味。所有这些景象——其实都是些碎片或者幻影——似乎都合并在那个奇怪的词语“巴特-西”周围。我想看清楚,把它们都看个明白,但是它们像梦一样淡去,最后消失不见了。

  白色十字架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五个月第三十一天的记录

  如果你看了我之前的日记(9号日记),你会发现去年最后一个月我几乎什么都没写,今年第一个月和第二个月上半月也没写东西。(有时候确实会这样,其中的原因我稍后解释。)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一件事,我之前想写但未写成。就现在写吧。

  当时是隆冬时节。雪堆积在楼梯的台阶上。门厅的所有雕像都披上了白色的斗篷、罩衫或戴上了白色的帽子。那些伸着胳膊的雕像(数量众多)都有冰柱挂在他们的胳膊上,像是握着宝剑;有些冰柱则排成一排,仿佛胳膊上长了羽毛。

  有一件事我虽然知道,但常常忘记:冬季很艰苦。寒冷天气一直持续,很难保暖,必须花很多工夫才能暖和。每年冬季降临时,我都庆幸自己储存了丰富的干海草当燃料,但是随着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我就会担心燃料到底够不够。我尽可能地把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每个星期五,我都盘点燃料,然后计算每天用多少才能坚持到春天。

  去年第十二个月,那个人暂停了“伟大而隐秘的知识”的研究工作,并取消了我们的会面,因为他说天气太冷,没法站着说话。我的手指头都冷得麻木了——写字变得越发困难。到最后,我干脆就完全不写日记了。

  第一个月中旬,风从南方吹来。风接连不停地吹了好几天,我实在不想抱怨但却做不到,我觉得这恐怕是某种磨炼。那风把雪吹进了大厅。晚上我在北三号大厅里睡觉时,风吹到我的床上。它在门厅里嚎叫,把一些松散的雪卷起来,吹得好像小小的幽灵在舞动。

  风也不是每天晚上都刮。有时候它从雕像的孔隙和裂缝里吹过,发出令人惊异的乐音和哨声,我从不知道雕像也能发出声音,听见之后不禁高兴得笑起来。

  有一天我起得很早,便去了四十三号门厅。我经过的那些大厅都很灰暗,窗户里的光都非常微弱——与其说是有光,不如说只有光这个概念。

  我是打算去收集海草,补充食物也补充燃料。一般我都是在春、夏、秋三个季节晾干海草。冬天太冷太潮湿了。但是我忽然想到,如果可以把海草挂起来(比如挂在走廊上),就可以很快风干了。但麻烦的地方在于如何固定海草而不让它们被风吹走。我想了三个方法,很想都尝试一遍,看哪种最有效。

  我穿过西十一号大厅,风吹得我步履蹒跚,一会儿踩在这块石板上,一会儿又被推到另一块石板上,好像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有几步我走得可算是别出心裁!)

  我沿着四十三号门厅的楼梯往下走,进入了下层大厅,就是在西南三十七号大厅正下方的那一个。在风的影响下,涨潮时潮水比平时更高,来得也更猛烈,落潮时则更低。当时正在落潮,海水远远退去,大厅里完全没有水(这是很少见的),里面满是潮水带来的东西:海草被风吹着,好像小旗子;还有鹅卵石、海星、贝壳,风吹着它们,在石头地板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时候还早,可以看到天上的淡金色映在庭院的窗户里。在我的前方可以看到起伏的灰色水面环绕着通往下一个大厅的走廊。汹涌的水面和走廊平直的线条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弯腰去捡那些湿冷的海草。在狂风吹拂中,这么简单的工作也变得异常艰难,我必须花很大力气才能让自己站稳。一束一束的海草被风吹着,不停地抽打我的手,我的手又冷又酸痛。

  捡了一会儿,我站直身体放松背部。我再次抬眼看通向下一个大厅的走廊。

  我看到了幻景!在半空中,灰色的波浪上方出现了一个闪着光的白色十字架。那种白色真是白得发亮,远比周围墙上的雕像要白。那十字架美则美矣,我却不明其意。下一刻我忽然有了一些启发:这不是一个十字架,而是某个巨大雪白的东西,被风吹着飞快地朝我飘来。

  它是什么呢?可能是一只鸟,但是如果我是在非常遥远的地方看着它,那这只鸟肯定比我平时见过的那些大得多。它往前飘,直接冲向我。我伸展双臂回应它舒展的双翼,仿佛要拥抱它一样。我大声呼喊。欢迎!欢迎!欢迎!这些是我想说的话,但是风吹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能说出来的就只有:“来!来!来!”

  鸟在汹涌的波涛上翱翔,但它根本没有拍一下翅膀。它技艺娴熟,轻松地侧身从我们之间的走廊穿过。它的翼展超过门的宽度。我看得出来,那是一只信天翁!

  他继续笔直地朝我飞来。我忽然冒出一个特别奇怪的想法:也许信天翁和我注定会见面,我们会合二为一,成为一个全新的生物:一个天使!这个念头让我激动又恐惧,但我依然伸展双臂,模仿信天翁飞行的样子。(要是我以天使的模样飞到西南二号大厅,给那个人带去和平和喜悦的消息,他肯定会非常惊讶!)我的心跳得飞快。

  他飞过来的那一刻——那一刻我以为我们会像星球相撞一样合二为一!——我发出急促的喊声——啊!与此同时,我感觉某种被压抑的紧张感离我而去,而在那一刻之前,我甚至不知道我还承受着这样的压力。宽大雪白的翅膀从我头顶掠过。我感觉到了那对翅膀带来的气流,也闻到了那尖锐的咸味,那是我在大厅里永远也见不到的遥远之地肆虐的潮水和风的味道。

  信天翁在最后一刻从我左肩掠过。我摔倒在地上。他疯狂地拍打着翅膀,似乎很惊慌,并伸出粉色的细腿降落下来,在地板上跳了几下。在天上的时候,他是个神奇的生物——一个神灵般的生物——但是落在石头地板上之后,他就成了一只普通的鸟,和其他所有凡间生物一样笨拙。

  我们都站起来。现在他停在干燥的地板上,看起来比之前还要大;他的头几乎达到了我的胸口。

  “很高兴见到你,”我说,“欢迎。我是住在大厅里的人。是其中之一。还有另一个人,但是他不喜欢鸟,所以你多半看不到他。”

  信天翁张开翅膀,朝着天花板伸长脖子。他发出类似咔嗒咔嗒和呼呼的声音,我觉得他也在问候我。他的翅膀外侧颜色很深,接近黑色,各有一个星星状的白点。

  我又继续去收集海草。信天翁在大厅里走着。他灰粉色的脚踏在地上,发出响亮的声音。他时不时走来看我一眼,仿佛收集海草很有趣似的。

  第二天我又去看。信天翁出现在楼梯上,正在看四十三号门厅。此外,门厅里还有一只信天翁!我真是高兴极了,他的妻子也来了!(也可能昨天那只信天翁是雌的,今天这只是她的丈夫。因为信息有限,我也不太清楚。)新来的那只信天翁翅膀外侧的花纹不太一样,她(也可能是他)的花纹是白色的斑点,好像落下了银色的雨。两只信天翁张开翅膀,绕着彼此舞蹈;他们的喙指向天花板,发出愉快的尖叫声;他们粉色的喙互相敲击,表达着快乐之意。

  几天后我又去看了他们。这一次他们安静多了,门厅里有种消沉沮丧的气氛。我认为是雄性的那只信天翁(翅膀上有星星那只)从下层大厅里叼来很多海草。他用喙衔起大团大团的海草。几分钟后他似乎很不满意,于是又开始重新收集海草,并放在不同地点。这种动作他重复了十几次。

  “我似乎明白你的难题了,”我说,“你是来筑巢的。但是你找不到需要的材料。这里只有湿冷的海草,而你需要干燥的东西来造个舒适的窝好孵蛋。别担心,我会帮你。我可以给你一些干海草。虽然我不是鸟类,但是干海草肯定很适合筑巢。我这就去拿。”

  那只带星纹的信天翁张开翅膀,伸长脖子,将喙指向天花板,发出刺耳的咔咔声。我心想,这是他在表达热切的心情吧。

  我回到北三号大厅,将一张网眼很大的塑料渔网摊开,在里面放了一些我认为可以用来给两只大鸟筑巢的材料。那些东西大约相当于三天的燃料,分量可不少,我知道把这些燃料送给信天翁,我之后就会挨冻。但是有新的信天翁到这个世界来了,稍微挨几天冻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又往海草堆里加了另外两样东西:一些干净的白羽毛,我收集这些羽毛是因为喜欢;另外我还把一件旧的套头羊毛衫放进去了,那衣服上有不少洞,已经不能穿了,不过还是可以把宝贵的鸟蛋放在里面。

  我把这张渔网拖到四十三号门厅。那只雄性信天翁立刻对网子里的东西产生了兴趣。他叼起一大团干海草,想把它放在别的地方。

  很快,两只信天翁就造好了一个很高的窝,底部大约有一米宽,他们在里面产卵。他们是完美的父母,对自己的蛋非常关心,后来也同样精心照料自己的雏鸟。雏鸟长得很慢,还没有要长出羽毛的迹象。

  我把这一年叫作“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

  鸟儿们默默地蹲在西六号大厅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五个月第三十一天的记录

  两年前,东北二十号和二十一号大厅的天花板塌了。从那时起,大宅那片区域的天气就发生了变化。云从破损的天花板飘进来,溜进中层大厅——通常它们根本到不了那里。结果这个世界就变得灰暗阴冷。

  今天早上我被冷醒了,整个人直发抖。一片云飘到了我睡觉的北三号大厅。这里都是精美的白色雕像,现在都盖上了白雾。

  我迅速起身,忙着开始一天的任务。我从九号门厅收集海草,做了一顿营养丰富的热汤当早餐,然后出发前往西南三号大厅继续给雕像编目录。

  大宅里十分安静。看不到鸟儿飞翔,也听不到鸟儿歌唱。它们去哪儿了呢?它们似乎也跟我一样,觉得云层覆盖的世界很压抑。最终我在西六号大厅找到了它们。它们聚集在那儿,停在雕像的头上、肩膀上、底座上、柱子上,都默默地蹲着,等着。

  被淹没的大厅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六个月第八天的记录

  一号门厅以东的这部分大宅荒废了。上层大厅的砖石和雕像都穿过破损的地板,掉进中层和下层大厅里,堵住了门。大约有四十或五十个大厅不受潮水的侵扰。海水早就干了,这些大厅里灌满雨水,形成平静的黑色淡水湖。它们的窗户一半没入水中,有些被砖石堵住,看起来十分灰暗阴沉。由于隔绝了潮水,它们都非常安静。

  这些就是被淹没的大厅。

  这片区域的外围水很浅,很平静,长满了睡莲。但是在中心处水就很深很危险,水中满是碎砖块和雕像。绝大部分被淹没的大厅都是进不去的,但是有些可以从上层大厅进去。

  须发鬈曲的男人的巨大雕像就在这些大厅里,他们仿佛在奋力挣扎,想要逃脱墙壁的束缚,以至上半身悬在浑黑的水面上方。其中有一个雕像探出去尤其远,他强壮的后背形成一个距离水面半米高的平台,那是个钓鱼的好地方。

  夜钓是最好的,鱼都游出来在月光下嬉戏,一眼就能看见。

  云聚集在东十九号大厅上方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六个月第十天的记录

  我曾经不敢靠潮水太近。我听见那雷鸣般的声音就会赶紧躲起来。我当时很无知,怕被潮水卷走淹死。

  我尽可能远离潮水,躲在干燥的大厅里,那边的雕像没有被海草覆盖,也没有被甲壳类动物覆盖,而且空气中也没有潮水的气味:换言之,就是最近没有被水淹没的大厅。水不是问题,很多大厅都有淡水小瀑布(有时候你能看到雕像经过数百年流水冲刷,几乎被分成两半)。食物就比较麻烦,因为当时我不敢靠近潮水,就只能走去门厅,通过楼梯去到下层大厅,再到海洋边缘。然而波浪的力量让我害怕。

  那时候其实我也知道潮水是有规律的。我想,要是记录下每次潮水并加以统计,也许就能预测它什么时候会出现了。这就是我开始制作表格的初衷。不过虽然我掌握了一些有关潮水的数据,但是还不知道它们的本质。我觉得潮水可能也跟大宅里的其他事物一样。后来我在潮水到来时希望能捕到大量的鱼和海草,结果惊讶地发现潮水干净清澈,什么都没有。

  我经常饿肚子。

  恐惧和饥饿迫使我去探索这座大宅。我发现在被淹没的大厅里有很多鱼。那里水面平静,我不害怕。但问题在于被淹没的大厅总是被荒废区域包围着。为了到那里去,我必须先走到上层大厅,再穿过地板上的大裂隙,通过这些残骸往下走。

  有一次我两天没吃饭,决定去被淹没的大厅找食物。于是我去了上层大厅,像我这样饿肚子的人去上层大厅可不容易。那些楼梯虽然大小各不相同,但是基本上都修得非常大,每一级几乎是我步伐的两倍。(就好像上帝造这座大宅本来是打算给巨人居住,结果后来突然改变了主意。)

  我进入上层的一个大厅,就是在东十九号大厅正上方的那一个。接着我从这里往下走,进入被淹没的大厅,但是我沮丧地发现,那个大厅里阴云密布:灰暗,阴冷,潮湿,空无一物。

  我随身携带日记。看了日记之后,我发现自己到过这一带,而且对这里的旁边一个大厅做了详细记录,也就是在东二十号大厅上面的那一个。我描述了那边雕像的特征和状态,甚至还画了其中一座。但是现在这个大厅——我现在所在的这个大厅,这个阴云密布的大厅——我没有记录。

  我觉得今天要穿越一个路都看不清楚的大厅真是疯了,何况我还没有这里的记录,但是今天我不能让自己再挨饿了。

  旁边的大厅也是差不多的状况。我正后方的那个大约有200米长、120米宽,所以前方的大厅可能也是这样的形状。这个距离倒也不是特别长,我主要是担心雕像。从我这个角度可以看到,那些人形或半人形的雕像个个都比我大两三倍,而且都摆出剧烈挣扎的姿态:打斗的男人,被半马人或半羊人抓走的男人和女人,将人类撕碎的章鱼。大宅里大部分地方的雕像都表现出快乐、安宁或冷静的样子,但是在这里,那些雕像仿佛都在尖叫,痛苦和愤怒扭曲了他们的脸。

  我决定小心翼翼地慢慢走。万一撞到哪条伸出来的大理石胳膊可是很痛的。

  我走进云雾中,沿着大厅北面的墙慢慢前进。雕像一个接一个从苍白的云雾中出现。它们密密麻麻地布满整面墙,到处都是扭曲的肢体,感觉仿佛走在一座胳膊和躯体组成的巨大森林里。

  其中一座雕像从墙上掉了下来,碎了一地。我应该把它当作一个警告才对。

  我来到一个地方,这里有个雕像拼了命要从墙里头挣脱出来。那是一个人像,他巨大的身体向后胡乱摆动,伸到了路边;他用胳膊捂住头部,一个半马人正在踩他;他的大手掌心朝上,手指痛苦地弯曲着。我朝墙对面跨了一步,准备绕开他,但是我的脚……

  ……没踩到任何东西。

  没有地板!我的脚下没有石头铺成的路!我掉下去了!我惊恐地朝墙边扑过去。很快我被什么东西接住了!我停在了半空中,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恐惧和震惊让我的脑子僵住了。我奇迹般地掉进了被踩踏的人的手里。那双手湿得滴水,而且滑得吓人,我要是乱动,就会从他手上掉下去,翻滚着掉下去。我吓得快哭了,只能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抓住被踩踏的人;我顺着他的胳膊爬到他的头上,然后又爬到他的胸口,接着爬到他的腿上,挤进他大腿间的空隙里。攻击他的那个半马人像天花板似的,离我的头只有两三厘米远。周围云层太厚,我根本看不见什么地方有地板。

  我在那里待了一天一夜,肚子很饿,几乎快要冷死了,但是我非常感谢被踩踏的人救了我。第二天早上开始刮风,云层向西飘去。我朝地上那个大裂口看去,发现那高度令人眩晕——至少有30米高——下面是被淹没的大厅里平静的水面。

  对话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六个月第十一天的记录

  我定期和那个人见面,死者也安静地随时陪伴左右,此外还有鸟儿。鸟儿的意思很容易就能明白。它们的行为告诉我它们在想什么。通常它们想的是:这是食物吗?这是吗?这个呢?这个可能是食物。我基本确定是这样的。偶尔它们则是在想:下雨了。我不喜欢。

  这些动作足够进行邻里之间的交流,但显然没有太深层的智慧。但这却让我意识到,也许鸟儿比它们乍看之下要聪明得多,这种聪明偶尔隐晦地显露出来。

  有一次——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我来到东南十二号大厅门口,想从那里去十七号门厅。我发现我进不去,门厅里全是鸟,它们全在扑腾,四处绕圈盘旋,旋转着跳舞。它们像烟柱一样弥漫在整个门厅里,眼见那烟柱越来越黑、越来越浓密,但下一刻它们就散去,变得稀薄了。我见过好几次这种舞蹈,一般都是在每年最后几个月的傍晚。

  另外一次我去九号门厅,发现里面满是小鸟。各种鸟都有,主要是麻雀。我刚往门厅里走了几步,它们就一大群飞上天空。它们一起朝东面的墙飞去,接着又飞向南面的墙,然后又绕了个大圈朝我飞来。

  “早上好啊,”我说,“你们还好吧?”

  大部分鸟儿都飞散开找地方落脚,只有少数——大约十只——落在西北角的园丁雕像上。它们停了大约半分钟,又一起飞到了西面墙边更高的雕像上:举蜂巢的女人。鸟儿在举蜂巢的女人的雕像上停了一分钟左右,就飞走了。

  我很好奇在门厅的一千多座雕像里,它们为什么特意选中了这两座。我忽然想起,也许是因为这两座雕像都体现了勤勉的精神——这是个很傻的想法。园丁是个弯腰驼背的老人,他在努力为自己的花园松土。那个女人则从事养蜂行业,她举着一个满是蜜蜂的蜂巢,蜜蜂也都在努力工作。鸟儿是不是在告诉我要勤勉才行?看起来似乎是的。毕竟我已经挺勤劳了!当时我正要去八号大厅捕鱼。我肩上扛着渔网,还带了一个用旧桶子改造而成的捕虾笼。

  鸟儿的这个告诫——如果是个告诫的话——似乎有点没道理,但我还是决定听从这个告诫,看看结果如何。那天我抓到了七条鱼、四只龙虾。没有一只被丢回海里。

  当天晚上,刮起了西风,一场风暴意外袭来。潮水动荡不安,鱼都离开了通常栖息的大厅,到远海去了。接下来两天根本捕不到鱼,如果我没有听从鸟儿的告诫,这两天就没东西吃了。

  这个经历让我想出一个假说:也许某一只鸟并不拥有多少智慧,但一群鸟聚在一起就智慧丛生了。我设计了一个实验来验证这个理论。在我看来,实验的难点在于,我无法预知这类事件何时发生,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一连数月——更有可能是数年——仔细观察,认真记录。不幸的是,我和那个人的工作(当然,我指的是寻求“伟大而隐秘的知识”)占用了大部分时间。

  但我一直把这个假说放在心上,并把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记录下来。

  我进入东北二号大厅,和在九号门厅的时候一样,我发现里面满是各种各样的小鸟。我开心地大声对它们道了早安。

  瞬间有二十只左右飞向北面的墙,停在高处的雕像上。然后它们又冲向西边的墙。

  我回想起上一次的经历,这种行为正是某种信息的前兆。

  “我在看着呢!”我对它们喊道,“你们想告诉我什么?”

  我认真看它们接下来会干什么。

  这些鸟分成两群,一群飞到了吹号角的天使的雕像上,另一群则飞到了随波而行的船的雕像上。

  “吹号角的天使和船,”我说,“很好。”

  随后,第一群鸟飞到了读大书的男人的雕像上,另一群鸟则飞到了展示大盘子或盾牌的女人的雕像上,盾牌上是云的图案。

  “书和云,”我说,“好。”

  最终,第一群鸟飞到了低头看花的小孩的雕像上;小孩把花拿在手里,那满头茂密的鬈发,像花瓣一样生机勃勃。第二群鸟飞到了一群老鼠吃谷物的雕像上。

  “小孩和老鼠,”我说,“非常好。我知道了。”

  鸟儿们飞散到大厅各处。

  “谢谢你们!”我对它们喊道,“谢谢你们!”

  如果我那个假说是正确的,这一定是鸟儿们在和我进行非常复杂的交流。这是什么意思呢?

  吹号角的天使和船。吹号角的天使肯定有特别的含义。是快乐的信息?可能。但天使也可能传达严肃、冷峻的消息。因此无论这个消息是好是坏都不确定。船意味着长途旅行。来自远方的消息。

  书和云。书里包含文字。云能隐藏东西。些许隐晦的文字。

  小孩和老鼠。小孩代表天真无邪。老鼠在吞食谷物。谷物在一点一点地减少。逐渐消逝,或者说被消磨的天真。

  所以在我看来,鸟儿们就是在说这个。来自远方的消息。隐晦的文字。被消磨的天真。

  真有趣。

  我会等上一些时候——比如说几个月——再来验证这些内容,看中间发生的事情是否对得上(还是截然相反)。

  阿迪·多玛鲁斯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六个月第十五天的记录

  今天早上在西南二号大厅里,那个人说:“我今天要完成一些仪式,你可能不想待在这里。”

  这个仪式是那个人用来探究“伟大而隐秘的知识”的,不管其中包含什么内容,他都想把那种知识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带给我们。迄今为止我们举行过四次仪式,每次都有一点点不同。

  “我做了一些改动,”他继续说,“我想听听念出来效果如何,就在此地。”

  “我来帮你吧。”我急切地说。

  “好,”他说,“你不要太吵就行。我需要集中精神,保持清醒。”

  “没问题。”我说。

  今天那个人穿着一件中灰色的西装,搭配着白色的衬衣和黑色的鞋。他把那台闪亮的仪器放在空底座上。“这是个召唤仪式。”他说,“在召唤过程中,先知要朝东站。哪边是东?”

  我指了一下。

  “很好。”他说。

  “我站在哪里?”我问。

  “随便站在哪里。没关系。”

  我站在他南边距离2米远的地方,我决定面向北边——也就是面对着他。我对此没什么想法,也不太懂仪式的事情,不过我觉得站在这里比较像个助手,可以帮忙,和解谜者的身份也产生了联系。

  “我该做什么?”我问。

  “不用做什么。照我说的保持安静就好。”

  “那我就专心地用精神力量支持你。”我说。

  “好。很好。就这么办。”他说。然后他又在那台闪亮的仪器上检查了一些东西。“好了。”他说,“仪式的第一部分我改动得最多。迄今为止,我只是呼唤这种知识,请它来到我这里,降临到我身上。我觉得似乎别无他法了,我只能召唤阿迪·多玛鲁斯的灵魂。”

  “阿迪·多玛鲁斯是谁?”

  “是一位国王,早就死了。他拥有那种知识。至少拥有部分知识。我曾经成功召唤他来帮助举行其他仪式,尤其是……”他忽然停下,似乎有些疑惑,“以前我曾经成功召唤过他。”他说到这里就结束了。

  那人摆出解谜者应有的高贵姿态。他挺直腰身,舒展肩膀,昂起头。他让我想起南十九号大厅里的圣职者雕像。

  他那番话中蕴含的重大意义突然警醒了我。

  “啊!”我大声说,“你从来没说过你知道某个死者的名字!你知道他是谁吗?请告诉我你知道!下次给他供奉食物和饮料的时候,我很想叫出他的名字!”

  那个人停下手中的事情,皱起眉头。“什么?”他说。

  “死者,”我急着说,“你真的知道他们中某个人的名字的话,请一定告诉我是谁。”

  “抱歉,我没听懂。他们是谁?谁的名字?”

  “你说那些死去的人中有一个或者几个都曾拥有那些知识,但后来失去了。我想知道是谁。是饼干盒男人吗?是藏起来的人吗?还是壁龛里的人之一?”

  那个人茫然地看着我。“饼干盒……你在说什么?哦,等一下。是说你找到的那些骨头吗?不。不不不不不。那些不是……那些不是……唉,老天哪!我不是说了我需要集中精神吗?我不是说了吗?我们可以不说这个了吗?我要准备好仪式。”

  我觉得十分惭愧。我打搅了那个人重要的工作。“是的,当然。”我说。

  “我没时间回答无关的问题。”他严厉地说。

  “抱歉。”

  “如果你能保持安静,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会的,”我说,“我保证。”

  “好。很好。好了。我说到哪里了?”那个人说。他深吸一口气,再次站直,昂起头。他抬起手臂,以响亮的声音呼唤了阿迪·多玛鲁斯数次,用不同的语气说:来吧!来吧!

  接下来一片沉默,他慢慢垂下手臂放松下来。“好了,”他说,“仪式真正开始的时候我也许会用到火盆。要燃烧一些香烛。我们到时候看。然后祈祷,接着就提出具体要求。我会念出我想要的能力:长生不死,侵入更弱势的头脑,隐身,等等。重要的是让每种能力形象化,我说过了,我想象自己永生,会读取别人的思维,变得隐形,等等。”

  我礼貌地举起手。(我不想再被他批评问无关紧要的问题。)

  “请说。”他严厉地说。

  “我也要这样做吗?”

  “你要愿意,就这样做吧。”

  那个人又用同样响亮的声音念了一遍那种知识将赋予他的能力,当他念出“我要飞翔的能力!”时,我想象自己变成鱼鹰在天上飞,和别的鱼鹰一起在潮水上方翱翔。(和那个人说起的能力相比,飞翔才是我最喜欢的。说实话,我其实并不在意其他那些能力。我要隐身干什么?绝大多数时候这里根本没有人,只有鸟能看见我。再说我也不想永生。大宅给鸟类分配了一段时间寿命,给人类分配了一段时间寿命。我很满意了。)

  那个人把想要的能力罗列完了。我看得出来,他是在反思刚才演练的那一段,他觉得不满意。他露出生气的模样,盯着远处。“我觉得我应该将所有这些内容处理成某种——某种能量,要充满活力。我寻求的是力量,因此也必须用充满力量的方式说这些话。这么说有道理吗?”

  “有道理。”我说。

  “但是这里没有充满能量的东西。没有活生生的东西。只有无数枯燥的房间,全都一模一样,个个装满破烂的雕像,被鸟粪覆盖。”他陷入了郁郁的沉默。

  多年前我就知道那个人不像我一样尊重这座大宅,可他说出这种话还是吓了我一大跳。像他这样睿智的人为何会说大宅里没有生气?下层大厅里满是海洋生物和植物,有些非常美丽,有些非常奇怪。潮水也充满动感和力量,它们也许不是活的,但绝对充满生机。中层大厅里有鸟类和人类。还有鸟粪(他不喜欢的),那正是生命的迹象!而且他说大厅一模一样也不对。它们的圆柱、壁柱、方形壁龛、半圆形壁龛、山形墙等等的风格都大相径庭,门和窗户的数量也截然不同。每个大厅都有它独特的雕像,每个雕像都是独一无二的;就算有相似的雕像,它们也间隔很远,到目前为止我只见过一次。

  但是没必要为这件事跟他争论。我知道争论只会惹得他更生气。

  “星星怎么样?”我说,“如果我们在晚上举行仪式,你也许可以将祈祷寄托在星星上。星星是能量的源泉。”

  沉默片刻后,他似乎很惊讶地说:“的确如此。星星。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他想了想又说:“恒星比行星好。它必须很明亮——比周围的星星明亮得多。最好是在这个迷宫里找个地方,一个独特的地点——朝着最明亮的星星举行仪式!”他一时间非常激动。但是很快他又叹了口气,身上所有的力量似乎都随着这叹气流走了。“但是这不可能,是不是?”他又开始说每个大厅都一模一样,只不过他把大厅叫作“屋子”,还冠以意在贬低它们的称呼。

  我忽然觉得愤怒,决定不告诉他我所知道的东西。但是片刻后我觉得这是他控制不了的事情,我不该因为这种事去惩罚他。他所见的东西和我不同并不是他的错。

  “事实上,”我说,“有一个大厅非常与众不同。”

  “是吗?”他说,“你从来没说起过。它哪里与众不同?”

  “它只有一扇门,没有窗户。我只去过一次。那里有种奇怪的气氛,我很难描述。它很宏伟,很神秘,同时也很有存在感。”

  “你是说像个神庙?”他说。

  “是的。像个神庙。”

  “你之前怎么没跟我说起呢?”他问道。他又开始生气烦躁了。

  “嗯,因为它离这儿很远。我觉得你可能不愿意去……”

  他对我的解释毫无兴趣,当场就打断了我的话:“我要看看这个地方。你能带我去吗?有多远?”

  “它是西一百九十二号大厅,距离一号门厅有20公里。”我回答,“不算休息时间的话,要行走3.76小时才能到达。”

  “啊。”他说。

  我知道光是这个就已经非常打击他的积极性了(虽然我并无此意)。他一点也不想探索这个世界。我觉得他顶多只离开一号门厅去过另外四五个大厅,别的就肯定没去过了。

  他说:“我想知道从那个屋子的门口能看到哪些星星。你知道吗?”

  我想了一下。西一百九十二号大厅是东西走向的吗?还是东南—西北走向?我摇头道:“我不知道。我记不起来了。”

  “嗯,你能不能再去一趟看看?”他问道。

  “去西一百九十二号大厅?”

  “是的。”

  我犹豫了。

  “有什么问题吗?”他问。

  “去西一百九十二号大厅的路要穿过七十八号门厅,那片区域经常被水淹没。现在那里是干的,但是潮水将下层大厅的碎片带上来,周围大厅全是那些东西。有些碎片边缘很锋利,会割伤人的脚。脚流血了可不好,会感染的。你必须非常小心,才能从破损的大理石之间穿过。虽然可行,但是很麻烦,要花很多时间。”

  “好,”那个人说,“那里有很多碎片。但我还是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你之前肯定就从碎片之间走过,当时你没有受伤吧。这次哪里不一样了?”

  我脸红起来,眼睛盯着地面。那个人非常整洁,衣着讲究,皮鞋锃亮。我则恰恰相反,谈不上整洁。由于我常在海水中钓鱼,我的衣服褪色腐蚀了。我讨厌让他注意到我们两人之间的反差,但是不管怎么说,既然他问了我就要回答。我说:“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我之前有鞋,现在没有了。”

  那个人惊讶地看着我裸露在外的棕色的双脚。“什么时候没有的?”

  “一年前吧。我的鞋散架了。”

  他笑起来。“你怎么不说呢?”

  “我不想麻烦你。我觉得我可以用鱼皮做一双鞋。但是我没时间。这都怪我自己。”

  “皮拉内西,实话说吧,”那个人说,“你真是个大傻瓜!如果是因为这种事导致你不能去……那个……你把那个屋子叫作什么来着……”

  “西一百九十二号大厅。”我插嘴道。

  “对。随便了。如果是因为这件事,我明天就给你拿一双鞋。”

  “啊!那可真是……”我刚开口,那个人就抬起了手。

  “不必谢我。去查清我需要的信息即可。我只有这个要求。”

  “啊,我会的!”我答应了,“我拿到鞋之后就没问题了。只用三个半小时,我就能到达西一百九十二号大厅。顶多四个小时。”

  鞋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六个月第十六天的记录

  今天早上,在去往西南三号大厅的路上,我经过西南二号大厅。那个人平时常常靠着的那个空底座上放着一个小纸板箱。箱子是深灰色的。盖子上有一幅浅灰色的章鱼图片,还有一些橙色的字迹。上面写的是:“水族箱”。

  我打开纸箱。一眼看去,除了白纸似乎什么都没有,但是把纸拿走之后,我找到了一双鞋。是用帆布做成的,蓝绿的色调让我想起南面大厅的潮水。橡胶做的鞋底很厚很白,鞋带也是白色的。我把鞋子拿出来穿上。我的脚仿佛踩在舒适的垫子上,感受到了弹力。

  那一整天,我都在奔跑蹦跳,双脚穿上新鞋子实在太愉快了。

  “看!”当北一号大厅的乌鸦从高处的雕像上飞下来看我在做什么时,我说,“我有新鞋子了!”

  但是乌鸦只是呱呱叫了几声,又飞回去了。

  那个人给我的物品清单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六个月第十七天的记录

  我把那个人给我的物品列了个清单,这样我就能记得感谢大宅给我送来了如此完美的朋友。

  在我命名星座之年,那个人给了我:

  1个睡袋

  1个枕头

  2条毯子

  2个合成纤维做成的渔网

  1个火把(我一直没用,忘了放在哪里了。)

  6盒火柴

  2瓶复合维生素

  在我清点并命名死者之年,他给了我:

  1个奶酪火腿三明治

  在东北二十号和二十一号大厅天花板坍塌之年,他给了我:

  6个塑料碗(我用来接清水,清水是从天花板的缝隙流出,顺着雕像的脸流下来的。其中有一个碗是蓝色的,两个红的,三个类似云的颜色。类似云的颜色那种比较难处理。因为它们是跟雕像一模一样的灰白色。每次我把它们摆在什么地方接水,转眼它们就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我就找不到了。其中一个去年不见了,我至今也还没找到。)

  4双袜子(整整两个冬天我的双脚都温暖舒适,但现在袜子都破洞了。不幸的是那个人还没想到要给我新袜子。)

  1根带鱼线的鱼竿

  1个橘子

  1块圣诞蛋糕

  8瓶复合维生素

  4盒火柴

  在我到达西九百六十号大厅之年,他给了我:

  1块新的手表电池

  10本新笔记本

  多种文具,包括12张可以绘制星图的大纸、信封、铅笔、1把尺子和一些橡皮擦

  47支钢笔

  更多的复合维生素和火柴

  今年(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到现在为止,他给了我:

  3个塑料碗(这些碗非常好,颜色鲜明,一眼就能看见。一个是橙色,另外两个则是深浅不同的绿色。)

  4盒火柴

  3瓶复合维生素

  1双新鞋!

  那个人太慷慨了,我欠他很多。没有他,冬天我也不可能安稳舒适地躺在睡袋里,也不可能有笔记本记录我的想法。

  说到这里,我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大宅给那个人那么多东西,比给我的多得多?给他的东西有睡袋、鞋、塑料碗、奶酪三明治、笔记本、圣诞蛋糕等等,而我大部分时候就只有鱼。我觉得可能是因为那个人不像我一样能够照顾好自己。他不知道如何捕鱼,也不知道(据我所知)如何收集海草,晾干后储存起来生火或者当零食吃;他不会加工鱼皮,不会把鱼皮做成皮革(用处很广泛)。要是大宅不给他提供那么多必需品,他很可能就会死了。不然(这个更有可能)我就得投入大量时间去照顾他。

  没有一个叫阿迪·多玛鲁斯的死者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六个月第十八天的记录

  我已经好几个星期没去拜访死者了,于是今天我去了。要在一天之内拜访所有死者还是挺难的,因为他们之间分别间隔了好几公里远。我给他们每一个都带了食物和水,还有从被淹没的大厅里摘来的睡莲。

  我在每个壁龛和底座前默念“阿迪·多玛鲁斯”这个名字。我希望他们中有人——名字的主人——能表示出接受这个名字的意思。但是没有任何反应。应该说,我跪在每个壁龛或底座面前时,甚至感觉到了拒绝之意,仿佛那个名字要被一把推开。

  旅途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六个月第十九天的记录

  今天一整天我都在忙日常那些事:捕鱼、收集海草、给雕像编目录。下午稍晚的时候,我收拾好补给品,出发前往西一百九十二号大厅。

  一路上大宅给我展示了很多奇景。

  在四十五号门厅,我看到一整座楼梯变成了贻贝的温床。楼梯旁边墙上的雕像中,有一座几乎完全被蓝黑色的贻贝壳盖住了,只剩下半张脸看着外面,还有一条向外伸出的白色胳膊保持原样。我在日记上画了出来。

  在西五十二号大厅,我遇到了一面闪耀着金光的墙,雕像似乎都融入了金色的光芒之中。穿过大厅,我进入了一个小前厅,窗户很少,十分阴凉。我看到一个女人的雕像,她拿着一个大浅盘让小熊崽吃食。

  去往七十八号门厅的路上满是碎石。起初只是这里一块那里一块,但是等靠近门厅之后,我几乎就是在崎岖危险的尖石路面上行走。门厅里有一层浅浅的水流,在碎石下面流淌。破损的雕像堆在角落里。

  我继续走。西八十八号大厅的地面没有碎石了,但我又发现了新问题。一大群银鸥在这个大厅里筑巢,我侵入它们的空间,造成一片混乱。它们愤怒地呱呱叫着,朝我飞来,拍打着翅膀,想要用喙啄我。我挥舞着手臂,大喊大叫着把它们吓跑了。

  我来到西一百九十二号大厅,站在单扇门的门口往里看。周围的大厅充满了柔和的蓝色微光,唯独这个大厅一片黑暗——我已经说过了,这里没有窗户——雕像也完全看不见。一股微弱的气流——仿佛冰冷的呼吸——从里面逸出来。

  我不习惯这样绝对的黑暗。大宅里有为数不多的几处黑暗的地方;时不时地,你或许会在某个前厅发现一块阴暗的角落,或在荒废大厅里找到某个被废墟挡住光线的角度;但是一般来说,大宅不暗。即使在夜里,星光也会透过窗户照进来。

  我之前想过,要做些什么才能回答那个人的问题——从这个大厅的门口能看到哪些星星?——必须明确大厅的方位,然后对照星图查看。但是现在我真的站在这个大厅的门口了,却发现这个想法实在过于乐观了。门大约4米宽、11米高——对一扇门来说这是很大的了,但是和天空相比却小得不值一提。光是站在门口,我根本不知道能看到哪些星星,必须亲自在这里过一夜看看才行。

  这个想法实在不怎么吸引人。

  我还记得自己爬上楼梯,来到东十九号大厅上面的上层大厅,结果发现那里满是浮云。我记得那个大厅里满是巨大的雕像,一个个都做出痛苦挣扎的姿势,因痛苦或愤怒而尖叫的样子把他们的脸都扭曲了。

  假如(我心想)这一切再次发生了呢?假如我进入黑暗的西一百九十二号大厅,躺下睡觉,然后再满怀恐惧地醒来,又怎么办呢?

  我对自己感到生气,对自己的怯弱十分反感。想都不能这样想!我花了四个小时走到这个大厅来,就是为了怕得不敢走进去吗?太滑稽了!我对自己说,之前在上层大厅体会到的恐惧不会再出现在任何地方。毕竟我之前就进入过西一百九十二号大厅。如果雕像动作特别激烈或者吓人,我肯定会记得。再说了,我对那个人负有责任。他需要知道从大厅的门口能看到哪些星星。

  但是那黑暗依然让我不安。我一时间没有进去,就坐在外面吃东西喝水,写今天的日记。

  西一百九十二号大厅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六个月第二十天的记录

  写完上一篇日记之后,我进入了西一百九十二号大厅。黑暗和寒冷包围了我。走进去一小段(我估计有20米左右),我转身看着那个单扇门,门和走廊上的一扇窗户排成一线。我坐下来,用毯子裹住自己。

  一开始我能强烈地感觉到黑暗就在我背后,还有未知的雕像在注视着我。大厅里十分寂静。我经常睡觉的那个大厅——北三号大厅——夜里总是有鸟儿聚集,它们在落脚处拥挤扑翅,我能听见那些细微的声响,但是到目前为止,我觉得在西一百九十二号大厅里是没有鸟的。显然它们也像我一样觉得这里令人不安。

  我集中精神只关注着自己熟悉的那件事:下层大厅里传来的海的声音,水冲刷着数千个房间的墙壁的声音。是这个声音日日夜夜在陪伴着我。我每天夜里都听着这个声音入睡,睡得像小孩子一样安稳,如同睡在母亲胸前听她的心跳一样有安全感。此刻一定也是这样的,因为接下来我只记得自己突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满月挂在那单扇门的正中间,大厅里充满光亮。大厅里的雕像似乎都是一副刚刚转头面向门口的样子,他们的大理石眼睛都望着月亮。他们跟其他大厅里的雕像不一样,他们不是一个个独立的,而是作为群像存在的。这里有两个张开双臂,互相拥抱;那里有一个伸手扶着前面雕像的肩膀,只为了更好地让身体前倾,观看月亮;还有小孩子牵着父亲的手。甚至还有一只狗——狗对月亮没兴趣——它后腿站立,前爪扶在主人胸口,乞求关注。后面的一堵墙满是雕像——不是一层层整齐排列的,而是乱七八糟胡乱挤在一起。其中最显眼的是一个年轻人,他沐浴在月光中,满脸得意的神情,手里则拿着一面旗子。

  我几乎忘了呼吸。那一瞬间,我忽然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如果这个世界不止有两个人而是数千人的话会怎么样。

  西八十八号大厅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六个月第二十天的第二篇记录

  满月西沉,大厅里的光都消失了,通过门对面的窗户,可以看到星座变得越发明亮。我把自己看得到的星星和星座都记录下来。黎明时分,我睡了几个小时,然后往回走。

  我边走边想着那“伟大而隐秘的知识”,那个人说它能带给我们全新的神奇能力。我忽然意识到了一些事情。我意识到自己不再相信这个事情了。可能这么说也不太准确。我觉得那种知识可能是存在的,但也可能不存在。我不想浪费自己的时间再去深究它了。

  意识到这点——意识到那种知识不重要——对我来说似乎是某种启示。我的意思是,早在我理解到达那里的原因或路径之前,我就知道它是真的。当我试图回溯那些路径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起西一百九十二号大厅里沐浴着月光的模样,我想起它的美丽,那深沉的宁静,还有那些雕像转向(或者说貌似如此)月亮时脸上那虔诚的表情。我意识到,对那种知识的探求让我们将这座大宅想象成了某种需要解读的谜题,一段需要理解的文字,如果我们发现了那种知识,那就好比是把大宅的价值扭曲了,剩下的部分只是寻常的布景而已。

  西一百九十二号大厅沐浴着月光的场景让我明白了此事有多荒谬。大宅的价值在于它是大宅。有它这座大宅就已经足够。这个意义是无穷无尽的。

  这个想法又引出另一个想法。那个人描述那种知识能赋予我们各种能力,但我听了总觉得紧张。比如,他说我们将有能力控制更弱势的头脑。可是,这个地方根本就没有更弱势的头脑,只有他和我,我们都是敏锐鲜活的智慧生物。但是假设就算有更弱势的头脑存在,我为什么要控制它呢?

  放弃对那种知识的探求,我们也就不必再追求一种新的知识。我们就能追随现有数据提供给我们的任意一条道路了。想到这里,我感到激动而快乐。我很想回去找那个人,将这一切告诉他。

  我穿过各个大厅,思考着这些事情,忽然听见沙哑的鸟鸣,这让我想起西八十八号大厅里无数的银鸥。我想着要不要换一条路走,但是粗略估计走别的路要多走过七八个大厅(1.7公里),我决定还是按原路走吧。

  走到大厅中间的时候,我发现地上散落着好多白色的东西。我捡起来。那是些被撕碎的纸片,上面还写着东西。它们被揉得皱巴巴的,我便把它们展平,试着拼在一起。有两片——不,三片——完美地拼合起来,成了一张小纸片,其中一边呈锯齿状。似乎是从某个笔记本上撕下来的。

  即便拼好了,上面的内容也很难懂。字迹很潦草——仿佛纠结的海草。看了几分钟之后,我觉得自己认出了“牛头怪”这个词。在这个词上面隔了一两行的地方,我看到了“奴隶”这个词,下面隔了一两行的地方写着“杀了他”。别的部分全都看不明白。但是“牛头怪”这个词吸引了我。一号门厅里有八座巨大的牛头怪雕像,每座都各有特点。也许写这张纸条的人去过我到过的那些大厅?

  我在想到底是谁写的。不是那个人的笔迹。我确定,他从来没有去过西八十八号大厅那么远的地方,而且我也知道他的字迹工整、一丝不苟。那就是某个死者写的了。是鱼皮人吗?还是饼干盒男人?藏起来的人?说不定这是个历史性的重大发现。

  我知道自己要找些什么了,在地上又发现了更多的白色纸片。我去把它们都捡起来。从西南角开始,我仔仔细细地把整个大厅找了个遍,把所有的碎片都捡完了。起初银鸥发出粗嘎的叫声妨碍我做事,但后来它们发现我并不是要捡蛋,也不是要抓幼鸟,就不理我了。我找到了四十七片纸屑,但是当我跪下来想把它们拼起来时,才发现显然还有更多纸屑没找到。

  我看了看周围。银鸥的巢穴有筑在雕像的肩膀上的,也有挤在底座上的;有一个卡在大象雕像的腿之间,还有一个在老国王的王冠上保持着平衡。我朝王冠上的鸟巢望去,看到了两块白色的碎片。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爬上旁边那座雕像,打算凑近去看。立刻有两只银鸥来攻击我,它们愤怒地尖叫,用翅膀和喙袭击我。但我下定了决心。我用一只手抓住雕像奋力往上爬,另一只手则用来驱赶银鸥。

  那个鸟巢很松散,用干海草和鱼骨乱七八糟地拼起来,其中混杂着五六片写了字的纸片。我爬下来,回到大厅中间,远离墙壁、鸟巢和暴躁的银鸥。

  我考虑自己该做些什么。现在不可能再去找那些遗失的纸片了。银鸥绝对不会让我去拆了它们的巢穴——而且我也不想。我必须等到夏末——或者早秋,那会更好——那时候幼鸟都长大了,银鸥会离开它们的巢穴。到时候我再来拿那些纸片。

  我小心翼翼地把四十七片纸屑放进包里,然后继续往回走。

  那个人表示他之前就说过这一切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六个月第二十二天的记录

  今天早上,我带着星图去了西南二号大厅。

  我看到那个人背靠着空底座,盘着脚,胳膊肘放在底座上。他看上去很放松,穿着干净的深海军蓝西装和雪白的衬衣。他友好地朝我笑了笑。“鞋子还合适吗?”他问。

  “非常合适!”我说,“好极了!谢谢你!但是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这双鞋证明了我们的友谊!我觉得有你这样的朋友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

  “我尽力而为。”那个人说,“跟我说说,你既然有鞋子了,调查进行得怎样了?”

  “我已经去了西一百九十二号大厅!”

  “好。从那里可以看到哪些星星?你做记录了吗?”

  “我做了记录,”我说,“不过我没带,因为该告诉你的事情我全都记得。”

  然后我跟他说了西一百九十二号大厅里见到的情景。“那些雕像是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我的意思是,比单扇门和没有窗户更震撼人心。月光特别照着其中一座雕像——那是一个年轻人。在我看来他表现出了一种美德——”

  “这些就不用说了。你明知道我对雕像没兴趣。跟我说说星星,”那个人说,“你看到了哪些?”

  “我这就告诉你。”我打开一张星图,放在空底座上。他站在我旁边。我说:“我看到了玫瑰座、良母座、灯柱座。黎明时分还能看到鞋匠座和铁蛇座。”(这些都是我给星座起的名字。)

  那个人仔细看着星图。然后他拿起那台闪亮的仪器记录下一些内容。

  “这些星星中有没有特别明亮的?”他问。

  “有。这颗星星。它是良母座的一部分,位于她伸展的手臂末端。是天上最明亮的一颗星。”

  “很好,”那个人说,“最明亮的星星象征最伟大的知识。好,你也调查完了,我做了一个决定。我决定我要去那个房间里完成仪式。显然这就要深入迷宫,比我之前走得都远,所以有一些风险……”他停顿了片刻,看上去很坚定,仿佛下定了决心,“……但是权衡风险和回报——嗯,潜在的回报是巨大的。你带回来的这些信息价值巨大,我现在需要你再回去一趟,确定在一年的不同时期可以分别看到哪些星座。”

  现在该我解释一下我自己对于那种“伟大而隐秘的知识”的理解了。

  “关于这点,”我说,“我也有些话要说。我得到了一些启示,很有必要和你分享,它们一定能深深地影响你未来的研究。我们必须停止对那种知识的探索!当我们开始相信它值得我们努力,值得我们全部的关注的时候,它就不再是那个样子了。我们必须马上放弃它,并且建立起一套新的科学研究流程来代替它!”

  那个人没注意听。他在自己闪亮的仪器上做记录。“嗯?什么?”他说。

  “我在说我们研究那种知识的事情。”我回答,“大宅让我明白,我们必须放弃它。”

  那个人暂停了记录。他认真想了一下我刚才说的话,然后把那台仪器放在空底座上,双手捂住脸,发出呻吟似的声响,同时还揉着眼睛。“啊,天哪!又来了。”他说。

  他放下手,转身看着远处。“什么都别说,”他说(我本来就什么都没说),“我得想想。”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似乎有了结论。“坐下。”他说。

  我们一同坐在大厅的地面上。我盘腿坐着,他则屈膝背靠着空底座。

  他脸上闪耀着某种阴暗的神情。他似乎很不愿意直视我。从种种迹象看来,我明白他是生气了,但是正努力不表现出来。

  他咳嗽了一声。“好吧,”他的声音很克制,“有三个原因——三个——说明我们为什么不能停止探究那种知识。我这就跟你讲一遍,最终你一定会明白我是对的。我只需要你听我说。你能做到,对不对?”

  “当然能。”我说,“跟我说说那三个原因。”

  “好的。第一个原因是这样的。在你看来,我的做法可能很自私——想为了我自己而得到那种知识。但是事实并非如此。我们两个进行的这项研究,是一个尤为伟大的项目,其意义非同寻常。它是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项目之一。我们所追求的知识并不是什么全新的东西。它很古老。非常古老。人类曾经拥有过它,并且用它做了很多伟大的事情,创造了很多奇迹。他们本该牢牢掌握那知识才对。他们应该尊敬它。但是他们没有。他们因为某种被称为‘进步’的东西放弃了它。现在该由我们把它找回来。我们不是为了自己,我们是为了人类。取回某种人类因为愚蠢而丢失的东西。”

  “我明白了。”我说。(这番话确实让事情稍微起了些变化。)

  “就我个人而言,”那个人继续说,“我认为这番探索也是非常重要的,绝对至关重要,因此不管怎样,我必须继续下去。我别无选择。所以如果你决定不再寻找那种知识——那样的话,我们两个就不再是同伴了。星期二和星期五也不必再见面了。见面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会自己继续研究,你就去……”他含糊地比画了一下,“……随便干什么。我当然不希望这样,我话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事情必须要这么做。这就是第二个原因。”

  “啊!”我说。从没想过他和我会不再是同伴。“但是和你一起工作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事情!”

  “我知道,”那个人说,“我当然也是这样认为的。”他停了一下,“现在我要告诉你第三个原因。但是在此之前,我希望你听我说另外一件事。”他严肃地盯着我的脸,仿佛在探究什么似的,“我要说的这件事非常重要。皮拉内西,这不是你第一次告诉我你想停止寻找那种知识,我也不是第一次跟你解释为什么我们不该停手。我们刚才所说的一切,之前都已经说过了。”

  “我……什么?”我说着,惊讶地朝他眨了眨眼睛,“什么?……不。不。不对。”

  “但事实如此。你看,这座迷宫会迷惑人的思想。它让你忘记很多事情。如果你不小心,它就会改变你的整个人格。”

  我呆呆地站着。“我们之前说过多少次?”我最后开口问道。

  他想了一会儿。“这是第三次了。这是有规律的。基本上每过十八个月你就会想到不再寻求知识。”他看着我的脸说,“我知道。我知道。”他不无同情地说,“这很难接受。”

  “我不明白,”我表示反对,“我记忆很好。我记得我去过的每一个大厅。一共有七千六百七十八个大厅。”

  “你不会忘记任何有关迷宫的事情。所以你对我的工作帮助很大。但是你真的忘了很多事情。而且,你搞错了时间。”

  “什么?”我惊讶地说。

  “时间。你总是搞错时间。”

  “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你总是把日期和星期搞错。”

  “我没有。”我气愤地说。

  “你真的搞错了。要承认这点很困难。我的日程排得很满。我有时候来见你,你却根本没出现,因为你搞错日子了。每次你对时间的认知不同步了,我就必须帮你纠正,很多次了。”

  “和什么不同步?”

  “和我不同步。和所有人不同步。”

  我很惊讶。我不相信他。我不知道该怎么看待此事。但是在各种疑惑中,有一件事是清晰的,有一件事是我能相信的:那个人诚实、高贵而勤奋。他不会撒谎。“可是,为什么你不会忘?”我问。

  那个人犹豫了片刻。“我有防范措施。”他小心地答道。

  “我能采用同样的方法吗?”

  “不。不。你不能。抱歉。我说不出具体原因。这很复杂。改天我再和你解释。”

  这个说法不能让我满意,但是我也没心思没精神深究了。我忙着想自己到底会忘记一些什么事情。

  “在我看来,这真的很令人担忧。”我说,“如果我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办?忘了潮水的时间和规律怎么办?我会淹死的。”

  “不不不,”那个人安慰道,“这个你不用担心。你不会忘记这种事情的。要是你有危险,我就绝对不会让你到处走动。我们认识挺长时间了,在这段时间内,你对于迷宫的了解越来越多。这真是很不一般。至于其他内容,你忘记的我都能提醒你。但事实就是你忘了,我还记得——这就是为什么我还制定目标。是我。不是你。这是我们必须坚持寻找知识的第三个原因。你明白了吗?”

  “好吧。是的。至少……”我沉默片刻。“我需要一些时间思考。”我说。

  “当然,当然。”那个人说着,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星期二再讨论。”

  他站起来,朝那个空底座走去,检查了放在那里的闪亮的小仪器。“不管怎么说,”他说,“我该走了。我都花了快五十五分钟了。”他什么都没说,转身朝一号门厅走过去了。

  那个人说我的记忆中有空缺,但这个世界并不支持他的说法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六个月第二十三天的记录

  那个人说我的记忆中有空缺,但这个世界(我认为至少到目前为止)并不支持他的说法。

  他给我解释的时候——也包括之后的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看待此事。有好几次我都有种类似恐慌的感觉。我真的可能忘记整段谈话吗?

  这一天逐渐过去,我也找不到任何记忆缺失的证据来证明那个人的说法。我忙着完成日常的工作。我修好了一张渔网,继续给雕像编目录。傍晚,我去了八号门厅,站在楼梯下方的水里捕鱼。落日的余晖透过窗户照进下层大厅,抚着水面的波浪,将涟漪般的金光洒在楼梯上面的天花板上,洒在雕像的脸上。夜幕降临时,我听见了月亮和星星的歌声,我也和它们一起歌唱。

  世界仿佛完整又圆满,而我,世界的孩子,严丝合缝地沉浸在这个世界中。我们之间没有丝毫裂隙,没有任何我该记住而没记住的事情,没有任何我该明白而不明白的事情。在我的存在之中,唯一能感觉到一些不完整的部分就是最后和那个人的奇怪对话。我必须问我自己:是谁的记忆有错?我的还是他的?会不会是他记得几次从未发生过的对话?

  两次记忆。两次鲜明的记忆,和我对过去的记忆截然不同。这真是尴尬。这里没有第三个人来判断我们两个谁对谁错。(要是第十六个人在这儿就好了!)

  至于那个人说我记错时间,搞错日期,我觉得很难想象。我用的是我自己发明的日历,怎么会像他说的那样“不同步”呢?根本就没有可以用来同步的东西。

  我在想,这是不是跟三个半星期前他问我的那个怪问题有关?就是包含那个怪词的问题。我翻了一下日记,那个怪词是“巴特-西”。

  这时候,就在一瞬间,解决办法自己冒了出来!我只需读一遍我的日记就能发现其中有没有矛盾的地方,有没有我不记得的记录。对!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事实上,这个办法唯一的缺点就是要花费大量时间——我的日记很长——我不能丢下别的事情光看日记。

  我决定下个月抽时间读日记,同时我坚持认为记忆出问题的是那个人,而不是我。

  我写了一封信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六个月第二十四天的记录

  我用粉笔在西南二号大厅的地板上写了一封信,内容如下:

  亲爱的那个人:

  虽然我不再认为追求“伟大而隐秘的知识”是一项正当的科学工作,但我认为还是应该继续帮助你,继续按你的要求收集信息。我认为不能因为我对那项假说失去信心就让你的科学工作受阻。我希望你能接受这个提议。

  你的朋友

  那个人提醒我要提防16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六个月第二十六天的记录

  今天早上,我去西南二号大厅和那个人见面。坦白说,我对此次见面有点紧张。有时候我一紧张就会话多,于是我立刻发表了一通长篇大论,解释我为什么会用粉笔在地上写那封信,其实这是毫无必要的。

  其实完全没关系。说到一半,我意识到那个人根本没在听。他一直低着头,心不在焉地摆弄着兜里一个金属小物件。今天他穿着一件深炭灰色西装和一件黑色衬衣。

  “你从没在这个迷宫里见过别人,对吧?”他忽然说。

  “别人?”我说。

  “是的。”

  “是新来的吗?”我问。

  “是的。”他说。

  “没有。”我回答。

  他仔细看着我的脸,似乎是在怀疑我没说实话。随后他放松下来,说:“确实,确实。怎么可能呢?这里只有我们两个。”

  “对啊,”我说,“只有我们两个。”

  一阵短暂的沉默。

  “除非,”我说,“在大宅的其他地方还有别人。在你和我都没见过的遥远的地方。我经常这样想。这个猜测无论如何也无法验证——除非哪天我看到人类活动的痕迹,以及各种不可能由死者留下的标记。”

  “嗯。”他说着,又陷入了沉思。

  又是一阵沉默。

  我忽然想到,也许我已经发现了那样的痕迹。我在西八十八号大厅发现的那些写了字的纸片!它们可能属于那些死者,也可能属于目前为止我们都不知道的什么人。我正要跟那个人说纸片的事情,他又说话了。

  “听着,”他说,“我需要你答应我一些事情。”

  “好的。”我说。

  “如果你在迷宫里遇到别人——你不认识的人——你千万不要跟他们说话,这点你必须向我保证。而且你必须藏起来。避开他们。不要让他们看到你。”

  “哦,但是我藏起来的话可就错过大好机会了啊!”我说,“第十六个人肯定知道一切我们不懂的知识。他会告诉我们世界的远方有什么东西。”

  那个人一副茫然的样子。“什么?你在说什么?第十六个人?”

  我解释说现在有十三个死者和两个活人,再来一个就是第十六个人了。(我解释过很多次了。那个人就是记不住不重要的消息。)

  “我承认‘第十六个人’确实是个很啰唆的说法。”我说,“如果你喜欢,我们可以简称为‘16’。我的意思是,16可能知道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关于这个世界的消息,所以……”

  “不不不不不,”那个人说,“你不懂。我们必须要尽可能远离这样的人。”他停顿一下又说,“皮拉内西,你看,我见过这样的人。被你叫作‘16’的人。”

  “什么?不!”我大声说,“这么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第十六个人?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这太好了!简直值得庆祝!”

  “不,”他悲伤地摇摇头,“不,皮拉内西。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意义重大,很抱歉我不得不打破你的幻想。这不值得庆祝。事实正相反。这个人——16——对我来说有害。16是我的敌人。以此类推,也是你的敌人。”

  “啊!”我说不出话了。

  真是个可怕的消息。我当然明白敌人是什么意思。这里有很多互相打斗的雕像。但我之前从未体验过。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西八十八号大厅的纸片上有“杀了他”这句话。写那句话的人有个敌人。

  “有没有可能是你搞错了?”我问,“也许都是误会了。16来的时候,我可以和他谈谈,对他说你是个好人,有很多令人敬佩的品质。我可以向他说明,他对你的敌意完全是没有根据的。”

  那个人微笑着说:“确实是你会说的话,皮拉内西,总是想找出有利的一面。不幸的是,这次不行。所以我才不想跟你说16的事情。你以为能够以理性说服16。但不幸的是,这样行不通。16反对我们的一切,你和我觉得珍贵的一切他都反对,也包括理性。理性是16想要破坏的东西。”

  “真可怕!”我说。

  “是啊。”

  我们再度陷入沉默。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描述的16的可怕之处令我震惊。居然会反对理性!

  片刻后,那个人又说:“不过也许是我平白无故地紧张过度了。说真的,16来过这里的可能性非常小。”

  “为什么说可能性非常小?”我问。

  “16不知道路啊。”那个人朝我微笑道,“别把这事放在心上。”

  “我尽量。”我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便说,“你是什么时候遇到16的?”

  “嗯?哦,是前天。”

  “这么说你去过16居住的遥远的地方了?你之前从没提到过。跟我说说吧!”

  “你在说什么呢?”

  “你说你遇到过16,但你又说16不知道到这里的路,那么你一定是在他的大厅遇到他了,或者至少是在某个很远的地方遇到的。我真的很惊讶,因为自从我认识你以来,一直都觉得你不可能进行长途旅行。”

  我朝那个人微笑着,等他回答。我坚信答案一定很有趣。

  他看上去不知所措,而且还有些害怕。

  一段长长的沉默。

  “其实……”他开口了,但好像突然又改变了注意,不想说了,“其实我们见面的事情不重要。我没时间跟你细说。我需要……我今天还有事。我只是提醒你一下。你知道的,要提防16。”然后他迅速地朝我点点头,拿起他闪亮的仪器,朝一号门厅走去。

  “再见!”我朝他的背影大喊,“再见!”

  我更新了关于16的信息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六个月第二十七天的记录

  我对那个人和16见面一事很感兴趣,他不肯说真是莫大的遗憾。我很想知道见面的地点和当时的情景。但是我认为那个人可能不喜欢说起跟坏人见面的情景。

  六个星期前我写在日记里的内容(详见“目前活过的所有人物的列表以及已知的有关他们的信息”)有了更新,因此今天早上我在那天的日记上加上一条笔记提醒读者看这一页。

  第十六个人

  第十六个人住在大宅里某个遥远的区域,可能在北边,也可能在南边。我从未见过他,但是那个人说他是个非常邪恶的人,反对理性、科学和快乐。那个人认为16可能想来这边破坏我们平静的生活,他提醒我说,如果我在大厅里遇到16,应该赶紧躲起来。

  一号门厅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七个月第一天的记录

  今天我决定去一下一号门厅。其实我很少去那里,奇怪吧。我说“奇怪”是因为数年前我建立起各个大厅的计数系统时,我选择了那个厅作为起点,所有东西都是从那里开始计算的。我了解我自己,如果那里和起始点没有紧密联系的话,我是不会把它当作一号的,但是我却不记得究竟有什么联系了。(莫非那个人是对的?我忘记了一些事情?这个念头令人不快,我迅速把它压了下去。)

  一号门厅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它比别的门厅都大,而且更加阴暗。其中有八座巨大的牛头怪雕像,每一座都有差不多9米高。它们高悬在地面上空,巨大的身躯遮蔽了这个门厅;它们的长角刺向空中,那动物的表情严肃而神秘。

  一号门厅的温度也和周围大厅不一样。这里要低好几度,有一股气流吹过,带来雨水、金属和汽油的味道。我之前早就注意到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去过之后总是会忘记。我集中注意力闻着那个味道。既不难闻也不好闻,不过非常有趣。我循着气味而去。沿着门厅南边的墙走过去,我看到了镇守在东南角两侧的两个牛头怪。在这里我注意到一些事情。两座雕像之间的阴影造成了某种视觉上的幻觉。我几乎可以想象它们慢慢后退的样子,但其实那只是我自己沿着走廊前行而已,前面某处有一片模糊的亮光。那片亮光中包含着一些闪耀移动的光芒。一号门厅的气流和气味似乎就是从那片亮光中传来的。我能听见微弱的声音——那是某种震动和冲动的声音,有点像海浪但不那么规律。

  忽然间我听见脚步声,接着有响亮气愤的说话声:“……我被雇来不是干这个的,我跟他说了:‘你是在开玩笑吧。你这是在逗我玩呢,伙计。’”

  另一个声音听起来郁郁不乐:“人都挺无耻的。我是说他们脑子里想的东西……”脚步声渐渐消失了。

  我像是被针扎了一样,赶紧退回东南角。

  刚才是怎么回事?我小心翼翼地靠近雕像,从它们中间往外看。阴影变得无足轻重。我几乎能看清楚阴影勾画出走廊的形状,但其他就看不见了。冰冷的空气环绕着我的膝盖,我能闻到雨水、金属和汽油的味道,但是光线和声音都消失了。

  我站在那里思考刚才的事,四个破旧的薯片包装袋一个接一个地被吹到地板那头。我懊恼地叹气,我以为自己已经处理完这个问题了呢。之前我老是在一号门厅里看见四处散落的薯片包装袋。我还看到过破旧的炸鱼条包装袋和香肠卷的包装。我把这些东西收集起来烧了,这样它们就不会破坏大宅的美。(我不知道是谁在这里吃薯片、炸鱼条和香肠卷,但我真心希望他或她是个爱整洁的人!)我还在楼梯的大理石台阶下面找到了一个睡袋。那个睡袋脏得不行,不过我彻底洗干净之后它真的非常好用。

  我追上那四个薯片包装袋,把它们捡起来。最后一个其实不是装薯片的袋子,而是一张被揉皱的纸。我把纸展开。纸上写着如下内容:

  我只是要求你说明那座雕像的方位——你跟我说起过那座雕像,那是一只老狐狸在教导几只年轻的松鼠和其他动物。我想亲眼看看。这项工作不难,你完全能够胜任。把雕像方位写在下面的空白处。我在你的午餐旁边放了一支圆珠笔。

  趁热吃吧——吃午餐,不是吃圆珠笔。

  劳伦斯

  又及:不要忘了吃复合维生素。

  这段话下方确实有很大一片空白,收到消息的人可以写很多,不过上面一个字都还没写,我猜想他或她没有提供写信人想要的消息。

  我想留下那张纸。这是有两个人活着的证据:首先是一个名叫劳伦斯的人,其次是劳伦斯写信的对象,劳伦斯给此人提供了午餐和复合维生素。但是他们是什么人呢?我想了一下,很快认定这两个都不是16。那个人说16不知道这里的路,然而很显然劳伦斯和他的朋友一度很熟悉大厅。他们可能是那些死者中的两个。但是还有另一种可能性:他们是住在遥远大厅的人。如果劳伦斯还活着,还在等待有关雕像的消息,那么我就不该拿走这张纸。

  我掏出自己的钢笔,在空白处写道:

  亲爱的劳伦斯:

  雄狐教导两只松鼠和两个半羊人的雕像位于西四号大厅。从这里出发穿过西门,到下一个大厅穿过右手第三扇门,这样你就到了西北一号大厅。沿着南面(左手边)的墙走,再次穿过你遇到的第三扇门,你将来到一条走廊上,走廊尽头是西四号大厅。那座雕像就在大厅的西北角。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座雕像!

  1.如果你还活着,那我希望你能找到这封信,并希望我写的内容能帮到你。也许有一天我们能见面。你可以在北边、西边或南边各个大厅遇到我。东边的大厅都荒废了。

  2.如果你是我发现的死者之一(如果你的灵魂穿过这座门厅读到了这张纸),那我希望你知道,我经常去你所在的壁龛或底座和你说话,给你带去食物和饮料作为供奉。

  3.如果你已经死了——但不是我发现的死者之一——那请你知道,我在这个世界里四处旅行。如果我找到了你的遗骸,我也会给你带去食物和饮料作为供奉。如果我认为再也没有活人关心你了,我会把你的遗骨收集起来,带回我住的大厅。我会把你按照顺序放好,让你和我的那些死者待在一起,这样你就不会孤独了。

  愿这座美丽的大宅庇护你我。

  你的朋友

  我把那张纸放在其中一个牛头怪的脚下——离门厅东南角最近的那个——并用小石子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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