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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里斯伯格城堡看上去既不险恶,也不雄伟。与众多小型城堡一样,它大小普通,造型优雅,嵌在高山陡坡之中,紧贴悬崖,色调明亮的城墙与四季常青的云杉林形成鲜明的对比。两栋四四方方的塔楼,一高一矮,耸立于树梢之上。等到近看,才发现围绕城堡的墙壁并不太高,上面也没有城垛,设置在角落和卫兵室上方的小型塔楼更多是为了装饰,而非防御用途。

  蜿蜒而上的山路有着明显的使用痕迹,因为这条路确实人来人往。猎魔人没走多远,便看到许多货车、四轮马车、骑手与行人,不少人正沿着相反方向远离城堡。杰洛特能猜到这些人的目的,离开森林后,他立刻发现自己猜对了。

  一座用木材、芦苇和稻草搭建的小镇占据了城墙下方平坦的丘顶。大大小小的各色房屋聚在一起,周围是环绕整个镇子的护栏,还有马匹和牲畜用的围场。镇子里人声鼎沸,人们步履轻快地走来走去,俨然像在市场或集市里一样。这里确实有露天集市,但卖的并非家禽、鱼类或蔬菜。里斯伯格城堡下方卖的都是魔法商品——护身符、避邪物、灵药、麻醉剂、催情药、煎药、萃取物、馏出物、合剂、熏香、糖浆、香水、香粉和油膏,以及各式各样附有魔法的实用物品、工具、家用设备、装饰品,甚至儿童玩具。琳琅满目的商品吸引了大量顾客。有需求便有供给,这里的生意显然异常兴旺。

  前面出现岔路口,猎魔人选择了通往城堡大门的小路,与引领买家前往集市的鹅道路相比,这条路上的车辙印明显少了许多。他骑马穿过卫兵室前方的卵石地面,沿着一条两旁满是纪念石碑的大道前行,那些石碑比他骑在马上还要高。很快,他来到一扇大门前,比起城堡,大门的风格更适合宫殿,两旁立有装饰性壁柱与山墙。猎魔人的徽章剧烈颤动。洛奇发出嘶鸣,马蹄铁敲打在鹅卵石上,骤然停了下来。

  “报上身份与来意。”

  他抬起头,只见山墙上雕刻着鹰身女妖的头颅,张着大嘴,而那嘶哑回荡、无疑属于女性的声音就是从那张嘴里传出来的。徽章颤抖不休,母马喷着鼻息,杰洛特感觉自己的鬓角奇怪地绷紧了。

  “报上身份与来意。”浮雕的大嘴里再次传来声音,比之前更加响亮。

  “利维亚的杰洛特,猎魔人。我是来赴约的。”

  鹰身女妖头像发出一阵号声般的响动。入口的魔法屏障消失了,他鬓角处的压力立刻止息。不等人催,母马就向前踏去,马蹄在石头上啪嗒作响。

  穿过入口是个死胡同,两边有回廊环绕。两个仆人,身披实用的棕灰色装束,立刻朝他跑来。其中一人替他照看马匹,另一人担任向导。

  “这边请,大人。”

  “这里总是这样吗?城堡外总是这么喧闹?”

  “不是,大人。”仆人惊恐地瞥他一眼,“只有星期三。星期三是开集日。”

  下一个入口的拱门上方,有块同样刻有浮雕的装饰镜板,那是一条长着血盆大口的双头蛇,无疑同样拥有魔力。外观坚固而华丽的栅栏封住了入口,但那仆人伸手一推,它就轻易而平滑地打开了。

  下一间庭院就宽敞多了。从这里可以看清城堡的原貌。事实证明,远处的许多视角有很大的欺骗性。

  里斯伯格比表面看去要大得多。许多朴素而丑陋、在城堡建筑学中极为罕见的建筑一直延伸至山体内部,看上去活像工厂,也许多半就是,因为那边伸出不少烟囱和通风管道。空气中有燃烧的味道,还有硫黄与氨味。地面微微颤抖,说明地下有机械正在运转。

  仆人咳嗽一声,将杰洛特的注意力从工业区拉了回来。他们要走的是另一边,两栋高塔之中较矮的那栋,塔下的建筑风格就比较传统了,相对更贴近于宫殿。杰洛特发现,塔内也是典型的宫殿结构,周围弥漫着尘埃、木头、蜡和陈旧杂物的味道。这里很亮,笼罩光环的魔法光球飘浮在天花板下方,活像水族箱内无精打采的鱼,这是巫师住所标准的照明手段。

  “欢迎,猎魔人。”

  迎接他的是两个巫师。杰洛特见过这二人,但也只是见过而已。其中一人叫哈伦·查拉,叶妮芙曾指给他看过,而杰洛特之所以能记住,是因为所有巫师当中,只有这人彻彻底底剃了个光头。另一人叫阿尔吉侬·奎恩坎普,又称“派尼提”,以前在牛堡大学见过。

  “欢迎来到里斯伯格。”派尼提问候道,“很高兴你能大驾光临。”

  “你在讽刺我吗?我来这儿又不是自愿的。为了逼我,丽塔·尼德害我进了监狱……”

  “但她也帮你出来了,”查拉打断道,“还给了你丰厚的报偿。她用无比的……呃,热情……补偿了你的不快。听说,你享受她的……陪伴至少有一个星期。”

  杰洛特强压住一拳打在他脸上的冲动。派尼提肯定注意到了。

  “好了,”他抬起一只手,“好了,哈伦。别说了。别再相互嘲讽和奚落了。我们知道杰洛特对我们不满意,他说的每个字都带着情绪。我们知道这是什么原因,知道他跟叶妮芙短暂的风流韵事给了他多大的打击,我们也知道巫师间对此的反应。我们改变不了这些。但杰洛特是个专业人士,他知道怎么跨过这些难关。”

  “他确实知道,”杰洛特尖刻地承认,“问题在于他想不想。能言归正传吗?为什么找我?”

  “我们需要猎魔人。”查拉冷冷地说,“尤其是你。”

  “尤其是我。我应该感到光荣吗?还是应该害怕?”

  “你是个名人,利维亚的杰洛特。”派尼提说,“你的光辉伟绩令人惊叹,这已是普遍的共识。但你也知道,最好别太指望我们的钦佩。我们不怎么向其他人表示尊敬,尤其是你这样的人。但我们认同专业精神,重视他人的经验。就让事实说话吧。我敢说,你是个出色的……呃……”

  “什么?”

  “杀手。”派尼提毫不费力地找到这个词,显然他早就准备好了,“消灭危害民众的怪物与野兽之人。”

  杰洛特未予置评,只是静候下文。

  “我们的目标——所有巫师的目标——同样是民众的繁荣与安全。可以说,你我之间利害一致,所以不该让偶然的误会遮盖这一点。不久前,这座城堡的主人让我们明白了这些。他注意到了你,想亲眼见见你。这就是他的心愿。”

  “奥托兰。”

  “是奥托兰宗师,还有他最亲密的合作者。会有人替你引荐的。很快。仆人会带你去房间,消除你旅途的疲劳。请稍事休息。我们很快会派人来找你的。”

  杰洛特仔细回想。他想起了以前听说的关于宗师的一切。按照普遍的认知,奥托兰可是活生生的传奇。

  奥托兰是活生生的传奇,对魔法历史作出过超卓的贡献。

  他痴迷于魔法普及。与大多数巫师不同,他认为超自然力量带来的好处与优势应由天下苍生共享,用来维护普罗大众的繁荣、舒适与幸福。奥托兰的梦想是让所有人免费获得魔法灵药与药剂。魔法护身符、避邪物和各种法器应随处可见,任意取用才对。传心术、心灵传动术、传送术和远距离联络术应当成为所有人都能享受的权益。为实现目标,奥托兰想出不少新点子、新发明,有些同他本人一样传奇。

  现实却狠狠打击了这位巫师的梦想。本应推广普及的发明全都止步于雏形阶段。他构想的每样东西,原本应该非常简单,结果却都复杂得可怕;本应大量生产的产品,最后都贵得离谱。但这些惨败没能让奥托兰灰心丧气,反而激发了他的斗志,事后又迎来更多的惨败。

  虽然奥托兰本人从未想过,但有人怀疑,这位发明家之所以经常失败,肯定是有人暗中作梗。他的失败不是因为——好吧,不仅仅因为——巫师兄弟会嫉妒他,或是有人更希望魔法由精英人士掌控,也就是巫师和女术士自己,所以不愿意大规模推广。他们更担心的,是那些可以军事化或武器化的发明。

  他们的担心不无道理。同所有发明家一样,奥托兰曾有一段时期痴迷于爆炸物、易燃物、攻城器械、投石车、装甲战车、粗制火器、制导飞棒与有毒气体。老人试图证明,国家间的和平是繁荣的先决条件,而和平要通过武装来实现。想预防战争,最可靠的手段是用可怕的武器作为威慑力量——武器越可怕,和平就越容易达成,维持时间也就越久。由于奥托兰听不进反对意见,有些人为了破坏他那些危险的发明,只好派人混进他的发明团队,使得他的作品几乎没有一样得见天日。唯一的例外是臭名昭著的弹丸投射器,它也成了许多趣闻轶事的主角。这是种心灵传动弩,配备了铅制弹丸,可朝目标接连不断地投射,“弹丸投射器”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令人吃惊的是,它的原型机安然离开了里斯伯格城堡,甚至在几场小规模冲突中做过测试,结果却相当凄惨。有人问起这件发明效果如何,使用它的炮兵是这么回答的:弹丸投射器就像他的岳母,难看、笨重,完全派不上用场,就该拖走绑上石头沉进河里。听到这番评价,老巫师并未烦恼,他自己宣称,那东西只是个玩具而已,而他的绘图板上还有更多更加先进的项目,能造成更大规模的伤亡。他,奥托兰,将让人类体会到和平的益处,哪怕他先要为此毁灭半数人类。

  杰洛特被带进一个房间,墙上挂着巨幅织毯,色调是田园牧歌式的碧绿,编工之精湛堪称极品。只是挂毯上有块没能洗净的污渍,形状像只大乌贼。猎魔人心想:肯定是不久前有人吐在了这幅杰作上。

  围着房间中央的长桌坐着七个人。

  “奥托兰大师,”派尼提欠欠身,“请允许我为您介绍猎魔人,利维亚的杰洛特。”

  杰洛特对奥托兰的外貌并不吃惊。有人相信,他是全世界现存最年长的巫师。也许果真如此,也许不是,重点在于,奥托兰“看上去”的确是最年长的巫师。说来也怪,正是奥托兰本人发明了著名的曼德拉煎药——巫师们用这魔法灵药预防衰老——可等他研制出这种魔法液体的可靠配方,自己却没能享受到太多好处,因为他那时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这种灵药能预防衰老,却无法让人恢复青春。正因如此,尽管奥托兰长期使用这种药物,看上去却仍是个老头,尤其是与他的同行站在一起的时候——那些德高望重的巫师,外表就像正值壮年的男子;厌倦人世的女术士,容颜好似含苞待放的少女。洋溢着青春魅力的女术士,头发略带花白的巫师,他们实际的出生日期早已消失在时间的迷雾之中,全都谨慎地保管着奥托兰灵药的秘密,有时断然否认它的存在;面对奥托兰时却又不断撒谎,让他相信那种灵药已随处可见,人类已近乎不朽,进而得到了永远的幸福。

  “利维亚的杰洛特,”奥托兰捻起一撮灰色的胡须,重复道,“是啊,是啊,我们听说过。那位猎魔人。有人说你是卫士,是在怪物面前保护民众的守护者。是预防剂,针对所有恐怖邪恶的解毒灵药。”

  杰洛特摆出尽可能谦逊的表情,鞠了一躬。

  “是啊,是啊……”老巫师捋着胡子说道,“我们知道,我们知道。你不遗余力地保护民众,我的孩子,不遗余力,这是所有人都认可的事。你的表现的确值得钦佩,你的技艺也值得敬佩。欢迎来到我们的城堡,感谢将你带来此地的命运。虽然你并不知情,却像归巢的鸟儿……的确,就像鸟儿。很高兴见到你,相信你也很高兴见到我们。对吧?”

  杰洛特不知该怎么称呼奥托兰。巫师们并不认可世俗的敬称,也不希望别人用敬称称呼自己。但面对一位须发花白、堪称传奇的老人,不用敬称又该用什么呢?他索性没有回答,只是又鞠了一躬。

  派尼提依次介绍桌边的巫师们。杰洛特听说过其中几位。

  埃克西尔·埃斯帕扎,更广为人知的外号是“痘疮脸埃克西尔”,额头和脸上满是凹陷的痘疮,据传闻,他没用魔法去除疤痕完全是出于逆反心理。头发略显花白的迈乐斯·特莱瑟维与更加花白的斯图柯·赞格尼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猎魔人。颇有几分姿色的金发女子叫比露塔·伊卡尔提,她的兴致似乎还要更大一些。塔维克斯·桑多瓦尔肩膀宽阔,体格比起巫师更像骑士,正看着一旁的挂毯,仿佛也在欣赏那块污迹,好奇它从何而来,又是何人所留。

  最靠近奥托兰的座位上坐着索雷尔·戴格隆德,他的相貌在列席者中最为年轻,一头长发更是平添了几分阴柔的气质。

  “我们也欢迎你,著名的猎魔人,民众的守护者。”比露塔·伊卡尔提说,“欢迎你的到来。在奥托兰宗师的主持下,我们一起在这城堡潜心工作,只为让人民的生活更安全也更轻松。人民的利益是我们高于一切的宗旨。宗师年事已高,没法接待客人太久,所以我就开门见山了。利维亚的杰洛特,你有什么心愿吗?我们能为你做些什么?”

  “感谢你,奥托兰宗师。”杰洛特再次鞠躬,“还有各位杰出的巫师与女术士。既然你们鼓励我提出要求……好吧,有件事可以麻烦各位,希望你们解释一下……这个。这东西来自我杀掉的警蜥。”

  他把那块儿童手掌大小的椭圆形金属板放到桌上,上面刻着一串文字。

  “里斯,伪爬行,Mk IV/002,025。”痘疮脸埃克西尔大声念道,然后把金属板递给桑多瓦尔。

  “这是一只变种生物,由我们在里斯伯格城堡创造,”桑多瓦尔直言不讳,“属于伪爬行部。护卫蜥蜴,第四型,第二批次,二十五号样本。是旧型号,而我们很早以前就开始生产改进型号了。还有什么需要说明的?”

  “他说他杀了那只警蜥。”斯图柯·赞格尼斯皱起眉头,“所以他是来抗议的,而不是单纯要个说法。猎魔人,我们只接受来自合法买家的投诉,前提是出示购买凭证。只要你能拿出凭证,我们就会提供售后服务,修复缺陷……”

  “可那型号早就过了保质期。”迈乐斯·特莱瑟维补充道,“另外,因使用不当或违反操作说明导致的故障,恕我们概不受理。产品使用不当,里斯伯格不承担任何责任。”

  “那你们承担这东西的责任吗?”杰洛特从口袋里拿出另一块金属板,丢到桌上。它的形状和尺寸跟前一块相仿,只是颜色更深也更晦暗。泥土嵌进板上的凹槽,与其融为一体,但上面的文字依然清晰可辨:

  艾达,乌里,Ex IX 0012 BETA。

  一阵长久的沉默。

  “乌里沃的艾达兰。”最后,派尼提开口说道,语气意外地平静,又意外地迟疑,“阿尔祖的学生之一。想不到……”

  “猎魔人,哪儿弄来的?”痘疮脸埃克西尔在桌子对面凑过身子,“你是怎么得到它的?”

  “说得好像你们不知道似的。”杰洛特反驳道,“从我杀掉的一只怪物的甲壳里挖出来的。它在那一带至少杀了二十人。至少二十,实际数量恐怕更多。我相信它在那儿杀戮有好多年了。”

  “艾达兰……”塔维克斯·桑多瓦尔嘀咕道,“在他之前是马拉斯皮纳和阿尔祖……”

  “但那不是我们干的。”赞格尼斯说,“不是我们。不在里斯伯格。”

  “第九实验型号,”比露塔·伊卡尔提思忖道,“测试版,十二号样本……”

  “十二号实验品。”杰洛特的语气充满恶意,“那一共有多少?生产了多少?我明白,我找不到相关责任人,因为不是你们干的,不在里斯伯格。你们也希望我相信,你们是清白的。但至少回答我的问题。你们肯定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生物在森林里徘徊,危害民众。还有多少等着被人找到,然后杀掉,我是说,消灭。”

  “这是什么?是什么?”奥托兰突然来了精神,“你拿了什么?给我看看!啊……”

  索雷尔·戴格隆德凑到老人耳边说了好久。迈乐斯·特莱瑟维向他展示金属板,同时在另一边耳语。奥托兰捋了捋胡子。

  “杀了?”他突然用又高又细的嗓音吼道,“猎魔人?毁了艾达兰的杰作?杀了?想都没想就毁了它?”

  猎魔人没能控制住自己。他冷哼一声,对高龄白发老者的尊敬突然烟消云散。他又哼了一声,然后大笑起来——发自内心、毫不留情地大笑。

  巫师们板起的面孔没能阻止他的笑意,反如火上浇油。看在魔鬼的分上,他心想,我都不记得上次这么由衷地大笑是几年前的事了。也许是在凯尔·莫罕,他回想着。对,就是凯尔·莫罕。维瑟米尔正在蹲茅厕,突然踩碎了脚下的烂木板……

  “这小子还敢笑!”奥托兰吼道,“笑得像头驴一样!愚蠢又傲慢的年轻人!亏我还在别人诋毁你时为你辩护!当时我说:‘就算他倾心于小丫头叶妮芙又怎样?如果小丫头叶妮芙也喜欢他呢?’我还说:‘人心不可左右,别去打扰他俩!’”

  杰洛特停了下来。

  “可你做了什么,你这愚蠢透顶的刽子手?”老人吼道,“你做了什么?你知道自己毁掉了怎样的艺术品,怎样的遗传奇迹吗?不,不,你浅薄的头脑根本无法想象,你这门外汉!你没法理解天才的理念!就像艾达兰和他老师阿尔祖,他们拥有惊人的才能和超卓的天赋!为了人类的福祉,他们发明了许多伟大的作品,不为牟利,不为积累物质财富,不为消遣或娱乐,只为进步和公益而努力!你能理解这些事吗?你理解不了,哪怕一丁点儿都理解不了!

  “而且,没错,我要再告诉你一件事,”奥托兰气喘吁吁地说,“你用这场鲁莽的杀戮玷污了你‘父亲’的杰作。因为正是科西莫·马拉斯皮纳,以及他的学生阿尔祖,对,阿尔祖,正是他们创造了猎魔人。是他们发明了突变种,让你们这样的人得以诞生,让你们得以存在,得以行走于天地之间。你这忘恩负义之徒。你该尊敬阿尔祖,尊敬他的后继者和他们的作品,而不是加以摧毁!老天啊……老天啊……”

  老巫师突然沉默下来,翻着白眼,发出沉重的呻吟声。

  “我要上厕所!”他悲伤地说,“我要大便!索雷尔!我的好孩子!”

  戴格隆德和特莱瑟维立刻跳起,扶老人起身,搀着他走出房间。

  片刻后,比露塔也站起身,意味深长地瞥了猎魔人一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桑多瓦尔和赞格尼斯跟着她离开,看都不看杰洛特。痘疮脸埃克西尔站直身子,双臂抱胸,盯着杰洛特看了很久——长久得令人不快。

  “邀请你就是个错误,”最后他说,“我早就知道。但我说服自己,以为你能拿出最起码的礼貌。”

  “接受你们的邀请就是个错误,”杰洛特冷冷地回答,“我也早就知道。但我说服自己,以为我能得到那些问题的答案。还有多少带编号的杰作在外面游荡?马拉斯皮纳、阿尔祖和艾达兰制造了多少类似的杰作?德高望重的奥托兰呢?我还要杀掉多少配有你们那种铭牌的怪物?我,身为猎魔人、预防剂和解毒灵药,还要工作多少回?我没得到任何答案,但我知道这是为什么了。至于你所谓的礼貌,埃斯帕扎,滚你妈的蛋!”

  痘疮脸埃斯帕扎出去时重重摔上门,力道之猛,让天花板上的灰泥簌簌脱落。

  “我知道自己没能留下好印象。”猎魔人总结道,“反正我也没这么指望过,所以算不上失望。不过事情没这么简单,对吧?费尽千辛万苦把我找来……就为这点事?嘿嘿,真这样的话……城外能找到卖酒的旅店吗?我可以走了吧?”

  “不,”哈伦·查拉回答,“你不能走。”

  “我们找你来,当然不只为这些。”派尼提补充道。

  他们没带他去巫师通常接待拜访者的房间。杰洛特知道,一般来说,巫师会在陈设非常正式,但往往显得沉闷而严肃的宽敞房间里与人见面。他想象不出哪位巫师会在私人空间会客,因为那种地方会泄露他们的性情、品味和嗜好,甚至他们擅长魔法的类型与特性。

  这次却全然不同。房间墙上挂着许多油画和水彩画,每一幅都与情色脱不开关系,有些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春宫图。架子上摆着帆船模型,细节之精准令人赏心悦目。瓶子里的微缩小船骄傲地扬起船帆。另外还有许多展示柜,里面装满大小不一的玩具士兵,既有骑兵,也有步兵,排成各种各样的阵型。正对门口的玻璃柜里挂着一条经过填充和固定的棕色鳟鱼,个头大得离谱。

  “坐吧,猎魔人。”现在他明白了,原来这里的主人是派尼提。

  杰洛特坐了下来,仔细观察那条填充鳟鱼。它活着时肯定有十五磅重,除非这是件石膏仿制品。

  “这里有魔法防护,防止有人偷听。”派尼提比画一下空气,“我们终于能毫无顾忌地谈论请你来此的理由了,利维亚的杰洛特。你对那条鳟鱼很感兴趣?那是我在缎带河用飞钓捕获的,重十四磅九盎司。真鱼放生了,展柜里存放的是魔法复制品。现在请你专心好吗。专心听我接下来要讲的话。”

  “我准备好了。无论你要说什么。”

  “你跟恶魔打交道的经验让我们特别好奇。”

  杰洛特扬起眉毛。这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不久前,他还以为任何事都没法让自己吃惊了。

  “在你们看来,什么叫做恶魔?”

  哈伦·查拉皱起眉头,突然动了动身子。派尼提用眼神安抚他一下。

  “牛堡大学有个超自然系,”他说,“许多魔法大师会在那边举办嘉宾讲座。有些讲座的主题就是恶魔与恶魔崇拜,提到了那些现象的方方面面,包括物理学、形而上学、哲学和道德学等等。但我没必要说那么细,毕竟你听过那些讲座。我记得你,通常你会在大讲堂最后一排旁听。所以我再重复一遍——你跟恶魔打交道的经验让我们特别好奇。麻烦你正面回答,不要自作聪明或假装震惊。”

  “我的震惊里没有半点假装,”杰洛特冷冷地回答,“甚至真诚到让我痛苦的程度。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猎魔人,普普通通的预防剂和解毒灵药,居然有人问我跟恶魔打交道的经验,这怎么可能不让我感到震惊?何况问我的还是一群魔法大师,在学院里主持过有关恶魔崇拜及其表现的讲座。”

  “回答我的问题。”

  “我是猎魔人,不是巫师,这意味着你我眼中的恶魔有着巨大的差别。奎恩坎普,我在牛堡听过你的讲座,那些重要内容,就算在大讲堂最后一排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恶魔是来自其他世界的生物。元素界域……次元、时空,怎么称呼都行。要跟恶魔打交道,你必须先召唤它,也就是强行将它抽出自己所在的界域。想办到这种事,必须使用魔法……”

  “不是魔法,是召魔术。”派尼提打断他,“这两者有着根本性的差别。别说我们早就知道的事。回答问题。这是我第三次提问了,我都为自己的耐心感到吃惊。”

  “回答你的问题:对,我跟恶魔打过交道。我曾两次受雇去……消灭它们。我处理过两只恶魔。其中一只上了野狼的身,另一只附在人类身上。”

  “你‘处理’了它们。”

  “是啊,没错。但这并不轻松……”

  “却是可行的。”查拉插嘴道,“虽然与流传的说法相悖。据说恶魔不可能被摧毁。”

  “我没说自己摧毁过恶魔。我杀了一头狼和一个人。你们对细节感兴趣吗?”

  “非常感兴趣。”

  “我跟一位祭司携手解决了那头狼。它在光天化日下杀死并撕碎了十一个人,但最后,还是魔法和利剑并肩取得了胜利。一场硬仗过后,我终于杀了它。附身的恶魔化作硕大的光球,脱离它的身体,摧毁了很大一片森林,折断的树木散落一地。它并不在意我和那个祭司,只把森林掀个底朝天,然后消失了,多半是回到原本的次元去了。祭司坚称这是他的功劳,说他用驱魔术将恶魔赶回了地狱。但我觉得,恶魔离开只是因为它腻烦了。”

  “那另一次……”

  “……就更有意思了。我杀了一个被恶魔附身之人,就这样。”没等催促,他继续说下去,“没什么戏剧化场面。没有闪电球、灵光、电闪雷鸣和旋风,甚至没有一丝臭味。我不知道那只恶魔怎么了。有些祭司和巫师——你们的同行——检查了死者,但没发现任何线索,没能得出任何结论。最后尸体被烧掉了,因为天气炎热,尸体腐化得特别快……”

  他停了下来。两个巫师面面相觑,表情令人费解。

  “按我的理解,”终于,哈伦·查拉说道,“要对付恶魔,唯一的办法就是杀戮,摧毁着魔者——也就是被恶魔附身之人。我要强调一句,即使那是个人,也要立刻将其杀死,毫不犹豫,不假思索,用剑切碎他们。是这样吗?这就是猎魔人的手段?猎魔人的技巧?”

  “你的表现太差了,查拉。这可不行。想充分羞辱某个人,你需要极其强烈的渴望、热忱与热情。你需要技巧。”

  “好了,好了。”派尼提再次制止争吵,“我们只想确认事实。你刚才说,你杀了一个人,这是你的原话。你的猎魔人信条本该阻止你杀戮民众,你却声称你杀了一个着魔者,一个被恶魔附身之人。杀了那人之后,还‘没什么戏剧化场面’,这也是你自己的原话。那你如何确定这不是……”

  “够了,”杰洛特打断他,“不用再说了,奎恩坎普,你的暗示毫无意义。你们想要事实?没问题,我这就告诉你们。我杀了他,因为迫不得已。我杀了他,是为拯救其他人的性命,而且法律授予了我相应的豁免权。授予过程很匆忙,用词却很冠冕堂皇。‘在事态紧急,且为阻止目无法纪之禁忌行径的前提下,牺牲一人利益,以解决真实且直接的威胁。’当时就是真实且直接的威胁。可惜你们没看到被附身之人的模样,没看到他都做了些什么,还有他能做到什么。我对恶魔在哲学与形而上学方面的理论知之甚少,但它们的物理表现却相当壮观,令人瞠目结舌,这点我可以保证。”

  “我们相信你。”派尼提与查拉对视一眼,确认道,“当然了,我们相信你,是因为我们也见识过一两次。”

  “我并不怀疑。”猎魔人皱起眉头,“我在牛堡大学听你们的讲座时也没怀疑过。看来你们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对付那只狼和那个人时,这些理论也帮上了忙,让我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两起事件原理相同。查拉,你是怎么说的来着?手段?技巧?也就是说,那是某种魔法手段,技巧也与魔法有关?某个巫师用咒语召唤一只恶魔,将它从相应的界域强行抽离,明显是要利用它实现自己在魔法方面的目标。这就是恶魔魔法……”

  “是召魔术。”

  “……召魔术的原理:召唤恶魔,利用,然后释放它。理论上是这样。但在实践中,巫师利用完恶魔后并不会释放它,而会用魔法将它囚禁在某具身体里,比方说,狼或人的身体,因为巫师喜欢做实验,就像阿尔祖和艾达兰一样。或者,他们想观察恶魔获得自由后会在其他人的身体里做些什么,因为巫师性情堕落,心理变态,看到恶魔造成的杀戮时会感到享受和愉悦,就像阿尔祖一样。这样的事的确发生过,对吧?”

  “很多事都发生过,”哈伦·查拉慢吞吞地说,“但只有蠢货才会以偏概全,乱下结论。要不要我提醒你,有些猎魔人喜欢打劫,会毫不犹豫地充当雇佣杀手?还有,某些佩戴猫头徽章的变态同样很享受到处杀人的乐趣?”

  “两位,”派尼提抬起一只手,制止了想要反驳的猎魔人,“这里不是市议会,所以别再挑剔对方的缺点与病症了。明智的做法是老老实实承认,没有人是完美的,每个人都有缺点,就连天使也不例外。差不多是这样。我们还是专心解决眼前最紧迫的问题吧。”

  “召魔术是严格禁止的。”长长的沉默后,派尼提首先开口,“因为这是极端危险之举。不幸的是,单纯召唤恶魔并不需要多少知识,也不需要多高的法力,只要弄到一本死灵魔书就行,黑市上就有不少这种魔书。但在缺乏知识与能力的情况下,要操纵召唤来的恶魔就没那么容易了。对那些自学成才的召唤者来说,恶魔挣脱束缚,然后逃跑,已经算他们走了狗屎运了,许多人甚至会被直接撕成碎片。因此,从元素或副元素界域召唤恶魔与其他灵体的行为是严格禁止的,违者将受到严惩。我们自有一套控制体系,能确保其他人服从禁令,然而有个地方却不受它的限制。”

  “我猜到了。里斯伯格城堡。”

  “没错,里斯伯格不受限制。归根结底,我提到的召魔术控制体系就是在这儿创建的。正是因为这里的实验,它才得以诞生。也多亏了这里的测试,体系才能不断完善。这里还有另一些研究和另一些实验,种类五花八门。我们会在这里研究各类事物与现象,猎魔人,做各种各样的事,未必始终符合律法,也未必始终合乎道德。‘只要目的得当,就可以不择手段。’这句标语应该挂在里斯伯格的城门上。”

  “标语下面还应该加上一句:‘发生于里斯伯格,存留于里斯伯格。’”查拉补充道,“‘实验都在监督下进行。一切都在监控之下。’”

  “显然并非一切。”杰洛特没好气地说,“因为有东西逃出去了。”

  “有东西逃出去了。”派尼提摆出戏剧化的冷静面孔,“目前有十八位魔法大师在这城堡里工作。除此之外,还有八十多位学徒和见习生,他们中的大多数与‘大师’头衔只差几道手续而已。我们担心……至少有理由猜测,那群人中的某一位想染指召魔术。”

  “你们不知道具体是谁?”

  “不知道。”哈伦·查拉眼都不眨地回答,但猎魔人知道他在撒谎。

  “五月份和六月初,周边地区发生了三次大规模犯罪。”那名巫师没等他继续发问,“也就是丘陵地带,距里斯伯格十二到二十里路之间。每次的目标都是林间定居点,比如森林居民和林地工人的住处。定居点所有居民都被杀害,无一生还。尸体解剖证实,罪案肯定是恶魔犯下的,更准确地说是着魔者——被恶魔附身之人。而那恶魔,肯定是在城堡里被人召唤出来的。”

  “我们遇到了麻烦,利维亚的杰洛特。我们必须解决问题,希望你能予以协助。”

  物质传送是件复杂、精密且微妙之事,因此在传送之前,你必须先排净肠胃与膀胱。

  ——《传送法术的理论和实践》

  乔弗利·蒙克 著[1]

  [1]在第四卷《轻蔑时代》中,该书作者为妮娜·菲欧拉凡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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