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悬案密码5:寻人启事> 第三章

第三章

  二〇一〇年,秋天

  傍晚五点,黄色货车准时出现在市府广场旁靠近蒂沃利乐园那头,一如往常在安徒生城堡宏伟的鹰架旁停下。为了安全起见,马可(Marco)已经等了二十分钟,否则车子一旦抵达,看见没人马上就会开走。若是搭电车或公交车回去,免不了挨一顿毒打。他可不想冒这个险,何况这种天气睡在地下室潮湿的地板上也太冷了。

  他朝其他已被接上车的人点点头,那些人靠在车壁上,没有半个有所回应。他也习惯了,毕竟大家全都累得要死,因为一天的工作疲累不堪,被生命折磨得不成人形。

  马可四下看了一圈,有两个人全身湿透,微微发抖。大家毫无例外全都一脸病容,看来是如此削瘦、如此绝望。

  「你今天收入多少?」塞穆尔背靠着驾驶厢问。

  马可思索着说:「我一共交了四次钱,第二次还超过五百克郎。如果把我口袋里的三百块也算进去的话,我想全部应该有一千三或一千四吧。」

  「我大概有八百块。」几个孩子中年纪最大的米莉安说,她总是能拿到很多钱。不过,她的双腿残废了。

  「我只有六十块。」塞穆尔轻声说:「没人要再给我钱了。」

  十双眼睛同情地望着塞穆尔。亲眼目睹佐拉处置这种状况,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这些你拿去。」马可给了塞穆尔两张百元纸钞。他是唯一会给塞穆尔钱的人,他也猜想得到有人会向佐拉密告这种行为。

  马可很清楚为什么塞穆尔拿不到钱。一旦外表不再看起来像个孩子,乞讨就没戏唱了。马可已经十五岁,外表仍像个十三岁孩子,一双大眼睛天真又单纯,而且就年纪来说,他的体型非常瘦小,小得不可思议。和塞穆尔、皮寇与罗密欧不同的是,他的皮肤始终柔嫩光滑,头发如丝般柔顺。反观他们,不但皮肤粗糙,还开始冒出胡碴。虽然他们已经和女生有过经验,却还是十分羡慕马可,因为他成长的速度是如此缓慢。

  马可完全心知肚明。

  就年纪而言,他的体型或许相当瘦小,然而智性却如成人一般发展,而且他晓得善加利用。

  「爸爸,我可以去上学吗?」七岁时,他就提出这个请求。当年他们还住在意大利。马可爱自己的爸爸,但是爸爸那时早已软弱无助。因为爸爸的弟弟,也就是马可的叔叔佐拉,要求孩子们上街行乞,爸爸却无力反抗。佐拉的意志就是法律,他是家族的领袖。

  但是马可渴望学习。翁布里亚的村庄里几乎都有一所小小的学校。一大清早,晨光微露,他就紧紧靠在敞开的教室窗户外,饥渴地吸取听到的一切知识,然后才甘心离开,去做所谓的「工作」。

  偶尔有教师出来,邀请他到教室里听课,但是马可往往立刻跑走,从此不再出现。如果他遵从了对方的要求,回到家后应该会被打得鼻青脸肿。从这方面来看,他们不断迁徙,不断变换学校和老师;也是一个优点。

  即使如此,最后还是有位老师成功逮住了他。不过,并非劝他进去听课,反而塞给他一个沉重的帆布袋。

  「送给你,或许对你大有帮助。」他说完后就让马可离开。

  帆布袋里摆了十五本教科书。不管他们停留在哪个城市,马可总能找到地方,趁着大人忙碌时认真研读内容。

  两年后,他已经自行学会算术,懂得用意大利文和英文阅读写字,也认得一些丹麦文。

  他们来到丹麦已经三年,一伙人当中,只有马可在这段期间学会以几乎流利的丹麦语与人交谈。

  「说说看、说说看。」米莉安常常喊道。他们很喜欢这样闹着玩。

  佐拉和他的亲信反而猜疑马可的企图心。他们不需要思想家,只需要工具。

  ※※※

  这天夜晚,他们躺在上下铺的床上,被迫听着塞穆尔被打得死去活来的声音。殴打声宛如佐拉不公不义对待他们的回音,从佐拉的房间传到他们的卧房。马可本身并不畏惧殴打,在他身上通常也较少发现恶劣情事,不像其他人那样。他爸爸的影响力依旧不容小觑。不过他躺在床上,用力紧揉着被单,心中对塞穆尔有股罪恶感。四周终于安静下来。马可听到开门声,知道惩罚已经结束。一定是佐拉身边其中一个彪形大汉打开了门,观察邻居动静,确定四下无人后,再把被痛扁得遍体鳞伤的塞穆尔搬到隔壁建筑里的房间。这帮人始终小心翼翼避免在这个典型中产阶级区域落人话柄,并积极与丹麦邻居家庭交好,佐拉在外营造出的得体优雅形象绝对不可被破坏。佐拉非常清楚自己是个白人,体面挺拔,魅力十足,加上来自美国,说得一口英语,所以很容易被当成「他们的一份子」。佐拉很了解丹麦人对这样的人不会有防范之心。

  有鉴于此,他往往在夜色的掩饰和拉上窗帘的气密窗隔绝之下,进行他的惩罚活动。他们总是特别注意不让人看出殴打的痕迹,却能让塞穆尔隔天拖着脚步吃力地走过行人徒步区。邻居绝对看不到这些。除此之外,惩罚有利于推展业务,同情总是能转化成白花花的钱币。

  黑暗中,马可站起身,悄悄溜过其他表兄弟的房间,敲了敲客厅的房门。若是马上有人应答,事情就好办;倘若犹豫一阵后才传来回复,就得留神了。

  这次约莫过了一分钟,马可才被允许进入客厅,而他心里已经做好准备。

  佐拉像个皇帝般端坐在茶几旁,四周围站着他的臣子。巨大的屏幕上正在播放电视节目,声音震天价响。

  他看见来者是马可,脸色似乎明亮了一点,不过双手仍旧不住颤抖。家族中有人坚称佐拉嗜好观赏别人遭受殴打折磨,但是马可的爸爸却保证并非如此,他认为佐拉喜爱自己的人,就如同耶稣爱护他的门徒一样。

  不过马可没有那么笃定。

  电视机大声播放着夜间新闻:「卡尔‧穆尔克副警官,隶属于哥本哈根凶杀组、专门调查令人瞩目案件的特殊悬案组,在严密封锁的密室内和风干的尸体待上了三天三夜,而且……」

  「克利斯,关掉那个烂节目。」佐拉的头朝遥控器一点,命令他的手下。四周顿时一片安静。

  佐拉轻抚着他的最新收藏,一只腿儿细长的猎犬。除了他之外,没人可以碰那只狗。他直视马可说:「马可,你胆子可真大呀,竟敢把钱给塞穆尔。你应该很清楚这是最后一次了。」

  马可点点头。

  佐拉微微一笑。「你今天工作表现得很好,马可。坐下吧。」他指着自己对面一张椅子。「年轻人,你找我做什么?应该不是来告诉我,塞穆尔不该遭那种罪吧?」说完,他表情一变,简单比了个姿势,要克利斯给马可倒茶。

  「佐拉,很抱歉来打扰你。不过,关于塞穆尔,我其实有话想说。」

  几乎不见佐拉有所动作,却见克利斯猛然竖直身子,慢慢接近马可。他比家族其他人还要高大,肤色更浅,一旦抬头挺胸,能把大部分人吓得退避三舍。但是马可仍紧紧盯着自己的叔叔。

  「马可,你应该很清楚,塞穆尔的事和你无关。他今天的收入很不理想,因为他不够努力,和你不同。」佐拉摇摇头,深深地陷进披挂在椅背上的羊毛毯里。「别插手,马可。乖乖听叔叔的话。」

  马可注视着他好一会儿。塞穆尔不像你那么努力,佐拉这么说。难道塞穆尔真的间接因为他的关系而被殴打?若是如此,结果甚至更糟糕。

  马可低下头,尽量轻声说:「我知道。但是塞穆尔年纪不小了,不适合在街头乞讨。大部分路人看都不看他一眼,就算有人看他,也都怕得要死,赶快绕路走开。其实,他们只是……」

  马可察觉到佐拉竖起一根手指,指向克利斯,才刚抬起头,克利斯已经走过来,赏了他一个耳光,打得他耳朵隆隆作响。

  「我说塞穆尔的事情和你无关,马可,听懂我的话了吗?」

  「是的,佐拉,可是……」

  克利斯转眼又是一个巴掌,佐拉的讯息终于进入马可心里。马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在这种环境长大,不会因为这种事就哭天抢地。

  他慢慢站起身,朝佐拉点点头,然后走向门口,一边努力挤出笑容。吃了两个耳光,谒见结束了。即使如此,他的手放在门把上时,仍鼓起了勇气。

  「你打了我,没有关系。」他抬起头说:「但是你惩罚塞穆尔就是不对。你若是再打一次,我就跑走。」

  马可看见克利斯询问地瞥了佐拉一眼,但是叔叔只是轻轻摇头,匆匆摆了摆手,要侄子赶快滚出他的视线。

  ※※※

  马可躺回自己的床上,把没有说出口的理由仔细想得通透,这是他的习惯。唯有找到正确的词语,事情才能运作得好。在他内心的对话中,佐拉有时候是很随和的。

  这是他能够稍微喘口气放松一下的诀窍。

  他想告诉佐拉,塞穆尔没有问题,只需要让他学点东西就可以了。若是你让他上学,他或许可以当个技工,维修保养黄色货车。既然他的技巧拙劣,无法像赫克特和我一样成为技艺高超的扒手,为什么不给他另外一个机会呢?

  当他想象着自己清楚说出想法时,感觉会好过一点。但是夜色降临,灯光熄灭后,他随即又恢复了冷静。

  他们的生活不过是个梦魇。

  虽然在外人看来,他们全都是善良亲切的人,居住在体面的房子里,但其实私底下全是寡廉鲜耻,持有伪造护照的罪犯。这还不是最糟糕的。糟糕透顶的是,几乎没有一个孩子知道自己的出身。连马可也不太确定家族成员中,他称之为爸爸和妈妈的人是否真为他的亲生父母。孩子们也不清楚他们到城里乞讨、为佐拉的帝国挣钱时,大人们究竟都在做什么。马可还记得少数几件在他们尚未离开意大利前的美好回忆,如今也在佐拉新的领导风格下瓦解,只有犯罪行为仅存下来。生命没有变得更加美好。他们当中很多人即将成年,但能读能写的人寥寥可数。每个人即使学会了各种能力与技术,他们的专门技能也集中在一件事情上,就是夺取他人的财产。只要出门偷盗窃抢,个个立刻变身专家。行乞、扒窃、爬过地下室窗户闯空门、诈骗老妇人、攻击自行车骑士,无一不精通,马可在各方面更是个中高手。他可以睁着无辜大眼,露出引人同情的微笑乞讨;可以悄无声息爬过小得不能再小的窗户,入侵他人房子;也擅于在熙来攘往的匆忙人群中,迅雷不及掩耳地扒走受害者的手表和皮夹,技巧纯熟灵活。他绝不会做出错误的动作,也不会发出多余的声音,但在转移受害者注意力时却精准确实。而且,他擅长引起他人的怜悯之情。

  但是马可的同伴却无人憎恨他的存在,他的所作所为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深不可测。

  马可躺在黑暗中,倾听其他人的呼吸,一边想象着自己不曾拥有过的生活。他眼前浮现普通孩子的身影,看见他们获得的种种幸福。那些有父有母的孩子,那些父母努力工作而能上学念书的孩子,那些被人抱在怀里或者获赠精心小礼物的孩子,那些每天吃得好、睡得饱,有朋友和亲戚会来拜访的孩子,那些生活免于恐惧、殴打或者被逮到的孩子。

  每当这些念头折磨得椎心刺骨,他就会咒骂佐拉。当年还住在意大利时,他们之间至少还有某种羁绊。他们下午游玩,晚上歌唱。仲夏夜晚,大家围坐在火堆旁,讲述白天发生的英雄事迹。女人为男人把自己精心打扮得漂漂亮亮,男人自我吹捧,有时候他们也会拌嘴抬杠,笑得大吼大叫。那时他们都还是「吉普赛人」。

  马可不懂佐拉是怎么毫无争议地当上了他们的领袖。大人们为什么能甘心容忍呢?他除了支配他们的生活,施加暴行,夺走他们辛苦诈骗得来的一切之外,究竟为他们做了什么?他们竟能无怨无悔呑忍他的行径。一想到此,马可就替大人感觉丢脸,尤其替爸爸感到羞愧。

  他在床上坐起身,心里清楚自己必须他妈的小心谨慎。虽然先前在客厅时佐拉没有真正伤害他,眼睛却透露出不祥的恐吓目光。

  我必须和爸爸谈谈塞穆尔的事。马可心想,我一定要找人谈谈。

  但是,他没有把握这样做是否会有帮助。好长一段时间,爸爸彷佛遭受了什么特别的打击,显得非常遥不可及。

  马可第一次注意到爸爸有异,约莫是在两年前。有天早晨,爸爸眉头深锁,无精打采直愣愣盯着食物。马可以为他生病了,但是隔天他又活力充沛,比前几个月更加生气勃勃。听说他可能咀嚼了阿拉伯茶这种令人兴奋的叶子,和其他多数人一样。但是,他额头上的皱纹却从此深深烙印着。马可独自惴惴忧愁,最后忍不住向米莉安倾吐心事,询问她是否知道些什么。

  「胡说八道,马可,你在做梦啦。你爸爸和以前一样啊。」她脸上挤出微笑说。

  之后他们就没再提起这件事了,马可也努力压抑住不安的感觉。

  但是半年前爸爸又出现了不寻常的神情,尽管感觉不同。那个夜晚,走廊起了一阵大骚动,可是孩子们十点过后不准离开房间,所以他们没人知道事情发生的原因。

  骚动将马可从梦中惊醒。根据呻吟声判断,应该是有人被痛殴了一顿,而且一定打得非常惨烈,因为隔天上午马可向爸爸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时,他的脸上露出彷如烙下耻辱的表情。马可完全一头雾水,不清楚谁受害,又是为了什么,只知道不是家族里的人。

  那天起,爸爸就睡在蕾拉那里。而马可现在正蹑手蹑脚溜过走廊,要走到她位于客厅另一边的房间。

  就在他偷偷经过客厅时,忽然听见爸爸的声音。他正激烈高声抗议,却被佐拉粗暴打断。马可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于是停下脚步,偷听他们的谈话。

  「如果我们不阻止你儿子继续反抗,损失的将不是我们一大部分的收入,还得冒着他会将毒素传染给别人的风险。我们必须考虑到他总有一天会出卖大家。这点你要搞清楚!」

  他又听见爸爸的抗议声,声音更加绝望,甚至几近哀求。

  「佐拉,马可不会去找警察,也不会逃走,他不过是嘴巴说说而已,你又不是不认识这孩子。他的脑袋很聪明,有时候显得太机伶,单纯只是想太多罢了。他怎么样也不会伤害我们呀,佐拉,放他一马,好吗?我会找他谈谈的。」

  「我说:不行!」佐拉回答得斩钉截铁,不容许任何反驳。

  马可四下张望着走廊。克利斯随时会端着佐拉睡前要喝的苦艾酒走出来。喝了酒,佐拉才能入睡。绝对不能让克利斯发现他在这里。

  「塞穆尔告诉我,他观察到马可现在下手偷窃越来越犹豫不决。」佐拉继续说:「若是属实,情势将对我们十分不利,这点你很清楚。一旦犹豫不决,早晚会被逮到。而他这种人的嘴巴往往守不紧。若真出了岔子,别以为马可会对家族忠贞不二。」

  马可把耳朵贴在门上,心里祈祷那只狗别开始吠叫。塞穆尔真的这么说他吗?真是一派胡言。他什么时候下手偷窃时犹豫不决了?从来没有!塞穆尔才是那个举棋不定的人,而自己还帮他说话耶!

  「马可现在年纪够大,可以换用残疾人那一套了。我们都懂得这方法的好处。」

  「佐拉,米莉安是出了意外才会如此啊,这完全是两码子事。」爸爸哀求的声音又响起。

  「哈,你真的这么想吗?」语毕,一阵无情的冷笑窜起。马可浑身冰冷。佐拉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米莉安的残废并非意外所致?她是过马路的时候失足跌倒的啊。

  里头静默了好一阵子。马可几乎可以看见爸爸震惊的表情。可是,爸爸却沉默不语。

  「听好了,」佐拉又说:「我们必须确保这些孩子拥有美好的未来,不是吗?所以我们负担不起错误,也无法容许软弱。我们很快就能筹到将大家带到菲律宾的费用了。这不也是你自己一开始的梦想吗?你不认为应该想象一下?在这个梦想当中,也有你儿子的一席之地啊。」

  马可的爸爸回答之前安静了一会儿,很难漏听到他在开口前先跌落在地的声音。他输了这场战役。「所以马可必须要被弄成残废吗?你真的没有其他解决方法了吗,佐拉?」

  马可两手紧握成拳。爸爸,一拳打上他的嘴脸,快点动手,马可心想。你可是佐拉的大哥啊!快警告他别来碰我。

  「我认为对家族来说,这只不过是小小的牺牲。马可会被注射少量镇静剂,脚步不稳走在路上失足跌倒,然后不小心被一辆车辗过一只脚──结束。不过短短几秒的事情。丹麦的医院技术精良,多少可以医治。只要他看起来『值得同情』就可以了。若是我再听到你嘴里对这件事吐出一个字,连你也有可能被车子辗过脚,懂吗?」

  马可屏住呼吸,眼前浮现米莉安佝偻的身影,看见她一辈子得一拐一瘸走着路,不由得眼眶泛泪。他努力压抑住泪水。所以这就是事实吗?是他们故意把她弄成残废的?

  说点话呀,爸爸。马可心里大声嘶喊。可是门后只听得见一个声音,不是爸爸的。

  「一桩荒谬愚蠢的意外,部分伤残,还能拿到保险金。如此一来,我们朝目标又迈进了一步,就这么决定了。」佐拉无动于衷继续说:「更何况还有不错的附加效果:我们的团队里有了一位高效率的纯种乞丐,而他哪里也逃不了。」

  马可蓦地感觉到一阵微风袭来,迅速转过身。但是太迟了。厨房的门被打开来,踏出走廊的那个人发现了他。

  「你在这里做什么?」克利斯的声音穿破黑暗咆哮。

  马可猛地弹离墙边,全力往大门口冲刺,但克利斯紧追而来。客厅的门这时一下子拉开。

  马可之前曾在脑子里演练逃脱路线,盘算可以到邻居家寻求保护。但是等他现在真的逃出户外,四周却是一片死寂。隐落在树木之间的房舍静静矗立在黑暗中,没有一处透出灯光。唯有街道稍远的地方隐约可见微弱的电视屏幕反光。

  他跑向那栋房子。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他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他赤脚狂奔,一边小心不要绊倒在人行道的边缘。天空下着雨,冷冽的雨滴打在他脸上。在他惊动那栋屋子里的人从电视前的沙发上站起来之前,一定会先被逮到。不行,他必须想点别的办法。

  他边跑边转头向后看。两个堂表兄弟紧跟在克利斯后面一起追过来,而他们的速度快得该死。马可当机立断,往前一扑,从树篱间的洞钻了出去。若是幸运的话,那几个人应该没有办法从洞里爬出来。

  等他成功跑到屋舍后面的省道上,或许就有一线生机。

  这个念头还没消失,花园里倏地亮起耀眼的灯光:来自附设传感器的探照灯。他才看见客厅的窗帘后面出现人影,下一秒就从另一个树篱爬了出去,滚到路边凹沟里。

  马可听见追他的人在后面大声叫嚷,但是他两眼专注几百公尺远,坐落在通往小丘半路上的林地。

  他必须赶紧跑过去,因为他们随时会奔出小巷,跑入省道那一头。要是他没有及时躲入林子里就完蛋了。

  两道卤素车灯投射出的蓝色光圈,扫过圆形山丘顶,被雨打得湿漉漉的省道顿时变成通往自由的亮晃晃桥梁。如果他现在跑到车道、拦住汽车的话,或许有逃走的机会。还是干脆一头撞上去,结束这不幸的一生呢?

  「停车!」他疯狂摆动手臂,朝着车子大叫。下一秒,他便径直朝两道车灯跑去。

  他飞快地回头往后看了一眼,追他的人绕过了房子,已经站在车道旁。远远看不清楚追他的人有谁,但是一定少不了那些兄弟和其他几个孩子。他必须说服司机带他离开,否则他们随时会抓走他。

  车子激烈闪着大灯,但并未减缓车速。马可将自己交给了命运。不一会儿,他听见刺耳的嘎吱声,那辆车在行车分向在线摇摇晃晃,最后直接朝他冲来。车子在距离马可膝盖不到几公分前煞住。挡风玻璃后面的司机激动地比手画脚,发了狂似地大声怒骂,雨刷不停地来回刷动。

  马可趁着司机还没来得及反应前,已经绕过车,打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

  「你这个混蛋,你究竟他妈的在干什么!」司机大声咆哮,脸色惨白如灰。

  「拜托,请您开车,拜托!前面那些人是追着我来的,请您开车,我求求您!」马可哀求,绝望地指向那些人。

  司机脸上的表情瞬间从惊吓转换成愤怒。

  「可恶的巴基斯坦人,你们这些烂人的事情自己解决!」他挥动拳头大声吼叫。

  虽然拳头没有完全打中马可,却足以令他跌回路上。司机仍旧朝着他大吼大嚷,然后啪一声用力关上副驾驶座的门。

  马可穿着单薄的睡衣,感觉到路面上的柏油。但是比跌倒更让他痛苦的是眼睁睁看着车子扬长而去,车灯直接照到了追他的人身上。

  「拦住那辆车!」远远传来克利斯的吼叫声。随之而来响起几发沉闷的射击声,但是并没有命中目标。司机加足油门全力冲向那群人。他们猛然跳向一旁,车子随后消失在视线外。

  马可越过路边凹沟的坡面爬进林子里,耳边传来他们的叫声。很好。他们应该认为他搭上车子走了。

  马可将几株枝桠拨到一旁。放眼望去,有两个人走到了那群人旁边。根据身形判断,应该是佐拉和爸爸。

  有个男孩指向方才马可拦车的地方,接着又指向车子消失的方向。但这些讯息只为他换来一记耳光。

  下一刻,那群人全朝马可躺着的地方跑来。该死,他得赶快离开,深入森林,找一处更隐密的地方藏身。他小心翼翼站起来,黑暗中只看得见树木大概的轮廓,寒冷和随着剧烈心跳绕行全身的肾上腺素,让他不停打哆嗦。他的睡衣早被雨打湿,凛冽的寒冷开始噬人刺骨。才走了几步,他就发现自己光着脚无法走太远。从吵嚷的声音分析,眼看他们就要追上来了。

  显然所有人都来了,赫克特、皮寇、罗密欧、佐拉、塞穆尔、他爸爸和其他人。他甚至还认出了几个女人的声音。

  此时,恐惧才当头笼罩。

  「我没看见他人在车子里。」塞穆尔以意大利文说。

  「那不能保证什么,因为他长得很矮小呀。」另一个以英语回道。

  塞穆尔反唇相讥。

  佐拉的咆哮压过了七嘴八舌的喧闹声。他们让男孩顺利逃脱,而且不清楚人是否在车子里,加上刚才那几发愚蠢的枪声,在在让他怒不可遏。如今不得不暂时中断他们的行动了。那个司机十之八九会去报警,指认出他们其中一、两个人。如果他们在附近展开调查,这些孩子就不能再出现在这区。接下来几天,所有人都必须离开,直到风头过去。

  佐拉气得说话声音颤抖:「刚才开枪的人等着付出代价。现在赶紧搜看看马可是不是还在附近,动作快!」他吼道。「如果又看见他逃了,直接开枪。马可已经是我们全体的威胁。」

  马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问过那些逃走的人最后怎么了。难道佐拉也解决了他们,只为了「保护」家族吗?

  马可全身不停颤抖。他光着脚,一步步谨慎地摸索着走进森林,树枝、球果、尖锐的石头刺进脚底。走了百多公尺,感觉再也走不下去,脚底如被火烧般滚烫,但是他不能停下来。

  若不赶快找到藏身处,我就完了,这句话不断在他的脑子里搥打着。话说回来,他也不能留在这里,因为地面寒冷如冰,坚硬如石。

  他四肢并用爬过树底,努力忽略膝盖的疼痛。胡乱爬行一阵后,他霍然察觉地面有点下陷,这才想到有可能是爬到了泥泞地。但是,地面一点也不潮湿,摸起来和森林里其他地方不一样,好像有人翻掘过似的。

  于是他急忙开始挖掘,不一会儿,洞越来越大,深得够他蜷缩着身子藏起来。他伸手轻轻拨土盖在身上,拿杉树枝遮住自己的脸。现在他们必须要踩到我,才能发现我藏在哪里,他心想。剎那间,他的脑海忽然闪过佐拉那只狗。

  没多久,他便听到了枯枝断裂的喀嚓声以及杂沓脚步声。地面在震动,他们已经非常接近了。马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保持平稳呼吸。

  他们散开在林子里搜寻,慢慢靠近他躲藏的洞穴。手电筒闪耀的灯光像在树干间穿梭飞舞的萤火虫。

  「一个人留在路旁,以防他从那里逃走,其他人彻底搜索这个区域。」佐拉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特别响亮。「你们拿着树枝,边走边戳地面。」

  马可听见四周传来折断树枝的声音,脚步声伴随着戳地的嚓嚓声逐渐靠近。一想到他们慢慢包围过来,树枝不停捅入地面,马可不由得直冒冷汗。他不知道自己窝了多久──十秒?一分钟?──他们的脚步声才逐渐远去。那群人全部挤到森林深处去了。

  我最好还是躺着,他心想。佐拉和他的搜索队若是放弃寻找,应该会循着原路穿越森林离开。他们如果撤掉看守街道的人,马可或许可以往回跑,从田野那儿逃掉。但是他不敢这么做。除了按兵不动耐心等待之外,他还能做什么?

  这时,一股腐烂的霉味扑鼻而来。毫无疑问这附近有具死掉的动物尸体,或许是鸟、松鼠,也可能是只兔子。他感觉自己彷佛在冰冷的地上躺了一辈子,雨滴沿着杉树枝流聚在他身边。过了很久,他们才走回来。他静静听着他们的声音,听到他们忿忿怒骂,但是骂声中特别突出的却是恐惧。

  「若是被我们逮住,一定要让他后悔莫及。」一个女孩的声音说道,听起来像是莎夏,不过马可不太有把握。因为他和她其实处得很好。

  最后走过他藏身处的是爸爸和佐拉,他绝对不会听错他们的声音。那只狗竟然跟在他们身边!马可听见狗儿恶心的喘息声,脖子瞬间变得僵硬。

  忽然间,那只臭狗竟狺狺吠叫,发出嚎哮,声音听来正在马可藏身处旁。如果牠开始刨土,一切就完了,马可心想。虽然知道没有意义,但他仍然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我们差不多到之前挖洞的地点了。」是佐拉低沉的声音,距离不过几公尺。「你听听这只狗,激动得不知所以,洞穴一定就在附近。」他咒骂着狗,一边用力拉走那只愤怒的动物。「你很清楚我们目前面临的问题比之前更加棘手吧?一切都是你儿子给我们找的麻烦。最近一阵子我们必须低调一点──谁知道马可还会想起什么。我们甚至应该考虑把尸体埋到别的地方。尸体目前离房子太近了。」

  马可像块石头般躺在地洞里动也不动。一等到声音远去,他飞快拍掉身上的土。佐拉和克利斯晚点一定会再带着狗回来,他必须赶紧离开,越远越好。他没有条件冒险。

  他费力活动一下冻得僵硬的手臂,缓缓挺直背脊,全身骨头痛得要命。他寻找洞穴两边的支撑物,想要往上爬。他将树干和枝桠清到一旁时,忽然碰到一团有点柔软的奇怪物质。再往下,又摸到比较坚硬的东西。死亡与腐朽的恶臭扑鼻而来。

  他屏住气息,双手撑好后把整个身子向上一抬,出了洞穴。出来后,他想要看清楚自己刚刚碰到了什么东西,于是往前一弯身……竟然看见了一只手!皮肤已经脱落,露出了骨头,指甲颜色棕黑如土。

  马可大吃一惊,吓得退后半步,心跳顿时停止。他瞪着死人的手久久不放,细雨缓缓落在死者的脸和上半身。

  「我们差不多到之前挖洞的地点了。」佐拉对他爸爸说。马可刚才就躺在这个洞里,和一个死人在一起!他不是第一次看见尸体,但是从来没有碰过。他不知道究竟哪一种更糟,是恶心还是伴随着那个念头而来的惊慌。

  马可挺直身子,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做。发现尸体,或许能成为他击败佐拉、赢得自由的机会。不过他很快又把这想法抛诸脑后,毕竟爸爸也参与了犯罪行为,至少是帮忙掩埋尸体。

  他就这么站在那儿思索,几乎习惯了恶臭。最后不得不面对无情的现实:他没有办法伤害佐拉却不把自己的爸爸拖下水。虽然爸爸衰弱无能,无力反抗,我还是爱他。是的,马可爱他。这世上他也只有爸爸了。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能去寻求警方的帮忙?不行,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全都行不通。

  马可又感觉到寒冷刺骨,感觉到世界庞然巨大。此刻,他蓦然意识到自己没有家人在侧,只剩街道等着他。从今开始,他必须完全靠自己。一天工作结束后,没有货车会来接他,没人张罗他的食物,世上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打从哪里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热泪盈眶,但是很快克制住。他生活至今的那个地方,不懂得什么是同情,也不懂得自怜自艾。

  他往下看着自己。当务之急是先弄来合适的衣服。他当然可以闯入别人的房子,但是夜里单独闯空门,没有人帮忙把风,他妈的风险太大。

  马可光脚戳着土。或许死者的衣服还在墓穴里?他拿起一根枝桠,拨掉死者肩部的土,一个男人的躯干最后暴露在外。他是赤裸的。

  虽然夜色暗沉,又加上脏污,还是勉强能看出脸部的轮廓。头发还在,似乎略呈红色。不过脸部皮肤已经腐烂,无法确定年纪。若非黑暗夜色的掩护,他的容貌一定和散发出来的恶臭一样骇人。

  我在这里什么也找不到,马可心想,又看着那只扭曲的手,心里不住哀伤。那只手似乎想要捉住什么,或者想紧紧抓住生命。

  马可仍沉溺在思绪里,忽然发现死者的大拇指底下,有个项链的锁扣。很小的圆环,上头还有一个必须推开的销钉。他好几次直接从女人的脖子上解开这种锁扣。

  他从死者手里拉出项链,坠饰有点重,款式少见,有许多细线,两个兽角和两个小木头面具,比较像个护身符。项链谈不上好看,但是有点特别。没错,是很特别,可惜换不到什么钱。只不过是有点非洲风味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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