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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我蜷缩在备用毛毯内,在客厅过夜。沙发材质是光滑的马鬃,我得将一只脚踩在地板上,才不至于整个人从沙发滑落。再醒来时,天色依旧昏暗,空气冷冽,而我则感到浑身酸痛。我有些迷迷糊糊的。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身在郊外,四周围绕着被冬雪掩盖、黯淡的废墟残骸。

  天气实在是太冷了,让我全无再次尝试入睡的念头。我披裹着毛毯起身,迈着僵硬的步伐,摇摇晃晃地走进厨房。当我在火炉里生了火,并烧水准备煮茶时,地平在线的最后几颗星星逐渐消逝,天空变得明亮澄净。我为自己泡了茶喝,又另泡了一壶准备送上楼,这时厨房里已经盈满日光。

  走过楼梯转角时,正好听见我的卧室房门打开的声音。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对这声音竟已如此熟悉。无须思索就能认出声音来自我的房门,而不是瑟芮狄丝的。

  「啊,我本来想要点刮胡用的热水的。无所谓,茶也可以。你先送上来吧。」

  我眨眨眼,驱除仍在视线前方盘旋的厨房窗户残影,看见德哈维兰正穿着衬衫,站在我的房门口。在充裕光线下,我总算能看清他的样貌:灰白色长鬈发、淡色眼珠、有繁复刺绣的背心,以及脸上那抹轻蔑的神情。至于年龄则有些难以辨别,若从褪色的头发和眼睛来看,说他年届四十或六十岁都有可能。「动作快啊,小子。」

  「这壶是要给瑟芮狄丝的。」

  在那一瞬间,我以为他会出言抗议,没想到他只是叹了口气。「好,那等一下帮我送一杯来。热水晚点再上没关系。」他抢先我一步,没有敲门就直接走进瑟芮狄丝的房间。房门在他进去后便自己关上,于是我用手肘顶开门,倒退着走进房里。

  「你给我滚,」瑟芮狄丝说:「不,我不是在说你,艾墨特。」

  她已经坐了起来,银白发丝如光环般围绕着她的脸,手则在稍低于下巴的位置紧抓着被单。她身形消瘦,但脸颊透出红润气色,眼底散发着锐利光芒。德哈维兰对她露出浅笑。「原来你醒啦。感觉如何?」

  「感觉糟透了,因为有人不请自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叹了口气,掸掉苔藓色扶手椅上几颗根本不存在的尘埃,然后整个人陷进椅子里,优雅地把长裤卷至膝盖高度。他转着头环视房间,不时停顿以端详灰泥墙上的裂缝、床脚上的刮痕,以及拼被上的深蓝色菱形补丁。我把托盘搁在床边时,他弯身越过我,往唯一的茶杯里倒了点茶,啜饮时露出嫌弃表情。「真的很累人。我们还是别浪费时间了,你就接受我关心你这件事吧。」他说。

  「鬼扯,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了?艾墨特,可以请你再送两个茶杯来吗?」

  我说:「没关系,瑟芮狄丝,我不渴。」德哈维兰同时出言反驳:「我看一个就够了。」我不禁咬牙,故意一眼也不看他就走出房间。一从厨房拿到杯子,我便立刻折返,可是我走到楼梯顶端时,却发现茶杯内躺着一小块毛茸茸的灰尘。如果这个杯子是要给德哈维兰的,我根本就懒得理会,但这是要给瑟芮狄丝的。等到我终于拎着杯子打开房门时,瑟芮狄丝正坐得笔挺,双臂环胸,德哈维兰则懒洋洋地倒在椅背上。「当然不是,」他说:「你是杰出的装帧师。思想是很老派没错,但是……嗯,你对我还是大有帮助。」

  「你要我到你的装帧所工作?」

  「你知道的,我的邀约依然作数。」

  「我宁可去死。」

  德哈维兰故意转头,对我说:「真高兴你总算找到回来的路了。也许你可以在瑟芮狄丝渴死之前帮她倒杯茶。」

  我懒得回应他,径自在干净空杯里倒入红茶,递给瑟芮狄丝。我捧着她的手,确保她端稳茶杯后才放开。她抬眼望着我,原本愤怒的表情柔和了下来。「谢谢你,艾墨特。」

  德哈维兰用食指和拇指揉捏着鼻梁,嘴角挂着一抹冷笑。「时代不同了,瑟芮狄丝。就算不是为了你自己的身体着想,我也希望你重新考虑。在这种与世隔绝的荒郊野外,替无知又迷信的乡下人装帧……你也知道我们有多努力设法改善装帧的声誉,让大家明白我们是灵魂治疗师,不是巫师。你这种做法对装帧业一点也没好处——」

  「你少对我说教。」

  他拨去额前的一撮散发,发丝轻轻刷过指隙。「我只是说出我们从圣战学到的教训——」

  「圣战发生时你根本还没出生!凭什么——」

  「好啦,好啦!」一会儿后,他弯腰帮自己倒了杯茶。此刻茶水已经浓得像是染料一般,但他似乎没有察觉,啜了一口后才瘪起嘴。「瑟芮狄丝,你也讲讲道理。今年总共多少人来找你装帧?四个?五个?上门的客人根本不够让你忙,更别说是学徒了。乡下人哪懂这门技艺,他们还当你是巫婆呢……」他弯下身,放柔语调。「来塞津享受装帧师应有的尊重,不是很好吗?让书本也获得该有的尊重?你也知道我势力雄厚,伺候的都是身分最显赫的家族。」

  「伺候他们?」瑟芮狄丝重复他的话。「一个人一生应该只能接受一次装帧。」

  「噢,拜托……如果能帮助别人减轻痛苦,我们又怎能吝于施展这门艺术呢?你太食古不化了。」

  「你够了没!」她把茶杯往旁边一摆,些许茶汤泼洒到拼被补丁上。「我是不会去塞津的。」

  「你这样唱反调对自己不会有好处,为什么你宁可在这种凄凉又破败的地方腐朽——」

  「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假装不懂?」我从未听过瑟芮狄丝像这样拚命压抑怒火,而我的怒气也忍不住跟着沸腾起来。「重点是我不能抛下这些书不管。」

  他咯哒一声把杯子摆回碟子上,小指上的图章戒指闪耀着光辉。「少荒谬了。我懂你的顾忌,可是这事明明很好处理。我们可以一并把书带走,我的藏书库里还有空间。」

  「然后把我的书拱手让给你?」她哑然失笑,听起来像树枝断裂的声音。

  「我的藏书库安全无虞,远远胜过收在你这间装帧所里。」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是吧?」她摇摇头,靠回枕头上,略显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早该猜到的,否则你怎么可能远道而来?你当然只是觊觎我的书,不然还有什么。」

  他坐直了身,脸颊上前所未见地浮现一丝红晕。「你没有必要——」

  「你装帧的书最后有几本是真的收进藏书库的?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哪来的钱,买下那间全新的装帧所,还有你的——你的那些高级背心吗?」

  「交易装帧书又不犯法,你只是心存偏见。」

  「我不是在说交易装帧书。」她吐出这几个字时嘴唇扭曲,彷佛它们的味道苦涩。「我指的是在未经装帧对象同意的情况下贩卖真正的装帧书,那就是违法行为。」

  他们彼此对望半晌。瑟芮狄丝摆在喉头的手显得苍白且爬满青筋。她的手紧握着那把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彷佛随时可能被他一把夺走。

  「噢,老天。」德哈维兰边说边起身。「我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浪费力气跟你说这些。」

  「我也不知道。你怎么不干脆回去算了?」

  他发出夸张的长叹,对着天花板的灰泥裂痕翻白眼。「等到你身体状况好转我就走。」

  「或者等到我死了吧。这才是你待在这里的真正原因,不是吗?」

  他朝她装模作样地微微一鞠躬,接着大摇大摆走向房门口。我靠向墙壁让他通行时,他对上我的视线,同时吓了一跳,彷佛忘了我也在场似的。「我要热水,」他说:「现在立刻送到我房里。」他使劲甩上门,力道大得让墙壁震动。

  瑟芮狄丝斜眼望着我,然后低下头翻弄被子,彷佛正在检查布块上的图案是否完整。她沉默不语,于是我清了清嗓子,说道:「瑟芮狄丝……如果你要我赶他走……」

  「你打算怎么做?」她摇头。「不,艾墨特,等到他看见我病好了,自然就会走的,依我看不会太久。」她的语气略带酸意。「而这段期间……」

  「我在听,你说。」

  她望入我的眼睛。「尽量别对他发脾气,你以后可能还会需要他的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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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那段短暂的密谋无法带来实际的安慰。随着一天天过去,德哈维兰依旧没有打算离开的迹象。我不明白为何瑟芮狄丝要对他忍气吞声,但我知道没有她的许可,我不能赶他走。即使我心知肚明,他现在人之所以会在这里全是我的错,可是每当看见他疑惑地戳着炖菜里的咸猪肉,或是把几件衬衫丢过来要我拿去洗时,依然很难咬牙吞忍。我每天都为了家事、照顾瑟芮狄丝,还有他派给我的额外工作而忙成一团,时间全部耗在繁重家务和埋怨懊恼上,甚至连踏进工作坊的时间都没有。现在的我实在很难记起德哈维兰抵达的几天前,整栋房子都归我管的感受:我已经降为奴隶。可是家务还不是最难熬的,我生病前在家的工作量比这更繁重,最难忍受的是德哈维兰的无所不在。我从来没看过像他这样走路悄然无声的人。生火或刷锅子时,我不只一次忽然后颈发凉,感受到他投来的目光。我转过头,以为他会眨个眼或露出微笑,殊不知他居然像发现新奇动物般继续死瞪着我。我也回瞪他,说什么都不肯先移开视线,最后他的目光才终于越过我,看向我手上的东西,然后默默地走出去。

  某天早晨,我提着一桶木柴准备进屋生火,正好碰上他走下楼梯经过。「瑟芮狄丝在睡觉,我想在客厅里生火。」

  我咬紧牙关,没有答话,径自把木柴扔在厨房。我很想告诉他,想要生火自己去生,甚至想说些更鲁莽的话。可是一想到瑟芮狄丝无助地躺在楼上,我只能暗自吞下到嘴边的骂词。不论我喜不喜欢,德哈维兰终究还是客人。于是我抱着两三块木柴,穿越门厅走到客厅。客厅的门开着,能看见德哈维兰将写字台换了个方向,正背窗而坐。我进门时他并没有抬起头,只是指指壁炉,好像怕我不知道壁炉在哪似的。

  我在壁炉前蹲了下去,拨掉炉篦上的余烬。细沙般的灰烬飘入空中,犹如烟雾的残影。而当我摆上引火柴时,那种令人发毛的寒意又窜上了后颈。如果回身查看他是否正盯着我,感觉就像是我输了一样,可是我无法克制自己。德哈维兰靠回椅背上,用笔轻敲着牙齿。他望着我,这让我感觉度秒如年,血液开始在我的额际沸腾。最后他露出浅笑,又回头继续写他的信。

  我逼自己回头继续生火。我点燃火柴,静待火焰稳定。一等火确实点燃,我便站起身,拨掉沾在衣服上的灰色污痕。

  德哈维兰正在读一本书。他的手仍握着笔,但翻页时放松地将笔夹在指节之间。他的脸色十分沉静,也可能是正眺望着窗外而不是看书。过了一会儿他停下来,往回翻了一页做笔记。写完后他瞥见我,便放下笔顺了顺小胡子,而在轻抚着胡子、遮住嘴的那只手上方,他的双眼沉着地凝视着我。流露出些许兴味的表情瞬间变换,转为另一种情绪。他朝我递出手上的书。

  「爱德华.亚尔毕昂大师,」他说:「这是亚尔毕昂大师的装帧所内,某位不具名装帧师的作品。书封是摩洛哥黑山羊皮,有烫金和伪装订绳线6,书头布用黑金缝线缝制,蝴蝶页则用了顶级红色流沙笺。你想看一眼吗?」

  「我——」

  「拿去吧,不过动作轻一点。」他的声音骤然转尖,又说道:「这本书价值……噢,我看有五十几尼7吧?你赚一辈子都赔不起。」

  我朝他伸出手,脑海中却突然浮现一个画面,让我不禁将手缩回。那画面是他阅读时过分沉静的表情:他无权阅读这些文字,那是属于某人的记忆……

  「没兴趣?太好了。」他把书摆在桌上,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回望我,摇了摇头。「我看得出你跟瑟芮狄丝抱持相同的偏见。这是学院装帧,所以是可以交易的装帧书,完全合法,不会触碰到任何人的敏感神经,这样你懂了吧。」

  「你是指——」我顿时住口。我不想对他的言论发问、给他得意忘形的机会,但他瞇起眼,彷佛我已经问出口。

  「真可惜你是跟着瑟芮狄丝学,」他说:「你心里想象的装帧肯定还停留在黑暗时代。装帧并不全都是神秘咒语和赫威赛8书,这你是知道的吧——噢,」他翻了一个白眼,又说道:「你没听过赫威赛书吧。庞贝图书馆呢?还有文艺复兴的伟大临终装帧?法贡装帧所或索尔利夫人……都没听过?那么北伯立克审判呢?圣战,我猜就连你也听过圣战吧?」

  「我的病一直没好,她没办法教我太多东西。」

  「那么优良装帧师协会呢?」他抬起一边眉毛,问:「一七五○年记忆出售法案?书商执照发放的规定呢?老天,她究竟都教了你什么?不,不用你来告诉我。」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轻蔑。「就我对瑟芮狄丝的了解,你大概有三个月都在学习如何制作蝴蝶页吧。」

  我转身,抬起一整盆的灰烬,面颊滚烫。

  走出客厅时,灰尘余烬飘散,在我身后留下一缕尘雾。他在我的身后呼喊:「噢,我的床单有霉味,麻烦帮我换一下。这次务必要晒干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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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我去瑟芮狄丝的房间收拾托盘时,她已经下床了。她两颊通红,整个人裹着拼被,蜷缩在窗前。我进门时她对我露出微笑,眼神却显得有些失焦。「你回来啦,」她说:「动作真快,进行得如何?」

  「什么?」我刚刚在换德哈维兰的床单。

  「我说的当然是装帧,」她说:「我希望你送她回家时有稍微留意自己的言行。要是提起对方被装帧过的事,有时他们听得见你,即使他们的状态是……但只有装帧第一年脑袋还在调适才会这样。这种时候其实很危险,所以你还是小心为妙……你父亲向来无法解释,为什么无论再小心都还是会透露……可是我在想……他们内心深处多少还是有察觉自己缺了什么吧,所以你得格外当心啊。」她焦躁地咀嚼着空气,彷佛有颗牙松脱。「有时我觉得你太早起步,都还没准备就绪,我就让你上场装帧。」

  我放下手中的托盘,动作尽可能轻巧,但瓷杯还是震了下,发出碰撞声。「瑟芮狄丝?是我,艾墨特啊。」

  「艾墨特?」她眨眼:「艾墨特。是啊,是你,对不起,我一时以为……」

  「我可以……」我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可以帮你送点什么过来吗?你还要喝茶吗?」

  「不用了。」她抖缩着把棉被拉上肩膀,嘴里喃喃自语。可是当她抬起脸,眼神已变得明亮锐利。「请原谅我。等你变得跟我一样老,有时会感觉……迷迷糊糊。」

  「没关系。」我愣愣地礼貌回应道,彷佛她刚才打翻了什么似的。「我是不是应该……?」

  「不,坐下吧。」语毕,她却许久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云影飞掠过沼泽和道路,速度快得犹如船舰。

  我清了清喉咙。「瑟芮狄丝……刚刚你以为我是谁?」

  「他以为我是故意不让你学的。」她说。从她酸溜溜的语气,我听得出她指的是德哈维兰。「他认为我是个思想迂腐的傻瓜、顽固的老古板,嘲笑我总把这项技艺视为神圣使命。对他来说,从事这一行全是为了权力和金钱。他丝毫没有……敬畏之心。对,我很清楚。」虽然我一句话都没说,她还是在最后追加了这么一句。「我太清楚有很多人仍以为我们是巫师,人们只要讲到装帧师就会往肩头后方吐口水9,当然前提是他们还肯谈论我们。像你父母这样的人——哦,你爷爷是圣战士,对吧?至少你父亲还有点良心,知道要为此感到惭愧……但圣战士只是单纯的无知之辈。然而这家伙做事的方式……」

  「你是说德哈维兰?」

  她冷哼了一声。「多么可笑的名字……喔,这一切都大错特错。装帧所里全是不懂自己在做什么的男人,他们把书当作商品交易……可是我们制作书籍,做出精致美丽的书,全是出于爱。」她转过脸来看着我,我没见过她脸上出现这么坚定的表情。「是爱,你懂吗?」

  我其实不是很懂,但还是不得不点头。

  「开始装帧后,装帧师和装帧对象会在某个时刻合而为一。你要坐下来静候良机,等待周遭渐渐变得安静。他们会很害怕,他们总是很害怕……这时全要靠你去聆听、去等待,接着神秘的事情就发生了。你的心会为了他们敞开,他们也会放手,而这就是回忆涌出的时刻,我们称之为吻。」

  我移开视线。除了家人,我从没吻过任何人。

  「你会变成你装帧的每一个对象,艾墨特……在那一瞬间,你会变成他们。如果你打算为了图利而出卖他们,怎么装帧得下手?」

  我的双脚突然开始抽筋。我交替移动着两脚,试着舒缓疼痛,然后起身走向壁炉,最后又走回椅子旁。瑟芮狄丝的目光跟着我移动。一朵云随风飘过,遮蔽了阳光,让她脸上的皱纹变得模糊,也让她的轮廓看起来更柔和。「我不希望你变成像他那样的装帧师,艾墨特。」

  「我宁愿自刎也不要变成那样——」

  她的笑声听起来既费力又沙哑。「你现在当然是这么说,我希望你是真的不会变成那样。」她紧紧揽着拼被,拼被在肩膀周围拱起,看起来彷佛也是身体的一部分。

  空气中一片静默。我在靴子里的脚趾不安分地弯起,这时一股寒意突然袭来。「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你刚问我要不要喝茶,我现在想来一点,麻烦你了。」她说:「我感觉好一点了。」

  「好。」我穿过房间,笨手笨脚地拉开门。门险些就撞上墙面。

  德哈维兰往后退了一步。看来他已经在门外站了好一阵子。「我得和瑟芮狄丝说句话,」他说:「别挡路。」

  我退到一旁。从他微微偏着的头,可以看出他刚才在偷听我们的对话。至少我是这么希望的,而且最好有听清楚我说的每一句话。

  「还有收回你脸上那傲慢的笑容,」他又说道:「你要是我的学徒,看我还不修理你。」

  「我不是你的学徒。」

  他挤过我身边。「可能快了。」语毕,他甩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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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我发现自己在月色笼罩之中走下楼梯。月光十分明亮,无须点烛就能看清前方。有些奇怪的是,月光似乎紧跟着我,而我每踏出一步,月光便悄声低语,发出像蜘蛛网被撕破般的声音。但我正在寻找某样东西,其余的事情都无关紧要。

  我觉得好冷。低下头,我看见自己正打着赤脚,月光则随着我前进,不时闪烁、起伏。我正在做梦。但这个发现并没有使我苏醒,反而像是轻轻托起我,带着我继续前行。现在我抵达了工作坊,微弱光晕照耀着工作坊内的一切。我的上衣轻轻刷过工作台,擦出了一道黑痕,散发微光的尘埃则沾附上衣料。我在寻找什么?

  我走向面前那道通往地窖的门。伸手拉门,门却在我的轻触下消散,我便穿门而过。然而出现在门后的却是另一间房,那间有着一张木桌和两张椅子的小房间,而时间也已不再是黑夜。有个年轻男子正背对我坐着,是路西安.达内。

  他回过头,似乎是想看着我。但就在那时,眼前的一切突然放慢动作,我还来不及看清他的脸,梦境就在我脚下崩塌瓦解。我双脚悬空,在黑暗中不停坠落,最后猛然惊醒。我的心脏怦怦狂跳,四肢紧绷,久久难以动弹。等到双臂总算听我使唤,我便坐起身,擦掉脸上的汗水。又是恶梦,但似乎有什么不太一样。尽管恐惧仍在,最强烈的感受却是迫切的渴望,彷佛下一秒就能找到自己不停寻觅的东西。

  我以为现在是半夜,却听见钟声敲了七下,这才发现自己睡过头。该去生火、帮瑟芮狄丝煮茶了。于是我赶紧溜下沙发,像披着斗篷那样裹着毛毯,走进门厅。我尽可能站近火炉并待了许久,直到全身都洋溢着温暖。

  「我想要来点茶,麻烦了。」

  我旋过脚跟。德哈维兰往一张椅子坐下,两根手指搓揉着眉心,彷佛正努力搓掉一道污痕。他身上穿着镶银边的淡蓝色晨衣,但晨衣下却已着装完毕,穿着昨天那件背心和领巾。他的眼睛底下挂着深紫色黑眼圈。

  至少他有说「麻烦了」。我并没有搭理他,但是手还是动了起来,将一匙满满的茶叶倒进茶壶。茶罐已经很老旧,绿金色的图案上爬满了斑驳铁锈,我打开罐子时掉落的彩漆还沾上我的手指。

  他打了个呵欠。「邮差多久来一次?每周一次吗?」

  「对。」

  「那就是今天了。」

  「大概吧。」水一沸腾,我马上倒入茶壶,蒸气一股脑儿扑上我的脸,热度让我的双颊灼痛。

  「很好。」他取出手表并转动发条,金属齿轮刮磨的声音让我的后排牙齿一阵发麻。虽然茶还没泡好,我还是往德哈维兰纤薄的瓷杯里倒了茶。看见茶色并不比小便深,他不禁蹙眉,却没多说一句,举起杯子啜了一口,然后精准地往碟子中央放下茶杯,清晰的咯哒声随之响起。

  我取出托盘,放上茶杯。不是蓝白色的瓷杯,而是瑟芮狄丝和我专用的陶杯。现在没必要拿出面包和奶油,等到托勒来了,我会请他送一些凝乳酶来,到时再帮瑟芮狄丝制作容易入口的凝乳甜点。我从罐子里取出几块苹果干,并在杯中倒入一匙蜂蜜。我迫不及待想离开德哈维兰身边,举起托盘时不慎洒出少许茶汤。

  我经过他身边时,他抬眼看我。「你这是要去哪里?」

  「帮瑟芮狄丝送早餐。」

  「噢。」他的目光闪烁,彷佛我身后有什么引起他的注意,然而当他再次看向我时,眼神却十分平静,褐色虹膜浅淡一如那杯淡茶。我看见他的胡子一角翘起,一股刺痒的冲动油然而生,让我恨不得伸手扯下他的胡子。

  「不需要了,」他说:「她昨晚恐怕已经过世。」

  6. 伪装订绳线(false raised band)是用裁成细条的纸板,模仿早期缝制内页的装订绳线(raised band)线绳突起的书背装饰。

  7. 几尼(guinea),英国旧时金币,约与今日一.○五英镑等值。

  8. 赫威赛(Hwicce)王国,为一古英格兰部落国家,存续期间约为公元六至九世纪。

  9. 一种消灾祈福的习俗。在欧洲部分地区,人们相信分别有天使与恶魔跟随在双肩之后,而向左肩后的恶魔吐口水可免除灾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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