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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

  午夜过后没多久,霍蓝的牢房上方有交谈声回荡。

  「你早到了。」最靠近铁杆的侍卫说。

  「你的搭挡呢?」守在墙边的那位问。

  「有银疤的人开始陆陆续续进来了,」闯入的侍卫说,「国王需要有人去大门阶梯上值守。」他头上罩着盔甲,声音听起来模糊不清。

  「我们有命令在身。」

  「我也是。」新来的侍卫说,「队上的人手越来越不足了。」

  顿了一下,在那安静的几秒钟之间,霍蓝察觉发生了奇异的事。就像有人抓住了空气,或者说空气中的能量,然后拉动,力道不大,只用意志轻轻一扯。筹码开始移动。其中一方微妙地展现了控制力。

  「而且,」新来的侍卫正漫不经心地说,「这两份差事你们自己选,你们宁愿在这里盯着这个废物,还是去救你们的朋友?」

  平衡翻转过来,其他人相继移动脚步,霍蓝纳闷新来的侍卫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这个世界的居民忌讳控制人心的魔法,反观他自己的世界则崇拜景仰。

  新侍卫看着其他人爬上阶梯,脚步稍微晃了晃。他们离开后,他往后靠在面对着霍蓝牢房的墙壁上,金属盔甲摩擦着壁面,他抽出一把刀,漫不经心地把玩,手指捏着刀子尖端,往上抛、接住、往上抛。霍蓝感觉对方正细细打量他,所以他也打量回去,观察着新侍卫是怎么歪着头,还有他手指接住刀刃的速度,另一个伦敦的气味在他的血液中飘散。

  她的血液。

  就算隔着偷来的头盔,他也应该要认出那个声音才对,不知道他上次睡着是什么时候了?如果他有睡饱的话,如果他没有全身血淋淋又伤痕累累被关在大牢里,说不定可以比较早察觉。

  「荻莱拉。」他不带情绪地说。

  「霍蓝。」她回应。

  荻莱拉.巴尔德,灰伦敦的安塔拉,她将头盔放在桌子上,刚好就在狱卒挂钥匙的钩子下方。她的手指不经意地划过钥匙锯齿状的边缘。「你的最后一晚……」

  「妳是来道别的吗?」

  她开始哼唱起来,「诸如此类的啰。」

  「妳离家可真远啊。」

  她的眼神瞥向他,像忽然亮刀一般迅速锐利,「你也是,」她的一边眼睛因为喝了太多酒而笼罩在雾蒙蒙的光芒中,另一边的假眼珠碎了,只有最外层玻璃壳仍然完好,里头则是爆裂开来的各种颜色与裂痕。

  莱拉的刀子收回刀鞘里,她拉动铁手套的每根指头,也将手套拔下来摆在桌上。尽管醉醺醺,她移动的方式还是充满战士的流畅优雅,让他想到了欧丝卡。

  「欧丝卡。」她说,彷佛会读霍蓝的心。

  霍蓝静止不动,「怎么了?」

  莱拉点点自己的脸颊,「那个脸上有黑暗流出的红发疤痕女。这是她的杰作,她想拿刀捅进我的眼睛,还好我及时割了她的喉咙。」

  那几句话宛如冷不防的一记重击。他胸口中闪现了一点希望的火苗。什么也没剩下了。死灰闷熄了余烬。「她只是在遵从命令。」他空洞地说。

  莱拉拿起钩子上的钥匙。「你,还是欧萨隆的命令?」

  很难回答的问题,他与欧萨隆两者之间,曾经是不同的吗?曾经有过相同的时刻吗?

  霍蓝听见金属撞击的哐啷声,眨眨眼,看见牢房的门打开了,莱拉踏进来,关上身后的门,啪地一声将锁归位。

  「如果妳是来杀我的──」

  「不,」她冷笑,「那可以等到早上。」

  「那妳来这里做什么?」

  「因为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一点也不公平,霍蓝,你说对不对?」她的脸皱起来,「你能杀的人这么多,偏偏选中了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我迫不得已。」

  她的拳头像砖块一样击中他,力道将他的头打歪到一边,世界暂时变成一片白。他的视力恢复之后,她正俯视着他,关节在流血。

  她又试着打他,这次,霍蓝抓住了她的手腕。

  「够了。」他说。

  但不够,她挥出另一只空出的手,火焰舞过她的关节,但是他也抓住了这边手腕。

  「够了。」

  她想挣脱,但是霍蓝的手掌牢牢扣住,找到骨头交接的柔软位置用力一压,她忍不住发出一个野兽般的低沉喉音。

  「老是缅怀那些已经从妳身边被夺走的人,一点意义也没有。」他嘶吼,「完全没有。」

  超过七年的漫长岁月,霍蓝的人生浓缩成单单一个欲望:想亲眼目睹艾索斯和艾斯璀受苦。凯尔却偷走了他的心愿。他将匕首刺进艾斯璀的心脏时,剥夺了霍蓝品味她眼神的机会;他让艾索斯碎成千万片时,也剥夺了霍蓝欣赏他垂死表情的机会。

  你承受痛苦的方式,比任何人都还要美丽。

  七年。

  霍蓝将莱拉往后推,她跌跌撞撞,肩膀撞到铁杆。那瞬间,牢房里只有两人急促的呼息,他们在狭窄的空间内怒视着对方,像两只困兽。

  莱拉慢慢直起身,伸展双手。

  「妳如果想报仇的话,」他说,「就来吧。」

  至少我们两个之中有一人能享受到报仇的滋味。他心想。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开始数着自己杀过的人,从艾洛克斯开始,以欧丝卡作结。

  等他再度睁开眼睛时,荻莱拉.巴尔德已经不见了。

  *

  黎明过后不久,他们就来接他。

  老实说,他并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但是可以感觉到上方的宫殿骚动苏醒,还有监牢石柱外的世界稍稍变暖了些。冷了这么多年,再怎么幽微的暖意,他都有办法察觉,知道该怎么以此为依据来度量一天的时间。

  侍卫过来将霍蓝从墙上放开,在他们拿锁炼缠绕他的手腕、肩膀和腰部之前,有一瞬间,只有两只手抓着他。沉重的金属碍手碍脚,他用尽所有力气才站稳脚步,踩着断断续续的步伐慢慢爬上楼梯。

  「翁维斯奥奇。」他告诉自己。

  黎明到黄昏。在他的母语中,这句话有两个意思。

  新的开始。好的结束。

  侍卫簇拥着霍蓝上楼到宫殿大厅,男男女女都聚集在一起目送他经过。他们带领他走到一座阳台上,那宽阔的空间清空了所有的杂物,只剩下一座大型木制平台,才刚建好没多久,上头有一块石头。

  翁维斯奥奇。

  霍蓝一踏入室外,就感觉到改变,宫殿屏障刺刺痒痒的魔法消失了,融入清冽的空气和亮得刺眼的阳光中。

  这天寒冷晴朗,霍蓝包裹在锁炼之中的上半身打着赤膊,冷空气啃噬着他的皮肤。但很久之前他就学会不要显露出他的痛苦,免得白白满足了对方。虽然他知道自己是这场表演的焦点──由他一手策划的表演──霍蓝还是拉不下脸来颤抖和乞求。他绝对不在这些人面前示弱。

  国王和王子都在场,还有其他四名侍卫,额头上都标记着鲜血,并由其他几名魔法师陪同,身上也都有血迹:一名银发年轻人,气流缠绕着他的四肢、一对皮肤黝黑的双胞胎,脸上装饰着宝石、一名体魄媲美铜墙铁壁的金发男子、双胞胎旁边站着的一名皮肤上爬满银疤的男人,一只眼睛上方装饰着蓝宝石,看起来几乎可说是眼熟、一位白袍长者,额头上有一滴猩红血迹,以及荻莱拉.巴尔德,她碎裂的眼珠反射着光线。

  最后是凯尔,他就站在平台上的石块旁边,双手握着一只长剑,宽阔的剑尖轻点地面。

  霍蓝的脚步一定慢了下来,因为其中一名侍卫的铁手套用力往他的背推了一把,逼迫他向前,踏上两阶矮矮的梯级,爬到新建的圣坛上。他驻足挺身,眺望阳台外头发黑的河流。

  好像黑伦敦。

  太像黑伦敦。

  「后悔了吗?」凯尔问,抓住长剑。

  「没有。」霍蓝说,目光掠过他看向远方,「只是把握时间欣赏眼前的景象而已。」

  他的目光飘向年轻的安塔拉,看着他握紧长剑的模样,一只手圈着手柄,另一只手放在刀刃上,稍微用力,压出一条血痕。

  「如果他没来──」霍蓝开口说。

  「我会尽快了断。」

  「上次你瞄准了我的心脏,结果偏了。」

  「这次我瞄准的是你的头,偏不了。」凯尔回答,「但我希望不会走到那一步。」

  霍蓝开口想说些什么,但又吞了回去。

  没有意义了。

  不过他还是在心里想着。

  希望会走到那一步。

  国王的嗓音在寒冷的早晨里声如洪钟。

  「跪下吧。」安恩斯帝国的统治者命令。

  霍蓝听见时浑身一僵,心思飘到了另一个日子、另一段人生,冰冷的钢铁和艾索斯丝滑的声音,但是他任由记忆与铁链的的重量将他往下拉。他看着河流的视线从未移开,黑暗在河面下方祟动,他说话时,声音很低,但不是说给阳台上的一干闲杂人等听的,也不是说给凯尔听的,他是在对影子国王说话。

  「帮帮我。」

  声音几乎是呼出的一缕雾气。在围观群众眼里可能状似祷告,他们也许以为他正在向他信的神祈祷。某方面来说,这个说法也对。

  「安塔拉。」国王说,既没喊他的名字,也不是称呼他的头衔,只以他「是什么」来称呼他,霍蓝想知道麦辛.玛雷许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名字。

  佛希克,他差点脱口而出,我的名字叫霍蓝.佛希克。

  但是现在不重要了。

  「你犯下伤害帝国的重罪,你行使禁忌的黑魔法,教唆混乱和毁灭,挑起战争──」

  国王的话包围着他,霍蓝抬头仰望天空,高处有鸟儿在飞,阴影在低空云层之间穿梭。欧萨隆在那儿。霍蓝咬紧牙关强迫自己说话,不是对身旁的人,也不是对凯尔或国王,而是对着潜伏在一旁倾听着的生物。

  「帮帮我。」

  「据上述罪名,判你斩首,死后以火焚化……」

  他感觉得到欧沙克的魔法在他发间穿梭,刷过皮肤,可是他依然没来。

  「如果你有任何遗言,就现在说出,但你的命运已决。」

  他听见一个新的声音,像是冬日空气中的震荡。

  求我。

  霍蓝一动也不动。

  求我。

  霍蓝吞了口口水,做了他从未做过的事情,就算这七年来饱受奴役和折磨,在此之前他也从未这么做。

  「求求你。」他哀求,一开始声音很轻,后来大声了些,「求求你。你可以拥有我。」

  黑暗哈哈大笑,可是并未前来。

  霍蓝的脉搏开始加速,锁炼忽然之间勒得好紧。

  「欧萨隆,」他喊道,「这具躯壳是你的,这条生命──不论还剩下多少──也都是你的──」

  两个侍卫一人一边用戴着铁手套的拳头将霍蓝的头压在石块上。

  「欧萨隆,」他咆哮,第一次开始挣扎,想甩脱他们的手。

  笑声继续在他脑中回荡。

  「神不需要身体,但是国王需要!你没有头可以戴皇冠,该怎么统治?」

  凯尔来到他身边,两只手握在剑柄上。

  「该结束了。」国王下令。

  等等。霍蓝心想。

  「杀了他。」莱拉说。

  「别动。」凯尔要求。

  霍蓝的视野缩小,眼里只看到平台的木板。

  「欧萨隆!」他大吼,凯尔的剑发出嗡鸣声,往上挥到空中。

  剑刃一直没落下来。

  影子席卷过阳台,上一秒钟太阳还在,下一秒钟,他们就淹没在阴影中,众人纷纷抬起头,刚好看见黑水形成的弯曲巨浪用力击落。

  霍蓝左右扭动,河流砸到平台上时,他用力攀附在石块上。其中一个侍卫被撞得翻落阳台,掉进下方翻腾的波涛中,另一人则死命抓着霍蓝。

  冰冷的洪流撞掉了凯尔手中的长剑,将他推向平台另一边,他的袖子被一块尖锐的碎冰固定在地上,其他侍卫一涌而上保护国王和王子。波浪打中平台和阳台中间的阶梯时哗拉溅起,先是旋转着变成水柱,接着轮廓慢慢平滑,聚集成一个人的形状。

  一个国王的形状。

  欧萨隆对霍蓝微笑。

  「你看见了吗?」他用那回音重重的方式说话,「我有慈悲的一面。」

  有人从阳台另一边移动过来。那个银发魔法师冲上前,身周旋转的锐利气流有如飞刀。

  欧萨隆目不转睛看着霍蓝,但是他一弹水溶溶的指头,一根冰刺应声出现,直直戳向魔法师的胸膛,那人竟然还挤得出笑容,轻松旋身躲开冰刺,动作就像轻盈如空气,接着召来一阵剧烈的强风打碎冰刺。

  银发和卷动的长袍继续往前舞向欧萨隆,一团模糊的人影,魔法师用缠绕着风刃的一只手劈砍,欧萨隆由河水汇聚成的形体先是在魔法师的手腕之下分开,再重新会合,紧紧钳住他的手。浮空的魔法师猛然停下,那只手卡在欧萨隆躯干冰冷的核心。在他能脱身之前,影子国王的手就直接穿透了魔法师的胸膛。

  他的手指直接贯穿到背后,冰黑色的指尖闪烁着鲜红光泽。

  「金纳!」有人尖叫,平台上的风忽然平息了,魔法师毫无生气的尸体倒落在地。

  欧萨隆甩掉手指上的血,爬上台阶。

  「告诉我,霍蓝,」他说,「我看起来像需要一副躯壳吗?」

  凯尔趁他们引得欧萨隆分心之际,拔开衣袖上的冰柱,用力掷向国王的后背。霍蓝很不愿意承认,但是有短暂的剎那,他还挺佩服凯尔的。不幸的是,冰柱就这么通过了欧萨隆的河水躯体。他转身面对凯尔,似乎觉得很有趣。

  「这样还杀不死我,安塔拉。」

  「我知道。」凯尔说,霍蓝看见形成欧萨隆胸膛的那束水柱中,有一缕鲜红的血在卷动,凯尔紧接着说:「艾斯伊瑟拉。」

  就这样,欧萨隆冻结了。

  霍蓝和凯尔的视线透过欧萨隆结冰的躯干交会。

  放松的感觉很快便成了惊骇,他比凯尔先看到刚才惨死的那个魔法师金纳从地面爬起,他的双眼全黑,不是笼罩着阴影,而是从里到外全然的纯黑,他的皮肤已经因为新宿主的力量而开始燃烧,他说话时,发出的则是那滑顺耳熟的嗓音。

  「这样还杀不死我。」欧萨隆又重复了一次,银色的头发飘动着。

  身体纷纷从他身边站起,霍蓝这时才后知后觉想通了一件事。巨浪。水流。「凯尔!」他大喊,「血痕被洗──」

  一只拳头拦住他,最近的侍卫戴着手套的手重击他肋骨之间,头盔上的猩红血渍早已被第一波席卷而来的河水洗去。「对国王下跪吧。」

  银疤男和玛瑞许家族的王子双双冲上前,凯尔见状伸出手臂乱挥了一下,一堵冰墙在他们面前拔地而起,将两人与平台和欧萨隆隔开。

  欧萨隆穿着偷来的宿主躯体,站在霍蓝和凯尔中间,皮肤片片剥落,宛如烧焦的碎纸。

  霍蓝强迫自己扛着沉重的锁炼站起来,「你选的替代品还真糟糕。」他说,吸引住欧萨隆的注意力,凯尔往前移动,鲜血从他手指滴落,「它崩解的速度真快。」他的声音在四周的一团混乱中听起来很低沉,充满厌恶,「这怎么会是配得上国王的身体呢?」

  「你仍旧愿意把自己的身体献给我吗?」欧萨隆饶富兴味地问,他的躯壳烧得飞快,由里而外散发血红光芒,皮肤也开始龟裂。

  「愿意。」霍蓝回答。

  「好诱人。」欧萨隆说,脸上的黑眼炯炯有神,转眼之间,他就来到霍蓝身侧,「但我宁愿看着你倒下。」

  霍蓝先感觉到一股推力,然后才看到那只手,他感觉到压着胸膛的力道,世界的重心忽然倾斜改变,整个行刑用的平台都不见了,铁链拉着他翻过阳台边缘,往下坠落、坠落、落入下方的黑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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