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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李奥

  李奥往座位后方一靠,深深叹了口气。火车包厢里只有他一人,他喉头吸满蒸汽和金属发烫的气味。站务人员吹响口哨,火车哐啷发动,逐渐加速。这下他觉得自己重回二十岁:熟悉的自由感,些微的罪恶感,他会在火车上一路坐到终点站,坐得全身发痛,然后再跌跌撞撞走出车厢,钻进热闹的巷弄,钻进温柔乡中……然而他现在知道,从前也知道,他永远不会放纵自己。他服膺于蒙特维尔而改变了自己。所以火车吐着烟前往首都时,他不会驻足观看。李奥把腿伸长跨在对座上,两脚上下交迭。他点了一根烟,将烟雾吐向天花板。母亲很讨厌他这副德性。刚回家那几天,她进到他房里就会皱起脸娇弱地咳嗽,还会拨开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灰蓝色烟雾,好像烟雾浓得让她找不着儿子。最后他终于让步,改为趴在窗口或站在阳台上抽烟。他看着室外了无生气的花床,感受如旧衣般的冬日气息弥漫。看着这种景象抽烟一点乐趣都没有,或许这就是母亲的目的,她在扫兴这方面很有天分。以料理来说,不管厨子放了多少调味料,由她端上桌便会失去滋味。她倒出来的鸡尾酒喝起来都像水。她送的礼物总是让人看了难过。新年时他撕开有银色斑点的礼物包装纸,里面是一条垂皱的领带,颜色看起来像发霉。

  或许难相处的人不是母亲,而是他。他快要四十岁了 ── 喔,是超过三十岁才对,总之他无法忍受自己又被当做孩子照顾,那感觉就像是身上缠满湿掉的沉重羊毛。每个下午都沉闷无风,他在房里看书,就着卓莱登给的申论题随手写点笔记。到了晚上他只得和母亲独处,而要是帮她招待客人气氛就更差了。有时是漂亮但无脑、穿着高领上衣的表姊来访,她总是一脸诚恳地问笨问题。还有一个不知确切年龄的老处女以母亲的陪伴者自居,这位女性给人一种老是穿着破烂开襟羊毛衫的错觉,虽然她根本不做这种打扮。来访的还有刻意挺起胸膛的地方小官,母亲总是天真地以为李奥从前当文化部部长时都跟这类人来往……母亲把儿子当作视察的高官来招待,李奥至少也该感动三分,但她这样做却让他想起以前放假从学校回家的日子。那时父亲会拿他炫耀、跟朋友说嘴。嘿,这是我儿子,他的成就是我的功劳。李奥也会做点表面功夫,拿出健谈且极富魅力的一面,偶尔自贬,试图冲淡父亲对他充满温情的憎恨。虽然现在父亲已经过世,他却戴着同样的面具。不知道如今这样客套是要减轻谁的愤慨,或许是他自己的。

  然而,在城里度过的夜晚感觉却更加糟糕。某天晚上,他前往冬宫出席一场盛大晚宴,一跨过门坎就得想办法稳住脚步,以免自己转身离开。晚宴上的扰攘和灯光让他觉得自己像在发烧。他将衣帽间寄存票据塞进口袋、走向大舞厅,顺手身旁的服务生托盘上抢过两杯香槟,一口气干掉第一杯,又在服务生离开前把酒杯放回托盘上。他强迫自己一边啜饮第二杯香槟,一边在小团体之间游走,听别人说话,看到旧识便点头微笑,看到商务人士、党内人士就停留几分钟,客套几句再走。李奥不认为可以在这里见到长官或老爷子,视线却时不时扫过人群寻找艾米尔的踪影。没见到艾米尔,他无法确定自己的心情是高兴还是失望。

  经过一阵混乱,他总算抽身离开一群实业家身边,躲进一间铺着地毯的安静凹室里。他将一侧窗帘拉起,摸索着窗钩急着开窗透透气。这时身后有人喊他:「李奥,好久不见!」

  他转身,眼前的人是打过几次照面的佩吉特,不过她的名字是莎拉,还是萨拉?还好她从来没在文化部工作过,她是长官的下属,还是说她最近调到了司法部?她穿着男士的礼服,戴着单片眼镜,一头短发往后梳。「老兄,最近过得还好吗?」萨拉往他肩上一拍。「至少你看起来挺适应修道院般的校园生活。」

  「谢谢,你看起来气色不错。」

  她干笑了下。「没看到你女友感觉真奇怪。啊,她已经不是你女友了对不对?算了,你知道我在说谁。她不在这里,以前她真的是万人迷……你应该没听说什么吧?」

  李奥摇头,克丽赛丝不但认识萨拉,而且对她毫无好感可言。他还记得,她提起萨拉时的轻蔑口吻:「那家伙宁可当个假男人,也不愿意替女人说话。」随后她不忘补充道:「而且她那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发型。」

  「这样正好,保持距离。」

  「什么?」

  「喔,你没听说吗?」萨拉弹开烟盒,先请李奥拿一根烟,接着自己也拿了一根。「她突然离开马可.波以耳,行李都打包好了,但她消失应该不是因为遭到杀害。她也没有回去你的公寓,可是人就是不见了。」她替两人点烟的方式很急躁,激起的火苗吸引了李奥的注意力,同时他一点也不意外地察觉到,原来党一直派人监视他的公寓。

  他没有搭理萨拉,反正克丽赛丝只是找到更好的新对象罢了。

  「她听到《纯净法案》上路的风声了吧。现在看来,你离开她倒是你运气好。去年大家还在说你们要订婚……你知道她在管理局名单上吗?」

  「她不在。」

  「天啊,她在!你怎么没猜到?她的名字听起来像克丽丝蒂娜1。」

  李奥站起身。「别开玩笑了,她叫做克丽赛丝,不是克丽丝蒂娜,是你们把名字搞错了。」他步离凹室。老天啊,为什么这些人这么愚昧?听到克里、克丽开头的名字就觉得那一定和基督徒有关。

  他忽然想起克丽赛丝的声音,想起她岔着嗓子吼他。「耶稣基督啊,李奥。」他劝她不要这样说,不知道劝了几百遍。因为搞不好会有人觉得……这种说法实在太危险……

  会不会克丽丝蒂娜才是她的本名?好吧,或许她曾经受洗,或许李奥不知道她真的在名单上,然后现在她人消失了。

  舞厅门边的吵闹声传了过来,突然之间一切的一切都令他感到恶心:人们张开的嘴,人们流汗的脸,以为自己很重要的笑声。

  李奥离开晚宴会场。外面下着雨,但他没把外套穿上。冰冷的雨水从背后滑过,浸湿了衬衫,似乎也能冲走党的气味,而他只觉得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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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早上,李奥去找达特勒和皮瑞尼。达特勒像狐步舞明星般滑顺地接替了李奥的位置。李奥回到从前的办公室但没有待太久,那里公务繁忙,他看了直打颤,而每次秘书露出笑脸并给出明快又客套的响应时,他都觉得好像有砂纸刮过皮肤。他迅速离开,上楼来到皮瑞尼的阴暗阁楼。李奥绕过地上一堆堆纸箱,走到煤气暖炉前,那里摆了两张椅子,连椅面上也堆着文件和档案。皮瑞尼在小厨房里,手上端着托盘,用肩膀撞开厨房门走出来。他发现了李奥在看什么,于是说道:「随便移到哪里去都可以,真的。我已经好几个月没看到我的秘书了,她应该死了吧。」皮瑞尼把托盘放下,开始倒咖啡。「温泉区的那些老长官状况如何?你有想办法传授他们一点智慧吗?」

  「那几晚的无聊程度在我人生中名列前茅,感谢你为我安排这场活动。」

  皮瑞尼露出浅浅的微笑。「孩子呀,这就是政治。那些人之中有一位是我上司的丈人,喔,还是我丈人的上司?总之呢,去一下也不碍事。」他端给李奥一杯咖啡。这是货真价实的咖啡,不是蒙特维尔教授喝的那种有草味的掺水咖啡。咖啡的焦苦席卷了他的味蕾,那滋味是如此的熟悉、真实,而且令人失望。之前他在学校一直渴望的还有马丁尼、外国小说、全新床单、烟雾缭绕的爵士酒吧,还有吃布里欧面包当早餐,以及享受性爱。这些让人怀念的事物有好几项他还没机会重新接触,然而会不会全都跟咖啡一样,令人期望也失望呢?

  「对了,」尽管心知自己骗不过皮瑞尼,他还是故作轻松地问道:「你没有听过克丽赛丝的消息吧?她是我的情人,旧情人。最近都没人看到她。司法部一个坏心眼的老男人婆跟我说,克丽赛丝在名单上。」

  皮瑞尼拿了一盒熔岩巧克力过来。「你是说那个金发美女吗?嗯,我应该没看到她。最近很多人都躲起来了。」

  「这样啊。」李奥摆手婉拒了巧克力。「但我想确定,她真的在名单上吗?」

  「以前你不是可以自己看吗?你看过她的身分证明文件吗?」

  「她才不会去签呢,她又不笨。」

  皮瑞尼挑眉。「那倒不一定,如果她受洗留下纪录,或者最近几年更新了护照……拜托,李奥,你也知道这些事情是怎么运作的。要逃也难,你想想政府撒了多少钱下去。」皮瑞尼叹了口气,从盒里拿出一颗巧克力放进口中,一脸若有所思地咀嚼。「要是从前老爷子没去念天主教学校,现在国家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李奥耸肩,应该不会有什么差别吧。就算老爷子真的没待过天主教学校,管理局还是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文化完整性法案》依然会通过,之后还是会推出愈来愈多的《纯净法案》。「你可以帮我多注意吗?要是她遇到困难……」

  皮瑞尼吞下巧克力,轻轻擦拭嘴边。「话还是少说为妙。」

  「要是她被逮捕……」

  「别说了。」皮瑞尼摇头。「我说真的。」

  「我好担心。」

  「你帮不上忙,谁来都一样。如果她躲起来了,现在最好别让人想起她。如果她被逮捕了,你还是帮不上忙,相信我。」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李奥。

  「好吧,那我去问艾米尔.法隆。」

  「别傻了,臭小子。没错,我知道你们一直在通信,你就继续好好做事吧,或许还能捞到一点什么。听说你想要慢慢爬回来,老爷子的态度似乎也软化了,这是好事。但是你要停止捣乱,事情才会顺利。李奥,你还没学到教训吗?该长大了吧。」皮瑞尼坐了下来,整个人往后靠,压得椅背吱嘎作响。「你现在得到了第二次机会,多数人连这也不敢奢望。你再搞砸,就赶快去帮自己买个高额理赔的保险吧。」

  李奥将咖啡杯放在一旁的桌上,现在这房间感觉好小、好潮湿,闻起来油烟味也很重。他还能闻到皮瑞尼档案夹中的信纸气味,闻到压花般扁平的恳求,闻到委靡的希望。「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真怀念以前,那时候我给的建议你还听得进去。」

  李奥站起身。「得走了。」

  皮瑞尼抓抓头,一些头皮屑掉到他肩膀上。「李奥……」

  「我知道,我懂,我现在只是要去赶火车。」他想要离开,却不由得在门边逗留。「这个地方真的很扭曲,真不知道你怎么待得住,很高兴我还能够回蒙特维尔远离是非。」

  「那里真是个学术圣殿,对吗?」皮瑞尼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怪异。

  「怎么了吗?」

  「没什么,不过你还是别太指望它了。」

  李奥瞪着皮瑞尼,只见对方站起来收拾咖啡杯,随后头也不抬消失在小厨房里,半句话也没说。

  李奥也离开了。他走下楼梯,沿着奶油色与褐色相间的走廊移动,接着经过成排的毛玻璃窗、穿过打字员办公区,走到外面的街头上。雨已经停了,湿冷的空气让他想咳嗽。李奥手上提着行李箱,刚才皮瑞尼看到还觉得很好笑,好像李奥要搬进来跟他住似的。他带着行李前往火车站,十分庆幸自己不用折返回饭店。

  克丽赛丝应该正安全地躲在某个地方吧,一定是这样。她可是克丽赛丝,又聪明又漂亮,就算是石头,到了她手里也能拧出黄金。不用担心她,他不担心她。有那么一秒钟,李奥幻想克丽赛丝在街头晃荡,手里提着行李箱,拉低帽沿遮住自己的脸。不,她一定已经搭船去了美国或爱尔兰,或者已经置身在意大利某座城市里,而且毫无疑问地还穿戴着毛皮大衣和钻石首饰,因为她总是喜欢炫富。

  尽管如此,他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无助。恐惧和罪恶感让他的胃变得沉甸甸,辜负对方的感觉也将他拉得往下沉。原来克丽赛丝不但需要他的钱,也需要他的保护,而他却没有意识到这点。他坐在候车室旁的酒吧里,点了一杯威士忌。其实时间还早,但是他不想思考了。他以为喝酒能让自己忘记克丽赛丝的事,最后反倒愣愣望着车站大厅,回想起自从搬来城市后这里变了多少。在搬来之前,他和父亲曾来这里观光过几次。后来他一个人在这里生活,准备迎接新生活的挑战。当时他手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党中央办公室的地址、新房东盖了章的收据(第一次租屋是住在女帽店的楼上),还有一只装满新衣服的小手提箱(在父亲的裁缝师建议之下买了「适合政治家的衣服」,结果后来发现完全不行)。初来城市的他心里一沉,看着那贫穷与尘埃,纸糊的窗扉和布满条条水渍的玻璃天花板,还有生锈的金属、路上的乞丐,以及隐隐散发臭气的排水管。他的决心从此更加坚定,誓言要成为推动改革的一道助力。

  他也达成心愿了,对吧?他曾经是党的一部分。在那段意气风发的日子里,老爷子带着他们在街上游行,头发花白的老兵总是用狐疑的眼神打量他们。那时候赈济处乱成一团,站满被劝来帮忙的修女和充满理想的年轻女孩,而这些女孩从没看过蟑螂或从天而降的老鼠。当时他们常常在大街上跟共产党的人打起来,最后总是所有人聚在常去的酒吧洗手间里擦洗伤口,而所谓的「党服」只不过是绿色臂章。党发行的廉价小册子油墨会沾在手上,上头写着「繁荣愿景」之类模棱两可的口号。那时候清除基督徒只是老爷子个人的小问题,谁也不会放在心上。当他们的游行队伍经过时,总能看见人们的眼神亮起来。那段日子让李奥觉得自己真正活着,或许打架时有点太投入了,而追求赈济处那些好人家的小姐时也太过积极,甩掉她们的时候则未免过于心安。不过这都无所谓,反正他这个人很好用,他写的宣传文渲染力比谁都强;他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拉拢工业家和赞助商,因为他们就和他父亲一个模样;开会时他也能完美掌握演说语调的细微变化与肢体语言,无愧于过去表演艺术教授的指导。就算他说的不是真话他也不在乎,因为他相信这是为了更远大的利益。后来党赢得选举,掌握了全世界。不论党取得任何进展,都得算上他一份功劳。

  此后城里有了整洁的车站、闪亮的瓷砖,他也能够一路走到12号月台,沿途不踩上任何散发异味的东西……垃圾桶彷佛融入了建筑之中,上头镶着闪闪发亮的黄金纹饰。最让他兴奋的是人们也改变了 ── 并不是说人们的长相突然变得好看了,至少大部分的人是如此。以前要是别人靠得太近,克丽赛丝便会将自己埋进毛皮大衣里皱起鼻子,以免闻到他们身上的味道。现在路上的行人看起来比十年前富裕多了。大家都穿戴着外套、帽子和手套,移动时更有目的,用力咳嗽后往铁轨吐黑痰的人愈来愈少,软骨病的孩子也不多见。不会有卖雪茄的小贩扯你袖子,也不会有吉普赛孩子用邪眼迷信逼你买护身符。路上的乞丐全都消失了。这样很棒,不是吗?再也不用挥手把人们赶走,也不会因为看见皮肤发蓝的手从脏兮兮破布堆中伸出而吓到。人们改变了,这的确值得骄傲。

  可是传言说的却不是这样……他隐约听见什么声响。李奥低头往下看,发现自己不自觉用大拇指指甲敲击着厚重的玻璃。乞丐都上哪儿去了?今天早上去达特勒的办公室,他看到秘书的打字机旁边放了一本小册子,上头写着:乞丐绝迹!流浪汉消失!走路终于可以放心。下方则展示出许多漂亮的数据,例如就业率、通膨终结、住房计划等等。好像每一个街友都脱离了咳血的绝望状态、找到新工作也搬进新家了,而且房子的采光都很明亮,油漆才刚漆好,橱柜也装得满满的。

  手册上没提到开着卡车的秘密警察,也没提到身体发臭的老人和染上肺结核的久咳娼妓遭人赶上卡车之后会被载去哪里。或许那些人都被缓慢移动的车辆运送到了偏僻海滨,一路上挥着软弱无力的拳头使劲敲击金属侧板,也或许这一切都只是李奥的想象吧。即使听见传闻,内容也往往十分模糊。如今街道上再也不会见到穿着破烂的人,改变之迅速就如同需要专业训练的职业再也不会录用基督徒。路上的垃圾都被运去了哪里,没有人会追究……

  克丽赛丝会怎么样呢?如果她被逮捕了,也会坐上那种卡车吗?

  尽管距离发车还有二十分钟,李奥还是站起身,快步走进列车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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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度回到闹区,他没有去经常光顾的俱乐部,也没有出现在党内人士聚集的老地方。没有去文化部,也没有去找皮瑞尼。他去买了一盒糖渍栗子。

  这盒糖渍栗子现在放在他的行李箱里,外头裹着宝蓝与金黄相间的包装纸。火车开过铁轨交会处时,他可以想象那盒点心碰撞到他的鞋子,还有其他东西……天啊,还好现在车厢里只有他一人,因为他肯定无法控制自己作怪的表情。回想起那天下午,他走上了安德拉之家的螺旋梯,侧头看着冬日阳光从新艺术2风格的穹顶一束束斜照进来,觉得自己来到这个地方真是疯了。身侧明明已经夹着一盒糖渍栗子,没什么要买的了,他根本毫无理由来到百货公司的女用品区,置身于一柜又一柜的香水间,望着迷你宝塔造型的象牙白与淡绿色瓶身,被茉莉花与冷霜的气味包围。以前他曾和克丽赛丝来过这里,那时他跟在她后头,无聊得快要抓狂,但是这一回他的感受却完全不同。他就像个闯进阴性世界的观光客,对着丝绸、指甲油、丝袜和蕾丝等零碎小物惊叹。才踏进这里几分钟,他觉得自己已经换了一个性别,狂热地栽进款式与颜色间的抉择,认真研究干燥玫瑰色与尼罗绿之间谁优谁劣 。多年前卡费克曾经和他展开一场激辩,争执蒙特维尔是否应该招收女学生。卡费克激动到语无伦次,坚称既然都有女医师和女律师了,拒收女学生等同歧视。李奥还记得他用了个老掉牙的理由反驳,说道既然圣之嬉是祭礼的一种,让女性来进行等同于让女人担任最高祭司,因此讨论这种问题简直无聊,谁都知道规则不可能改变,未来二十年、五十年都会维持现状。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李奥叹气说道:「好啊,你告诉我哪个女人会展演圣之嬉?」卡费克对他大翻白眼。「女人不会,是因为她们不能入学!如果我妹也在这里,她用一根手指就能解决你。」或许某方面来说卡费克说得有道理,然而现在看到女人在这里购买手帕、蜜蜡玫瑰和金质折迭圆镜,李奥更加确信自己的看法是正确的。他才不会让任何一个女人靠近蒙特维尔,更何况她们多半也不想进学校。不过现任游戏师是特例 ── 想到这里李奥笑了出来,卡费克对于妹妹的评价说得没错。但是卓莱登这种人太罕见,她来当教授并不算打破规定。到底是德库西家出身,或许这一点胜过了她女人的身分。

  他在香氛区停下脚步。那里站了一个有着黄铜发色、烫了马赛尔波浪卷发的女孩,长得有点像克丽赛丝,但没有那么漂亮。那女孩羞涩地抬头看他一眼,问道:「需要帮忙吗?」然后……

  啊,他是被鬼遮了眼吗?他露出干笑摇头离开,好像有谁正在观察他似的。这是他在文化部学来的招数之一:故作潇洒以化解尴尬。但在这里不需要这么做,他不必请求任何人的原谅,也无须施展魅力或引开谁的注意力。裹着蓝金相间包装纸的第二个礼物塞在行李箱的角落,外面还包着一双袜子。只有李奥才知道袜子里包的是什么,也只有他自己无法受到欺骗。真是愚蠢。如果他脑袋还清醒的话,火车行驶在河谷畔或者横越铁桥时,他就该探出窗外,把这第二份礼物丢进深不见底的地方。

  不过,他也可以一直不拆开并藏起它,如此一来,除了他自己以外,就不会有任何人嘲笑他的愚蠢举动了。

  窗外的风景往后移动。眼前的田野和磨坊令人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全都是只从火车上眺望过的景色。他像这样搭着火车来回几次了?六次,不,七次吧。过去的他有时候还颇享受抵达学校前的悬浮感,喜欢那种身在途中、一切待定的感觉。到了第三年,他只觉得麻木、不想说话 ,像是即将步上绞刑架的人。至于现在……

  现在,他发现自己是快乐的。

  这感觉像是到了母亲住处的那一天,他第一次从全身镜看见自己的时候。在镜前,他抬起脚想跨出半步,更准确地说是往后退,好看清楚全身。看到自己瘦了那么多,他真的吓到了,身上的衣服当然变得松垮,但下巴线条也变得明显,胸口到腰际间则变得扁平,让他又惊又喜。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有那么多可以失去。快乐的感觉也同样令他错愕,那对他而言是如此陌生且令人错乱。他不懂自己为什么感到高兴。难道是因为逃离母亲的身边而松了口气?不用再吃气氛紧张的晚餐,不用吞下肥厚的灰色肉片和无味到令人绝望的鸡尾酒。或者是由其他的事物所引起?是平静和牺牲所带来的喜悦吧。是因为他回到学术殿堂,告别政坛和《纯净法案》,告别自身的罪恶感。是因为他从俗世与肉体的诱惑中获得令人振奋的解放。

  他会感到快乐,和他行李箱中的礼物一点关系也没有。一点也没有。

  1Christina,女性名,涵义为「基督徒」、「追随基督之人」、「受膏者」。

  2Art Nouveau,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的艺术运动,意图打破传统美术与生活应用的分野,对大众文化具有深远影响。作品常以大自然为灵感,呈现出具韵律感的流动线条。代表人物如慕夏(Alphonse Mucha)、高第(Antoni Gaudi)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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