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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斯伯特的洞穴

卡斯伯特趴在地上,朝着自己的洞穴爬去,在潮湿的土壤上拖拽着腹部。还有一两英尺就到了。去年夏天的榛子如今已经变得又松又软,如同腐烂的渺小卷心菜,在他肥大的肚子下面滚动。他把头塞进了狭小的洞穴中——这里是干的,是他在一片植被中选出来的。多年露宿街头的经历赋予了他敏锐的洞察力,让他得以在大都市中寻找容身之地。这座城市的维多利亚风格砖式建筑中拥有无数个角落、悬挂的凸缘和凹洞,但全都被其他露宿街头的人占用或是尿过。要想在伦敦找个既安静、安全又自由的地方睡觉,你就必须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终于,他的头顶破了嫩枝编织成的最后一张网,他得以钻进自己的洞穴之中。这是一个完美却凌乱的圆形小窝,安静得像颗鸡蛋。他四肢着地,向前爬去,疲倦地瘫倒在了地上。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又老又胖,做不来这些事情了。
洞穴本身就像是一场动物学展览——是一个无家可归的英格兰都市智人在公园用地上的巢穴,充满了不雅和重商主义的氛围。软饮的瓶子、弗洛特球形酒瓶、被扯开的银色呼啦圈、“金色奇迹”薯片和海藻片的包装袋,这些长期暴露在空气中的物体残骸缠在灌木的枝杈上。光亮的深色菜园蜗牛紧紧依附着覆盖着大片树叶的洞壁。和去年秋天就积攒在地上的腐叶一样,它们也是硫黄似的黄棕色。卡斯伯特近来偶尔留宿的地方就是用树叶搭出来的小凹槽和堤防构成的,看上去就像是某种单人版的铁器时代山丘堡垒。
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一缕缕思绪在他的脑海中被一圈圈地解开——剪线钳上的蓝色泡沫把手……这个泡沫是种新玩意儿,不是吗?这是一点。我的裤子太紧了,这是另一点。他试着把这些思绪一缕缕拆分开来,可它们却在他追上来时进一步消失在了混沌之中,直到变成一抹混乱的细腻水雾。
坐起身,他发疯似的从洞穴的泥土中挖出了一瓶两升的陈年弗洛特,巨大的圆形酒瓶上还贴着深色的羽毛形标签。他把它藏在了一件被撕成了碎片的圆领衬衫下面,那是他从一个没人的垃圾堆里翻出来的。这一生中,他做过最困难的事情之一就是将这瓶剩酒丢在这里。他打开了瓶盖。尽管曾竭尽全力戒酒,在面对球形酒瓶时,卡斯伯特还是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抵抗力。他将巨大的瓶子举高,用力地吞了几口,然后再次重复这个动作。举起酒瓶,他又喝了一口。
“谢谢你,该死的上帝。”他用沙哑的嗓音说道。把酒咽下去时,他感到一阵疼痛,就像是嗓子里长了某种东西。可他照镜子时看到的只有自己的舌头,还有昔日流浪街头时受伤后留下的微微凹陷的右脸颊(就在几年前,女人们还会赞美他高高的颧骨。那是他和失踪的哥哥德莱斯坦共有的特征)。
老头感觉自己的身体稍微平静了一些,心跳也放缓了。鉴于他的心脏和肝脏已经十分虚弱,不必喝多少弗洛特就能奏效。
据他所知,还有不少别的事情值得他喝上几杯,不是吗?即便是按照卡斯伯特如此宽泛的标准,这个星期也够奇怪的(他所知的新闻大多是从别人口中听到的,也有从快餐包装上耸人听闻的报道得来的,还有从卡姆登镇四处吵闹的公共荧屏上得来的。他只能使用维基精神网络带广告的基本免费视频信息服务,允许接收信息,在传送信息方面却十分有限)。
首先,洛杉矶方面,历史最悠久、最臭名昭著的狂热组织之一——天堂之门,有近六万名成员自杀,近一百万只动物被毒杀,这一事件被称为史上最大规模的自杀与虐杀动物行为。在英国、德国和日本,该教成员也爆发了大规模的自杀与牲祭行为。随着灵魂从所谓的“媒介物”中得到“解放”,组织成员想要穿越到外太空,到所有人都在谈论的彗星上见见神明——他们坚信就居住在那里。根据组织的信条,他们所谓的“牲祭”动物,可以作为有利的灵魂穿越手段。荧屏上全都是这些内容。老九哈利很早以前就将“自杀”重新判定为犯法行为,以此作为对抗组织的一种心理策略。近来,红色警卫队还展开了针对疑似组织成员窝点的新一轮围捕,不过他们对自己用神经波长矛戳中的究竟是什么人并不是特别关心。
有关自杀性狂热组织的消息总会让卡斯伯特深感困扰的同时,又令他着迷。出于某些纷繁复杂的原因,他非常赞同老九哈利恶毒的反狂热组织宣传。狂热组织的一切都令他鄙夷。他们显然很喜欢观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一档过时节目:《星际迷航:下一代》。这一事实对他来说简直毁掉了这个节目。他们一直声称自己正在“低级的”动物王国和被他们叫作“人类以上的进化王国层面”之间“迁移”。某天,在伦敦两大主要场所中修建的某台巨大的神秘机器将会苏醒过来。除了那些自杀者之外,这台被称为“大门”的机器将开始吸入和溶解地球上所有的动物灵魂。这令卡斯伯特感到恐惧。
在这份厌恶之情的背后,还有深深的恐惧。他害怕自己某天也会被感染,正如地球上其他那上百万人一样,渴望自我毁灭,想要通过毒药尽可能多地“消灭更低级的”动物。他是不会认可这种事情的。他已经把自己的心都掏给他们了。要是他死了,奇技怎么办?德莱斯坦呢?英格兰呢?
他用双手四处拍了拍那些碎片,摸索到了自己正在寻找的东西。他提起被撕碎的一只衬衫袖子,找到了那把二十二英寸的重型剪线钳。第一次发现这把剪线钳时——它是减价的退货商品——他正在B&Q自助商店里躲雨,他当天就乞讨来足够的钱买下它。他把小拇指戳进坚硬的刀片之间。那里隐藏着一个生硬的绿色塑料外壳,轮廓看上去像是爬虫类动物的下巴。
他的耳边响起了一台扩音器发出的刺耳声音,他把头转向了公园。红色警卫队的一支巡逻队正在靠近。他们走在外面的步行大道上,让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离开摄政公园。他们每晚都会这样做,卡斯伯特却将此忘得一干二净。他愣住了,试着不去呼吸。身处洞穴中的他伪装得很好,但若是一名警卫队队员或是他斗篷上那一排三眼紧盯着这个方向看,抑或是用上红外线过滤器,他就有可能落网。
“看这里!贫民还有五分钟时间可以离开。如果五分钟后还不离开,在公园里被找到的贫民将被转交给平等镇定机构。”卡斯伯特的手因为恐惧颤抖起来。终于,透过灌木丛,他能够看到他们红金相间的斗篷了,他立即屏住了呼吸。
共有两个警卫队队员——离得很近。他们在说笑,心不在焉。
“我告诉你,真他妈漂亮。”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真的,特别可爱。”
又过了令人焦虑的几分钟时间,他们迈着缓慢的步子离开了。卡斯伯特感觉自己都能释然地哭出声来。剪线钳的把手上满是汗水,滑溜溜的。
这把剪线钳实际上就是个怪兽——又大又难看,有力得令人恐惧。他开始想象人数日渐减少的伦敦中产阶级通常使用的小工具——面部调整磁盘、能量背包、黄蜂牌手持单脚滑行车、球形雨衣手杖,如何被剪线钳切开,像切可丽饼一样。
在他看来,这把剪线钳是靠惊人的勤奋努力得到的,来自一个正日渐衰退的世界,其间充斥着巨大的冒烟机器和连续敲击铁锤、大汗淋漓的男人。B&Q的工作人员声称,它能够在一个小点上施加两千磅的压力,最高能够割开厚达九毫米的高强度钢制品。卡斯伯特用记号笔在自己的食指上画了一条表示九毫米的线,打算用它测量自己可能会穿越的几处不同围栏的厚度。
由于空间是固定的,动物园的景观建筑师们起初十分偏爱软钢网眼围墙和玻璃,而不是半天然屏障。于是,一个多世纪以来,这种材料像霉菌一样在动物园各处扩展开来。二十至二十一世纪,顽固又不天然的钢制网眼正位列加速动物园衰败的冗长糊涂事列表内容之一。和后来的动物园不同,伦敦动物园拥有几条人造河流、壕沟或看不见的屏障。钢制网眼围起的是其中大部分各种各样的散步区和动物围栏。因此,动物园就是剪线钳的天堂,而卡斯伯特即将成为其最忠心的天使。几天前,他假装瘸了腿,用胶带将这个装置绑在一条腿上,带进了洞穴。作为贫民,被人抓到身上携带这种东西本身就会被视为有罪,害他被警卫队拽到一个平等镇定机构委员面前。暂且不提风险的问题,对于卡斯伯特来说,把剪线钳带回洞穴的感觉就像是将某种神秘的治愈物完璧归赵,如同将一把钥匙带到一个神秘迷宫的门口。
他飞快地掸了掸工具上的土。他喜欢它,感觉自己能够驾驭它。这种感觉令他很不习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和脸颊、眼皮时常颤抖之类明显的弗洛特断瘾迹象停止了。他感觉到一阵令人安慰的嗡嗡声,双腿奇妙地伸长了。他想,为了自己,他在过去几天里表现出了多少耐心、遵守了多少纪律。尊严的火花在他的心里一闪而过。他试图想清楚,像个孩子徒手托着一只萤火虫。可就在他把手伸向酒瓶的那一刻,一切都前功尽弃了。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他自言自语。再次一把抓过酒瓶,他张开嘴咕咚咕咚地大口喝了起来。一阵作呕的感觉猛然涌上他的心头,却并非因为弗洛特是凉的。相反,他对自己感到恶心。他想,自己本可以联络巴杰瓦,本不该到这里来。
“我想要为你戒酒。”他不知在对谁大声喊道。
不过,他感觉自己是多么高大啊!一如既往,弗洛特能带着你冲上云霄,像长着巨幅紫蛾翅膀的大力神那样大步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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