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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爱好孩子

  孩子们喜欢听我讲童年旧事。《老爸威胁拘捕交警记》《勇碎妹妹门牙两次的故事》《假扮双胞胎传奇》之类,连《失手误杀宠物沙鼠日记》也大受欢迎。

  然而,下面的故事我从来避而不谈。你若问起,我也很难说清为何对他们隐瞒。

  九岁时,校方让我们随爱好选学一种乐器。男生里有选小提琴、黑管、双簧管的,也有偏好套鼓、钢琴、中提琴的。

  那时,论心智我比其他孩子成熟得晚。全校只有我一人选低音大提琴。主要动机如下:一个小男孩,用比他自己高一大截的乐器,带它转来转去,乐在其中,一想就觉得极怪极妙。

  提琴由学校提供,样子叫我叹为观止。我学会怎么用琴弓,却对其中技巧兴趣寥寥。相比之下,直接用手拨弄金属琴弦更合我心意。于是,我右手中指上总有一层白色水疱,很久之后才结成老茧。

  低音提琴的家史也很有趣:声音尖厉的小提琴、中提琴和大提琴身出同门,它却是已然绝迹的六弦古提琴家族中唯一后代。准确说来,它是一种低音古提琴。比起普通提琴,它曲线更柔和,坡度感更强。

  这些都是低音提琴老师教我的。为了我和几个高年级男生,学校专门外聘来这位老音乐家。他头发稀疏,一丝不苟,胡子总刮得干干净净,长手指上有厚厚的老茧。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多多听他细说低音提琴家史,追忆自由音乐人经历,讲述自行车上的一生。老先生经常穿行乡间,车后座加装了特别装置安放乐器。他宁静安闲地踩着踏板,骑过一幅幅乡野画卷,低音提琴紧随身后。

  这位先生终生未婚。他告诉我,凡低音提琴好手,都做不成模范丈夫。类似教诲还有很多。我记得,他还说,男性大提琴手中绝无高人。至于先生对小提琴手的看法,已经实在无从记起。

  他提起学校那把低音提琴时一律称“她”。“可以给她刷身好漆,”他曾道,“你对她好,她一定知恩图报。”

  其实我的琴技一直无甚提高,没人指导时几乎拿乐器毫无办法。记得当年我不情不愿地加入校乐队,演奏时经常跟不上谱,只好偷眼去瞟身边的大提琴手,等他们翻页再从头找调。于是男生管弦噪音会演中又多出一缕断断续续、低沉单调的琴声。

  多年过去,我连五线谱也忘了。可是,有时在梦中读谱,我还会直接去看低音部。牛儿都吃草,大家都爱好孩子。 [1]

  每天吃过午饭,学乐器的男生都要去音乐部练习,其他孩子却可以躺在床上读书,看漫画。

  相比一板一眼苦磨琴技,我宁愿带书去音乐部偷看。那时候,我坐在高高的琴凳上,一手扶住光滑的棕色琴身,一手虚持琴弓—间或会有人来督练,做做样子必不可少。我懒洋洋的,艺术激情寥寥,琴弓刮刮擦擦,毫无优雅灵动,持弓的手也畏缩笨拙。其他人实实在在,在乐器上苦下功夫,我却不然。只要每天在琴位上坐足半小时便万事大吉。不过,因为低音提琴放在主音乐室陈列柜里,虽不愿苦练,我却占了最大、最好的练习室。

  我们学校只出过一位名人校友。此人早已成为校园传奇之一。据说这位前辈曾借酒劲开跑车纵横板球场,被开除后却自己闯出名堂,最终名利双收。一开始他在伊令喜剧团跑龙套,后来混进好莱坞,专演英国地痞。其实也不算个大明星。不过,周日下午学校放电影时,他一出现在银幕上就能赢得满堂彩。

  那天,练习室的门突然咔嗒一声,有人在拧门把。我赶紧把闲书放在钢琴上,俯身去翻卷了边的旧琴谱—《低音提琴练习曲52首》。只听校长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设立音乐部自有道理……请看,这里是主音乐室……”

  一行人走进屋来。

  来人有校长,音乐部主任(戴眼镜的老先生,我对他挺有好感),音乐部副主任(管弦乐队指挥,他对我绝无好感)。还有一位,正是那明星校友。有个浑身香气的美女挽着他手臂,看样子也是个影星。

  我眼看不必继续装模作样,便滑下琴凳,将琴靠在肩头,毕恭毕敬地站定。

  校长介绍了隔音设备,介绍了特制地毯,解释了音乐部设立之初的筹款历程,最后还重点提到重建工程亟须进一步资助。他正在详述双层玻璃的安装成本时,那位香气扑鼻的女士突然说:“看,他好可爱,对不对?”

  所有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我身上。

  “这小提琴还挺大,小朋友怕是架不到脖子上。”老校友道。其他人附和着一阵哄笑。

  “琴好大,他又这么小。”美女说,“我们妨碍你练习没有?继续练,没关系的,给我们拉首曲子吧。”

  校长和主任满怀期待地微笑,示意“小朋友”慷慨献艺。副主任早对我的才艺彻底绝望,赶紧插嘴说,第一小提琴手就在隔壁,急待为诸位一展所长。

  “我就要听他拉。”美女不领情,“小朋友,你多大了?”

  “大姐姐,我十一岁。”

  “你听,他叫我‘大姐姐’。”美女用胳膊肘捅了捅老校友,样子很高兴,“来吧,给我们拉首曲子。”明星也点点头。于是,大家都原地站定,目光向我逼来。

  低音提琴本不适合独奏,连资深琴师也难获观众青睐。我又是个初通皮毛的入门学生。那一刻,我大大咧咧地一挪屁股,坐上琴凳,一手扶住琴颈,一手拿起弓。其实我心里早打起小鼓,明白眼下就要当众出丑。

  二十年光阴荏苒,然而,这一刻我依然铭记,分毫未忘。

  我一眼没看《低音提琴练习曲52首》。乐声响起……不知哪一曲。时而高昂,时而低回,如歌如诉,余韵悠长。琴弓翻飞来去,一串琶音如异军突起,挥洒无穷自信。我突然撇弓,落指弦上,拨奏声中变化无尽,花样百出。那些老牌爵士贝司手,即使生出四条手臂,也绝无我技艺纯熟。奏下去,奏下去,奏下去,我浑然忘我,与四根钢弦共舞,以全副心魄攫住乐器,仿佛从生到死,世上唯有我与她。一曲终了,我气喘连连,仿佛身经至福极乐。

  金发美女率先鼓掌,接着,所有人一起拼命拍手,连副主任也不例外。他的脸色十分古怪。

  “没想到低音提琴能奏出这种变化。”校长说,“动听极了。有现代感,也不失古典风韵。好极了。精彩!”说完,他引四个大人走出屋去,只剩我精疲力竭地坐在原处,左手摩挲琴颈,右手轻抚钢弦。

  然而,现实往往不尽如人意,故事结局一塌糊涂,令人扼腕。第二天,我扛着巨型乐器去学校教堂练习,天上飘着小雨。走过庭院时我脚下一滑,扑倒在湿砖地上。琴桥顿时粉碎,面板也摔裂了。

  琴被拿去整修,送回来时样子全变了。弦的位置高了,非常难拨,新琴桥角度也有问题。虽然我乐感仍未成熟,也能听出音色与之前绝不相同。我待她不好,她自然也不会关照我了。

  第二年我转学了,琴技也从此荒废。换新乐器未免有三心二意之嫌,新学校音乐室里那蒙满灰尘的黑琴又不太喜欢我。也许,在她看来,我只能永远属于第一把琴了。当时我也已长高长大,站在琴后早没那么怪、没那么妙了。

  而且,我明白,再过不久,我就要找女生玩了。

  (张秋早 译)

  [1] 五线谱标记低音部乐谱的字母乐调代码中,线间为ACEG,为方便记忆一般说成All Cows Eat Grass(牛儿都吃草),线上为GBDFA,一般说成Good Boy Deserves Favor Always(大家都爱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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