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莱拉目睹凯尔从阳台边缘消失。
一开始，她以为他一定是被欧萨隆打下去，他绝对不会为了霍蓝就出于自愿跳入黑水中，然后她想起他说过的话──很有可能是我──脑中才赫然浮现一个冰冷却再清晰不过的念头：凯尔没告诉她真相，行刑不过是做做样子，霍蓝本来就不该死。
这一切都是陷阱，可是欧萨隆没上当，现在，霍蓝正沉到艾尔河底部，凯尔还自愿一起被拖下水。
「该死混账。」莱拉嘀咕，耸肩脱下外套。
阳台上，金纳已经崩解在地，变成一堆泥泞的灰烬，其他人正试着压制臣服于欧萨隆咒语之下的人。两个银疤侍卫企图想掌控住混乱的局面，第三个侍卫正对抗着全身上下肆虐的高烧。国王推开他的侍卫，在阳台四处找寻，阿鲁卡德正护着莱伊，王子的一只手抓着胸口，看起来好像快窒息了。
可想而知，他没办法呼吸，快溺水的不只有凯尔一个人而已。
莱拉转身爬上阳台边缘，纵身一跳。
河水彷佛千刀万剐着她的身体，她咕嘟吐水，出乎意料的痛苦和寒冷让她一时难以适应，等这一切结束，她非得杀个人来消消气不可。
少了外套的重量，她的身体背叛了她的意志，她的腿每滑一下，就想更往上浮，游向水面、游向空气、游向生天。结果她却往下潜，朝着河底的形影前进，肺部热辣辣地灼烧，刺骨的河水扎痛了她睁开的眼睛。她原以为那是身上缠着沉重铁链的霍蓝，那个人影正剧烈扭动，身上却没有任何束缚，他的发丝漂成一团纠结的云雾。
是凯尔。
莱拉用力踢水游向他，却有一只手陡然抓住她的臂膀。她扭身看见霍蓝，他已经摆脱了铁链。
她本想抬起靴子踹开他，结果河水紧紧包围她的脚，霍蓝的手指抓得更用力，将她用力转过去看着在河床挣扎的身影。
在那冻结的可怕瞬间，她还以为霍蓝要她眼睁睁看着凯尔死去。
然后她看到了，某个东西的模糊轮廓──隐约可见的人形──正漂浮在凯尔前方的水中。
欧萨隆。
霍蓝指指自己，又指指影子国王。然后指指莱拉，再指指凯尔。接着便放开手，她懂了。
他们一起往下潜，但先到的是霍蓝，他双脚落在河床，扬起一阵泥沙，泥沙碰到了影子国王的轮廓，宛如光束中飘扬的尘粒。
莱拉在混浊水流的掩护下赶到凯尔身边，试着将他往上拉，试着帮他挣脱，可是欧萨隆的意志难以动摇。她伸出一只手对霍蓝绝望地挥舞，一个无声的恳求，那名魔法师伸出双臂往外推。
河流退缩了，河水往四面八方退开，以凯尔和莱拉为中心挖出一根空气柱，只有凯尔和莱拉，没有霍蓝。
莱拉深深吸了一口气，肺部隐隐作痛，凯尔则瘫倒在河床上，大口喘气，吐出一堆水。
带他出去。霍蓝用唇语说，吃力抵挡水流──抵挡欧萨隆──的双手颤抖着。
要怎么出去?莱拉想问。他们现在能够呼吸了，不过仍然身处河底，凯尔意识不清，莱拉空有魔力，却没有他的技巧。她没办法用气流打造一双翅翼，也没办法用冰雕刻出一道阶梯。她望向积满淤泥的河床。
空气柱在他们四周摇晃。
霍蓝就快失去控制了。
阴影开始孳生，在渐渐虚弱的安塔拉身边卷动，就像游移的手脚、指头、嘴巴。
她想抛下霍蓝，不过是凯尔将他们带到了这里，是凯尔让他们走到了这一步，全都是为了霍蓝那条烂命。抛下他。救他。去死吧他。莱拉龇牙咧嘴怒吼一声，一只手抓着凯尔的衣袖，对着空气柱挥出另一只手，扩大圆圈的范围，直到霍蓝也踉踉跄跄往前，安全站在空地上。
安全是某种相较之下的概念。
霍蓝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凯尔终于恢复了神智，他将两边掌心贴在河床上，土地开始上升，在他们脚下形成一块土盘往上升，与此同时，下方的空气柱也随之崩塌。
他们冲出水面，狼狈地爬上宫殿下方的河岸，全身湿透倒在地上，都快冻僵了，但幸好还活着。
先恢复过来的是霍蓝，他还没完全站直身体，莱拉就举起一把刀抵在他脖子上。
「等等──」凯尔开始说话，但是国王带着手下团团包围他们，侍卫逼迫霍蓝重新跪倒在冰冷的河岸上。他们发现霍蓝身上的铁链已经不见时，有一半的人拔剑出鞘往前冲，另一半的人则往后退开。可是霍蓝没有表现出任何想反击的意思。莱拉一直等到国王的手下开始簇拥着犯人走回牢房后才收回刀子。那行人离开后，莱伊沿着河岸狂奔而至，王子紧绷下巴，双颊泛红，看起来好像差点溺死的人。当然了，因为他真的差点溺死。
凯尔看见他冲过来。
「莱伊──」
王子一拳揍在他哥哥脸上。
凯尔跌跌撞撞往后摔在地上，王子也被同样的一击撞得往后退，抚着自己的脸颊。
莱伊抓住凯尔浸湿的外套衣领，「对死亡这件事，我已经看得很开了，」他说，伸出一根指头指着霍蓝渐行渐远的身影，「但我拒绝为他而死。」
抛下这句话后，莱伊再度一把推开哥哥，凯尔的嘴巴张开又阖上，嘴角染着血，但是王子已经怒气冲冲踱步回宫殿了。
莱拉把身上的泥巴拍干净。
「你活该啦。」她说，然后把凯尔留在河岸上，浑身湿透，一个人独自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