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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里的圣灵降临节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在二零五二年四月的最后一天,一颗巨大的彗星开始在北半球的上空涂抹出一道道光影,年迈的卡斯伯特发现自己被困在了动物园周边的林子中,身旁飘浮着一团令人讨厌的绿色玩意儿。
之前的六个月,巴杰瓦一直在试图保护他不受警卫队和平等镇定机构的伤害,但医生已经无法对抗卡斯伯特的酒瘾了(还有会说话的水獭)。此时此刻,卡斯伯特的肌肉里就有一盒弗洛特解药在摇晃,他脑海里酝酿着一个匪夷所思的计划,身旁的树上还栖息着一个幽灵。显然,从表面来看,似乎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那个紫杉生物,某种植物水汽,正在渗进他的皮肤。卡斯伯特感觉自己正在吸入与长长的绿叶嵌合在一起的甜腻雾气。恐惧感仍旧挥之不去,但是震惊的心情已经消失。他的脉搏轻击着他的耳朵。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新鲜的薄荷油香味和一丝玫瑰的气息,放肆而温暖,如同躲躲闪闪的陌生人送上的一个意外的吻。多年来,在跌跌撞撞戒除弗洛特的经历中,他遇到过不少虚构的东西,却从没有什么令他感到如此亲密、独特。
这种亲密到来的时机很怪。红色警卫队此刻正在积极地寻找他。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卡斯伯特差不多已经放弃了自己的贫民区公寓,以免遭到拘留。他恢复了露宿街头、乞讨和偷窃的旧习。当然,他的失业救济金也已经停发了,随之一起停止的还有他与巴杰瓦的会面。毕竟,他对这个老头正身处险境的看法是十分准确的。卡斯伯特很少感到如此孤立无助。
但他并不是孤身一人。在紫杉树用闪光的宝石绿色细胞质将他覆盖时,卡斯伯特能够感觉到那个东西(他,她,还是它?)对他有着十分深刻的了解——太深入了。他想要爬走,爬进洞穴,可疼痛的四肢却纹丝不动,无法摆脱岁月与疲惫的包覆。
“你……你想要什么?”卡斯伯特问道,牙齿咯咯作响,“你想害我被人逮到吗?天还没黑呢,不是吗?”他的心脏开始怪异地悸动起来——翻来覆去,如同快马加鞭,猛地打起了重拍。这就好像他的胸膛里摆放了一台坏掉的推进器,害得他双唇和双手都麻木了。他想,要是他能够回到自己的洞穴,拿到弗洛特,一切就会没事的。
“你不需要这个玩意儿,卡斯伯特。”那个东西用近乎悦耳的哨音说道,听上去仿佛他周围的所有树木通过嘴巴大小的长笛气孔将一阵微风吸了进去。“如果你这样做了,事情就永远不会一样了。”
“你是说,不去把动物园掀个底朝天?去死吧!没门儿。”卡斯伯特含糊地答道,“我现在是不会放弃的。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些动物。是它们叫我来的。还有我的哥哥。”
卡斯伯特斜眼一瞥,在春日的烟雾中依稀辨认出了某只嘴巴,如同小男孩般柔嫩的双唇在开合间吹出了微亮的飞蛾。他惊讶地想,这是五十年前的我吗?还是德莱斯坦?其中一只绿色的飞蛾在他的上方扑棱着翅膀,紧接着在他的头顶上一闪,化作一团小小的圣灵降临节火焰。
“嘎勾嘎。”他说道,“嘎勾嘎。”他试图触碰那团火焰泛着蕨类植物颜色的鳞茎,手却被它们刺痛了。他迅速跳开,心脏突然猛跳了几下,然后才恢复平日里稀烂果肉掉在地上般、扑通扑通的声响。阴霾开始变得稀薄,树篱本身那纯朴、布满羽毛状脉络的树叶再度出现。天就快要黑了。
“德莱斯坦?”他问道。
“不。”那个生物回答,“不过他是我的一部分,和你一样。你是得到庇佑的,卡斯伯特。在今晚结束之前,你会看到他的。不过眼下千钧一发……”
老头轻轻握住的拳头已经开始颤抖了,他浑身是汗。陈旧的阿迪达斯风雪衣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了。
“你究竟是不是……动物?”他问道,感觉自己急需空气,“你是召唤我来这里的动物之一吗?”
没有回应,然而他之前感受到的微风突然从他周遭的事物身上膨胀开来,发出了“嘎——勾——嘎”的凄切声响。夹杂着薄荷香味的绿色水汽越发稀薄,变得细如发丝。当他四处寻找缠绕着自己身体的那棵令人惊讶的紫杉树时,除了普通的朴树树叶,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紫杉树消失了。
“上帝啊。”他说,“我的天。”
此时此刻,有什么东西正在猛戳他的肾脏,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手指。那是一根断裂的朴树灌木枝。像这样的灌木,动物园内外有上千簇。
“该死的破地方。”他低语道,“那东西真疼。”他的心脏开始了新一轮令人提心吊胆、血脉偾张的跳动。弗洛特的半衰期只有几个小时,而对于卡斯伯特这么年迈的长期成瘾者来说,戒酒是能致命的。
“就是这样。”他喘着粗气说,“我就是这么发疯的。”黑暗突然侵蚀了他的余光。他感到一阵明显的压迫性胸痛,仿佛有一条巨蟒正盘绕在他的胸口,简直就像是从高处坠落时那种经典的本体感觉。
要是拿不到弗洛特,他会没命的。他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向一旁稍稍转动,却仍被榛树的树杈和几条粗糙的朴树树杈阻拦着,卡斯伯特用两只手蒙住眼睛,肩膀先行,向更深的地方推进。突然之间,阻碍他的厚厚树丛破碎开来,害他坠落到了几步以外的地方。此刻,他距离自己的洞穴只有一两英尺,但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再次转过身来,他靠在了另外一层树枝上,让它们支撑着自己的后背。现在他是隐蔽的,一边休息一边回头凝视着公园。他的双腿很痛,感觉被卡住了——这是戒断弗洛特的另一症状——可能还有点儿摔伤,不过他暂时感觉好多了。
“我会远离弗洛特的,”他有点儿言不由衷地自言自语道,“即便这会要了我的命。”然而卡斯伯特的身体却在为它而尖叫——那个能够令人感到慰藉的紫色球状物,就藏在他洞穴莎草里的某个地方。令人销魂的廉价玩意儿。他能够尝到它如同朗姆配甘草糖般顺滑的烤橡木口感,还有那赋予了它一丝辛辣味道的秘方:从英格兰潜叶蛾的白色幼虫里提取而来的一组生物碱。
“难道我就不能不头晕目眩地度过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刻吗?”他大声问道,“如果我就要死了,那就让我清醒地死吧,让我看着德莱斯坦和那些动物,还有亲吻着我皮肤的可爱树木。”
他摇了摇头。“不,我不会去碰它的!”他尖叫起来。
哦,不过他心想,是的,该死,我必须这么做。这能让局势冷静下来。就在他坐在那里烦躁不安、被树篱所困、犹豫着要不要喝上一口时,他再一次听到了动物园里那些动物的声音,他被拽进了它们越发难以控制的一系列险境之中。即便他仍旧不知道那些声音意味着什么,却感觉自己理应再次大声喊上一句“嘎勾嘎”,用如同被写在云朵上的梦境一般颤抖的声音。
他闭上双眼,在最后一片最为密集的灌木林中挖掘,紧紧攥住树枝,将它们扭开,如同一个正遭到大黄蜂袭击的盲人。俯身向右弯下腰,他感觉肝脏生硬的顶端正如一条鲨鱼般仰起头来,害他痛苦不堪地猛然向后扭去。
“见鬼。”他说道,心想自己需要挺直后背,于是跪下来,把手指插进了松散的林地覆盖土中。
就在那时,一个出人意料的熟悉声音朝他咆哮起来。
“汉德利先生!”
“不,我不想说话。”卡斯伯特嘟囔道,“难道你看不见我正忙着吗?”
原来是动物园里年迈的亚洲雄狮阿尔福尔。那个星期,卡斯伯特常听到它的声音。在动物园的常住居民中,狮子的口齿无疑是最清晰、最具煽动性的,尤其是在过去的几天时间里。它们会用好斗且愤愤不平的语气朝卡斯伯特咆哮,焦躁地主张公平,当然还会申辩将自己从笼子里释放出来。
“你真的需要先放我们自由。”阿尔福尔粗声粗气地说,“不这么做的话……嗯,就太不道德了。”
“废话。”
“你知道吗?过去有个法国作家名叫加缪。他认为缺乏道德的人就是‘这世上无拘无束的’一头野兽。要是你不放我们出去,就会被认定犯下了无动于衷的重罪,老卡迪。”
“可我没有无动于衷。”他答道,“你看啊!”
卡斯伯特心想,这些聪明的狮子能够在听上去冠冕堂皇的自信和巧妙的虐待之间游走。阿尔福尔令他想起了很久以前,想起了一度颇具启发性的“新工党”小伙托尼·布莱尔充满进取心的保证,但脑海中出现的却是他第一次来到动物园时看到的那座雕塑——年迈的布莱尔形容枯槁,“皮肤”锃亮,仿佛整个人是从泥沼里钻出来的。
“带着英国前进真的是唯一的选择。狮子必须一马当先!”阿尔福尔对卡斯伯特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抱怨,紧接着又不断用言语刺激他。阿尔福尔声称,和其他物种相比,狮子对英国人的贡献更大,而且从未心生怨言或是寻求过回报。
卡斯伯特反驳道:“好吧,那么……比如说,英格兰的田鼠呢?如今,它们比你们还要普遍,有数百万只。它们可没有像暴风雨中垂死的鸭子那样来烦我——不,没有那么多。这么说吧,田鼠们可没有你们这种计划。”
阿尔福尔反驳道:“实际上,你表明的正是我的观点,老卡迪。你不能既渺小,又平庸,还能维持尊贵,不是吗?英国的贵族阶级做起事情来是很固执的。田鼠听上去像是西伯利亚来的某种东西。”可对卡斯伯特来说,阿尔福尔与其说是固执,还不如说是愚蠢。
几天前的晚上,卡斯伯特曾向狮子们承认,自己害怕它们。它们愤愤不平的思想基调会令他心神不宁。这些声音粗重沙哑、喉音很重的生物最早向他传播消息(也许是因为卡斯伯特最害怕它们),无论他到伦敦的什么地方,无论在什么时间,它们似乎都能够伸手撩拨他。
“你真的算不上什么,不是吗?”阿尔福尔一度这样评论道,“但我们可以掌控整个国家,老卡迪。”
卡斯伯特不喜欢这话。“你连自己的笼子都掌控不了。我才是自由的,不是吗?”
“哈!”阿尔福尔答道,“这么说就是无理取闹了。你等等。你甚至都没来看过我们,对吗?先把我们放出来,卡斯伯特。”
“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去做。我需要去看看……水獭。”
“不过,我们要求立即被释放,我的朋友。水獭!谁在乎水獭呀!”
卡斯伯特叹了一口气。“我在乎。”
“但是,记住我的话,我们狮子会有所作为的——你等着瞧。”阿尔福尔补充道,“要是我们某天收回了亚历山大港——”它清了清那令人讨厌的声音,“我都不会太过惊讶。”阿尔福尔咳嗽了几声,伴着隆隆作响的呼噜声清着嗓子。“快了。我们也不是真的被关在了笼子里,对吗?打开我们的围栏就好了。不如说这是某种围绕在壕沟里的剧场。”
“它仍旧是个笼子。你们之所以会被关在笼子里,是因为你们是危险的。”
“危险?”阿尔福尔发起了牢骚,“我们是这个地球上最后一座动物园里的最后几头狮子。”
阿尔福尔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目中无人、十分好笑,不过作为一个团体,狮子仍会令卡斯伯特感到胆战心惊。小时候,他会看大卫·爱登堡[17]在电视上解释狮子是如何使用集体狩猎策略的。他仍旧可以回忆起某一集中,一头母狮将整个脑袋猛地塞进了一头大象敞开的头盖骨中。卡斯伯特记得,它拔出脑袋时,毛发湿漉漉的,脸上是一个刚刚游了十几圈的游泳者那满足的表情。
“你们都是些该死的好斗野兽。”卡斯伯特一度这样对阿尔福尔说道,“你们就是行走的恐怖。我觉得最好先把豺狼放出来。”
“不行……首先!”阿尔福尔喷着口水,“我们能保证这座岛屿的安全。我们拥有‘狮心’[18]。”这句补充的话语中夹杂着些许嘲笑的意味。“别因为我们保卫国家利益而责备我们。”
一瞬间,卡斯伯特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清晰的画面——是父亲。他在陈旧的客厅中痛饮着储藏啤酒,高举他从女王加冕礼上获得的那只破烂不堪的斯波德式马克杯,在电视里的舞会闪烁着亮光时引吭高歌“永远、永远、永远、永远不要被奴役”。狮心也不过如此。
但卡斯伯特仍为这些狮子感到发自肺腑的同情。它们的形象还是会令硬币、巧克力棒、护照和糖蜜罐子备显崇高。他知道,英格兰队的足球衫上就有三头金雀花王朝的狮子在摆着向前行走的姿势。还有特拉法尔加广场上那四尊落满鸽子屎的青铜雄狮雕塑。它们出自兰西尔之手,是支撑着英国社会的皇室砥柱。教堂外,上千个排水水龙头从狮子的口中喷着水。无数的短剑、盾饰和婚介标牌上也都有狮子的形象——这个国家随处可见这种自“更新世”以来并非土生土长的动物。有人可能会辩称,达累斯萨拉姆[19]、约翰内斯堡甚至是德黑兰对狮子的形象才具备正当的所有权。罗马也许也可以为本国爱好狮子的行为提供某些逻辑。但伦敦呢?自从亨利二世于一二三五年将狮子圈养在伦敦塔动物园以来,这种动物便赋予了英格兰自身无处寻觅的力量,至少直到老九哈利大规模重整军备状态之前是这样的。在国家的最后一个动物学项目中,狮子生活在一片覆盖着泥土的狭窄混乱平台上。支持一场变革的论据是强有力的。
“不管怎样,对你们所有的国王和女王来说,我们就是他们带爪的权杖。毫无疑问,在伟大的亨利国王统治下,我们的时代已经到来。”
“让我好好考虑一下。”卡斯伯特告诉它们,“如果这么做对国王和国家有好处的话。你的话听上去像是你……参加过战争似的。”他效仿着自己的医生答道。此时此刻,医生的照拂似乎是件十分遥远的事情。他知道自己能说的话就是这些。就眼下的情况来看,狮子的问题似乎大得叫人无法应对。
“要是我用某种方法放你走,你会把你的同伴放出来吗?”
“我们会为你而战。”阿尔福尔回答,“对抗共和主义者,对抗宗教狂热分子,对抗从天而降的恶魔。我们会在街道上、山丘间、田野中奋战,永远不会投降。”
“哦,这倒是挺有创新精神的。”卡斯伯特说,“不过,让我好好考虑一下。你觉得亨利国王会批准吗?”
“我们就是亨利国王,他就是我们。不过现在没时间放松了。”它答道,“是时候放手一搏了。”
“别烦我。”
卡斯伯特感觉到了抉择的强大压力,或者至少要把自己的长远计划告诉阿尔福尔。
“我想我还是这么说好了,我差不多已经下定决心了。先是豺狼。它们是最接近狗的生物,不是吗?我亏欠这个世界上的狗,因为我小时候对它们做出过恶行。我欠它们的。之后的事,我们……再说吧。”
“豺狼?”阿尔福尔呼出一口气,在卡斯伯特耳边卖弄地狂笑起来,“依我说,你动手的基调还真是不堪一击。仁慈的上帝,我的天。你怎么拯救英国人?”
“可我已经决定了,是不会动摇的。”
说罢,阿尔福尔和其他几头狮子异口同声地发出了最痛苦的、最响亮的吼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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