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凯尔看到霍蓝往下坠落。
那个安塔拉本来还站在阳台边缘，眨眼之间就消失不见，他手中没有魔法，只有施了咒、冰冷沉重的钢铁缠绕他全身，就这么坠入河流中。阳台上乱成一团，其中一名侍卫跪在地上想抵御入侵的黑雾，莱拉和阿鲁卡德准备出手对付金纳复活的尸体，它现在只剩下烧焦的骨架。
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时间纳闷，更没有时间质疑。
凯尔跟着纵身一跃。
落下的距离比他想象中更高。
撞击力将凯尔肺中的空气都挤了出来，骨头也移了位，河水渐渐淹没他时，他倒抽一口气，刺骨严寒，而且跟墨水一样黑。
远远的下方，一个苍白的人影沉到脏污的河水底部，几乎就快看不见。
凯尔往下游向霍蓝，他对抗着河流的压力，肺部隐隐作痛，不只是河流本身的重量，还有欧萨隆试图强行进入他脑中的魔法，让他的体温和专注力都逐渐丧失。
他来到霍蓝身边，看见对方双膝跪在河床上，嘴唇无声地蠕动，手腕的枷锁和缠住腰腿的铁链拖着他的身体，那名安塔拉勉力挣扎想站起来，却没什么进展，短暂挣扎了一会后，他就输给了重力，再次跪倒，钢铁砸到河床上，扬起一团淤泥。
凯尔浮在他面前，他身上的外套因为吸饱了河水而重得不象话，足以让他待在河底。他抽出一把匕首划破皮肤，这才发现根本没用，血液一开始汇聚，就又被水流给稀释冲散。凯尔咒骂了一声，浪费了些许宝贵的空气。霍蓝也拚命想保住肺里最后的一点空气。霍蓝的黑发在他脸孔四周漂散，他闭起眼睛，彷佛已经接受了他的处境，彷佛宁愿溺死在这里，也不愿回到上头的世界。
彷佛他的生命注定要结束在此处，结束在河底。
但是凯尔不愿放任他这么做。
他抓住霍蓝肩膀时，他猛然睁开眼，凯尔蹲下去抓住他被拖到河底的手腕，他微微摇了摇头，但是凯尔没放手，全身都因为寒冷和憋气而颤抖，他看得到霍蓝的胸膛不规律地起伏，努力抗拒想吸气的本能。
凯尔用两只手握住铁枷锁用力拉，不是用蛮力，而是用魔法。铁是矿物的一种，在元素的光谱上介于石头与泥土中间。他没办法让铁回归原本的型态，但是如果他够努力的话，应该可以改变它的形状。
转化元素不是件小事，就算在练习室里，时间与专注力都充裕的情况下也不简单。此时他身在周围都是黑魔法的水底，胸口灼烧刺痛，霍蓝渐渐溺死，要想成功更是难上加难。
专注。提亚伦师傅在他脑中责备道。放松。
凯尔紧闭起眼睛，试着回忆提亚伦的教诲。
元素不是独自完整的个体，艾芬艾森当时这么说，而是一个个环节，形成首尾相连的圆圈，一个元素渐渐转换成另一个。其间是自然的转折，但并无间隙。
距离他学会这种魔法，已经过了好几年，他站在主祭的书房里，手里拿着玻璃杯，跟随着元素光谱，将一杯水变成沙、沙子变成岩石、岩石变成火焰、火焰变成空气，空气又变回水。如此永无止境循环下去。动作缓慢而吃力，实际练习永远比不上理论那么流畅自然。祭司们做得到，他们太习惯魔法之间那些深奥精微的细节了，太习惯元素之间的流动的边界。相比之下，凯尔的魔法太过张狂、太过明亮，大半的时候，他都会动摇，动辄不小心打碎玻璃，或者洒出半是岩石、半是玻璃的东西。
专注。
放松。
他手中的铁很冰凉。
不为所动。
圆圈上的环节。
霍蓝快死了。
漆黑的水底世界旋动着。
专注。
放松。
凯尔睁开眼，对上霍蓝的视线，他手中的金属开始软化时，另一个魔法师脸上掠过一丝异样的神情，凯尔才忽然了解，霍蓝先前的坦然其实都是装出来的，为的是想掩盖他的惊慌。手铐在凯尔的指头下散开，从铁变成沙子，化为水中的一团泥沙乌云，被水流给带走。
脱离锁炼的束缚后，霍蓝往前一震，他站起来，对空气的渴望驱策他用力游向水面。
凯尔也一蹬河床跟上去。
却失败了。
他往上浮起几公分，又立刻被往下拉，一股突如其来的隐形力量牢牢拉住他。凯尔抵抗着水流的禁锢，用力呼出肺里仅存的最后一口气，那股力量更用力抓住他的腿，想挤掉他的四肢和胸膛里的所有力气，还将他的手臂往外拉到侧边，残忍地让他想起了白伦敦城堡里的钢铁框架。
凯尔眼前的河水开始震荡卷动，水流弯折成一个男人的轮廓。
安塔拉，我们又见面了。
太迟了，凯尔这时才明白。阳台上的最后那一刻，欧萨隆将霍蓝拉进河里时，注视的不是霍蓝，而是他，知道凯尔会出手搭救。他们本想为影子国王设下陷阱，岂知中计的是他们。是他。
毕竟，抗拒的人是凯尔，拒绝投降的也是凯尔。
现在，你愿意跪下了吗?
无形的力量逼迫凯尔沉到河底，他的肺像有火在烧，他用力想推开河流，尝试却又失败，惊慌撕扯着他全身。
现在，你愿意求我了吗?
胸口对空气的迫切渴求淹没了所有感官，他闭起眼睛竭尽全力对抗，视野中一片空洞的黑暗中闪烁着白色光点。
现在，你愿意让我进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