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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戈·皮姆的故事 4

第十七章

  放弃了寻找格拉斯所说的那几座小岛之后,我们一连四天都保持着向南的航向,其间没有遇上任何浮冰。26日中午,我们到了南纬63度23分、西经41度25分。这时,我们见到了几座很大的岛状冰山和一片漂浮的冰原,不过分布的范围并不太广。风主要从东南或东北吹来,但都非常柔和。一旦刮来很少有的西风,那就必然伴随着一场雨飑。每天我们都或多或少遇上下雪。27日,温度计显示的气温是华氏35度。

  1828年1月1日。这天我们发现自己完全被浮冰包围,我们的前景看上去实在不容乐观。整个上午一直刮着狂暴的西北风,大块大块的浮冰撞击舵和船艉,撞击之猛烈令我们都担心其结果,黄昏时仍然有狂风怒号,前方的一大块冰原破裂,这才使我们能够扯满风帆闯过较小的浮冰,驶进一片开阔水域。我们在接近那片水域时逐渐收帆,待完全摆脱冰区后,只用一块收缩了背风面的前桅横帆顶风把船停住。

  1月2日。天气尚好。中午时测得的方位是南纬69度10分、西经42度20分,我们已经跨过了南极圈。尽管我们身后大块大块的浮冰触目皆是,但朝南方望去很少见到冰。这一天我们用一只容积为二十加仑的大铁桶和一根长度为二百的绳子做成了一个探测装置。我们测出洋流流向北方,流速大约为每小时四分之一英里。此时,气温为华氏33度左右。我们发现该方位的地平经磁偏角为东14。28'。

  1月5日。我们一直向南行驶,一路上没遇到任何大的障碍。这天上午,在南纬73度15分、西经42度10分,一大片坚冰又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我们看到南方海面非常开阔,毫不怀疑最终能够到达那片海域。我们顺着那片浮冰的边缘往东行驶,最后发现了一条大约一英里宽的通道。日落时分,我们终于经那条弯曲的通道穿过了浮冰。此时,我们到达的海面浮满了岛状冰山,我们像先前一样勇往直前。虽说我们频频遇上大雪,偶尔还遭遇猛烈的雹暴,但气温似乎并没有降低。那天有大群大群的信天翁经过纵帆船上空,从东南方向西北方飞去。

  1月7日。海面依然非常开阔,我们向南的航道通行无阻。朝西边望去,我们看到一些大得惊人的冰山,下午我们从一座冰山附近驶过,发现冰山山峰距水面至少有四百。它底边的周长大概有四分之三里格,几股涓涓细流从山腰的一些裂缝往下流淌。其后两天我们一直都能望见那座冰山,只是后来的一场雾才使它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

  1月10日。一大早,我们不幸地失去了一名水手。他是个在纽约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名叫彼得·弗雷登贝格,是船上最出色的水手之一。他在走向船头时不慎脚下一滑,结果跌入两块浮冰之间,再也没冒出水面。这天中午,我们的方位是南纬78度30分、西经40度15分。此时天寒水冷,我们不断遭遇从北方和东方袭来的雹暴。我们朝东边望去又看见几座更大的冰山,整个东方地平线似乎都被重重叠叠、高高耸起的大浮冰堵塞。傍晚有一些浮木从船边漂过,并有大量海鸟飞过头顶,鸟群中有大海燕和信天翁,还有一种蓝色羽毛的大海鸟。这里的地平经磁偏角比我们越过南极圈时测得的更小。

  1月12日。我们的南进再次显得前景叵测,因为朝南极方向望去只能看见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原,背衬着茫茫冰山。到14日为止,我们一直在向西航行,希望能够发现一条通道。

  1月14日。这天上午,我们驶到了挡住我们去路的那片冰原西端,安全地绕过它之后,船进入了一片没有冰的开阔海面。探测两百深的水下,我们发现了一股向南流动的暗流,其流速为每小时半英里。那里的气温是华氏47度,水温为34度。这下,我们一帆风顺地向南航行了整整两天,16日中午到达南纬81度21分、西经42度。在这里我们再次进行了探测,并发现一股仍然流向南方的暗流,其流速为每小时四分之三英里。地平经磁偏角变得更小,天气温暖宜人,气温高达华氏51度。这时海面上看不见一块冰。船上所有人都认为我们肯定能到达南极。

  1月17日。这是多事的一天。无数的海鸟由南往北一群群从我们头顶飞过,水手们开枪打下了好几只,后来发现其中一只像鹈鹕的鸟味道特别鲜美。大约中午时,桅顶瞭望员发现船的左前方有一块小浮冰,冰上似乎有一头大动物。由于天气晴朗,几乎风平浪静,所以盖伊船长下令派两艘小艇去弄清那是什么。德克·彼得斯和我随大副上了那艘较大的艇。接近浮冰后,我们发现那是一种属于北极熊之类的巨大动物,不过它的个头远远超过了最大的北极熊。因为全副武装,我们便无所顾忌地马上向它发起了攻击。几支枪同时开火,大部分枪弹显然都击中了它的头部和身体。但什么也挡不住那头巨兽,它从那块浮冰上跃入水中,张着大口朝彼得斯和我乘的那艘小艇游来。这意想不到的情况一时间令我们惊慌失措,结果谁也没准备好第二次射击。那头巨熊终于把它庞大的半个身躯压上了我们的舷沿,不待我们进行任何抵抗,它已一掌抓住了一名水手的腰部。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彼得斯的果断和敏捷救了我们的命。他猛扑到那头巨兽背上,一刀捅进它的后颈,刀尖一直刺到脊髓。那家伙连挣扎也没挣扎一下就滚入水中,把彼得斯也一并带下海去。后者很快就浮出水面,接住我们拋给他的一根绳子,在游回小艇之前系住了那头死熊。然后我们得意扬扬地拖着战利品返回大船。上船一量,发现这头熊体长足足有十五英尺。它雪白的皮毛粗糙而卷曲。血红的眼睛比北极熊的还大,它的口鼻部也比北极熊更圆,颇似牛头狗那副嘴脸。它的肉很嫩,但有一股难闻的鱼腥味,不过那些水手一个个狼吞虎咽,还一个劲儿地夸它好吃。

  我们刚把这战利品收拾好,桅顶瞭望员就欣喜地喊道:“右前方发现陆地!”船上的人顿时都警觉起来,这时恰好从东北方向吹来一阵和风,我们很快就驶近了那片海岸。那原来是一座低矮的岩岛,方圆大概有五英里,岛上除了一种像霸王树的仙人掌,再也看不见任何植物。从北边靠近小岛,只见一道孤零零的岩壁伸入海中,酷似一堆棉花。绕过这道岩壁向西,我们发现一个小小的海湾,在湾内稳稳地把船停住。

  我们没花多少时间就踏勘了全岛,几乎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在小岛南端靠近水边之处,我们拾到了一根半截插入一堆乱石的木棍,它看上去像一种尖头划子的船头。木头上显然有某种雕刻过的痕迹,盖伊船长认为他能辨出那是一种龟的图案,但我看不出那些刻痕与龟有多少相似之处。除了这截船头外(如果真是船头的话),我们没发现岛上有任何人或动物栖息过的迹象。小岛周围的海面上偶尔可见一些小块浮冰,但数量很少。(盖伊船长为了向那位与他共同拥有这艘纵帆船的人表示敬意,将此岛命名为贝内特岛。)这座小岛的准确位置是南纬82度50分、西经42度20分。

  此时,我们已经比以往的航海者多向南航行了八个纬度,而我们的前方仍然是一片没有冰冻的汪洋。同时我们还发现,磁偏角始终随着我们的南进而减小;更令我们惊讶的是,气温和水温也逐渐升高。天气甚至可以说温暖宜人,有一股持续不断却非常柔和的风从罗盘指示的北方吹来。天空格外晴朗,南方地平线上偶尔出现一层薄薄的霭,不过这种雾霭总是转瞬即逝。现在我们面临的只有两个困难:一是船上燃料短缺,二是有好几名船员显示出坏血病的症状。这两种情况使盖伊船长想到了返航之必要,他开始不断地谈到这种想法。就我而言,由于我坚信我们顺着当时的航线很快就会到达某一块陆地,再由于当时的各种迹象都使我有充分理由相信,我们将到达的那块陆地不会像在北半球高纬度地区所发现的那样荒凉,所以我慷慨激昂地劝说船长坚持南进,至少也该保持方向再多走几天。我承认,由于自己极力想趁机弄清到底有没有南极大陆这个令人困惑的问题,所以我对船长心虚胆怯、不合时宜的提议表示了愤怒。实际上我深信,正是我气头上对他说的一番话,促使他做出了继续南下的决定。因此,虽说我为我的力劝所导致的那些最不幸的流血事件而感到悲痛,但得允许我在悲痛之余仍然感到几分欣慰,因为无论多么微不足道,我毕竟为开拓科学视野起了一点儿作用,让一个最激动人心的奥秘从此得到了科学界的关注。

第十八章

  1月18日。这天早晨91我们继续南下。海面平静而柔和,暖洋洋的风从北方吹来,水温为华氏53度。

  此时我们再次摆弄好我们的探测装置,并在放下一百五十测绳时发现暗流正以每小时一英里的速度流向南极。风向和暗流都始终朝南的趋势,在船上不同岗位的船员中引起了一些猜测,甚至引起了不同程度的惊恐,而我清楚地看出这种趋势对盖伊船长也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但他这个人对嘲笑特别敏感,所以我最后用笑声成功地驱除了他心中的忧虑。磁偏角此时已变得很小。在当天的航程中,我们见到好几头巨大的白鲸,并有数不清的信天翁一群群地从船的上方飞过。我们还偶然捞起了一株结满了山楂样红浆果的灌木,还有一具模样奇特的陆地动物的尸体。这种动物体长三英尺,身高却只有六英寸,四条腿非常短,脚上长有色泽鲜红、质如珊瑚的长长利爪。其毛直,光滑洁白;其尾尖,形似老鼠尾巴,长约一英尺半。其头像猫,但耳朵除外,它的耳朵就像狗耳朵一样垂下。其牙同其利爪一样也红得发亮。

  1月19日。今天,在南纬83度20分、西经43度5分(这里的海水呈现一种异乎寻常的深色),我们又从桅顶看到了陆地。经过一番更仔细的观察,发现那原来是一组相当大的群岛中的一座。岛岸显得很险峻,腹地看上去则林木葱茏,这番景象令我们感到欢欣鼓舞。大约四小时之后,我们的锚拋在了离岛五英里外十深的沙质海底。由于拍岸浪太高,加之周围水面东一处西一处地涌起回浪,所以我们不敢贸然靠近。船上最大的两艘小艇此时被放下水,一队全副武装的船员(其中有我和彼得斯)出发去往那似乎环绕着海岛的一圈暗礁中寻找通道。搜索了一阵之后,我们发现了一个入口。我们正要驶进,这时只见四只很大的木划子离岸向我们划来,划子上坐满了好像持有武器的人。我们等着他们靠拢,他们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划到了能与我们相互喊话的距离内。这时,盖伊船长把一方白手巾系在一支桨上举起,那些陌生人顿时把划子停住,同时一齐扯开嗓子叽叽喳喳地叫嚷一些急切不明的话,偶尔还伴着阵阵呐喊。我们能听清的字眼只有“阿纳姆—姆”和“拉玛—拉玛”。他们这样大喊大叫了足足有半小时,我们趁机好好地把他们打量了一番。

  在那四只长约五十英尺、宽约五英尺的木划子上,共有一百一十个野蛮人。他们的身材和一般欧洲人差不多,但体格比欧洲人更健壮结实;他们的皮肤乌黑发亮,浓密的头发又长又乱。他们穿着一种不知取自何种动物的黑色毛皮,毛皮多毛光滑,剪裁还算合体,除了领口、袖口和脚踝,皮衣的毛都翻在里面。他们的武器主要是木棍,用一种显然很重的黑木头做成。但也可看见他们中有人手持长矛,矛头是尖形燧石,此外他们还有一些投石器。四只木划子的底部都装满了鸡蛋大小的黑色石头。

  待他们终于结束了演说(他们那番急切不明的叫嚷显然是在演说),他们中一位像酋长的人站到所乘划子的前头,用手势招呼我们,让我们把小艇靠近他身边。我们假装看不懂他的手势,因为我们认为还是尽可能地与他们保持距离为妙,毕竟他们的人数是我们的整整四倍。那酋长看出了我们的心思,便命令另外三只划子留在原处,自己乘坐的那只向我们划来。他一靠近就纵身跳上了我们最大的那艘小艇,径自坐到了盖伊船长身边,同时用手指着纵帆船,嘴里不住地重复“阿纳姆—姆”和“拉玛—拉玛”。这时我们退向纵帆船,那四只划子隔着一小段距离紧随其后。

  靠上大船舷侧时,那位酋长显得非常惊讶和高兴,他不住拍手掌、大腿和胸部,并发出刺耳的笑声。他身后的那帮家伙也同他一起乐,喧哗声一时间震耳欲聋。等这阵嘈杂终于平息,盖伊船长下令把小艇绞上大船,以作为一种必要的防范,然后他设法让那位酋长(我们很快就发现他的名字叫太精)明白,我们一次只能允许他手下的二十个人上我们的大船。他对这个安排似乎非常满意,并向那些木划子发出了命令,一只划子应声驶了过来,其余的则停在约五十码外。二十个野蛮人登上了大船,并开始在甲板上四处走动,在索具间上下攀缘,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打量每一样东西,一个个显得非常随意。

  显而易见,他们以前从不曾见过任何白种人——实际上,白人的肤色似乎令他们畏缩。他们以为“简·盖伊”号是一种活着的动物,生怕他们的矛尖伤着了它,小心翼翼把矛尖向上竖起。太精酋长的一番举动使我们的船员觉得非常有趣。当时,我们的厨师正在厨房旁边劈柴,不小心把斧子砍在了甲板上,砍出了一道相当深的裂口。那位酋长马上冲过去,粗暴地把厨师推到一边,然后半像啼哭半像号叫地大吵大嚷,强烈地表达了他对纵帆船遭受的痛苦之深切同情。他用手对那道裂口又拍又抚,还从旁边的一只桶里浇海水为它清洗。对这种愚昧无知的程度,大伙儿都没有心理准备,而在我眼里,禁不住认为那有点儿像装疯卖傻。

  当舱面上的一切充分满足了参观者的好奇心后,他们被允许进入舱内,这时他们的惊奇显得无以复加。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因为他们在舱内走动时几乎鸦雀无声,偶尔发出低声惊叹。我们的枪支引起了他们的种种猜测,因而他们被允许随意触摸,仔细观看。我迄今也不认为当时他们对枪的真实用途有丝毫概念,看到我们对枪支轻拿轻放,看到我们密切注视他们摆弄枪支时的一举一动,他们只认为那些东西是偶像。大炮使他们觉得更不可思议,他们走近大炮时都流露出敬畏的神情,不过我们没容他们细看。主舱里挂着两面镜子,这使他们的惊讶达到了顶点。太精酋长第一个走近镜子,当时他站在主舱中央,脸朝一面镜子,背冲另一面,不过还没有注意到它们。当他抬起目光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身影时,我认为那个野蛮人吓得差点儿发疯;而当他转身退回,又从另一面镜子里看到自己时,我真担心他会被当场吓死。此后我们百般劝说,他也不肯再朝镜子看一眼;而是扑倒在地板上,用手紧紧地把脸捂住,直到我们把他拖上甲板,他才松开双手。

  所有的野蛮人都按二十人一组分批参观了大船,太精酋长则一直被允许待在船上。我们没发现他们有任何偷窃的意图,他们走后船上也没丢失任何东西。在整个参观期间,他们显得非常友好。不过,他们的某些举止令我们难以理解:譬如我们无法让他们靠近几样完全无害的东西——船帆、鸡蛋、翻开的书或一盆面粉。我们努力想探明他们是否有什么东西能与我们做交易,却发现很难让他们明白我们的意思。不过,令我们惊讶不已的是,我们终于了解到该群岛盛产加利帕戈巨龟,我们看见太精酋长的划子里就有一只。我们还看见一个野蛮人正在贪婪地生吃他手中的海参。考虑到在这样的高纬度地区,龟和海参的出现当然很异常,这使盖伊船长想对该地区进行一番彻底的调查,希望做成一笔有利可图的生意。对我来说,尽管我也急于更多地了解那些岛屿,可我更迫不及待地想直抵南极。我们遇上的天气不错,可谁也说不准好天气会延续多久。既然已经到达南纬84度线,既然前方是一片没有冰冻的大海,既然迅猛的暗流和顺畅的风都朝向南方,那我实在没有耐心听到长时间逗留的提议,尤其是这种逗留超过了保证船员健康和补充燃料及新鲜食品的必要限度。我告诉船长,我们可以毫不费力把该群岛列入我们返航时的行程,如果海面被冰冻,我们还可以在此过冬。他终于接受了我的意见(由于某种连我自己也说不清的原因,我已经开始对他有很大的影响力),最后我们决定,即便发现该地产海参,也只在那里休整一个星期,然后就尽快继续南行。因此我们做好了一切必要准备,并在太精酋长的引导下让“简·盖伊”号安全地驶过了那圈暗礁,在离岸约一英里处抛下了锚。拋锚处位于该岛南岸一个漂亮的海湾,四周有陆地环绕,水深十,海底是黑沙。我们被告知该海湾的尽头有三股水质很好的清泉,而我们看见那附近林木蓊郁。那四只木划子跟着我们进了海湾,不过与我们保持着一段礼仪上的距离。太精酋长一直留在我们船上,待我们一抛下锚,他便邀请我们陪他上岸,去访问位于该岛腹地的他的村寨。盖伊船长接受了他的邀请;十个野蛮人被留在船上作为人质,我们一共十二个人准备随酋长上岛。我们小心翼翼地带好武器,但又没表现出任何对他们的不信任。纵帆船上的大炮伸出了炮孔,防攀网从舷侧支出,此外还采取了其他适当的防卫措施。船长命令大副,在我们离船期间不许任何人上船,如果十二小时后不见我们返回,就派那艘装有一门旋转小炮的快艇沿岛搜寻我们。

  往该岛腹地所走的每一步都迫使我们确信,我们正置身于一个与迄今文明人到过的任何地区都截然不同的地方。我们看不到任何一样自己熟悉的东西。岛上的树木既不像热带、温带或北半球寒带的植物,也完全不同于我们已经到过的南半球那些纬度更低的地区的树木。甚至连岩石的质量、色泽和层理也都异乎寻常;而那些看上去令人不可思议的溪流与其他地带的溪流的共同之处是那么少,以至我们连尝一口都有所顾虑,实际上,我们很难使自己相信溪流中的水真是纯粹的氢氧化合物。当我们路过遇上的第一条小溪时,太精酋长和他的手下人停下来喝水。由于溪水性质奇特,我们以为是受了污染,所以都拒绝尝一尝;过了一些时候,我们终于明白,整个群岛的所有溪流看上去都是那样。我真不知该如何赋予这种液体一个清晰的概念,也无法三言两语地对它加以描述。尽管它像普通的水一样急速地流往低处,但除了飞瀑直落时,它任何时候看上去都没有水通常具有的透明外观。实际上,它与任何石灰岩洞中的清水一样透明,不同之处仅仅是外观。乍一看,尤其是在溪底不太倾斜的情况下,它的浓度使它看上去很像普通水与阿拉伯树胶的混合液。但这只是它奇异特征的普通之处。它并非无色,也不具有任何一种始终如一的颜色;就视觉而言,它流动时呈现出深浅不同的紫色,宛若一块闪光的丝绸。这种浓淡变化的样子在我们心中引起的惊讶程度,不亚于太精酋长看见镜子时的那番惊恐。从溪中舀上一盆水,待其完全平静,我们看出那种流体由无数清晰的脉络组成,每一根脉络都具有一种清晰的色度;那些脉络互不交融;它们的凝聚力对自身粒子很强,对相邻的脉络则较弱。用刀横切过那些脉络,水体立即把刀刃淹没,与普通水的情况无异,同样,一旦把刀抽出水体就马上合拢,而不留下丝毫刀刃的痕迹。然而,若将刀刃精确地插入两根脉络之间,那抽刀断水立刻就成为现实,它们的凝聚力不会马上使裂缝合拢。这种水的现象构成了一根巨大魔链的第一环,而我则命中注定被那根魔链缠住。

第十九章

  那个村子离海岸不下九英里,道路蜿蜒崎岖,所以我们差不多走了三小时才到达。当我们走在路上时,太精酋长的队伍(原木划子上那一百一十个野蛮人)不断壮大,因为在好些转弯处都有或三三两两,或六七成群的小分队加入我们。看上去似乎出于偶然,但这种偶然太有规律,以至我禁不住心生疑窦,并把我的担心告诉了盖伊船长。可当时要退回已经太晚,我们只能决定最好的安全保障就是对太精酋长的诚意表示出一种绝对的信任。于是我们继续行走,同时密切关注那些野蛮人队形的变动,不许他们插进来把我们的人分开。就这样,在穿过了一个险峻的山谷之后,我们终于到达了我们被告知的岛上唯一的那个村落。当村落进入我们的视野时,太精酋长不断大声重复说“克罗克—克罗克”。我们猜想这可能是那个村落的村名,或者泛指村庄这个概念。

  村民住所之凄凉令人难以想象。那些式样不同的栖身之处比人类所知的最不开化的种族所住的窝棚还不如。一些属于在该岛被叫作旺普斯或鞅普斯的重要人物的居所用一棵树和一张黑兽皮造就,树在离根四英尺处被砍去上部,一张硕大的兽皮罩在树桩上,兽皮形成褶皱垂到地面,主人便在兽皮下安身。另一些窝巢用上面留有枯叶的大树枝建成,这些树枝以四十五度角斜搭在土坡壁上,没有固定的形式,一般堆有五六英尺高。还有一些住所是在地上垂直挖出洞穴,洞口用同样的树枝遮盖,主人进洞时把树枝移开,进洞后又将其重新盖上。有少数窝巢搭建在树干的分杈之处,窝巢以上的枝丫均被砍裂,以便它们能耷拉下来形成遮风蔽雨的屏障。大量的居所是由又小又浅的窑洞组成的,窑洞显然是挖在一种看上去像漂泥的黑色岩壁上,而村子的三面都被这种陡峭的黑色岩壁包围。每一个这样的原始洞穴旁边都有一块小岩石,主人离洞外出时都会小心翼翼地把岩石放到洞口前。我弄不明白这是何用意,因为岩石的大小还不够挡住洞口的三分之一。如果这地方称得上村子的话,那该村坐落在一条幽深的山谷里,只有从南边才能进入,其他所有方向的通道都被我刚才谈到的陡峭的岩壁阻断。山谷中穿过一条淙淙小溪,小溪里流淌着我前面描述过的那种魔水。我们在那些住所的周围见到几种陌生的动物,它们看上去早已被完全驯化。最大的一种动物体形和口鼻部方面都像一般的猪,但有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四肢细得像羚羊腿。它行动起来非常笨拙和缓慢,我们一点儿也看不出它有跑的意图。我们还注意到几头形状与其相似的动物,但它们的身体要长得多,而且身上覆盖着一种黑色软毛。村里到处都奔跑着各种各样的家禽,它们似乎就是村民的主要食物。令我们惊讶的是,家禽中竟包括完全处于驯养状态的黑信天翁,它们定期到海上觅食,但到时总回到村里,孵卵季节则飞往离村子最近的岛南海滩。在那儿,它们仍然和它们的朋友企鹅同住,但后者从来不跟着它们返回村里。其他家禽包括一种与我们的北美野鸭大同小异的鸭子、一种黑羽塘鹅、一种形似红头鹫却并非食肉类的大鸟。那里鱼的品种似乎特别多。访问期间,我们看到了大量晒干的鲑鳟鱼、石斑鱼、蓝鲯鳅、鲭鱼、隆头鱼、鳐鱼、鳗鲡、银鲛、鲻鱼、鳎鱼、鹦嘴鱼、鳞鲀、鲂、海鳕、鲆鱼和其他不胜枚举的形形色色的鱼。而且我们注意到,它们大多数都与南纬51度线上奥克兰勋爵群岛附近海域生长的鱼相似。加利帕戈龟的数量也特别多。可我们只看见很少的几种野生动物,它们的个头都不大,也没有一种为我们所熟悉。曾有一两条模样十分可怕的蛇从我们行进的路上蹿过,可那些土著人对其很少注意,我们猜想它们无毒。

  当我们随太精酋长和他的队伍走近村子时,村里拥出一大群人来迎接我们,他们高声呐喊着,我们能听清的只是那不绝于耳的“阿纳姆—姆”和“拉玛—拉玛”。我们万分惊奇地看到那些村民除了极少数外,全都赤身裸体,兽皮衣看来只有木划子上的那些人穿。全岛的武器似乎也全被后者所拥有,因为村民中简直看不见任何武器。人群中有许多妇女和儿童,那些女人绝不缺少人体美。她们身材修长、仪态端庄,具有一种文明社会里找不到的优雅自在的风韵。可她们的嘴唇和岛上的男人一样又厚又笨,甚至当她们发笑时也绝不会露出牙齿。她们的头发看上去比男人的更光洁。在那些赤身裸体的村民中有十一二个人,像太精酋长的手下人一样穿着黑色兽皮并握着长矛棍棒。这些人在村民中似乎有很大的权势,被人尊称为旺普斯,他们也是那些黑皮宫殿的居住者。太精酋长的宫殿坐落在村子中央,建得比其他住所更大更好。作为支柱的那棵树在离地约十二英尺处才被砍掉,剩下的部分顶端留有几根枝丫,使顶棚朝四周延伸,从而不至于垂下包着树干。那顶棚也是由用木针缝合在一起的四张很大的兽皮做成的,兽皮的四角也被木钉牢牢地钉在地上。顶棚下边的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干树叶作为地毯。

  我们被庄重地引进这个帐篷,数不清的岛民簇拥在我们身后。太精酋长在树叶上坐下,并示意我们学他的样子。我们坐了下来,不一会儿就感到极其不安,如果说不是如坐针毡的话。我们十二个人席地而坐,有四十个野蛮人挤得紧紧的,围坐在我们身边。如果真出什么乱子,我们将不可能使用武器,连站起身也许都来不及。不仅帐篷里挤得水泄不通,帐篷外也是黑压压的人群,说不定岛上的所有人都聚集到了这里,只是因为太精酋长不断地挥手呐喊,人们才没有挤进来把我们踩成肉酱。我们主要的安全保障就在于酋长本人在我们中间,我们决心紧紧贴在他身边,一旦发现对方表现出敌意,那我们首先就把他干掉,趁机逃离险境。

  人群好不容易安静下来,这时酋长开始对我们发表长篇致辞,他的致辞听上去和我们刚遇见木划子时的演说差不多,只是“阿纳姆—姆”这个词现在比“拉玛—拉玛”这个词出现得更加频繁。我们一声不吭地洗耳恭听,直到他终于结束了那番长篇大论。这时盖伊船长开始致答谢词,他向酋长表示了我们的友情万世不变和对其真诚美好的祝愿,最后他还送给酋长几串蓝珠和一柄折刀作为礼物。令我们惊讶不已的是,酋长对那些串珠嗤之以鼻,可折刀令他感到称心如意,他马上下令摆宴待客。菜肴由几名仆人用头顶着送进帐篷,是一堆还在蠕动的内脏,内脏取自一种我们叫不上名的动物,大概是刚进村时所看见的那种细腿猪。酋长见我们不知所措,便率先为我们做示范,他津津有味地把那种猪肠一截截地往肚里吞,直到我们因实在忍耐不住而明显表现出恶心反胃才使他停止了吞咽,这时他吃惊的程度只比他在船上看到镜子时稍逊几分。我们仍然拒绝品尝摆在面前的美餐,并竭力让他明白我们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因为在遇上他们之前,我们刚刚饱餐了一顿。

  待酋长吃完饭,我们便开始以我们所能想出的各种方式向他提问,希望能发现该区主要出产什么,并弄清所产之物是否能让我们有利可图。最后他似乎明白了我们的意思,答应陪我们一道去海边的一个地方,向我们保证那里有多得数不清的海参(说着指给我们看那种软体动物的一个标本)。我们很高兴能有机会早一点儿摆脱人们的重重包围,并表达了想去海边看看的急迫心愿。于是我们离开了帐篷,在全村人的陪同下,跟着酋长来到了离我们停船之处不远的该岛南端。我们在岸上等了大约有一小时,最后一些野蛮人把那四只木划子划到了我们跟前。待我们十二人上了一只划子,划子便沿着前面提到过的那圈暗礁和离岛更远的另一圈礁石划行,我们在礁丛间看到的海参真是不计其数,连我们当中最老的水手在纬度更低的那些以盛产海参而闻名的群岛上也未曾见到过这么多的海参。我们在礁丛间没有久留,一旦确信我们可以轻易地装满十二船海参之后,我们便被送回到纵帆船旁边。太精酋长临别时许诺,他将在二十四小时内为我们送来他那些木划子所能装下的鲜鸭和加利帕戈龟。在这次冒险访问期间,除了在去的路上酋长的队伍曾以那种有规律的方式壮大之外,我们没看出那些土著人的行为有任何可疑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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