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曲
丹德里恩《诗歌的半世纪》
(从未正式出版的草稿)
没错，猎魔人欠我很多。而且每天都会欠上更多。
正如你们所知，拜访三角堡的派洛尔·普拉特之行充满了骚乱与血腥，但也带来了一些好处。杰洛特发现了偷剑贼的线索，某种程度上，这要归功于我，是我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带着他去了三角堡。接下来那天，也是我，而非别人，帮杰洛特找到了称手的新武器。看着他手无寸铁让我于心不忍。你是不是想说，猎魔人从来剑不离身?想说他是精通各种武艺的变种人，比普通人强壮一倍，快上十分?谁能用制桶匠的橡木板三下五除二打倒三个手持凶器的暴徒?何况他还会施展法印，而法印绝非普通兵器可比?这都没错，但剑就是剑。他一再强调，没剑的感觉就像赤身露体。所以我特意为他弄来了一把。
你们也知道，普拉特给了我和猎魔人一些金钱奖励，数额算不上慷慨，但聊胜于无。第二天，按照杰洛特的指示，我带着支票匆忙赶去吉安卡迪银行的支行，兑换了现金。我站在那里，四下张望，随后发现有人在仔细地观察我。那是位女士，年纪不太大，但也算不上青春洋溢，衣着优雅而有品味。我对女士爱慕的目光并不陌生，许多女性都抵抗不了我狂野而阳刚的面容。
那位女士突然朝我走来，说她叫雅缇瑞·安斯德，自称认识我。哈，多神奇啊!所有人都认识我。无论我去哪儿，我的名声都能抢先一步。
“我听到一些消息，尊敬的诗人阁下。”她说，“您的同伴猎魔人，利维亚的杰洛特，遇到了麻烦。我知道他丢了武器，急需一把新的。我也知道，质量上乘的宝剑很难找，而我碰巧有一把，是我已故的丈夫留下的，愿诸神怜悯他的灵魂。此时此刻，我来这家银行，就是为了出售这把剑，不然一个寡妇要剑有什么用?这家银行给它估了价，希望帮我代销。但我急需现金，因为我必须偿还亡夫的债务，免得债主们纠缠不清。因此……”
说到这里，那位女士拿起一卷锦缎，展示其中包裹的一把剑。诸位，那可是件奇珍异宝，像羽毛一样轻巧。剑鞘优雅又有品味，剑柄外包蜥蜴皮，十字护手镀了金，剑柄圆头镶着一颗鸽蛋大小的碧玉。我拔出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十字护手上方，剑身上有个太阳形状的开孔，孔洞上方有行铭文：出鞘必有因，得荣方归鞘。也就是说，这把剑是在尼弗迦德的维罗里丹城铸造的，那里的武器锻造厂举世闻名。我用拇指肚碰碰剑刃——我敢发誓，它就像剃刀一样锋利。
但我可不是傻瓜，所以什么也没说。我冷淡地看了看在周围忙碌的银行职员，还有一位正在擦拭黄铜门把的老妇人。
“吉安卡迪银行，”小寡妇说，“给这把剑估价两百克朗，要在他们这里代售。如果是能马上到手的现金，一百五十也行。”
“呵呵，”我回答，“一百五可是笔大钱。都能买栋房子了。一栋小房子，就在郊区。”
“哦，丹德里恩阁下，”女人绞着双手，流下一滴眼泪，“你在嘲笑我。你太残忍了，先生，居然趁火打劫一个寡妇。可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好吧，一百!”
就这样，亲爱的各位，我解决了猎魔人的问题。
我急忙赶到“螃蟹与雀鳝”，杰洛特正在桌边享用熏猪肉和炒蛋。哈，他肯定在红发女巫那里吃过香葱和白奶酪当早餐了。我大步上前，“啪”的一声把剑拍在桌上，让他瞪大了眼睛。他丢下勺子，拔剑出鞘，仔细察看。虽然他的脸像石头一样刻板，但我早就习惯了那副变种人似的表情，知道他的情绪很少外露。不管多么喜悦和开心，他都不会表现出来。
“花了多少?”
我本想回答不关他的事，但转念一想，付款时用的是他的钱，于是坦言相告。他捏捏我的胳膊，一言不发，脸上毫无变化。还是老样子，简单却又真诚。
然后他告诉我，他要出发了。一个人去。
“我希望你留在凯拉克。”他预料到我的抗议，“记得睁大眼睛，竖起耳朵。”
他把昨天的事告诉了我，说了昨晚与艾格蒙德王子的谈话。他一直在摆弄那把维罗里丹剑，像个拿到新玩具的小孩子。
“我不想为王子效力，”他总结道，“也不想在八月以保镖身份参加王家婚礼。艾格蒙德和你堂兄相信自己很快就能抓到偷剑贼，但我对此并不乐观。对我来说，抓不到反而更好。找到我的剑，艾格蒙德就可以要挟我。我更希望七月时亲自赶去诺维格瑞，在波索迪兄弟拍卖之前，靠自己的力量抓到偷剑贼。至于你，丹德里恩，把嘴闭上。别让任何人知道普拉特告诉我们的事。谁都不行，包括你那位指控官堂兄。”
我答应会守口如瓶。他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好像不相信我似的。
“不过世事难料，”他续道，“我必须有个后备计划，所以我想尽可能了解艾格蒙德和他的兄弟姐妹，了解所有可能觊觎王位之人，了解国王本人，还有整个亲爱的王室。我想知道他们在计划什么，密谋什么，谁跟谁联手，有哪些派系正在活动，诸如此类。明白了吗?”
“我猜，你不想把丽塔·尼德卷进来。”我说，“我觉得这是对的。那位红发美女肯定很了解你感兴趣的这些事，但首先，她与本地国王往来太多，没法两面讨好;其次，你想尽快逃走，永远不再回来，这事可不能告诉她，不然她的反应会相当激烈。你亲身体会过，女术士不喜欢别人突然消失。”
“至于其他要求，”我保证说，“你可以相信我。我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何况我还熟悉亲爱的本地王室，听说过许多小道消息。我们亲爱的国王贝罗恒育有众多子女，还经常更换老婆。每次他找到新老婆，原来那位就会及时撒手人寰——命运就是如此不公，她们的身体会突然衰弱，所有医生都束手无策。如今国王有四位婚生子，每位都是不同的母亲生的。众多女儿不算在内，毕竟她们没法登上王位。私生子也暂且不算。但有件事需要注意，诸位公主的丈夫占据了凯拉克所有的重要职位——我堂兄费朗是个例外——而国王的私生子负责管理商业和工业部门。”
我注意到，猎魔人听得很认真。
“四位婚生子，”我继续说下去，“按年龄顺序，首先是长子。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宫里禁止提到他的名字。他跟他父亲曾经大吵一架，从此离开王宫，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没人见过。次子艾尔默是个精神错乱的醉鬼，所以被关了起来，这本该是国家机密，但在凯拉克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觊觎王位的两个儿子，一个叫艾格蒙德，一个叫山德，他们彼此憎恨，狡猾的贝罗恒利用这点，让二人相互制约，举棋不定。在继位问题上，国王经常大张旗鼓地关照某个私生子，用种种承诺挑逗他们。现在有流言说，他会在收获节正式迎娶一个新老婆，而她生下的儿子将戴上王冠。
“但我和我堂兄费朗认为，这些纯属花言巧语，那个老混蛋只想借此勾起年轻新娘的性欲而已。毕竟艾格蒙德和山德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王位继承人，真发展到政变那一步，挑头的也只能是他们二人之一。我通过堂兄的介绍见过他俩。在我的印象里，他俩都像蛋黄酱里的粪蛋一样滑溜，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杰洛特说他知道，他跟艾格蒙德谈话时有过同样的印象，只是没法用如此贴切的字眼表达出来。然后他陷入深思。
“我很快就会回来。”最后他说，“你也不要闲待着，记住，眼睛放亮一点。”
“是朋友的话，”我说，“道别之前，麻烦你好好讲讲那个女巫的学生。她有一头顺滑的长发，活像玫瑰花蕾，只要一点点努力，就能绽放得愈发娇艳。所以我决定为她献上……”
杰洛特的表情突然变了，他一拳砸在桌上，让杯子都跳了起来。
“唱歌的，别用你的狗爪子碰玛赛珂。”他用毫无敬意的语气数落我，“想都别想。你心里没数吗?对女术士的学生来说，哪怕最普通的调情也是严格禁止的。只要有一丁点儿迹象，珊瑚都会认定她不值得教导，会把她赶回学校，而这对她可是奇耻大辱。你也别去惹珊瑚的麻烦，她可没什么幽默感。”
我本想建议他用鸡毛逗弄她的股沟，哪怕最没幽默感的女人，也能被这招逗得哈哈大笑。但我什么也没说，因为我了解他。他受不了别人对他的女人不尊重，哪怕是露水夫妻也不行。于是我以自己的荣誉发誓，不会试图窃取那位女学徒的贞操，甚至不会去挑逗她。
“如果你真这么心痒难耐，”准备离开时，他心情好了些，“那我告诉你好了，我在本地法院认识了一位女律师，她可能有这方面的需要。去追求她吧。”
想都别想。怎么，他以为我会去试探司法人员的深浅?
不过话说回来……
插曲致
凯拉克，上城区，仙客来别墅
无比可敬的丽塔·尼德女士
于 里斯伯格城堡
复活纪元1245年7月1日
亲爱的珊瑚：
读到这封信时，预祝你身体健康，心情愉快，万事如意。
我急着通知你，那位猎魔人，利维亚的杰洛特，终于屈尊光临了我们的城堡。抵达后不到一个钟头，他就证明了自己极其惹人厌恶，成功地疏远了每一个人，包括可敬的奥托兰阁下——哪怕那位阁下是公认的好心肠，对所有人都友好而亲切。事实证明，关于杰洛特的传闻没有一丝一毫夸张，他不管去哪儿都要面对反感和敌意纯属活该。但若抛弃其他感情因素，我会头一个站出来向他表达敬意，因为他是个地地道道的专业人士，在他那个行当里十分值得信赖。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说的就是他了。
总之，我们可以认为任务已经达成，而这都要归功于你，亲爱的珊瑚。我们感谢你的付出，永远会铭记在心。同时，我个人也要向你献上特别的感谢。作为你的老朋友，考虑到我们共同的经历，我比其他人更能理解你的牺牲。我明白你在那人身边有多痛苦，毕竟他是你无法忍受的恶习的集合体——深重的愤世嫉俗、发自真心的自大与内向、虚伪的性格、简单的头脑、平凡的智力、无比的傲慢……为免让你不愉快，亲爱的珊瑚，我就不提他粗糙的双手和残破的指甲了。但如我之前所说，你的痛苦、麻烦和苦恼彻底结束了。现如今，没有任何事能阻止你离开那个家伙，与他老死不相往来。有些人心怀恶意，散播厚颜无耻的谎言，企图将你对那猎魔人虚与委蛇的善意打造成廉价低俗的风流艳史。等你远离他之后，这些谣言必将不攻自破。我们也在此打住吧，这个话题不值得反复深究。
亲爱的珊瑚，不用说你也明白，只要你一句话、一个点头、一丝微笑，我便会尽快赶去你身边。而你若能来里斯伯格拜访我，我将成为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发自内心的致意。
派尼提
附言：之前提到的心怀恶意者断定，你对猎魔人表现出好感，是因为你想挑衅我们的同行叶妮芙，据说后者仍在关注那个猎魔人。这些阴谋论者的幼稚和无知真让人同情。众所周知，叶妮芙正同某个年轻的珠宝商人打得火热，对她来说，猎魔人及他的短暂情史并不比去年的积雪更值得关心。
插曲
致 里斯伯格城堡
无比尊敬的阿尔吉侬·奎恩坎普阁下
于 凯拉克城
复活纪元1245年7月5日
亲爱的派尼提：
感谢你的来信。你已经很久没给我写信了。哎呀，显然你没有可写的事，也就没有给我写信的理由。
感谢你关心我的健康与心情，以及身边事是否称心如意。我要满意地通知你，我在这里一切都好，万事顺心，为此我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如你所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船，每个人都是自己的船长，我会用坚定的手掌驾驶自己的船只乘风破浪，始终昂首挺胸，不论周围的风暴有多么猛烈。
我的健康一如既往。不光是身体，精神也不错，因为我短暂地得到了一直缺少的东西。正是拥有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想念它。
我很高兴听说，因为猎魔人的参与，你们的计划正朝成功迈进。对此能有少许贡献也让我十分骄傲。如果你认为，亲爱的派尼提，为此我付出了痛苦、苦难与牺牲，那你未免多虑了。事实上没那么糟。杰洛特的确是名副其实的恶习集合体，但我同样能在他身上找到优点——这话不涉及任何感情因素——而且是很多优点。我敢保证，他的优点多到能让许多男人担心，让他们嫉妒到心里发慌。
亲爱的派尼提，至于你提到的流言蜚语和阴谋论，我们早就习惯了，知道该怎么应付。办法很简单：视而不见。相信你也记得，有传言说你我关系暧昧时，你和萨宾娜·葛丽维希格的传言不也闹得满城风雨吗?当时我没去理睬。建议你眼下也这么做。
祝好。
珊瑚
附言：我很忙。在可预见的未来内，恐怕没法与你相见了。
他们游荡于世界各地。他们的行事作风要求他们了无牵挂。这就意味着他们不承认任何权威，无论是人类还是神灵。他们不遵守任何法律或规范。他们相信自己不用服从任何人，也不受任何人的影响。他们是天生的骗子，谋生手段包括用预言欺骗善良民众，充当密探，分发伪造的护身符、骗人的药剂、兴奋剂和麻醉品，时而插手卖淫业——换句话说，就是为有钱的顾客提供无耻的荡妇，供其淫乐。贫困时，他们不会羞于乞讨或盗窃，但更喜欢欺骗与讹诈。他们会欺骗轻信之人，声称自己会保护民众，会为民众的安全杀死怪物，而这只是谎言而已。事实早已证明，他们杀死怪物纯粹是为了自娱自乐，因为杀戮是他们最佳的消遣。着手杀戮时，他们会使用某些咒语，然而那只是欺瞒旁观者的障眼法。虔诚的祭司只消看上一眼，就能揭穿他们混淆视听的虚假诡计。他们自称“猎魔人”，其实他们自己才是魔鬼的仆从。
——《怪胎，或对猎魔人的描述》
作者不详
[1]指中世纪的算术、几何、天文、音乐四门学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