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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二〇一一年,春天

  「这里究竟怎么回事?」卡尔‧穆尔克满脸困惑,看着掌管哥本哈根警察总局小餐厅的前警察鉴识人员汤马斯‧劳森,慢呑呑将矮胖的身躯移出厨房。「干嘛用桌上这些丑毙的纸做小旗子?打算欢迎我从鹿特丹回来吗?我也不过去了一天而已。」

  若非他想去拿要送给梦娜的戒指,而珠宝店就离警察总局不远,加上他突然很想喝咖啡的话,也不会现身此地,而是直接从机场回家。如今从现场的状况看来,回家才是明智之举。

  他边摇头,边看了一下四周。怎么搞的?难不成他跑到了儿童庆生会,或者某个神经错乱以为人世间还有天堂等在前方的同事第几百次的结婚典礼?

  劳森嘴角一扬。「哈啰,卡尔。不是,看来我要让你失望了。罗森‧柏恩回来了,原因就是这个。半个小时后,马库斯‧雅各布布森会请凶杀组的同事上来喝咖啡,所以丽丝稍微布置了一下。」

  卡尔蹙起眉头。

  罗森‧柏恩,他离开过吗?吶,看来他一点也不想念那位凶杀组的副组长,连他没来总局也没注意到。

  「欸,你说他回来上班?从哪儿回来?乐高乐园吗?」

  劳森把一个装了绿色东西的盘子啪一声放在卡尔隔壁客人的桌上。那东西可疑又诡异,打赌那个人一定很后悔自己点了那个。

  「你完全不知道吗?真奇怪。总之,他刚从喀布尔回来。」他哈哈一笑。「我想如果可以,你最好别大声嚷嚷自己并不知情。罗森离开两个月了,卡尔。」

  卡尔眼角瞥见隔壁那人拿着叉子正要把食物送入口中,手却又忽地停在半空中颤抖。是因为菜叶吃多了变得虚弱吗?还是那家伙根本在取笑他?看来罗森在这里是个笑话──显然没有半个人想念那位副组长。

  两个月。老天爷啊!

  「喀布尔,原来如此。讨厌的地方,他见鬼了去那儿干嘛?」他很难想象那位寄宿学校学生身穿战斗服的样子。「他们想检察看看他是否能生龙活虎地活着回来吗?像他那种干枯得像木乃伊的人,很容易会搞混吧。」隔壁那个人叉子上的绿色东西掉了下来。

  「罗森去那儿帮忙培训当地警察。」

  劳森圆滚滚的肚子上挂着条餐巾布,两手在上面擦了擦。这男人若打算继续在餐厅工作,显然得给自己弄条更大的餐巾布。

  「啊哈,为什么他不干脆留在那儿算了?」

  卡尔环顾餐厅。有些在场的人苦笑着,但是他完全不在乎。真希望他们也同样搬到阿富汗沙漠去。

  「万分感谢吶,卡尔。」背后响起一个声音。「很高兴听见你也如此看重我在国外的工作。」

  十五双眼睛钉在卡尔身上,幸灾乐祸的气氛流淌在餐厅里。卡尔镇定地转过身,心里预期会看见一张晒得通红的脸。

  可是罗森却他妈的完美得很,而他也十分清楚自己的状况。原本瘦弱的身体被喂得壮壮的,好似覆上了一层棕色的水牛皮肤,太阳彷佛竖直了他的背脊,增宽了他的肩膀。至少现在的他比以前看起来更加高大,左胸口袋上的四排勋章可能也强化了这种印象。

  卡尔赞赏地点了个头。「罗森,你可搜刮到大量勋章啦,诚挚地恭喜你。再加把劲,连童子军骑士十字勋章也能得手了。」

  卡尔看见劳森尴尬地拉扯衣服,不过他可是一点也不操心。罗森很久以前就拿他莫可奈何,如今还能动得了他吗?

  「卡尔‧穆尔克,别人很可能以为是『你』打到了自己的头,而不是你重要的助手。阿萨德状况如何?」

  「老天,罗森,你真是体贴呀。谢谢你,他很好,再过几个星期又能回来工作了。谢天谢地,我还有萝思。」

  他注意到大部分的人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得偷偷窃笑。这堆愚蠢的家伙,卡尔心里叨念着。这些窃笑者要是有一半的人都能像萝思一样灵活能干,这组织就会是另一番光景了。

  「不过阿萨德的脸还是有点歪掉走样,不是吗?」劳森或许是餐厅里唯一注意到这件事的人。

  卡尔点头。「是的。不过老天垂怜,幸好他不是这栋楼里唯一歪脖子的人。」他直视正在柜台付饮料费的罗森双眼。出人意料的是,罗森对此奚落竟置之不理。

  「是啊,没错,劳森。」卡尔继续说:「说真的,阿萨德脸部肌肉的病因是脑出血──平衡感也因此失灵,所以他春季还需要时常回诊,继续呑些药片。不过,我相信他会慢慢通过考验,恢复健康,我们都非常乐观。他目前说话还有点困难,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除了他以外,没人开怀大笑。他妈的。

  罗森收好皮夹,转过来看他,眼神露出平日那种令人厌恶的目光,多年来,那已经成了他的正字标记。

  「卡尔,阿萨德病情有所进展,我衷心替他感到高兴。我们只希望你在地下室的业务也一样朝前迈进。或许我未来应该多关注你一点,才能适时发现你是否需要支持。」

  他说完后又转向劳森,「谢谢你帮我接风,劳森,布置非常隆重喜庆。回家的感觉真的很棒。你说是不是,卡尔?对了,欢迎从荷兰归国。」

  罗森经过卡尔走向楼梯间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沙漠看来没有完全渴死这只眼镜蛇。

  「白痴。」背后响起一声。卡尔看不到是谁说的。

  但他看见劳森又扯了扯自己的衣服,显然不希望自己的帝国里出现不和睦的气氛。「吶,说来听听,荷兰那边的报告怎么说?」他试图转移注意力,「斯希丹的钉枪谋杀案和丹麦这儿的案件有关吗?」

  卡尔哼了一声,「报告?什么鬼也没有,纯粹浪费时间。」

  「我觉得你似乎很沮丧,是吗?」

  卡尔久久端详着劳森。总局里没几个人像他这么有胆量敢提问如此私人的问题。不过,有资格期待获得回答的人也不多,尤其是这些坐在餐厅里的猪头。

  「任何一件悬案都会让一个好警察感到挫折,」他左右张望了一圈,希望他们好好咀嚼一番。「特别是自己的同事因此受害的时候。」

  「提到这个,哈迪的状况怎么样了?」

  「哈迪仍然躺在我家。除非我们两个有人先挂点,否则情况不会改变。」

  隔壁大唤色拉的人忽然猛点头,「卡尔,虽然你是个混球,不过你尽心尽力照顾哈迪,让人敬佩。没有几个人能做得到。」

  卡尔轻轻蹙眉,脸庞或许还挂上了一抹微笑。从同事口中听到这种话,感觉很诡异。何况还是第一次听见。

  ※※※

  楼下凶杀组弥漫着亢奋躁动的气氛。朴素的接待室里插满了丹麦小国旗,布置得宛如女皇诞辰时的皇宫广场或是丹麦夏日政党议场。

  「哈啰,丽丝,你们这儿可真热闹,国旗正在跳楼大甩卖吗?」

  丽丝是两位秘书中较年轻的那个,也是凶杀组的阳光开心果。她歪着头说:「卡尔啊,别嫉妒。如果你从阿富汗回来,我一定也会插上满满的旗帜。」

  「是、是。」他只说了这些,享受着丽丝微微扬起嘴角的模样。卡尔爱死了这种冷淡低调的调情。梦娜绝不会露出这种让男人下半身蠢蠢欲动的媚笑。「等我从阿富汗回来,妳的小旗子上都长满青苔了。因为我永远不会去阿富汗。马库斯在办公室吗?」

  她指了指门。

  凶杀组组长坐在窗边,半框眼镜推到额头上,直愣愣瞪着对面的天花板。从脸部表情判断,他的心情正摆荡在前所未有的疲累感和深深的悲凉失望之间。情况不太妙。不过,考虑到他身边满坑满谷简直像造纸厂中央仓库的文件档案,他若没有天天如此呆坐兀自瞪着眼,才是最令人吃惊的事。

  马库斯把椅子转过来,自暴自弃地望着卡尔,彷佛才离开哥本哈根往南开了不到十公里的车,而坐在后座的孩子已经问了不下二十五次:「快到意大利了没啊?」

  「噢,卡尔,什么事?」问题听起来他已经无法负荷任何答案了。

  「这儿在开欢迎会啊,」卡尔头往后一偏,指向接待室。「什么时候放烟火?」

  「唉,再说吧。荷兰之行怎么样?有没有线索能够进一步解释钉枪案?」

  卡尔摇摇头。「进一步?我只进一步明白,不单是警察总局会乱写一通工作内容,如果照他们所言,提出给我看的是过去两年发生在我们纬度里的钉枪谋杀案详尽报告,那么我就是钉枪界的蒙兀儿帝国皇帝❖。事实上,可能仅有泰耶‧蒲罗针对索罗和亚玛格岛谋杀案撰写的档案称得上内容严谨有序。反观荷兰却是一塌糊涂,调查报告残缺不完整,而且太晚展开调查,也没有关于作案工具的科学分析。整个过程令人恼怒不耐。除非荷兰人再次提出全新的线索,否则我们只能原地踏步。」

  ❖蒙兀儿帝国皇帝(Mogul):是成吉思汗和帖木儿的后裔巴卑尔,自乌兹别克南下入侵印度所建立的帝国,国力鼎盛、武力强大。在此意指凡事无往不利。「蒙兀儿」意即「蒙古」。

  「哎呀,换句话说,我也拿不到你精辟睿智的报告了?」

  讽刺的语气让卡尔愣了一下。有事不太对劲。

  「我是为了别的事情来的。」

  「吶,我有什么荣幸吗?」

  「我有个问题。阿萨德尚未完全恢复上班,我们这个小组无法投入全部人力办案。我想干脆趁机整顿一下业务内容。」他很爱这句话,有说跟没说一样。「反正目前没有具体的案件需要我们调查。不过,萝思若是老来打扰我,我没有办法全神贯注,容易失焦。所以我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让萝思利用时间再接受点培训。你可以让她跟着你能干的手下一起巡逻几天吗?她若是能学点简单的地毯式搜查技巧,对我大有帮助。我想或许她可以跟着蒲罗或者是碧特‧韩森的人,听说他们抱怨人手长期不足。」

  他觑起眼睛,满怀期望。他不在的这段期间,萝思翻出了一大堆陈年旧案,等不及想开始挖掘。若是他不赶紧转移她宛如超大型游轮的装载能量,不到十秒,工作量就会立刻淹到他下巴来了。

  「人力不足,没错。那也不是新鲜事了,卡尔。」马库斯闷哼一笑,手指反复摆弄着桌上的烟盒。「不过,你必须自行搞定萝思的培训计划。楼上的人对她可是敬谢不敏。她不是受过完备训练的警察,在实际的街头工作上派不上用场,卡尔,我想你忘了这点。」

  「你说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忘。没忘记打从元旦以来,多亏了她我们才能破解两件案子,也没忘记阿萨德现在有一半时间还得请病假。说得彷佛萝思他妈的实际办案经验不足似的!她欠缺的只是挨家挨户调查的训练。现在时机正好。目前我们悬案组不需要进行特殊调查。因此我准备以自己的速度复核案件,而我不希望萝思这时来打扰我,那会让人抓狂。」

  马库斯挺直上身说:「好吧,有件案子或许她帮得上凶杀组的忙。不过,在你将她送上街头把一切搞砸之前,拜托你花个两、三天时间陪着她、指导她,可以吗?」

  马库斯从眼前半公尺高的档案堆最底下约莫十公分高的地方抽出一份档案夹。若他没抽错档案夹,那么他比外表看起来还要有组织。

  「拿去。」他把档案夹递给卡尔,彷佛那是世上最自然的动作。「史韦尔‧安威勒是南方港口一间船屋严重纵火致死案的主要嫌疑犯。我尚未仔细研读过案件报告,但总之在保险方面有点蹊跷。船主是安威勒,爆炸发生,船沉了之后,他便不见踪影。呃,还有他的情人米娜‧沃克仑,她也在船上,是这次事件中的罹难者。」

  「你说那个人叫史韦尔‧安威勒?外国人?」

  「是的,瑞典人。搜查最后无疾而终,他彷佛从地球上凭空消失。」

  「他会不会被炸成尸块,躺在港口底?」

  「不可能,已经彻底搜查过那儿了。」

  「哎呀,他很可能好好躲在瑞典北博滕省一处偏僻独立的农舍。」

  「谁知道。事实上,意外发生一年半后,他又出现在丹麦。上个星期偶然在奥司特布洛街几具监视录像器上发现他的身影。准确来说,是五月三日。在那里,你可以自己看。」

  马库斯递给卡尔一片光盘和一张男人的照片。看来想找到这张相对没有特色的脸庞,势必得花点时间。高耸的额头、稀疏的金发、浅蓝色眼珠、眼皮上没有睫毛,很童稚的一张脸。脸颊只要贴片美容胶带,轻而易举就能伪装成他人,让人认不出来。

  「监视录像器的影片?从哪儿弄来的?」

  凶杀组的组长耸了耸肩。「不光只有一片,还有好几片。」

  「要找出他并不容易,马库斯。我比较好奇的是:这个蜡人究竟是怎么被人认出来的?他的脸毫无特色呀!」

  「你看一下影片内容,读读报告就知道了。」

  卡尔摇头,这真是笑里藏刀的骗术。「如果这是你拿得出手的最好东西,我也不好拒绝了。好吧,我和萝思一起出任务,但是顶多一天,马库斯。这件案子看起来会耗费许多时间。」

  「卡尔,你决定就好,随便你想做什么。」

  自暴自弃的态度又出现了,完全不像平日的马库斯‧雅各布布森。

  「罗森‧柏恩又回来了,真好呀。」卡尔努力挤出亲切的口气。

  「是啊。对了,卡尔,明天要开预算会议,一切先就维持原状,不过未来会有些改变。如今罗森提前被召回,我们必须重新安排任务,直到大家各得其所。」

  卡尔听得一头雾水。「他是提早被叫回来的?」

  「是的,按照原订计划,他原本还要再待一个半月。不过这样也好。」

  「我不懂。直到大家各得其所?这样也好?什么意思呀?你行行好,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啊,对了,你昨天人在荷兰,错过了领导小组的会议。我压根儿忘了你根本毫不知情。我问过你鹿特丹那边状况如何吗?」

  卡尔翻了翻白眼。「平日的马、库、斯、到哪儿去了?」

  「欸,其实没什么事,只是我太太和我决定在政府砍掉我们之前先退休。」

  「退休?你还太年轻吧!」

  「你搞错了。星期五是我最后一天上班。」他笑得有点沮丧,「星期五、十三号,一定是个好预兆。」

  卡尔瞇起眼睛。星期五!只剩三天,这不可能是真的。

  ※※※

  卡尔一边下楼,一边不断咒骂。没了马库斯的凶杀组实在令入无法想象。但由罗森接手组长位置结果更糟。简直是莫名其妙,难以置信。还不如骑自行车到罗弗敦群岛让蚊子咬死算了。

  「你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条腌黄瓜。」楼梯底下有个声音响起。博格‧巴克自以为幽默地说。他正以惯有的龟速从证物室拿出赃物要送给某个警官。

  「半斤八两,彼此彼此。」卡尔绷着脸反唇相讥。为了尽快远离这个男人,他打算三步并两步赶紧走开。

  「我听说荷兰之行的结果不尽理想。话说回来,你自己真的有兴趣吗?」

  卡尔停下脚步。「去你的,你想讲什么?」

  「哎呀呀,只是想说这案子越来越曲折,你应该会觉得很不舒服。」

  「不舒服?」

  「是啊。你也知道在这里,流言传播的速度比流感病毒还快。」

  卡尔眉头深锁。这个浑身恶臭的白鬼笔若不立刻滚开,他绝对会毫不留情在这座楼梯上修理他一顿。

  巴克似乎察觉到气氛不对。

  「哎呀,欸,我得走了,卡尔。保重呀。」

  巴克在脚底顶多只剩三公分就踏到下一个阶梯时,被卡尔一把抓住。

  「什么流言,巴克?」

  「放开我。」巴克气喘吁吁说:「否则你等着政风处调查你亚玛格岛一案的内情。」

  政风处调查?这个白痴在胡扯什么?卡尔抓得更紧了。「我告诉你,巴克,从今往后……」

  他住口不语,楼梯响起脚步声,有个新人一脸儍笑想悄悄从旁边经过。卡尔放开了巴克。刚才从他们身边挤过的,是警察总局最近招收的新人,鬼才知道他的父母为什么偏偏要帮他取名叫高登(Gordon)❖。他身形瘦长,大腿细如滑雪杖,手臂如猩猩般晃个不停,经过设计的可笑发型,还有一张从来不知道何时该闭上的嘴。总之,不太符合警察总局硬是要推销的哥本哈根强悍刑事警察的形象。

  ❖高登(Gordōn):原意指高大山丘。因高登身材高䠷,在此带有嘲讽的意思。

  卡尔心不甘情不愿朝这座缓缓移动的灯塔点了点头,然后又转向巴克。

  「我一个字也没听懂。但是,如果你哪天有勇气说出你在影射什么,就到地下室来当面告诉我。在那之前,我认为你最好在证物室四周装上钢墙,弹开未经证实的流言,否则只会让你自己难看,巴克。」

  说完,用力推开巴克,走下楼梯。除了他口袋里那个漂亮的小丝袋之外(他迫不及待想看见梦娜的反应了),这一天过得烂透了:飞机才离开荷兰史基浦机场五分钟,他就吐了。整个飞行途中,他一直很不舒服,手里死抓着塑料袋。接着又得知马库斯决定要离开他们,而罗森准备登上宝座的消息。他妈的今天真不应该过来总局。

  然后又是巴克那个该死的蠢蛋。卡尔根本不在乎他人怎么看待亚玛格岛那桩导致哈迪半身不遂的枪击案,又是如何评断他侦办这件可恶的钉枪谋杀案。但即使如此,他们仍他妈的应该尊重一个人捍卫自己面对控诉时的权利,更何况是这样一件毁谤案件。该死,他痛恨死这一堆烂事!

  ※※※

  有个工匠在走廊底端制造地狱般的可怕噪音。浓密的漫天灰尘中,卡尔发现助手阿萨德在办公室里,站在用糖煮过的水果和线香后面卷起跪毯。

  暂且不论阿萨德仍旧有点走样的脸庞和原本的中东人肤色现在苍白得吓人,他的伤势看似相当稳定。

  「很高兴你来上班了。」卡尔打着招呼,克制自己不要看时钟。阿萨德的疗程应该还要再持续几个星期,目前没办法因为迟到而教训他一顿。「状况如何?」卡尔问得很公式化。

  「不错,我感觉好得不得了。」

  卡尔抬起头。他有没有听错?

  「你说好得不得了?」

  阿萨德用眼皮肿得厉害的双眼看着他。「是的,没错,卡尔。你可以放心,我很快就会恢复健康了。」

  阿萨德说完后,把卷好的跪毯放回架上,伸手去拿桌上的糖煮水果,不过,他还是得扶着桌缘,撑住身体。

  卡尔拍拍阿萨德的背。去年十二月发生意外以来,他恢复得还算不错。医生们众口一致地认为:若非他那厚如盔甲的头壳和钢铁般的体质,那一击就算没把他打成死尸,也会半身残废。他的脑袋里若再多爆几条血管,智力将大幅减退,现在一切就得从头学起了。如果忽略这些令人沮丧的发展:头痛、走路不稳和有点松垂的脸部肌肉,以及一些其他病状的话,他只像个蹒跚老人,看不出受过严重的伤,简直是奇迹。

  「卡尔,我想到了哈迪。他最近怎么样?」

  卡尔深呼吸。这个问题错综复杂,不容易回答。自从卡尔的房客莫顿和一个有着深色头发的俊美物理治疗师米卡有了亲密关系,而且米卡还运用所学医术密集地按摩哈迪瘫痪的四肢后,哈迪身上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两年前脊椎中心专门医院的医生直言不讳,预言哈迪将一辈子躺在床上。但是,卡尔在这段时间里逐渐怀疑这个说法。

  「他身上发生了奇特的事情。以前他会出现幻肢痛,可是现在状况并非如此。我说不清楚是什么。」

  卡尔的助手搔搔脖子。「我说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脑袋。」

  阿萨德将墙上的海报全部换新,或许是因为这阵子无需在外冲锋陷阵,他有了更多休闲时间,也或许他想藉此展现某种新的世界观。总之,他把之前充满异国建筑和弯弯曲曲阿拉伯文字的旧海报,换成了一张爱因斯坦吐舌头的小海报,以及一张抱着摇滚吉他的瘦高男人海报,上面写着:「马哈茂德‧拉代德与多重向度乐团于贝鲁特演出」。他完全不知道怎么解读。

  「新的办公室布置?」卡尔指着海报评论。其实他还想问为什么要改放那些海报,却发现阿萨德忽然变得心不在焉,平日活泼的表情瞬时冻结,格子衬衫底下的双肩无精打采垂着,露出一副悲苦的模样。卡尔经历过好几次这种突兀的转变。

  「我也有他们的CD,你要听吗?」阿萨德随后问道,但是不等卡尔回答就立刻按下播放键。卡尔还来不及做出反应,爆炸般的巨响在阿萨德狭小的办公室轰隆隆震撼着。

  「哇喔。」卡尔喊了一声,露出渴望的眼神看着门口。

  「这是多重向度乐团,他们和来自阿拉伯世界所有可以同台演出的乐手一起表演。」阿萨德喊了回去。

  卡尔点点头,他丝毫不怀疑这一点。问题或许在于,多重向度乐团「同时」和他们一起演奏了。他小心翼翼按下停止键。

  当头笼罩的静默仍似震耳欲聋。「你刚才问起了哈迪的脑袋。虽然米卡每天引他发笑好几次,可惜我不认为哈迪的精神状况会因此好转。他说自己的思绪游走各处,想到失去的生活,想到一旦时机成熟他打算实现的各种计划。阿萨德,我告诉你,他什么也不能做。我夜里好几次听见他暗自啜泣,你可以想象听了有多心酸,但是他绝口不提自己伤心低泣的事。」

  「一旦时机成熟他打算实现的各种计划。」阿萨德若有所思点点头。「我想我能够体会。或许比大部分人还能理解他的心情。」

  才一转眼,他整个人似乎又缩了下去。

  这是什么隐晦暧昧的意见啊?卡尔心想,但是没有继续追问。毕竟经过刚才和马库斯的一席话,他已经无力再去倾听其他私密的告白了。更何况,就算阿萨德打算坦诚相对,他也能毫不犹豫立刻丢出谡撼弹:「阿萨德,我有个不好的消息,马库斯不干了。」

  阿萨德慢慢转过来面对卡尔。「不干了?」

  「是的,到星期五。」

  「星期五?星期五就要离开了吗?」

  卡尔点点头。这人现在是陷入了慢动作的世界,还是大脑神经短路了?

  醒醒啊,阿萨德老友!你在哪里?卡尔边想边简单报告他和凶杀组组长的对话。「很遗憾,之后就是罗森‧柏恩来烦我们了。」

  「这点很奇怪。」阿萨德瞪着眼兀自说着。

  奇怪?这不是卡尔预期会出现的反应。

  「『奇怪』什么?若说可怕,或者糟糕,我都能理解。但是『奇怪』?你是什么意思?」

  阿萨德一直咬着唇,思绪显然完全陷入另一个世界。阿萨德停顿了一段与他平日行径完全不符的时间后说:「奇怪的地方是,他竟然没提到这件事。」

  卡尔眉头皱了起来。「阿萨德,他为什么要提到这件事?」

  「他和他太太出远门时,我帮他看房子,照料一切。昨天晚上他回来时,我还待在他家。」

  卡尔不由自主往后一退。他刚才说了什么?

  阿萨德头一抬,大口吸着空气,忽地吃惊抖了一下,彷佛刚才正阻止自己睡着似的。他双眼圆瞪,表情难以捉摸,嘴巴半张,有点像惊吓过度。

  「你帮罗森看了两个月的房子?为什么?我为什么不知道这件事?你何时和他变得那么熟,他竟会请你帮忙看房子?还有,他太太为什么一起去了喀布尔,她不是护士吗?」

  阿萨德紧抿着嘴唇,目光在地板上游移不定,彷佛想在电光石火间努力找出深具说服力的答案。这一刻,阿萨德的一切在在令卡尔十分诧异。

  最后,阿萨德深深吸进一口气,挺直身子说:「我没有房子住,罗森帮了我的忙。我们在中东认识的,就是这么简单,没什么特别。还有,他夫人是护士没错。」

  没什么特别,他这么说才怪。看在老天的份上,这根本很特别好吗!

  「你们在中东认识的?」

  「是的,我来丹麦之前,在一个偶然机会下见过面。是他建议我到丹麦寻求庇护。」

  卡尔点点头。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助手藏着秘密。面对眼前的状况,阿萨德很可能不得不透露一点秘密。但是他用了「偶然」一词,还真以为卡尔会买账,简直是侮辱人。

  卡尔正要发飙骂人时,却迎上了阿萨德愤怒的目光。

  他难得看见阿萨德如此警醒的一面。阿萨德的棕色双眼不常透露出如此迫切的强烈眼神。忽然之间,他们彷佛成了陌生人,彼此间横亘着数个月来未说出口的事情和猜疑。在这一刻,一切的疑问和讨论最后只会导致沉默。

  可以别理我吗,卡尔?我回来了,这样还不够吗?阿萨德的棕色双眼乞求着。

  卡尔站起身,敲了敲阿萨德的肩膀。「哎呀,我们又开始拌嘴了,老契友。」

  「老契友?」阿萨德低声嗫嚅。

  「是的,阿萨德。但这次我就不清楚这种说法怎么来的了。」

  差不多应该给他点鼓励了,卡尔心想,眼睛锁定萝思的方位。开点萝思的玩笑,通常都会引得阿萨德开心大笑。

  忽然间萝思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大叫。即使她的办公室门关着,又有木工的钻孔机震耳欲聋的噪音攻击,仍旧盖不掉她的声音。

  「走开,高登,我这儿不欢迎你,懂吗?」

  「我只想说……」

  卡尔摇了摇头。有人头壳坏了。长得像细面条的高登竟然有胆子来追求他另一个助手,而且还闯到他的地盘上!

  卡尔把手放在门把上,打算过去狠狠训他一顿,却听见里头那个笑柄说:「萝思,我愿意为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告诉我妳需要什么,我随时都在妳身边。」

  「那就把自己折一半,到高速公路上去滚个一圈,或者变成的的嗜喀湖上的浮桥。」

  很好,看来萝思不需要他帮忙。她受过特殊悬案组语言学校的训练,对付他绰绰有余。

  滔滔不绝的高个子蓦地停止说话,显然终于听懂了萝思的意思。

  卡尔接着听到那小伙子清了清嗓子,「萝思,不管妳说什么,都无损妳的美丽。妳美若天仙,令人匪夷所思,不由得热泪盈眶。」

  卡尔的耳朵简直要掉下来。这是什么匪夷所思的油嘴滑舌啊?整个警察总局的人难不成都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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