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豺狼说

透过灌木丛,几只基因复制的绝种热带蓝紫金刚鹦鹉若隐若现,露出了一片片蓝色。在长条形的网格鸟笼里它们排着队,一动不动、目空一切地栖息在一根粗棒上。这些克隆生物似乎缺乏野性,甚至没有与生俱来的焦虑。他感觉自己熟知这些小鸟,每一次到树篱背后的洞里来,他都会有意观察它们。这些鸟从不会说话,也从不会发出任何声响。它们宝石蓝色的尾羽向下垂着,像他在萨维尔街[20]附近闲逛时偶尔会看到的意大利丝绸领带一样顺滑、平整。十几只伦敦鸽栖息在它们的鸟笼顶部或四周。卡斯伯特在灌木丛中跋涉时,发出的窸窣声越大,那些鸽子便咕咕叫得越欢。然而,他在动物园里所能看到的少有几个过客,距离闭园还有二十分钟,丝毫没有感觉到围栏后面有人在注视他们。
就在那时,一只金色的豺狼朝着卡斯伯特一路小跑过来。平日里,它们是从动物园外能被看到的唯一一种动物,不过他的洞穴距离它们还不到五六米。
“差不多到时间了。”卡斯伯特对那只豺狼说,“我来救你们了,等一下就好。”动物园零点闭园时间正在迫近。豺狼不是水獭,却也能激起卡斯伯特的兴趣,只不过因为它们是卡斯伯特见到最多的动物。“我们的名字是谎言。”它们会向他喊叫,一遍又一遍。“放我们自由,就一只,就两只,就三只,就一只。谎言,我们的名字,谎言,谎言。”他不明白这些豺狼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过他猜了猜,和狗一样,动物园外自娱自乐的某一类旁观者总是会让它们“躺下”[21],于是这些可怜的豺狼逐渐把这个不及物动词当成了自己的名字。
“你们可以找到新的名字。”卡斯伯特答道,“你想要的任何一个名字。”
“我们是谎言。”它们说。
卡斯伯特欣赏它们隆起的肮脏后背、有棱有角的脸庞和扫把似的棕色尾巴——简直和狗一模一样,像愤怒长出了腿,在贫乏的围栏里横冲直撞。它们的身上有种暗能量,会让他感觉更加强大。
尽管如此,为了能去看看水獭,他很快就会背弃豺狼。在动物园外所有人都无法看到水獭一眼。对卡斯伯特来说,它们是地球上仍然存在的野生动物中最英式、最神圣、最不可思议的一种(他并没有意识到,动物园里这种亚洲水獭实际上来自泰国一个令人恼火的亚麻农场主之手——他勉强决定不毒死它们)。
 
卡斯伯特的计划——如果它能被称为计划的话——首先是释放一只豺狼,然后再从那里动手。不能先释放狮子和水獭,因为它们会带来许多协调方面的挑战。释放其他动物的想法令他有些干着急,但即便是对卡斯伯特来说,目前为止,他的所作所为似乎也有点儿疯狂。他不是个激进主义分子,也不是会对动物感情用事的人,只不过是个蓄意搞破坏的家伙。他并非在试图“声明”什么,而是要让被挑选出来的动物亲自发表自己的声明。
不管之后的事情如何发展,有一件事卡斯伯特知道自己必须完成,那就是不惜任何代价释放水獭。要是它们真的知道去哪儿寻找德莱斯坦,那么在他看来,它们黑色的爪子里攥着的就是整个英国、整个地球的未来。
这时,他听到了它们在水里喃喃歌唱的声音:“嘎勾嘎,嘎勾嘎,嘎勾嘎,米尔特桑,米尔特桑,米尔特桑。”
“我来了。”他说,“你们等着瞧吧。”
一只形单影只的豺狼正注视着他,看着他自言自语。
“别理这个精神不稳定的傻瓜。”他对豺狼说,“我满脑子都是水獭。”豺狼把脑袋歪向一边,又歪向另一边,对这个老头感到迷惑不解。
卡斯伯特想象它奔跑着穿过摄政公园辽阔的黑暗空间,就像它很久以前在恩戈罗恩戈罗[22]的热带稀树大草原上奔跑时一样欢快。释放它将是某种赎罪与期待的仪式。整个冬天,他都在观察这些生物,和所有没有付钱的参观者一样小心翼翼,估量着安全问题,获取一切必要的设备。到目前为止,豺狼是最轻而易举的选择,比水獭简单多了。说来也怪,它们传来的消息给他留下了一种无辜的印象。它们只不过是狗,他告诉自己。而且是小狗。它们称自己为谎言,好像它们发自内心地不相信自己存在的权利,只想在公园里四处奔跑。它们曾十分冷静、完美又一本正经地要求他把它们放了就好。卡斯伯特觉得,这是任何一只狗所要和所需的。
一只就好,它们说过。两只就好,三只就好,放我们自由!
 
茫然地看了半个多小时之后,卡斯伯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硅藻和肉桂味的口香糖,往嘴里放了一片。再一次,他能够感觉到隐约的紧张,那是戒断弗洛特所使用的高压手段正在他生命的遥远边缘用力地踏步,摆动渺小却坚硬的四肢无情地朝他走来。他又把酒瓶掏了出来,猛喝了一口,重新拧好瓶盖,把它藏在了破衬衫的下面。
动物园里的灯一瞬间亮了起来,如同巨大的橙色花朵突然绽放。园子里的动静似乎越来越小了。终于,他断定动物园关门了——却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
“是时候了。”他低语道,不知道自己在某个时候是否还能再次拿起酒瓶。他笑了。就这么容易吗?他这样就能跟随水獭和狮子到弗洛特的另一边展开新的生活了吗?去一个有可能让他再次见到德莱斯坦的地方?喝醉酒的时候,他总是容易“放弃”。
他摆摆自己的手肘,动动脚趾,向前挪动,身后还拖着他的剪线钳。哦,该死,他心想,他的肝脏好痛啊!
表面覆盖着黑色光亮油漆的动物园主围栏紧靠着树篱的内部,这些围栏是用沉重的铁制成的,上面还插着尖木桩、挂着软钢网眼衬背。不过,某几根杆子之间还是存在一些宽敞的缝隙的,其中一个正好就靠近卡斯伯特的藏身之处。这也是他选择这里的一部分原因。和别的地方一样,保护这一部分围栏的也只有网眼衬背,何况卡斯伯特已经在这些障碍物上测试过自己的剪线钳。钳子穿透钢制网眼时的轻松令卡斯伯特感到震惊,就像是用剪刀剪断意大利面似的。
他来到了自己几天前剪出来的一个椭圆形缺口处。“是时候继续加油了。”他自言自语道。当他把头穿进洞里时,却发现这个洞对他来说不够宽,而且位置也高得有些尴尬。粗壮的冬青树树枝将围栏空洞的另一边彻底包围了起来,给眼前恼人的任务火上浇油。起初,他不得不挤进带刺的缝隙,用力拖拽四肢,同时努力让自己的身体离开地面。几股镀锌的钢丝扎进了他的躯干,如同从地狱冒出地面的尖牙。他的那个帮手也被卡住了,嘴里咝咝作响的咒骂声令他痛苦不堪。
可他继续往里推。地上一片多刺的冬青叶扎进了他的手掌,害他小声尖叫起来,此时的他,腰刚好卡在缺口处,他停下来,将冬青拔了出来,又在另一只手臂上用力蹭了蹭手掌,好弄掉上面的小刺。一切糟糕透了,他很想哀号着求助。可他再一次向前推搡起来。有一刻,他的一只脚眼看就要被卡住了,正当他以为自己就要永远被困在这里时,仿佛出现了某种铁齿铜牙的虚构怪物,屈尊把它从嘴巴里放了出来,他的脚自由了。卡斯伯特·汉德利进来了,手里还握着剪线钳。
尽管还处在喝高了的状态中,在他起身审视动物园里这片隐蔽的区域时,卡斯伯特还是看出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这是弗洛特所导致的愚蠢疏忽,就像有云就会下雨一样。天色虽暗,但实际上动物园还没有关门,仍有游客在四处漫步。他还不能释放任何东西,除非他想让自己在第一只动物出逃之前被关进精神病院。卡斯伯特想过回到自己的洞穴里去,但又改变了主意,觉得这样做会引起更多的关注。几秒钟之后,他把剪线钳从围栏的缺口处放了回去。他还不能被他们看到。不过,为什么不四处看看呢?他想。进都进来了。
“我进来了。”他大声地对自己说。“管他的。今晚晚些时候我再回去,把整个该死的围栏都拆下来。”
不少人仍在沿着步道悠闲地逛着,紧盯着展出的动物。动物园的工作人员正忙着收尾,他们抱着一箱箱补给存货、扫地、收集垃圾箱里的衬袋。对卡斯伯特来说所有人都代表着巨大的风险,只要有一条信息被发送给红色警卫队,卡斯伯特就会遭到拘留。然而此刻的他已经酩酊大醉,什么也想不到了。他只能看到笼子里那些沉默的豺狼,感觉心里有种尖叫的渴望,他想更靠近它们一些。我们是谎言,它们告诉他。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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