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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同往常一样,洛奇一看到毛毯便喷起鼻息,显得很不乐意,咴咴的叫声中透露出恐惧和抗议。它不喜欢被猎魔人蒙住脑袋,更不喜欢蒙住脑袋后发生的事。杰洛特对母马的反应一点也不惊讶,因为他自己也不喜欢。虽然他不会因此喷鼻息或吐口水,但这阻止不了他以另一种方式表达不满。

  “你对传送术的厌恶真叫人惊讶。”哈伦·查拉第无数次表达出自己的惊诧。

  猎魔人没答话。查拉也没指望他回答。

  “我们传送你一个多星期了,”巫师续道,“每次你的表情都像上绞架的犯人。换成普通人,我还可以理解,对他们来说,传送毕竟是难以想象的可怕之事。但你是猎魔人,对魔法之类应该比常人更有经验。现在可不是乔弗利·蒙克创造第一批传送门的时代了!时至今日,传送术又常见又安全。传送门是安全的。我开启的传送门更是绝对安全。”

  猎魔人叹了口气。他不止一次见识过“又常见又安全”的传送门造成的后果,还帮忙收拾过传送门使用者的残骸。所以他知道,“传送门是安全的”这句话跟以下声明如出一辙:“我的狗不咬人”“我儿子是个好孩子”“这锅汤很新鲜”“最迟后天还你钱”“他只是帮我吹吹眼里的灰”“我心里只有国家的利益”,还有“只要回答几个问题,你就可以走了”等等。

  但他没有选择的余地。按照里斯伯格城堡制定的计划,杰洛特每天都要巡视丘陵地带及周边的定居点、聚居地和农庄,派尼提和查拉担心那些地方会被着魔者袭击,而它们散落在山区各处,彼此间隔得相当远的距离,不用传送术就没法有效地巡逻。杰洛特必须承认这个事实,也只能接受巫师们的方案。

  为了秘密行事,派尼提和查拉将传送门设置在里斯伯格城堡角落一个大而空旷、满是霉味、有待翻新的房间里,这里很容易被蜘蛛网糊一脸,一不小心就能踩到干巴巴的老鼠屎。魔法启动后,满是潮气和泥污的墙壁上现出一道闪闪发光的大门——或者叫入口——门后有不透明的虹色光芒徐徐打转。杰洛特牵着蒙住眼睛的母马走进光芒,立刻感到一阵不适。一道闪光过后,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除了寒冷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在黑暗的虚无中,在寂静、无形和永恒之中,他唯一能感觉到的东西就是冷,因为传送会减弱并抑制其他感官能力。所幸这个过程只有几分之一秒。瞬间过后,真实的世界再度出现在眼前,马儿喷出惊恐的鼻息,马蹄铁敲打在现实坚硬的地面上。

  “马匹受惊在情理之中。”查拉再次说道,“但你是个猎魔人,按道理不该这么恐惧吧。”

  恐惧本来就没有道理可言,杰洛特暗想,除非你精神有问题。这是猎魔人自小最先学会的道理之一。恐惧是件好事。知道恐惧,说明眼前有值得害怕的东西,就能提高警惕。没必要克服恐惧,只要别被它压倒就好。你甚至可以从恐惧中学到教训。

  “今天去哪儿?”查拉打开存放魔杖的漆盒,“哪个地区?”

  “干石头。”

  “尽量在日落前赶到‘枫树林’。我和派尼提去那儿接你。准备好了?”

  “一切就绪。”

  查拉在空气中挥舞手掌和魔杖,仿佛在指挥一支管弦乐队,杰洛特感觉自己听到了音乐声。巫师用悦耳的声音吟诵出一段长长的咒语,听起来像在朗诵诗歌。墙壁上现出燃烧的线条,彼此连接起来,组成闪闪发光的矩形轮廓。猎魔人低声骂了一句,按了按跳动不已的徽章,用脚跟戳戳母马,骑着洛奇钻进那片奶白色的虚无。

  黑暗,寂静,无形,永恒。寒冷。然后是突如其来的闪光和震动,还有马蹄敲打坚硬地面的声响。

  据巫师们观察,着魔者——被恶魔附身之人——造成的屠杀事件都发生在里斯伯格周边名叫“图卡吉丘陵”的无人地带,那是一片被古老森林覆盖的山地,也是泰莫利亚和布鲁格的分界线。有人坚持认为,这片丘陵得名于一位叫图卡吉的传奇英雄,另一些则持不同意见。由于该地区没有其他丘陵,人们干脆直接叫它“丘陵地带”,其他地图也渐渐沿用了这个简称。

  丘陵呈带状分布,向远方绵延,长约一百里,宽二三十里。西边地区林业发达,伐木工人尤其卖力,与伐木和林业相关的工业与手工业也随之蓬勃发展。靠林地讨生活的人们在荒郊野外建立了大大小小的村落,既有永久定居点,也有临时落脚的营地;有规模完善的农庄,也有随随便便的木屋;有大得离谱的营帐,也有毫不起眼的窝棚……巫师们估计,整个丘陵地带起码有四五十个类似的聚居地。

  其中有三处发生了大屠杀,没发现任何幸存者。

  “干石头”是片密林环绕的低矮石灰岩山丘,位于图卡吉丘陵最西端,也是巡逻地区的西部边界。杰洛特认得这地方,因为他以前来过这里。一间石灰窑建在森林边缘的空地上,用来焚烧石灰岩,最后的产物是生石灰。之前碰头时,派尼提向他解释过这些石灰的用途,但杰洛特听得不够专心,随后更是把内容忘了个精光。不论哪种石灰,都不在他的兴趣范围之内。不过有群移民聚在窑炉周围,靠那种石灰维持生计,保护他们的职责就落在了猎魔人身上。对他来说,这才是唯一重要的事。

  石灰工人认出了他,其中一位朝他挥挥帽子。杰洛特也挥挥手。这是我的工作,他心想。我该尽到自己的责任。毕竟是他们花钱雇我的。

  他指引洛奇朝森林走去。前方的林间小路要走半个钟头。下一个定居点在一里开外,它的名字叫“波因特的空地”。

  猎魔人一天之内能走七到十里路,在不同的巡逻区域,能照顾到的村落从几个到十几个不等,然后他要在天黑前赶到约定地点,让一位巫师将他传送回城堡,第二天巡视其他区域。杰洛特会随机选择巡逻地点,免得被人摸清规律。即便如此,工作内容也相当单调。当然了,猎魔人不怕单调,这门行当早就让他习惯了。多数情况下,只有耐心、毅力和决心才能确保成功杀死目标。说老实话,到目前为止,肯为他的耐心、毅力和决心付钱,还能像里斯伯格的巫师们这么慷慨的雇主并不多。所以他没什么好抱怨的,只能尽力做好手头的工作。

  尽管他对成功不抱太大的信心。

  “我刚到里斯伯格,你们就把我介绍给奥托兰和高层的所有巫师。”他提醒道,“就算你们认为,搞出召魔术和大屠杀的人不在他们当中,有猎魔人来城堡的消息也会散播开来。假如真有犯人存在,他会立刻得到消息,然后销声匿迹,停止活动,彻底消失。或者等我离开再重操旧业。”

  “我们可以虚张声势,假装你离开了。”派尼提回答,“这样你留在城堡的事就成了机密。别担心,确保机密不为人知的魔法是存在的。相信我们,我们知道怎么施展那种魔法。”

  “所以你们相信,我每天巡逻真的有用?”

  “有用。做好你的工作吧,猎魔人。其他事不用你担心。”

  杰洛特郑重回答不会担心,只是心中仍有怀疑。他没法完全相信这些巫师。他有他自己的疑虑。

  但他没打算说出口。

  在“波因特的空地”,斧头和锯子声此起彼伏,新鲜的木料和树脂味四下弥漫。伐木工波因特与他的大家族不停地砍倒大树,年长成员负责砍树、锯树,年轻的负责剪断树枝,最年轻的搬走树枝当柴火。波因特看到杰洛特,把斧刃钉到一根树干上,擦了擦额头。

  “你好。”猎魔人骑马靠近,“情况如何?一切正常吗?”

  波因特长久而严肃地看着他。

  “很糟糕。”最后他说。

  “怎么讲?”

  波因特沉默良久。

  “有人偷了把锯子。”最后他厉声说道,“偷了把锯子!怎么能这样,嗯?老爷,你到处巡逻是干啥吃的,嗯?托奎尔也带着手下在森林里闲逛,嗯?你在保护我们,对吧?可我的锯子被人偷了!”

  “我会调查的。”杰洛特顺口撒谎道,“我会调查这事。再会。”

  波因特吐了口唾沫。

  下一片空地属于杜德克。这里井井有条,没人威胁杜德克,也没人偷走任何东西。杰洛特没有逗留,径直前往下一个定居点。那个地方叫“烧灰营”。

  沿着车轮碾出的林间小径,杰洛特得以在定居点间来来回回。他经常遇到二轮货车,有些装满林间产品,有些已经卸下货物,正在赶往重新装货的路上。他也遇到过成群结队的徒步旅行者,人流量大得惊人。即使在森林深处,四下也很少空无一人。

  有些女人会弯着腰采集浆果与其他林地水果,硕大的屁股在蕨丛间翘起,仿佛破开浪花的独角鲸的脊背。有些步伐僵硬、姿态和表情都像僵尸的东西会在林木间游荡,但那其实是找蘑菇的老头。有些家伙会折断灌木,发出疯狂的吼叫,那是伐木工和烧炭工的孩子们,手里拿着树枝和细绳做的弓箭。一群孩子用如此简单的玩具就能在森林里造成这样的破坏,说起来真叫人惊讶。日后某一天,这些小家伙会长大成人,用上专业设备,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烧灰营”也很太平,没有任何事打扰干活的居民。这里得名于当地生产的木灰,其中含有丰富的钾盐,那可是制造玻璃与肥皂相当珍贵的原料。巫师向杰洛特解释过,本地的木炭燃烧后可产生木灰,随后便可提炼出钾盐。杰洛特已经去过周围的烧炭工营地,今天也将照例拜访。最近的一处叫“橡树林”,去那儿确实要经过一片巨大的橡树林,每棵大树都有几百岁高龄。橡树林始终投下一片昏暗的阴影,哪怕时至正午、旭日当空、万里无云时也是一样。

  不到一周前,杰洛特就在那里初次遇见了治安官托奎尔和他的小队。

  身穿绿色迷彩服、背负长弓的骑手策马冲出橡树林,从四面八方包围杰洛特时,起先他以为对方是“森林守护者”——那是个臭名昭著的志愿民兵组织,专门针对非人种族,尤其是精灵与树精,爱用五花八门的方式杀害他们。有些时候,“森林守护者”还会指控经过森林的旅人,说他们支持非人种族,或跟非人种族做生意,然后对这些人处以私刑,搞得受害者百口莫辩。因此,橡树林那场遭遇很可能会朝极其暴力的方向发展。好在杰洛特及时发现,那些绿衣骑手其实是正在履行公务的执法人员,于是松了口气。他们的指挥官眼神锐利,皮肤黝黑,自称是为苟斯·维伦执法官效力的治安官,直率而粗鲁地要求杰洛特报上身份,等杰洛特说完又要确认猎魔人的徽章。这位法律的维护者对龇牙咧嘴的狼头徽章十分满意,露出明显的钦佩表情,看起来他也同样欣赏杰洛特本人。治安官下了马,示意猎魔人也下来,两人就这样聊了几句。

  “我是弗兰斯·托奎尔。”治安官放下高高在上的派头,露出冷静而公事公办的本性,“你就是利维亚的杰洛特?那个猎魔人?一个月前,有位利维亚的杰洛特在安塞吉斯杀了一只食人怪物,救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的命。那也是你吧?”

  杰洛特抿起嘴唇。他早把安塞吉斯、那只有金属板的怪物,还有因他而死的男人愉快地抛到了脑后。为此他烦躁了很久,最终说服自己:他已经尽力了,还救下了另外两人,那只怪物再也伤害不了任何人了。结果现在,那些记忆又回来了。

  弗兰斯·托奎尔肯定没注意到猎魔人脸上飘过的阴云。就算他注意到了,肯定也没怎么当回事。

  “看起来,猎魔人,我们巡视这片森林是出于相同的理由。”他继续说道,“春天过后,图卡吉丘陵接二连三发生坏事,都是令人不快的恶性事件。是时候给这些事画个句号了。‘弯弧村’大屠杀之后,我建议里斯伯格的巫师们雇一位猎魔人。虽然他们不喜欢别人指手画脚,但这次还是听取了我的忠告。”

  治安官摘下帽子,拂去上面的松针和草籽。他的帽子跟丹德里恩那顶一般无二,只是用的毛毡材质要差一些,上面装饰的也不是白鹭羽毛,而是野鸡的尾羽。

  “我在丘陵地带维护法律和秩序很久了。”他看着杰洛特的眼睛,继续说道,“没有自吹自擂的意思,但我确实逮捕过许多恶棍,也用他们装饰过许多大树。可最近发生的事……需要额外的帮手——像你这样的人,熟悉魔法,了解怪物,不怕野兽、鬼魂和龙的人。现在好了,我们可以携手巡逻,保护民众。我是为了微薄的薪水,你是为了巫师们的钱袋。恕我好奇,他们付你的酬劳应该不少吧?”

  五百诺维格瑞克朗,预先汇入我的银行账户。不过杰洛特没打算透露这些。里斯伯格的巫师们用这笔钱买下我的服务和时间。十五天时间。十五天后,无论发生什么,同样的数目都将再次汇入。可观的酬劳。光是满意都不足以形容。

  “是啊,他们肯定给了不少。”弗兰斯·托奎尔很快意识到自己等不到答案,“他们付得起。不过嘛,给你个忠告:钱再多也别嫌多。因为这事很麻烦啊,猎魔人。麻烦、黑暗又反常。我敢发誓,横行此地的邪恶力量就来自里斯伯格。肯定是那帮巫师又搞出了什么幺蛾子。他们的魔法就像一袋子毒蛇,无论袋口系得有多牢,有毒的东西总能钻出来。”

  治安官瞥了眼杰洛特。只看一眼他就明白,猎魔人什么都不会告诉他,不会透露半点跟那些巫师有关的合约内容。

  “他们告诉你详情了吗?有没有告诉你紫杉林、弯弧村和兽角村到底发生了什么?”

  “差不多吧。”

  “差不多吧……”托奎尔沉吟一声,“五月节三天后,在紫杉林定居点,九个伐木工被杀。五月中旬,弯弧村锯木匠农庄,十二人遇害。六月初,兽角村烧炭工营地,十五个受害者。目前差不多就这些,但是,猎魔人,事情还没有结束。我向你保证,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紫杉林、弯弧村、兽角村。三起大规模犯罪。所以这不是意外,不是哪个挣脱束缚、逃之夭夭的恶魔犯下的,也不是因为哪个笨拙的召魔术使用者没能控制住它。这是蓄谋已久、计划周详的犯罪。某人三度将恶魔囚禁于宿主体内,三度派它去杀人。

  “我见过太多了。”治安官的下巴肌肉绷紧了,“太多战场,太多尸体。抢劫、掠夺、强盗袭击、家族间的野蛮复仇与争斗……记得有场婚礼死了六个人,包括新郎官在内。可把人筋腱割断,就为将伤者赶尽杀绝?剥掉头皮?啃断喉咙?活生生把人撕碎,抽出他们的内脏?最后把人头堆成金字塔?请问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到底面对的是什么东西?那些巫师没告诉你吗?他们有没有解释请个猎魔人来的理由?”

  里斯伯格的巫师们需要猎魔人做什么?甚至不惜用威胁的手段强迫他合作?那些巫师不用太多力气就能对付所有恶魔或宿主。只要两种基础咒语——闪电球与黄金箭——就能在百步之外击中着魔者,令其很难幸存。但巫师们却宁可雇一个猎魔人。为什么?答案很简单:他们的同僚,某个巫师或女术士成了着魔者。他们的同伴召唤了恶魔,让恶魔上了自己的身,然后到处杀人。犯人已经做过三次了。巫师们没法朝同伴发射闪电球,或用黄金箭刺穿对方。所以他们才需要一个猎魔人

  不过这些事,杰洛特不能也不想告诉托奎尔。里斯伯格的巫师们告诉他的话,还有他们那不屑一顾的态度,杰洛特不能也不想透露给任何人。

  “你们还这么干。还在玩这种把戏。按你们的说法叫‘召魔术’对吧?你们关上房门,召唤那些生物,把它们从自己的界域抽离出来。你们一天到晚老调重弹:我们能控制它们,主宰它们,强迫它们服从,安排它们去干活。用的是同样老套的理由:我们可以知晓它们的秘密,迫使它们揭露自己的奥秘与谜团,从而增强我们自己的魔力,用来治疗病人,消灭疾病和自然灾害,让世界更加美好,让民众更加幸福。然而事实一再证明,这些都是谎言,你们只是关心自己的力量和权力而已。”

  查拉显然想还口,但派尼提阻止了他。

  “至于关在门后的生物,”杰洛特续道,“为了方便,我们还是叫它们‘恶魔’好了。你们巫师肯定跟我们猎魔人一样清楚,知道我们早就知道的事,也就是记录在猎魔人守则与编年史里的事。恶魔不会向你们吐露任何秘密或谜团,绝对不会。它们任由自己被召唤出来,现身于我们的世界,理由只有一个:它们想杀人!因为它们乐在其中。你们清楚这一点,却还是让它们有机可乘。”

  “也许我们可以放下理论,考虑一下实际问题。”漫长的沉默过后,派尼提说道,“我想类似的事也记录在猎魔人守则和编年史里,对吧?我们想要的是实际的解决方案,猎魔人,而不是什么道德论文。”

  “很高兴认识你。”弗兰斯·托奎尔同杰洛特握握手,“现在该干活了,去周围巡逻,去保护民众。这才是我们该做的事。”

  “是啊。”

  坐上马鞍后,治安官俯下身。

  “我敢打赌,”他轻声道,“你很清楚我想对你说什么。但我还是要说。当心,猎魔人。千万留神。虽然你不想说,但我还是搞清了一些状况。那些巫师雇佣你,肯定是想堵住他们自己捅出的娄子,收拾他们自己搞出的烂摊子。但若情况不妙,他们会找个替罪羊,而你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森林上方,天色逐渐转暗。突如其来的风吹动枝条。远处雷声滚滚。

  “不是风暴就是倾盆大雨。”再度见面时,弗兰斯·托奎尔说道,“这里每隔两天就会下雨打雷。每次你去搜寻足迹,都会发现它们被雨水冲没了,真挺凑巧的,不是吗?就像安排好的一样,空气中满是魔法的臭味——准确地说,里斯伯格城堡的魔法。据说巫师可以用魔法改变天气。用魔法刮风,或对自然产生的风施展魔法,改变它们的方向。刮走云彩,激发降雨或冰雹,让风暴召之即来。在他们认为合适的时候,比方说掩盖某人的足迹。你怎么看,杰洛特?”

  “是啊,巫师能做到很多事。”猎魔人回答,“从‘初次登陆’时起,他们就在操纵天气。那次登陆没能演变成一场灾难,全仗詹·贝克尔的咒语。但把所有不幸和灾祸都归咎于巫师就太夸张了。说到底,弗兰斯,你提到的只是自然现象而已。现在可是风暴季节,时节就是这样。”

  杰洛特催促母马加快脚步。白昼已接近尾声,他打算在黄昏前多巡逻几个定居点。首先是最近的林间空地,名叫“兽角村”的烧炭工营地。第一次造访那里时,陪同他的人是派尼提。

  令猎魔人吃惊的是,屠杀现场并非愁云惨淡的阴沉之地,反而人声鼎沸,忙个不停。烧炭工人们自称“黑烟人”,正在搭建新窑炉,用来烧制木炭。窑炉的外形像个圆圆的屋顶,并非用木头胡乱堆成,而是一丝不苟、排列整齐。杰洛特和派尼提来到空地时,烧炭工正用苔藓封住圆顶,又往顶端小心地撒上泥土。另一间早先建成的窑炉已投入使用,正往外冒出大量黑烟。整片空地弥漫着灼眼的烟雾,辛辣的树脂味道直扑鼻孔。

  “你说是……”猎魔人咳嗽起来,“多久以前来着……?”

  “刚好一个月前。”

  “然后他们又跑回来干活,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市场对木炭需求量很大。”派尼提解释说,“只有木炭能在燃烧时达到足够的温度熔炼金属。多里安和苟斯·维伦的熔炉缺了它就没法运作,熔炼又是工业里最重要也最有前途的分支。因为有需求,烧炭这个行业自然利润丰厚,而经济,猎魔人,如自然一样生生不息,有缺口就有填补。被杀害的黑烟人就葬在那边,看到那些墓地了吗?沙土还是新鲜的黄色,立刻有新的工人取代了他们。只要窑炉还在冒烟,生活就会继续。”

  他们下了马。黑烟人忙得没空理他们。就算有人对他们表现出兴趣,也仅限于女人和在棚屋间跑来跑去的孩子们。

  “没错,”不等猎魔人问出口,派尼提就猜到了他的问题,“坟墓里也埋着孩子。三个孩子、三个女人、九个成人与年轻人。跟我来。”

  他们行走在正在风干的木材中间。

  “好几个人当场遇害,脑袋都被打碎了。”巫师说,“其他的丧失了抵抗和行走能力,双脚跟腱被某种利器切断。其中有些——包括孩子——手臂被打折,残废之后遭到杀害。凶手撕开他们的喉咙,掏出内脏,破开胸腔,剥掉后背和头上的皮。有个女的……”

  “够了。”猎魔人看着桦树上依然醒目的黑色血迹,“够了,派尼提。”

  “你该知道自己要对付的是谁——或者什么东西。”

  “我已经知道了。”

  “那就只说最后的细节。一部分尸体失踪了。所有死者都被砍了头,人头堆成金字塔,就放在这儿。一共十五颗人头,十三具尸体。两具尸体失踪了。

  “另外两个定居点,紫杉林和弯弧村的居民几乎以同样方式遇害。”短暂的停顿过后,巫师续道,“紫杉林有九人被杀,弯弧村十二个。明天我带你去那边。今天还得顺路去一趟‘新焦油场’,离这儿不远。你会看到沥青和木焦油的生产过程。下次你给什么东西涂木焦油时,就能知道它打哪儿来了。”

  “我有个问题。”

  “什么?”

  “你们非得要挟我吗?不相信我会自愿来里斯伯格城堡?”

  “当时我们分歧很大。”

  “是谁提议把我丢进凯拉克监狱,然后释放,再用法庭威胁我的?谁的主意?是珊瑚,对吗?”

  派尼提看着他。看了很久。

  “对,”最后他承认,“是她的主意。她的计划。关押、释放,然后威胁你,最后撤销结案。你一出城,她就把案子了结了。现在你在凯拉克的档案干干净净。还有问题吗?没了?那我们去新焦油场,看看木焦油。然后我会开启传送门,回里斯伯格。蜉蝣正在聚集,鳟鱼可以美餐一顿了……猎魔人,你钓过鱼吗?对钓鱼感兴趣吗?”

  “我想吃鱼的时候就会钓鱼。我总是随身带着鱼线。”

  派尼提沉默良久。

  “鱼线。”最后,他用奇怪的语气开了口,“鱼线,配上铅坠,还有许多小鱼钩。你会把蠕虫串在上面?”

  “对。怎么?”

  “没什么。我问了个多余的问题。”

  他走向下一个烧炭工定居点“松树梢”,森林突然陷入沉寂,松鸡闭了嘴,喜鹊的鸣叫瞬间消失,啄木鸟笃笃的敲打声也戛然而止。森林因恐惧而凝结了。

  杰洛特催马飞奔。

  死亡是我们永恒的伴侣,总是伸长手臂跟在我们左边。它是我们唯一的引导者。当我们一如既往地觉得,所有事情都往坏处发展,自己行将崩溃时,可以转头问问死亡是否真是这样。这时死亡会回答,你错了,在它的触碰之外,凡事都没有意义。“而我还没有真正触碰你呢。”死亡如是说道。

  ——《前往伊斯特兰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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