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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屋内一片安静,彷佛连墙壁都屏住了呼息。从那天开始,每隔几个钟头我就会踏出屋外,一边呼吸着干燥的空气,一边聆听风吹过芦苇丛的声音,以确定自己没有丧失听力。我从储藏室翻出一面新的备用玻璃,打算修好破窗,但装上玻璃时,我竟不自觉握紧了工具,用远远超过必要的力道敲打着玻璃。玻璃没被打破是我运气好。而我坐在瑟芮狄丝的床沿时,则时而咳嗽,时而不安地挪动身体,时而挑着食指上裂开的粗茧。可是不论我制造出什么样的噪音,都无法打破这片寂静。

  起先我很害怕,但一切都维持原状:瑟芮狄丝的情况没有好转,也没有恶化。最初几天她总是一连睡上好几个钟头,但有天上午我敲她房门时,她已经醒来了。于是我为她送来苹果和加了蜂蜜的热茶,她谢过我后,便将脸埋进热茶里,深吸一口蒸气。在她沉睡时窗帘一直没拉上,或者该说是我前一晚忘了拉起。而现在透过窗户,能看见布满天空的灰云正随风飘散,阳光则不时从云隙间探出脸。我听见她叹了一口气。「你可以出去了,艾墨特。」

  我转过身,发现她的脸依然带着湿气,可是脸颊上的绯红已经消退,气色看起来好多了。「我说真的,去找点有用的事做。」

  我有些犹豫。现在她醒来了,内心一部分的我想追着她发问,问清楚所有从踏入装帧所那天起,就在脑中盘旋不去的问题。现在她没有理由不告诉我了……可是我又不禁对于这些问题的答案感到迟疑。我并不真的想知道答案。要是知道了,一切似乎就成为定局,毫无转圜余地。最后我只说了句:「你确定?」

  她没有回话就直接躺回床上。过了许久,我又听见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真的没其他事好做了吗?我受不了这样被人监视。」这句话听起来可能很伤人,但我却丝毫不受影响。尽管她闭着眼睛,我还是先点了点头,接着才步出房间,感觉自己松了一口气。

  我决定别再胡思乱想,开始找事情让自己忙碌。当我累得瘫坐在门厅的楼梯上时,看了一眼时钟,才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忙了好几个钟头。擦拭油灯并添油、刷地、用醋擦拭厨房碗柜、清扫门厅、在地板喷洒熏衣草水、以蜂蜡抛光楼梯扶手栏杆……换作在家里,这些全是妈或艾塔的工作,而我只顾着翻白眼、满不在乎地踩过她们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地板。尽管此时我的背后黏着汗湿的衬衫,浑身散发着浓得呛鼻的汗臭味,但只要回头看着打扫的成果,内心就不禁盈满了喜悦。我原以为这一切都是为了瑟芮狄丝,却忽然发现其实是为了我自己。既然瑟芮狄丝生病了,这里就是我必须一肩担起、独力打理的家。

  我站了起来。从早上开始就没再进食,我却一点也不觉得饿。我单脚轻踩着往上一阶的楼梯,久久没有移动,彷佛正考虑着什么。最后却不知为何转身,踏上通往工作坊的走廊。工作坊的门正关着。一推开门,眼前便一片阳光灿烂。

  我为火炉添入了大量木柴。反正木柴全是我劈的,就算浪费了点,也不会有谁发现。接下来我依序从工作坊的一侧整理到另一侧,扶正架子、磨利工具、为压书机上油、扫地。清理橱柜时,我发现好几批没看过的皮革和布料,并在图纸柜底层发现了一迭流沙笺,另外还找到一支有着淡淡贝壳雕花的骨刀5、一卷银箔、一把镶着棕纹玛瑙的抛光器……瑟芮狄丝是很爱干净没错,可是她似乎从来不淘汰旧物。其中一个柜子里有一个装满琐碎物品的木盒,外头还用旧绸布慎重地包裹着。里头有一顶童帽、一搓头发、一个镶着银版照片的怀表,还有一枚沉甸甸的银戒。我把戒指拿在手上把玩了好一阵子,观察着上面的宝石色泽由蓝转紫,又逐渐转绿,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盒子归位,推到一迭重物的后方。盒子一离开视线范围,我几乎立刻就忘了它的存在,因为眼前还有一盒需要整理的铅字、好几罐应该倒掉的染料,以及需要清洗的干燥海绵块。这一切让人感到一股新鲜的愉悦感,整齐的刀片、烟囱的味道、不新鲜的面团酵母味、火炉里落为灰烬的木柴,种种感受都鲜明而清晰。

  但我打扫完工作坊后,感觉到的却不是成就感,而是恐惧,彷佛自己正在为某种严峻考验做准备。

  我拿走瑟芮狄丝的待洗衣物时,发现钥匙仍躺在她的长裤口袋里,不过现在已经换成在我的口袋里了。那并不是她挂在脖子上的藏书库钥匙,而是其他扇门的钥匙,例如屋子的前后门,以及工作坊尽头有三道锁的那扇门……口袋里的钥匙重量渐渐变得像是身体的一部分,而刚才确切拥有它们的感觉也逐渐朦胧,转化为其他感受。

  我眺望着窗外的辽阔沼泽。风已经止息,层迭云朵再次堆砌成灰蒙蒙的高墙,而水面则犹如镜面般沉静。一切都不受搅扰,像极了一幅漆在玻璃窗上的图画。毫无生气的天候。爸妈他们正在家里忙着做什么?现在应该是宰杀牲口的时节,除非爸已经提早做完收工。还有许多没有完成的修缮工作,像是工具、鞍辔、谷仓后墙都得修理……如果他们采纳我去年的建议,要在高地造一排挡风刺篱,就得尽早种植山楂。一想起山楂的尖刺扎进冻僵手指的感觉,我就不禁全身紧绷。有一瞬间我竟有闻到了松脂和樟脑的错觉,那是妈用来治疗冻疮的自制药膏。然而将手举到鼻子前,却只能嗅到灰尘和蜂蜡的味道。就像蜕皮一般,那一段人生已经从我身上剥落。

  我抬起头,细细聆听。四下鸦雀无声,整栋屋子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串钥匙,绕过压书机,沿着老旧磨损的木地板走到尽头那扇门前。尽管心脏怦怦狂跳,但我仍然利落地将钥匙分别插进三道门锁中,一一旋开。

  瑟芮狄丝替铰链上过油,房门轻而易举就能推开,像是有人从内侧为我拉开门似的。不知为何,我本以为门会很难打开。我的脉搏忽然加速,眼前冒出斑斑黑点,可是几秒后视线又恢复清晰。眼前是一间光线黯淡、空荡荡的房间,有着像工作坊一样没有帘幕的高窗,还有一张被擦得发亮的老木桌,以及两张隔着木桌相对的椅子,地板和墙壁则毫无装饰。我把钥匙放到桌上,一时竟被金属碰上木头的声音吓了一跳。

  我不该来这里的,但我非进来不可。我静静站在原地,忍耐着一阵令人发毛的寒意窜过背脊。

  装帧师坐的那张椅子在灰点斑斑的窗户上映出黑影,那是张样式简单的直背靠椅,显然坐起来不会像靠近门边的另一张那么舒适。不知为何,我就是知道那是瑟芮狄丝坐的椅子。我从木桌前拉开另一张椅子,听着椅脚拖过凹凸不平的地板而发出碰撞声,然后坐了下来。曾有过多少人坐在这张椅子上,等着被掏空记忆?光是这样来来去去,就足以在木地板上磨出一道光滑的轨迹……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我可以想象,当你试着眺望这条回不了头的道路彼端那个未来的自己时,胃中翻搅的恐惧、忽明忽灭的惊慌……但记忆被拿走的当下呢?从你的内心深处拽出某样东西,那感觉会是怎么样的?而在那之后,你的内心从此就有了一个洞……米莉离开时的空洞眼神再度浮现脑海,我不由得咬紧了牙。究竟是哪一种比较可怕?对失忆麻木无感,还是为了再也想不起来的回忆永远感到心痛?不过既然都遗忘了,想必也会忘记要难过吧,否则又何苦费心遗忘?然而那种麻木却会掏空一部分的自我,就好像灵魂也会四肢发麻,失去知觉……

  我深吸一口气。想象自己坐在这个位置实在太容易,应该去坐瑟芮狄丝的椅子才对。当她望着他人的双眼,然后对他们做出那种事,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光是想象就已足以使我感到反胃,无论从什么角度看……瑟芮狄丝说这是助人,可是这样做怎么可能正确?

  我站了起来,但一脚却不小心撞上桌缘,只好连忙扶着椅背稳住自己。椅背上的雕饰压入掌心,虽然并不痛,却也让我吓了一跳。我俯视着木头雕饰的形状,漩涡状的刻纹微微散发着蓝光。

  几次下来发病的源头都是光。从窗格洒落门厅地板的阳光、透过半启门扉瞥见的斜阳……我很清楚发作是怎么开始的,虽然称不上是确切的记忆,可是光就像一把钥匙,转开我体内的锁孔,让恐慌在下一瞬溢出。一股熟悉的恐惧感涌上,我不自觉地瑟缩,等待着黑暗吞噬自己。末日即将来临,而我就要陷落深渊。现在我就在这里,就在我最惧怕之处……恐惧的源头,它的心脏。

  我膝盖一软,整个人跌坐在椅子上,像是等待冲击般环抱着自己,但意识依旧清晰。一根梁柱发出吱嘎声响,有只老鼠在窗户上方的茅草堆骚动。黑暗犹如浪潮,自咫尺之外席卷而来。然而下一刻这股浪潮却退去,并未将我淹没。

  我屏住气息,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黑浪一波波往后撤离,不久我便发现自己沉浸在灰白的日光之中,眼中盈满了泪。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低下头,望着摆在老木桌上的双手。离家时这双手既苍白又纤细,现在左手食指却因为常用钝刀削切皮革而长出了茧,拇指也留长了指甲,以便在烫金时抵着工具,不烫伤自己。但首先引起我注意的,其实是手指的轮廓:修长却不至于枯瘦,强壮却不显得笨拙。这双手跟爸的不同,不是一双农人的手,却也已经不是一双病人的手。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双属于装帧师的手,而且与这双手的主人是谁无关。

  我翻过手背,望着掌心那几条据说可以看出人生方向的纹路。是艾塔吗?有人曾经告诉我,左手能告诉你自己天生的命运,右手则会显示你为自己创造的命运。我的右手中央有条既深且长、纵切过整个掌心的纹路。我想象着另一位艾墨特,那个可能听从父母安排而接管农场的艾墨特,那个没有生病、没有孑然一身来到这里的艾墨特。我看见那一个我回过头,对我露出灿笑,将他布满冻疮的手插进口袋,然后转身,吹着口哨回家。

  我垂下头等待那股瞬间涌上的悲伤逝去,可是它并没有消失。像是内心某处塌陷了一样,我哭了起来。

  起初就像是生病那时,哭泣如干呕般无法自制,一阵阵无情的痉挛伴随而来,迫使我啜泣着大口喘息。但这股压迫渐渐缓解,开始能在抽噎之间呼吸到空气。最后我抹掉脸上的鼻涕眼泪,睁开双眼。失落感依旧强烈,足以让我的泪水再次溃堤,可是这一回我眨眼压退了眼泪,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

  当我抬起头时,眼前的世界一片澄澈,就像是刚收割完的田野。我可以远眺几公里外的风光,也能看见自己所站的位置。长久以来,重重暗影总是蛰伏在我的视线角落中,可是现在它们却消失了。我发现这间安静的小房间不再让我觉得可怕,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房间,两张面对面的椅子也只是椅子而已。

  我停顿片刻,试探着恐惧是否仍在,就像是轻轻滑过舌头检查一颗烂牙那样。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倒也不是真的毫无感觉,似乎仍有轻微的刺痛残存,比蛀牙的闷痛更清晰,就像是痊愈中的伤口。空气中弥漫着一丝雨后泥土的清香,彷佛万物又重获新生。

  我拾起那几把钥匙,没有上锁就步出房门。

  我饥肠辘辘,于是走到餐具室,抓起一罐腌瓜就狼吞虎咽起来。等到吃得心满意足,我也早已疲惫得视线模糊。我本来打算帮瑟芮狄丝热碗汤,最后却在厨房餐桌上枕着手臂睡着了。醒来时,炉火早已熄灭,房内几近漆黑。我再次生火,弄得全身上下和光洁的地板都披上一层灰,接着才匆忙热了汤,端上去瑟芮狄丝的房间。那碗汤只比微温更热一些,但她肯定也还在睡觉吧。我抬起脚轻轻推开门,瞥进房内。

  她醒着,腰杆直挺,油灯也亮着。油灯前搁了一只盛装着水的玻璃碗,将光线集中,照亮她正在修补的那件上衣。她抬起头看我,露出微笑。「你看起来好多了,艾墨特。」

  「我?」

  「是啊。」她端详着我,变了表情。她渐渐停下动作,不一会儿便放下了手中的衣服。「坐下吧。」

  我把托盘放在她床畔的茶几上,拖来一张椅子坐在她身旁。她伸出手,用一根手指压着我的下颚,让我侧过头面向灯光。这不是她第一次这么做,之前她也常矫正我的握姿,或是弯下腰来近身做示范,可是这一回我却感到皮肤略微刺痒。

  她说:「看来你已经坦然接受了。」

  我抬头望入她的眼睛。她自顾自地点头,然后发出一声长叹,整个人靠回枕头上。「好孩子,」她说:「我就知道你办得到,只是迟早的事。你现在感觉如何?」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的坦然接受实在太不堪一击。即使只是提起,即使是对着瑟芮狄丝,那份感受也可能轻易碎裂。

  她朝着天花板露出微笑,眼睛瞟向侧边看了我一眼。「我真的很高兴,毕竟装帧师热让你比其他人吃了更多的苦头。可是现在你的病已经好了,噢,」彷佛我刚才有开口说话似的,她耸了耸肩,说道:「没错,其他方面也不会太轻松,你还是会觉得遗失了某部分的自己,可是日后不会再有恶梦,恐慌也不会再发作。」她顿了顿,浅浅呼吸着,额际的脉搏亦在皮肤下轻轻跳动。

  「可是我还是一无所知。」我费尽力气,才吐出这句话。「要是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要怎么成为装帧师——」

  「现在还不行,我还没办法教你,否则示范装帧就会变成临终装帧了。」她笑了出来,笑声像是猛然倒抽一口气那样。「等我好起来就会教你的,孩子。装帧是天生的技能,但其他的还是得学习……」她说话的声音渐渐减弱,转为一阵咳嗽。我倒了杯水递给她,但她却没有看向我,只是摇摇手回绝了那杯水。「等到大雪融化,我们可以去利特瓦德拜访我朋友,她是我……」说到这里她迟疑了下,不过也可能只是稍微喘息。「我师傅的最后一位学徒,是我离开之后他才收的学徒……她现在跟家人住在利特瓦德,是一位相当杰出的装帧师,同时也是一名产婆。」她又说道:「在过去装帧术和医术被当作同一回事。两者都能为人减轻疼痛,助人生,也助人死。」

  我吞了口口水。但其实我早已见识过太多动物出生和濒死的画面,对于这种事习以为常。

  「你会是很出色的装帧师,孩子。只要记得自己的初衷,你就不会有事。」她闪着光芒的双眼斜睨向我。「不管别人是怎么说的,装帧,我是指我们这一种,有时是必要之恶。」

  「瑟芮狄丝,那天晚上,想要放火烧掉装帧所的那群男人……」我努力挤出这句话。「他们很怕你,很怕我们。」

  她没有答腔。

  「瑟芮狄丝,他们以为那场大雨……是我召唤的,他们还说你是巫婆,而且——」

  她再次哈哈大笑,但此举让她咳了起来,不得不抓住床沿。「如果我们真有他们说的那么厉害,」她说:「我早就穿金戴银,过上好日子了。」

  「可是,那感觉真的很像——」

  「别胡说了。」她嘶哑地深吸一口气。「一直以来,我们都被称为女巫、巫师。他们指控我们蛊惑人心、施咒召唤恶魔……我们也因为这样遭到火刑。圣战可不是什么新鲜事,而我们向来都是代罪羔羊。唉,我想知识向来都可以算是一种魔法吧。可是不是这样的,说到底你只是个装帧师,不是别的谁。那天的大雨当然也不是你召唤的。」说到最后一句话她已经气若游丝,差点喘不过气。「好了,这话题到此为止。」

  我点头,默默吞下另一道问题。等她身体完全康复,我想问什么都可以。她对我露出笑容,又闭上眼,但就在我以为她已入睡并准备起身时,她又比了个手势,指着那张椅子。于是我又坐了回去。过一会儿后,我感觉到身体放松下来,彷佛静默的空气为我解开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存在的结。炉火即将熄灭,灰烬犹如一层苔藓覆盖在余火上。我应该要去生火,却无法让自己起身。我倾身将手指穿过油灯火焰的椭圆焰心,像是戴戒指般将火焰戴在指节上。当我再次向后靠坐时,灯火照耀着拼被,打亮了上头一枚蕨类图样的卷须。我想象着瑟芮狄丝在一整个漫长冬季里,将布料一块一块缝入那件拼被的模样。我看得见她坐在灯火旁,皱着眉头咬断线尾。可是在我脑海中,她却幻化为另一个人:一个可能是妈或艾塔的人,抑或同时是她们三人,一个既年轻又苍老的女人……

  门铃声忽然响起。我不小心睡着了,头昏脑胀地挣扎起身。半梦半醒之间,我听见沿着道路缓缓接近屋前的车马声,但晚了一步才反应过来。外头天色已黑,我映在窗中的倒影犹如鬼魅,一脸迷惘地回望着我。铃声再次响起,我听见楼下门廊传来急躁的低语,也看见一丝灯笼火光闪烁。

  我低头瞥了一眼瑟芮狄丝,然而她已经熟睡。铃声又一次响起,而这次响得更久,尖锐的巨响听起来像是有人愤怒地猛扯铃索。瑟芮狄丝的脸微微皱了起来,呼吸节奏也略为改变。

  我快步走出房间,奔下楼梯。刺耳门铃声持续急切地响着,我不禁喊道:「听到了,马上来!」拉开门闩那一剎那,我突然害怕起来,慢半拍地迟疑着会不会是那群带着火炬的男人又找上门来放火焚屋。可是来的并不是他们。

  见到我开门,站在门前的男人话说到一半倏地停下,上下打量着我。他戴着一顶高帽、肩上披着斗篷,黑暗中只能看清他的身形轮廓,以及眼底的锐利光芒。他身后有辆双轮轻便马车,座椅扶手上悬挂着一只灯笼,马儿散发的热气及喷出的鼻息在灯光下显现。另一个男人则站在几公尺外,频频踩着脚,发出不耐烦的咂嘴声。

  「请问有什么事?」

  第一个男人先是吸气,再用手套背面抹了下鼻子。他脱下帽子交给我,接着大步往前,逼得我只好后退让他进门。他又慢条斯理地将手套从一根根指头上取下,然后晾在帽檐上。我注意到他有一头近乎及肩的散乱鬈发。「先帮我送上热茶和晚餐。进来吧,佛格逊,在外面都快站得冻僵了。」

  「请问你到底是谁?」

  他斜睨着我。另一个叫作佛格逊的男人则大步踏进屋内,交替踩着双脚让自己暖起来,接着他扭头对着车夫嚷嚷:「请在外面等着,麻烦了。」他把一只袋子放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哐啷闷响。

  男人叹气,说:「我猜你就是那个学徒吧。我是德哈维兰先生,特地带佛格逊医师来看瑟芮狄丝。她现在还好吗?」他走向挂在墙上的小镜子,一边打量镜中的自己,一边摸着他的小胡子。「这里怎么这么暗?好歹也点几盏灯吧。」

  「我是艾墨特。」

  他挥挥手打发我,彷佛我的名字并不重要。「她现在醒着吗?让医生早点看诊早点回家。」

  「不,我想她还在——」

  「既然如此,我们只好叫醒她了。帮我送来一壶茶和白兰地,有什么吃的也全都送上来。」他大步从我身边跨过,径自上楼。「这边请,佛格逊。」

  佛格逊跟在他背后,浑身散发着冷冽空气和潮湿羊毛的气味,接着他像是忽然想起来那样,回过头将帽子塞进我手里。我转身,将医师的帽子挂在另一顶帽子隔壁,并故意在平滑毛毡上凿出一枚指甲印。我并不想听命于德哈维兰,但门一关上,屋内便一片漆黑,让我几乎无法看清前方。最后我还是点了一盏油灯。他们在门厅地板上留下脚印,原本嵌在靴底的细小泥土则在阶梯上四处散落。

  我感到十分犹豫。不安及愤慨的情绪倏然涌上,拉扯着我的思绪。最后我走进厨房煮了一壶茶,送茶上楼。这么做全是为了瑟芮狄丝,我暗自想着。然而我敲门时,德哈维兰却喊道:「晚点再来。」从口音判断,他显然来自塞津,但他的声线却让我想起某个熟悉的人。

  我对着房门大声嚷嚷:「你刚才不是说——」

  「晚点再来!」

  「艾墨特?」瑟芮狄丝说:「请进。」接着她一阵猛咳。我推开门时,正好看见她抓着床罩喘息。她抬起头,双眼既红肿又湿润,招手要我进门。德哈维兰正在窗边,双臂交迭在胸前,佛格逊则站在壁炉旁,眼神在这两人之间游移。房间突然显得好狭窄。「这位是艾墨特,」瑟芮狄丝最后勉强开口:「是我的学徒。」

  我说:「我们已经打过招呼。」

  「既然你人都进来了,」德哈维兰说:「或许可以说服瑟芮狄丝,请她讲理一点。我们大老远从塞津过来,她却拒绝让医生看诊。」

  她说:「又不是我叫你们来的。」

  「是你的学徒叫我们来的。」

  她的目光扫向我,我不由得脸颊发烫。「这样啊,我很抱歉他浪费了你们宝贵的时间。」

  「这太离谱了。我有多忙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可是丢下一大堆事情——」

  「我刚刚已经说了,又不是我叫你们来的!」她像个孩子般,将头撇向一侧。德哈维兰朝门口翻了个白眼。「我好得不得了,」她说:「只不过前几晚受了点风寒,没什么大不了。」

  「你咳得很严重。」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医师跟瑟芮狄丝说话,听得出带着哄劝意味的娴熟口吻。「也许你可以多少告诉我现在的感觉。」

  她孩子气地噘起嘴,我很确定她打算出言回绝,可是下一秒她却瞄了眼德哈维兰,最后说道:「倦怠、发烧、胸口疼痛,就这样而已。」

  「如果你不介意……」但医师已经径自走上前,趁她还来不及反应,迅速拉起她的手腕。「好了,我知道了,多谢配合。」他瞥了眼德哈维兰,眼底闪过某种我无法解读的意味。最后他说:「我们现在应该不需要再打扰你了。」

  「很好。」德哈维兰走过床畔,彷佛准备说什么般戛然止步,然后又耸了耸肩。他朝我迈出一步,就像先前在门口那样,用漫不经心的坚定步伐告诉我别挡住他的去路。佛格逊跟在他后面走了出去,房内只剩下我和瑟芮狄丝。

  「对不起,我之前很担心你。」

  她似乎没听见我说的话,阖上了双眼,脸颊上破裂的血管犹如红墨汁般显眼。但她知道我人还在这里,因为不久后,她朝我挥了挥手,一语不发地打发我出去。

  我步上走廊。油灯火光洒上阶梯、穿越扶手栏杆,为所有物品披上了一层金色微光。我听见他们在门厅交谈,于是默默走到楼梯顶端,躲在那里偷听。他们的声音清晰可闻。

  「……真是顽固的老太婆,」德哈维兰说:「请容我向你致上歉意。我听邮差的描述,还以为是她自己说要找——」

  「没事的,没事的。无论如何,我都已经看过诊了。她现在虽然还很虚弱,但除非突然恶化,否则应该没什么危险。」他穿越门厅,我猜他正拾起帽子。「你决定好怎么做了吗?」

  「我会留下来观察她的状况,直到她好转,或是——」

  「真可惜她住得这么远,不然我很乐意常来看她。」

  「可不是,」德哈维兰说:「她那种落伍的生活方式,别人要是只看她还以为我们身在黑暗时代呢。如果她非得继续从事装帧,大可在我的装帧所舒舒服服地工作,我试着说服她很多次了……但她无论如何都坚持要待在这里,现在还收了那讨人厌的学徒……」

  「她确实看起来……不太好沟通。」

  「真的很让人火大。」他咬着牙叹气。「好吧,我想这阵子我都得忍受这种情况,试着说服她讲理点。」

  「祝你好运。对了——」我听见钩环被解开的声音,再来是一声咯当。「要是她觉得哪里疼痛或晚上睡不着,服用几滴应该会有帮助,但切勿过量。」

  「啊,太好了。那就先说晚安了。」大门打开又关起。门外马车驶离,发出嘎吱和隆隆声响,与此同时,我听见德哈维兰上楼的脚步声。他看见我时,高高举起油灯,瞪向了我。「你在偷听?」但他并没有等我回答,便匆匆越过我身旁,然后又扭过头说道:「帮我送来干净床单和被子。」

  我跟在他后面走。他打开我的卧室房门,然后停下脚步,回头问:「有事吗?」

  我说:「那是我的房间,这样我要睡在哪——」

  「关我什么事。」他朝我的脸甩上门,留下我独自站在一片漆黑里。

  5. 又被称为折纸棒、折纸刀,是用以压折纸张的专门工具,多为牛骨制,折压时不会对纸张造成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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