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外面长长的走廊空无一人，没有本特利或克拉拉的任何踪影。博士站在交叉路口，大声呼喊着克拉拉的名字。然后他开始向前跑，跌跌撞撞地跑了几步后，发出了痛苦沮丧的号叫。他停下，转身摇摇晃晃地朝我走来，一脸怒不可遏。
“你！”他用手指猛戳着我，“全是你的错！”
“也许吧。”我阴沉沉地赞同道，“可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博士停顿了一下，“算了，你自己去想吧。我很忙。”可他只是站在那儿，根本看不出忙碌，而是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
“她们被狱警抓到了吗？”
“你这问题有用吗？”博士厉声道，“如果是狱警，早就上来直接把她们杀了。所以不是狱警，而是之前那头不明身份的怪物。”
“可那怪物不也嗜血成性吗？”
“是的，而且还会把尸体随意扔弃，但它也会抓俘虏。所以，她生还的可能性——她和本特利生还的可能性还是有的——尽管微乎其微。不过我得告诉你，我最关心的还是克拉拉。”
“我也是。”
“而且——”他的面部扭曲得厉害，“本特利会没事的。她很有威严，还揣着枪。出不了错。”
我咳嗽了一声，“博士，恕我直言，我还是比较喜欢你以前没那么歇斯底里的样子。”
“相信我，我以前都把天上的星星给吼下来过。”
“可是……如今整座监狱都要崩塌了，母星系的境况也没好到哪里去，你不觉得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吗？而不是，呃，不是……”
“继续。”他的声音透出一股死亡气息。
“……而不是为了个姑娘心急。”我无力地讲完了这句话。
他转过身，脸部略有些抽搐。
“她的安危就是最重要的事，你难道不这样认为吗？”
的确，我也很喜欢克拉拉。于是我点了点头。
博士朝我轻轻笑了笑，几乎难以察觉。
“我只是在说，呃……”我有些结巴，“我只是在说该说的话而已。”
博士举起一只手，“典狱长，”他说，“从现在开始，请你不要再说什么该说的话了。释放出最真实的自己吧，是时候让你的本性重见天日了。”说完，他消失在了控制站里。
博士检视了被破坏的控制站后，开始察看监狱地图。
“有东西藏在监狱里——更准确地说，你们对监狱里的某种东西一无所知。”说着他挥手指向地图，“你看，我们总是很信任地图，我们也不得不信任，否则整座监狱就无法运行。对于一张地图，我们总是会怀疑上面的海岸线是否完整，或是否遗漏了某些商店。可假如地图本身就是这个谎言的一部分呢？”
我看着监狱地图。一切都再熟悉不过了，里面的每个角落我都一清二楚。总共六层空间，还有通向第7层的管道。
“问题就在于，”博士说，“它只是一幅计算机图像，并不是真实的，如果想找到克拉拉和本特利，必须有真实的信息。幸运的是，系统里配备了最灵敏的扫描设备。但这套设备是用来搜寻从太空中接近监狱的飞行器的。现在，我准备把它对准内部，不过这需要……”博士说着蹲下身，在一台终端的残骸下方查看。
“需要一台购物车。”他从底下现身，说道。
“什么？”
“购物车……购物车……玛琦·辛普森[. 动画片《辛普森一家》中的角色。
]。”他高声说道，像表演哑剧似的比画出几个神秘的动作。“这是来自阿斯托里亚[. 美国俄勒冈州城市。
]的一种古老的舞蹈动作。我是想告诉你，我需要拿到我的那辆反重力手推车，里面装满了我从工具间里偷来的各种好玩意儿，其中就包括一个网络集线器控制器。”
“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一种‘好玩意儿’。”博士笑道，“你尽管把东西给我拿过来就行，节省点时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停在第4层的楼梯处。能麻烦你替我跑下腿吗？”
“就我一个？”
“就你一个。”博士用力拉拽着电缆，“我忙不过来，行动又不方便。而且碰到狱警的话，它们会放过你的，你毕竟还是典狱长。”
“我想这才是它们要杀我的原因吧。”
“是吗？那就只能祝你好运了。”博士咧嘴一笑，继而消失在控制台下。
“我，呃……”
“你还剩十分钟。没有网络集线器控制器的话，我会大发雷霆的！”他冲我吼道，“赶紧去吧，典狱长。”
“我也是有名字的。”我说，感觉有些受伤。
“谁没有呢？”他的声音低沉，有些模糊不清，“不过现在听你介绍自己的名字有点晚了，你觉得呢？”
于是我让他留下处理事情，自己找到了楼梯。如果非得说我有什么感受的话， 那就是我一点也不开心。我没有枪，什么都没有，只有脸上一副紧张兮兮的表情。尽管我知道博士和克拉拉一直在长廊里跑来跑去，但我仍然感到深深的孤独和恐惧。
从理论上讲，其实一切都很简单明了。爬下四层楼梯，拿到博士的手推车即可。但是楼梯井里的灯光早已消失了，我只得将通信器紧紧绑在身上，勉强依靠它放出的光来照亮前方的路。通信器每次都只会亮五秒钟，接着就会熄灭，但足以让我看清方向，绕过地上的死尸。
时不时地，小行星会颤抖和倾斜，因为防护阵列依旧在连续轰击小行星的表面。虽然监狱本身足够坚固，但即便如此，总有一刻会导致爆发性减压。也许那时就到我的大限了吧。我会发出惨烈的尖叫被吸入外太空，所有的烦恼忧愁也会结束。我再也不用担心会不会弄砸自己的人生，只需享受这最后仅剩的宁静。
想到这儿，我笑了。
我的通信器响了。一开始我听到了呼吸声，我差点回话，但某种直觉让我闭了嘴，只听见呼吸声和另外的噪音在耳边萦绕。那是一阵有规律的滴嗒声，接着传来了人声，是本特利，听起来她似乎遭受了巨大的痛苦。
“求你了……放我走……抓她……”
“谢谢。”
很显然，是克拉拉的回答。
“你干吗要这样？我们对你到底有什么用？”
越来越大的拖曳声。
“没错。”又是克拉拉，“我只是个游客，而这里的风景一点也不迷人。”
又是一阵拖曳声。
本特利再次开口了：“你把我们一路拖到了这儿，到底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
“对啊。”克拉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僵硬，“我是说，我们究竟在哪儿？能告诉一声吗？”
“好吧。”本特利说话了，“我们在第——”她突然痛苦地叫出了声，接着通信便断开了。
我浑身颤抖着继续下楼。
紧接着，我听到了另一个声音，那是狱警滑行的声音。我此时正处于第3层，还剩一层。但令人深感绝望的是，往下的楼梯已经被碎石堵得严严实实，更何况，门后传来的声响毫无疑问来自于一台正在滑行的狱警，它正静候着我的到来。
若是换了克拉拉，定能将它迷倒；若是换了博士，定能将它吼开；而我在技能上却乏善可陈。也许它会服从我吧——至少博士是这么想的，但这可能性微乎其微。整座监狱真正服从我的没几个。我已大汗淋漓，大气不敢出地蹲伏在黑暗中。可门后的狱警根本没有一丝要走的迹象。它察觉到我了吗？有可能。
我往上爬了几步，在尸体之间寻摸后退的路，看看能不能从他们身上搜罗出些许用得着的玩意儿。一阵强烈的嫌恶感向我袭来。正是由于我，他们才死的，而我却还在翻他们的口袋。一路下来，我一无所获，仅摸到几把钥匙，真够讽刺的。
于是，我重新爬下楼梯，开始思考下一步的计划。我很快来到楼梯间门后，猛地将门推开。
只见狱警正滑行到楼梯平台上，腰身上的灯照亮了残破的楼梯间。接着它左右旋转，想要确定我的方位，同时伸出触手，发出致命的噼啪声。我连忙将一把钥匙扔向左边，于是狱警朝左边滑去，开了一枪。与此同时，我抓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向邻近它充电端口的后脑，之后又来一下，砸碎了它身上的灯。
狱警被砸得晕头转向，反复前后移动。我赶紧一个箭步冲到左边，抓起钥匙，夺门而出，随后将门关上。我拿出一把钥匙插进门锁，没有用，于是继续尝试。终于，第四把是对的。
狱警在撞击着楼梯间的门，金属铿然作响的声音充斥着门外的长廊。回来的时候绝不能走老路了，说不定更多的狱警正在赶来的路上。
我的通信器响了。
是克拉拉，她的声音很低。
“嘿，你好啊。”她说，听上去很无所谓。
“你在哪儿？”
“这我还真不清楚。”她说，“但肯定不是啥好地方。博士和你在一块儿吗？”
“没，我出来替他取东西了。他正在想方设法找你们。”
“原来如此。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刚才走了之后，我们就被打晕了。”
“谁打晕了你们？”
“我只能告诉你我一点头绪都没有，因为如果我真的告诉你的话，你肯定不愿意听的。”
“好吧。你们害怕吗？”
片刻的沉默。
“是的。”克拉拉回答道，“赶快行动起来。”
“我会的。”我说，“可如果有东西藏在我的监狱里的话，我……呃，我需要……”
“我很确定那东西破坏了不少规定，也许你该给它好好上一课。”
“谢了。注意安全。”我说。
“嗯嗯。去找博士吧，快点。”克拉拉结束了对话。
就在我们俩交谈的时候，我穿过监狱工作人员住宿区的过道，下到了第4层。
整个牢房区显得极其怪诞和混乱。尽管这里一直以来都不是什么宜人的场所，但现在，这里空空荡荡的，氛围更为死寂，令人惶惶不安。监狱本身故意建造得很局促，到处挤满了人，可如今却什么都没有了，甚至看不到气势汹汹巡视的狱警。
我的脚踏在金属楼梯上，回音有如霹雳一般响亮。但不知为何，我成功下到了第4层。
博士的手推车将一扇门给顶开了。显然，狱警和守卫在长廊上发生了一场火并。一个狱警侧身倒在地上，外壳已经碎裂，触手虚弱地抽搐着。好几名守卫扭曲着倒在墙边，似乎守卫并没有赢得这场战斗。
在门后的黑暗中，一阵不祥的滑行声渐行渐近。我得赶紧离开。
然而，手推车破损实在太严重，根本推不走。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可能把手推车拖回控制站后，我只得将车里五花八门的垃圾塞进自己的口袋，祈祷其中某一个就是网络集线器控制器。紧接着，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博士身边。
控制站里混乱场面更甚。将近半个互通网室的东西都被拖了出来，连接到了一个终端里，博士正在终端下方捣鼓着。
我将所有的工具一股脑儿堆到了地上，叮当作响。
“博士，我——”
一只手从控制台底下伸出来抓住一大把工具，挥了两下，然后扔开了。接着，那只手开始在那堆垃圾中四处翻找。
“博士，听着，克拉拉和本特利，她们还活着——她们呼叫了我——”
“网络集线器控制器！”博士腾地一下从桌子底下冒了起来，手里拿着一个我带来的东西，接着急急忙忙把那个东西接在了互通网系统和他一直捣鼓的终端之间。“你们这里互通网连接装置的问题在于，将信号传送至母星系的能力简直太垃圾了。但如果使用本地传感器阵列的话，效果应该会挺不错。我只需要让传感器朝里而不是朝外，然后……然后……”
他一直捣鼓的那台终端发出一声巨大的“当”，发光的监狱地图随即熄灭。
我看着博士，说：“克拉拉说她们现在有很大的麻烦。”
“当然了，她们的确麻烦不小。”博士依然盯着黑漆漆的屏幕，“快点……快点……快点……”
屏幕闪了一下。
“更新中……更新中……”
博士信心满满地继续操作着。
屏幕再次刷新。
“目前正在安装83个更新中的第1个。更新过程中请勿关闭本终端。”
博士发出沮丧的怒吼。我本想说点什么，但他瞪了我一眼，我没有说出口。
“这没有拖后腿。”他低声自言自语，“现在正是研究下一步该怎么做的好机会。”监狱地图重新显示了出来——那是一张包含整个小行星的地图。随着传感器阵列完成扫描，越来越多的细节填满了地图。
博士发出胜利的呼喊：“你看到没？”
我第一眼看上去，感觉并没有什么不同。
“哦，简直妙不可言！”博士叫喊道，“到这里的路上我数了步子。在第7层和第5层之间……我发现多了几个台阶——每两层之间都有少量多余的空间。”说完，他用手指戳到地图上一块我此前从未注意过的阴影区域。
“那也许只是屏蔽墙吧。”我说。
“抵御什么的屏蔽墙？”
“不清楚。”我说，“也许是太阳辐射？”
“瞎扯。”博士说着，欣喜地指着地图。随着传感器阵列完成扫描，那片阴影区域变得愈发清晰，显示出在第5层和第6层之间有一间密室。
“那是什么？”
博士没有回答，而是拖着腿朝门口走去。“你下到第6层的时候，发现里面是空的，对吧？”说着，他一把拿起一台几乎坏掉的平板，用胶带粘了起来。“因为你们会把不想看见的犯人放在第6层里，所以当那里被逐渐清空时，自然也不会有人注意……”
“什么？”
“所有牢房都被打扫了一遍，清除了居住者留下的一切痕迹。那里已经空了一段时间了。”博士拿起平板， 翻动着一大堆电子表格，我很确定他本人是不可能获取这些表格的权限的。“我跟你说过，让你去核查监狱运行日志记录。那里面记载了所有电力波动发生的日期，而这些图表则显示了那些不可救药的犯人被转移到第6层的日期。你没觉得这两份数据惊人地相似吗？”
我们走到了楼梯间，博士开始以最快的速度拖着他的瘸腿下行，双眼在黑暗中闪着光。“恐怕你们已经饲养那玩意儿很长时间了。”
“你是说抓住克拉拉的就是那玩意儿吗？”
博士点点头，“而且它现在很饿。”
令人气愤的是，我们并没有立即前往第6层。相反，博士带我来到了侧厅，那里是医务室。阿巴茜手持一把步枪，守在门口，见到我后连忙敬礼示意。
“很高兴你能来，典狱长。”她干巴巴地说道，然后又拿起了枪，“这是我从一名逃跑的守卫手里拿来的，已经充满电了。他甚至连开枪的意思都没有，而是径直朝着一台狱警冲了过去，没撑多久就挂了。”
“原来如此，总之很高兴见到你还活着，203号，呃……阿巴茜。”
阿巴茜向博士敬了个礼，不再语中带刺。“我已经按你的指示照办了，长官。”她说道。长官？
“你的指示？”我有些语塞。
博士向她回礼，“谢谢，少校。病人在哪儿？”
阿巴茜将我们带到了医务室的后方。
“你不是说受不了拿枪的人吗？”我说。
“可我在危机当中是很灵活的。”他承认道，“更何况……阿巴茜是个好人，开枪前会经过深思熟虑。”
“她可是名雇佣兵。”我不屑地说。
阿巴茜听到我的话，转过身，朝我们露出威慑性的笑容。“继续说。”她说。
“是的，”博士接过话茬，“阿巴茜的确是名典型的雇佣兵，也就是说，幸存下来才是她的头等大事。除此之外，她再无任何目的。”
“没错。”阿巴茜说着，举起枪对准了我。我努力抑制住自己的畏缩，可却没能成功。“也许，还是有个小小目的的。”她说着，放下了枪。
阿巴茜拉开一块帘子，帘子背后是玛丽安·格洛伯斯，她躺在椅子里，睡得很熟。可怜的玛丽安。
“给她注射了镇静剂。”阿巴茜称，“你想让她醒过来吗？”
博士细细打量这副处于昏睡状态下的身躯。“如果她醒来的话，会痛苦不堪的，是吗？”有时，他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和善。
阿巴茜点头道：“她现在每况愈下。”
博士向前走了几步。“好吧，那就别叫醒她了。”他低声说道，“我尝试用心灵感应和她交流一下。”
好像这是人人都会做的事情一样。
阿巴茜怀疑地看了博士一眼，是那种我自从第一眼见到428号后，就一直挂在脸上的怀疑表情。我们究竟应不应该信任他？
博士把手轻轻放在玛丽安额头上没有受伤的地方，闭上双眼，陷入深深的冥思。随后，他长长呼出了一口气，而在遥远的某个地方，迷失在美好的无梦睡眠中的玛丽安突然微微地动了一下。她的手有些痉挛，流着口水的嘴里发出轻声的呢喃。
博士自顾自地点点头，又闭上了眼睛，脸颊一侧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但除此以外，他全身上下都保持着静止。
然后，博士开口了：
“你待在那边，玛丽安。没事的，如果你愿意的话，好好待着就行了。没关系。你我之间隔着无法估量的痛苦，我必须承认，其中一些是我的，但绝大多数都是你的。没事的，你没必要跨过这些痛苦，我会朝你走过来。不要心急，没关系的，我会给你带点饼干。”
他脸颊上的抽搐变得愈发明显了。只见他再次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粗糙得犹如锯齿。整个过程中，博士的声音一直都很柔和，令人安心。我注意到他的嘴唇根本就没动过。
“介不介意我加入进来？看上去足够两个人待的。好的，你好。我们似乎还从未正式自我介绍过吧？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玛丽安·格洛伯斯？你好，我是博士，很高兴见到你。是不是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拜访过你了？既然如此，不如我们闲聊一下如何？让我想想——
“别啊，别啊，没事的，你用不着哭。没必要，没事的。来吧，虽然我算不上一个很喜欢拥抱的人，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一次而已，嗯？这就对了，没事的，玛丽安。发生在你身上的事的确很悲惨，但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是场意外。无论你做了什么，都不该经历这一切。听我说，所有人都免不了做坏事，可我们同样也会做好事，这本身就挺有趣的。脑子里永远都要想着培根三明治，不要去想事后还要洗碗。”
博士再次皱起了眉头，“噢……噢……我明白了。真的吗？我很抱歉。待会儿我会再跟你讲的。不，我保证，我肯定会处理的。那好吧，当然了，我之所以来这儿是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我知道，我刚才说过要给你带饼干，但那只是我施展个人魅力的方法而已。哦，得了吧。难道我没有魅力吗？现在我就在展开我的魅力攻势啊，只不过会被人误会，然后导致消化不良。通常都是克拉拉会这样觉得。
“我跟你讲讲克拉拉的事吧。她才是真正值得我去拯救的人。每当我迷失在宇宙之中，她都会天涯海角地去找我。因此，我至少应该尽我所能在这块冰冷的岩石上找到她。而要找到她的话，就需要你出手相助。因为在监狱下方藏着神秘的怪物，你见过它，从它手里幸存下来，这就是你如此不可思议、如此至关重要的原因。所以，我想知道你愿不愿意与我携手？听起来我们两个都有一笔账要算。
“你答应了？太棒了！来吧，玛丽安·格洛伯斯，让我们离开这儿。”
他轻轻地握住玛丽安轮椅的后背，将轮椅推了出来。玛丽安的身体就接在一个狱警的基座上。
就算我曾经自以为掌握着监狱大权，现在也早已清醒。我只是跟在这个奇怪的男人背后，推着那位曾经是我好友的人所残余下来的身体，阿巴茜则在一旁护卫着他俩。这名雇佣兵手里拿着一把硕大的枪，急不可耐地想要扣动扳机。我知道博士曾说自己不喜欢枪，但如果我手里有一把的话，也许能够帮上忙，尽管我从未真正开过枪。
在狱警们前来围堵前，我们已经走到了下面一层。可它们其实一直在伺机以待，直到我们抵达走廊。两侧都是墙，它们从停泊站滑出来，将我们团团围住。
阿巴茜开枪了。
博士冲她大声呼叫，让她别开枪。但她是一名训练有素的雇佣兵，而雇佣兵有时候只会依赖自己长期以来养成的直觉。她的子弹打入机器人的外壳，狱警浑身震颤，但仍然前仆后继。
博士忽然开始大声说这只不过是在浪费子弹，但其实所有的子弹都是废物。你知道，有时候博士确实显得有些一根筋。在我统治母星系的时候，必须时不时地和这样的人会面，毕竟我们是开放的政府。你可以避开大部分会议，但如果能和那些怪胎见面的话，就会为你的形象加分。有意思的是，如果我在现实生活中遇见博士的话，我一定会避之唯恐不及。但现在，被困在这座太空死亡监狱中，还被杀气腾腾的机器人围困住，博士似乎成了我所能依傍的最佳人选。尽管他对自己的言论确实有些自恋。
狱警向我们靠近，一路滑行，一路颠簸，子弹嗖嗖地从它们的身旁穿过。它们伸出触手，拍打着利爪和螯钳。爆裂枪开始充电，就连空气都发出危险的噼啪声。看来它们已经给自己的外壳通上电了。
我看了看可怜的玛丽安，坐在轮椅上的她显然已经迷失在遥远的梦乡中。她几乎笑了。这一次，在最终时刻到来前，她将不再有任何感觉。这应该是件好事吧。可怜的玛丽安，我真的很抱歉。
狱警包围了过来。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些出乎意料。
首先忽略掉阿巴茜一发流弹击中我肩膀这件事吧。她不是故意的，而且也只是皮外伤而已。她只是没有料到我会突然站在她的枪前面，站在她和狱警之间。
博士满脸惊恐地盯着我。不需要心灵感应我也猜得到，他一定在想我干吗要做这么愚蠢至极的事。
我站在那儿，站在我的……我的朋友和狱警之间。
“狱警们，”我说，“你们得到的命令是什么？”
狱警习惯性地没有说话。部分型号配备有简单的词汇库。
“别动。”我前面的一个狱警说道。
“别动？要我别动？我可是你们的典狱长。”
“别动。囚犯，停下。”
“你们想拦住我们所有人吗？”
“命令：别动，囚犯。”
“你们认为我们是囚犯？就这样？”
我惊恐地意识到，原来这个狱警离我如此之近。身边的空气散发出电流的恶臭，我脖颈后面的寒毛也随即竖起，而狱警仍然在一点点逼上来。
“囚犯，别动。”
“我不是囚犯。我重申一遍，我是你们的典狱长。我命令你别动。”
“未识别出‘典狱长协议’。”
我想说的是，生活有时会让你看清一些东西，而我以前曾看错了很多。但正如博士所言，所有人总会有正确的时候。“定义你的优先命令。”
“优先：连锁失效反应一旦启动，对囚犯的定义将扩展至监狱里的所有生命体。必须采取致命武力对所有囚犯进行控制。此为紧急预案。”
狱警滑得更近了。
阿巴茜举起枪，准备再次开火。
博士的手放在我肩膀上，准备拉我回来。
狱警已近在咫尺，它身旁的电场触到了我手臂上的皮肤。
“紧急预案会被医疗疏散方案所取代。”我说着，指向身后的人，“她——”我指向玛丽安，“是一名危重病患。扫描她吧，我和阿巴茜是她的守卫。而这位——”我拍了拍博士，“是她的指定医师，因此构成了四个人的队伍。符合紧急预案的规定。”
狱警检查了一遍，“医疗疏散方案被取代。”
“不。”我仍坚称，“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博士？”
“你说的很对。”博士听上去胸有成竹，“医疗疏散同样属于紧急预案中的情况。”他肯定地点点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读过了监狱手册。他只是冲我眨眨眼，让我瞬间受到了鼓舞。
“况且，”我继续说，“在你们执行紧急预案之前，我们就已经在执行颁布了的医疗疏散方案，所以它不得被取代，它属于优先操作。”
狱警们审视了我们一遍。“医疗疏散发生在何处？”带头的狱警问道。
“我们正在将这名犯人送往第6层，送到……”我实在编不下去了。
“送到安全区。”博士成功地接过了我的话头。
“一旦医疗疏散结束，将启动处决协议。”狱警告诉我们。
“那是，那是，当然了。”博士听上去显得有些烦躁，“等我们救活她后，请务必想方设法杀掉我们。或者，”他说着，神秘地朝狱警靠去，“如果你们把我们直接转移到安全区的话，速度也会更快。怎么样？”
狱警们协商了一会儿，然后同意了。
就这样，狱警成了我们去到安全区的护送者，简直难以置信。监狱里所有人都对安全区的情况一无所知，但狱警自始至终都知道安全区的位置，只需要问它们就行了。
“机器的逻辑就是这样。”博士窃笑，“屡试不爽。”
“你是否具有移动方面的困难？”一个狱警注意到博士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于是伸出了触手。
“只是伤了一根脚趾罢了，没事儿。”博士对它说，“你可别现在就处决我，那样的话，对我们病人的健康可没啥好处。”
狱警考虑了一下，但仍然高度关注博士受伤的脚趾。“你的状态对优先级医疗疏散造成了障碍。”它说着，向后退去，“待在这里别动。”
“你想干吗？”博士问它，“不要妄想甩掉我，然后找个替代者。监狱里再没有其他医护人员了，你们把他们都杀光了。所以，你就别管我瘸不瘸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狱警思考着他的话。
“也就只耽误一会儿工夫而已。”博士重复道，然后指向楼梯，“走吧？”
狱警思考了片刻，然后朝博士的脚开了一枪。
博士惨叫着摔倒在地。
“现在你的受伤程度已经可以让我们来扛你了。”狱警自以为是地说着，扛起了博士。电梯门打开了。“效率已经提高。”
“机器的逻辑就是这样。”我忍不住对博士说道，“屡试不爽。”
搭一次电梯，你对建筑的了解就能增进不少。
母星系议会大厦的电梯令人印象深刻，像是一个个玻璃箱子，营造出一种让人敬畏的感觉。
而穿行于监狱中的电梯仅仅只用于紧急运输，就像是单调的灰色盒子。犯人和守卫只能使用楼梯，只有狱警才有进入电梯的通行钥匙。明眼人由此一眼就能看出这里真正掌权的是谁，可惜现在也只能耍耍事后聪明了。
我看了看随行的乘客，根本无法从他们身上读出什么信息。狱警完全是冷若冰霜的样子，玛丽安已经睡着了，阿巴茜则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而且说实在的，我确实不怎么喜欢和博士进行眼神交流。
于是，我只能看着显示楼层的灯接二连三地亮起，我们在第4层，底部是第6层，再下面是第7层停泊区的灯，最后我们停在了第6层。狱警的爪子插入一个插座。随着一阵轻微的颤动，电梯抖动一下，然后继续下行。
现在，博士脸上的表情已经非常令人无法忽视了，那是胜利的表情，和“我早告诉过你”的表情混合在一起，而且其中还带有些许“我可是中了枪子儿的人”的神情。我从未想过第7层的阶梯比其他层要多，一直以来，通往第7层的路的确会稍远一点，但在合理的范围之内。思考这类问题本来也不是我的职责。别胡思乱想了，这不是我该做的事。
电梯发出刺耳的刮擦声，随着一阵颤抖，终于停了下来。接着，门开了。
我们走出电梯，步入了这片本不存在的空间。
“哦，天哪！”博士说道。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你！”他用手指猛戳着我，“全是你的错！”
“也许吧。”我阴沉沉地赞同道，“可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博士停顿了一下，“算了，你自己去想吧。我很忙。”可他只是站在那儿，根本看不出忙碌，而是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
“她们被狱警抓到了吗？”
“你这问题有用吗？”博士厉声道，“如果是狱警，早就上来直接把她们杀了。所以不是狱警，而是之前那头不明身份的怪物。”
“可那怪物不也嗜血成性吗？”
“是的，而且还会把尸体随意扔弃，但它也会抓俘虏。所以，她生还的可能性——她和本特利生还的可能性还是有的——尽管微乎其微。不过我得告诉你，我最关心的还是克拉拉。”
“我也是。”
“而且——”他的面部扭曲得厉害，“本特利会没事的。她很有威严，还揣着枪。出不了错。”
我咳嗽了一声，“博士，恕我直言，我还是比较喜欢你以前没那么歇斯底里的样子。”
“相信我，我以前都把天上的星星给吼下来过。”
“可是……如今整座监狱都要崩塌了，母星系的境况也没好到哪里去，你不觉得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吗？而不是，呃，不是……”
“继续。”他的声音透出一股死亡气息。
“……而不是为了个姑娘心急。”我无力地讲完了这句话。
他转过身，脸部略有些抽搐。
“她的安危就是最重要的事，你难道不这样认为吗？”
的确，我也很喜欢克拉拉。于是我点了点头。
博士朝我轻轻笑了笑，几乎难以察觉。
“我只是在说，呃……”我有些结巴，“我只是在说该说的话而已。”
博士举起一只手，“典狱长，”他说，“从现在开始，请你不要再说什么该说的话了。释放出最真实的自己吧，是时候让你的本性重见天日了。”说完，他消失在了控制站里。
博士检视了被破坏的控制站后，开始察看监狱地图。
“有东西藏在监狱里——更准确地说，你们对监狱里的某种东西一无所知。”说着他挥手指向地图，“你看，我们总是很信任地图，我们也不得不信任，否则整座监狱就无法运行。对于一张地图，我们总是会怀疑上面的海岸线是否完整，或是否遗漏了某些商店。可假如地图本身就是这个谎言的一部分呢？”
我看着监狱地图。一切都再熟悉不过了，里面的每个角落我都一清二楚。总共六层空间，还有通向第7层的管道。
“问题就在于，”博士说，“它只是一幅计算机图像，并不是真实的，如果想找到克拉拉和本特利，必须有真实的信息。幸运的是，系统里配备了最灵敏的扫描设备。但这套设备是用来搜寻从太空中接近监狱的飞行器的。现在，我准备把它对准内部，不过这需要……”博士说着蹲下身，在一台终端的残骸下方查看。
“需要一台购物车。”他从底下现身，说道。
“什么？”
“购物车……购物车……玛琦·辛普森[. 动画片《辛普森一家》中的角色。
]。”他高声说道，像表演哑剧似的比画出几个神秘的动作。“这是来自阿斯托里亚[. 美国俄勒冈州城市。
]的一种古老的舞蹈动作。我是想告诉你，我需要拿到我的那辆反重力手推车，里面装满了我从工具间里偷来的各种好玩意儿，其中就包括一个网络集线器控制器。”
“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一种‘好玩意儿’。”博士笑道，“你尽管把东西给我拿过来就行，节省点时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停在第4层的楼梯处。能麻烦你替我跑下腿吗？”
“就我一个？”
“就你一个。”博士用力拉拽着电缆，“我忙不过来，行动又不方便。而且碰到狱警的话，它们会放过你的，你毕竟还是典狱长。”
“我想这才是它们要杀我的原因吧。”
“是吗？那就只能祝你好运了。”博士咧嘴一笑，继而消失在控制台下。
“我，呃……”
“你还剩十分钟。没有网络集线器控制器的话，我会大发雷霆的！”他冲我吼道，“赶紧去吧，典狱长。”
“我也是有名字的。”我说，感觉有些受伤。
“谁没有呢？”他的声音低沉，有些模糊不清，“不过现在听你介绍自己的名字有点晚了，你觉得呢？”
于是我让他留下处理事情，自己找到了楼梯。如果非得说我有什么感受的话， 那就是我一点也不开心。我没有枪，什么都没有，只有脸上一副紧张兮兮的表情。尽管我知道博士和克拉拉一直在长廊里跑来跑去，但我仍然感到深深的孤独和恐惧。
从理论上讲，其实一切都很简单明了。爬下四层楼梯，拿到博士的手推车即可。但是楼梯井里的灯光早已消失了，我只得将通信器紧紧绑在身上，勉强依靠它放出的光来照亮前方的路。通信器每次都只会亮五秒钟，接着就会熄灭，但足以让我看清方向，绕过地上的死尸。
时不时地，小行星会颤抖和倾斜，因为防护阵列依旧在连续轰击小行星的表面。虽然监狱本身足够坚固，但即便如此，总有一刻会导致爆发性减压。也许那时就到我的大限了吧。我会发出惨烈的尖叫被吸入外太空，所有的烦恼忧愁也会结束。我再也不用担心会不会弄砸自己的人生，只需享受这最后仅剩的宁静。
想到这儿，我笑了。
我的通信器响了。一开始我听到了呼吸声，我差点回话，但某种直觉让我闭了嘴，只听见呼吸声和另外的噪音在耳边萦绕。那是一阵有规律的滴嗒声，接着传来了人声，是本特利，听起来她似乎遭受了巨大的痛苦。
“求你了……放我走……抓她……”
“谢谢。”
很显然，是克拉拉的回答。
“你干吗要这样？我们对你到底有什么用？”
越来越大的拖曳声。
“没错。”又是克拉拉，“我只是个游客，而这里的风景一点也不迷人。”
又是一阵拖曳声。
本特利再次开口了：“你把我们一路拖到了这儿，到底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
“对啊。”克拉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僵硬，“我是说，我们究竟在哪儿？能告诉一声吗？”
“好吧。”本特利说话了，“我们在第——”她突然痛苦地叫出了声，接着通信便断开了。
我浑身颤抖着继续下楼。
紧接着，我听到了另一个声音，那是狱警滑行的声音。我此时正处于第3层，还剩一层。但令人深感绝望的是，往下的楼梯已经被碎石堵得严严实实，更何况，门后传来的声响毫无疑问来自于一台正在滑行的狱警，它正静候着我的到来。
若是换了克拉拉，定能将它迷倒；若是换了博士，定能将它吼开；而我在技能上却乏善可陈。也许它会服从我吧——至少博士是这么想的，但这可能性微乎其微。整座监狱真正服从我的没几个。我已大汗淋漓，大气不敢出地蹲伏在黑暗中。可门后的狱警根本没有一丝要走的迹象。它察觉到我了吗？有可能。
我往上爬了几步，在尸体之间寻摸后退的路，看看能不能从他们身上搜罗出些许用得着的玩意儿。一阵强烈的嫌恶感向我袭来。正是由于我，他们才死的，而我却还在翻他们的口袋。一路下来，我一无所获，仅摸到几把钥匙，真够讽刺的。
于是，我重新爬下楼梯，开始思考下一步的计划。我很快来到楼梯间门后，猛地将门推开。
只见狱警正滑行到楼梯平台上，腰身上的灯照亮了残破的楼梯间。接着它左右旋转，想要确定我的方位，同时伸出触手，发出致命的噼啪声。我连忙将一把钥匙扔向左边，于是狱警朝左边滑去，开了一枪。与此同时，我抓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向邻近它充电端口的后脑，之后又来一下，砸碎了它身上的灯。
狱警被砸得晕头转向，反复前后移动。我赶紧一个箭步冲到左边，抓起钥匙，夺门而出，随后将门关上。我拿出一把钥匙插进门锁，没有用，于是继续尝试。终于，第四把是对的。
狱警在撞击着楼梯间的门，金属铿然作响的声音充斥着门外的长廊。回来的时候绝不能走老路了，说不定更多的狱警正在赶来的路上。
我的通信器响了。
是克拉拉，她的声音很低。
“嘿，你好啊。”她说，听上去很无所谓。
“你在哪儿？”
“这我还真不清楚。”她说，“但肯定不是啥好地方。博士和你在一块儿吗？”
“没，我出来替他取东西了。他正在想方设法找你们。”
“原来如此。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刚才走了之后，我们就被打晕了。”
“谁打晕了你们？”
“我只能告诉你我一点头绪都没有，因为如果我真的告诉你的话，你肯定不愿意听的。”
“好吧。你们害怕吗？”
片刻的沉默。
“是的。”克拉拉回答道，“赶快行动起来。”
“我会的。”我说，“可如果有东西藏在我的监狱里的话，我……呃，我需要……”
“我很确定那东西破坏了不少规定，也许你该给它好好上一课。”
“谢了。注意安全。”我说。
“嗯嗯。去找博士吧，快点。”克拉拉结束了对话。
就在我们俩交谈的时候，我穿过监狱工作人员住宿区的过道，下到了第4层。
整个牢房区显得极其怪诞和混乱。尽管这里一直以来都不是什么宜人的场所，但现在，这里空空荡荡的，氛围更为死寂，令人惶惶不安。监狱本身故意建造得很局促，到处挤满了人，可如今却什么都没有了，甚至看不到气势汹汹巡视的狱警。
我的脚踏在金属楼梯上，回音有如霹雳一般响亮。但不知为何，我成功下到了第4层。
博士的手推车将一扇门给顶开了。显然，狱警和守卫在长廊上发生了一场火并。一个狱警侧身倒在地上，外壳已经碎裂，触手虚弱地抽搐着。好几名守卫扭曲着倒在墙边，似乎守卫并没有赢得这场战斗。
在门后的黑暗中，一阵不祥的滑行声渐行渐近。我得赶紧离开。
然而，手推车破损实在太严重，根本推不走。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可能把手推车拖回控制站后，我只得将车里五花八门的垃圾塞进自己的口袋，祈祷其中某一个就是网络集线器控制器。紧接着，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博士身边。
控制站里混乱场面更甚。将近半个互通网室的东西都被拖了出来，连接到了一个终端里，博士正在终端下方捣鼓着。
我将所有的工具一股脑儿堆到了地上，叮当作响。
“博士，我——”
一只手从控制台底下伸出来抓住一大把工具，挥了两下，然后扔开了。接着，那只手开始在那堆垃圾中四处翻找。
“博士，听着，克拉拉和本特利，她们还活着——她们呼叫了我——”
“网络集线器控制器！”博士腾地一下从桌子底下冒了起来，手里拿着一个我带来的东西，接着急急忙忙把那个东西接在了互通网系统和他一直捣鼓的终端之间。“你们这里互通网连接装置的问题在于，将信号传送至母星系的能力简直太垃圾了。但如果使用本地传感器阵列的话，效果应该会挺不错。我只需要让传感器朝里而不是朝外，然后……然后……”
他一直捣鼓的那台终端发出一声巨大的“当”，发光的监狱地图随即熄灭。
我看着博士，说：“克拉拉说她们现在有很大的麻烦。”
“当然了，她们的确麻烦不小。”博士依然盯着黑漆漆的屏幕，“快点……快点……快点……”
屏幕闪了一下。
“更新中……更新中……”
博士信心满满地继续操作着。
屏幕再次刷新。
“目前正在安装83个更新中的第1个。更新过程中请勿关闭本终端。”
博士发出沮丧的怒吼。我本想说点什么，但他瞪了我一眼，我没有说出口。
“这没有拖后腿。”他低声自言自语，“现在正是研究下一步该怎么做的好机会。”监狱地图重新显示了出来——那是一张包含整个小行星的地图。随着传感器阵列完成扫描，越来越多的细节填满了地图。
博士发出胜利的呼喊：“你看到没？”
我第一眼看上去，感觉并没有什么不同。
“哦，简直妙不可言！”博士叫喊道，“到这里的路上我数了步子。在第7层和第5层之间……我发现多了几个台阶——每两层之间都有少量多余的空间。”说完，他用手指戳到地图上一块我此前从未注意过的阴影区域。
“那也许只是屏蔽墙吧。”我说。
“抵御什么的屏蔽墙？”
“不清楚。”我说，“也许是太阳辐射？”
“瞎扯。”博士说着，欣喜地指着地图。随着传感器阵列完成扫描，那片阴影区域变得愈发清晰，显示出在第5层和第6层之间有一间密室。
“那是什么？”
博士没有回答，而是拖着腿朝门口走去。“你下到第6层的时候，发现里面是空的，对吧？”说着，他一把拿起一台几乎坏掉的平板，用胶带粘了起来。“因为你们会把不想看见的犯人放在第6层里，所以当那里被逐渐清空时，自然也不会有人注意……”
“什么？”
“所有牢房都被打扫了一遍，清除了居住者留下的一切痕迹。那里已经空了一段时间了。”博士拿起平板， 翻动着一大堆电子表格，我很确定他本人是不可能获取这些表格的权限的。“我跟你说过，让你去核查监狱运行日志记录。那里面记载了所有电力波动发生的日期，而这些图表则显示了那些不可救药的犯人被转移到第6层的日期。你没觉得这两份数据惊人地相似吗？”
我们走到了楼梯间，博士开始以最快的速度拖着他的瘸腿下行，双眼在黑暗中闪着光。“恐怕你们已经饲养那玩意儿很长时间了。”
“你是说抓住克拉拉的就是那玩意儿吗？”
博士点点头，“而且它现在很饿。”
令人气愤的是，我们并没有立即前往第6层。相反，博士带我来到了侧厅，那里是医务室。阿巴茜手持一把步枪，守在门口，见到我后连忙敬礼示意。
“很高兴你能来，典狱长。”她干巴巴地说道，然后又拿起了枪，“这是我从一名逃跑的守卫手里拿来的，已经充满电了。他甚至连开枪的意思都没有，而是径直朝着一台狱警冲了过去，没撑多久就挂了。”
“原来如此，总之很高兴见到你还活着，203号，呃……阿巴茜。”
阿巴茜向博士敬了个礼，不再语中带刺。“我已经按你的指示照办了，长官。”她说道。长官？
“你的指示？”我有些语塞。
博士向她回礼，“谢谢，少校。病人在哪儿？”
阿巴茜将我们带到了医务室的后方。
“你不是说受不了拿枪的人吗？”我说。
“可我在危机当中是很灵活的。”他承认道，“更何况……阿巴茜是个好人，开枪前会经过深思熟虑。”
“她可是名雇佣兵。”我不屑地说。
阿巴茜听到我的话，转过身，朝我们露出威慑性的笑容。“继续说。”她说。
“是的，”博士接过话茬，“阿巴茜的确是名典型的雇佣兵，也就是说，幸存下来才是她的头等大事。除此之外，她再无任何目的。”
“没错。”阿巴茜说着，举起枪对准了我。我努力抑制住自己的畏缩，可却没能成功。“也许，还是有个小小目的的。”她说着，放下了枪。
阿巴茜拉开一块帘子，帘子背后是玛丽安·格洛伯斯，她躺在椅子里，睡得很熟。可怜的玛丽安。
“给她注射了镇静剂。”阿巴茜称，“你想让她醒过来吗？”
博士细细打量这副处于昏睡状态下的身躯。“如果她醒来的话，会痛苦不堪的，是吗？”有时，他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和善。
阿巴茜点头道：“她现在每况愈下。”
博士向前走了几步。“好吧，那就别叫醒她了。”他低声说道，“我尝试用心灵感应和她交流一下。”
好像这是人人都会做的事情一样。
阿巴茜怀疑地看了博士一眼，是那种我自从第一眼见到428号后，就一直挂在脸上的怀疑表情。我们究竟应不应该信任他？
博士把手轻轻放在玛丽安额头上没有受伤的地方，闭上双眼，陷入深深的冥思。随后，他长长呼出了一口气，而在遥远的某个地方，迷失在美好的无梦睡眠中的玛丽安突然微微地动了一下。她的手有些痉挛，流着口水的嘴里发出轻声的呢喃。
博士自顾自地点点头，又闭上了眼睛，脸颊一侧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但除此以外，他全身上下都保持着静止。
然后，博士开口了：
“你待在那边，玛丽安。没事的，如果你愿意的话，好好待着就行了。没关系。你我之间隔着无法估量的痛苦，我必须承认，其中一些是我的，但绝大多数都是你的。没事的，你没必要跨过这些痛苦，我会朝你走过来。不要心急，没关系的，我会给你带点饼干。”
他脸颊上的抽搐变得愈发明显了。只见他再次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粗糙得犹如锯齿。整个过程中，博士的声音一直都很柔和，令人安心。我注意到他的嘴唇根本就没动过。
“介不介意我加入进来？看上去足够两个人待的。好的，你好。我们似乎还从未正式自我介绍过吧？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玛丽安·格洛伯斯？你好，我是博士，很高兴见到你。是不是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拜访过你了？既然如此，不如我们闲聊一下如何？让我想想——
“别啊，别啊，没事的，你用不着哭。没必要，没事的。来吧，虽然我算不上一个很喜欢拥抱的人，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一次而已，嗯？这就对了，没事的，玛丽安。发生在你身上的事的确很悲惨，但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是场意外。无论你做了什么，都不该经历这一切。听我说，所有人都免不了做坏事，可我们同样也会做好事，这本身就挺有趣的。脑子里永远都要想着培根三明治，不要去想事后还要洗碗。”
博士再次皱起了眉头，“噢……噢……我明白了。真的吗？我很抱歉。待会儿我会再跟你讲的。不，我保证，我肯定会处理的。那好吧，当然了，我之所以来这儿是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我知道，我刚才说过要给你带饼干，但那只是我施展个人魅力的方法而已。哦，得了吧。难道我没有魅力吗？现在我就在展开我的魅力攻势啊，只不过会被人误会，然后导致消化不良。通常都是克拉拉会这样觉得。
“我跟你讲讲克拉拉的事吧。她才是真正值得我去拯救的人。每当我迷失在宇宙之中，她都会天涯海角地去找我。因此，我至少应该尽我所能在这块冰冷的岩石上找到她。而要找到她的话，就需要你出手相助。因为在监狱下方藏着神秘的怪物，你见过它，从它手里幸存下来，这就是你如此不可思议、如此至关重要的原因。所以，我想知道你愿不愿意与我携手？听起来我们两个都有一笔账要算。
“你答应了？太棒了！来吧，玛丽安·格洛伯斯，让我们离开这儿。”
他轻轻地握住玛丽安轮椅的后背，将轮椅推了出来。玛丽安的身体就接在一个狱警的基座上。
就算我曾经自以为掌握着监狱大权，现在也早已清醒。我只是跟在这个奇怪的男人背后，推着那位曾经是我好友的人所残余下来的身体，阿巴茜则在一旁护卫着他俩。这名雇佣兵手里拿着一把硕大的枪，急不可耐地想要扣动扳机。我知道博士曾说自己不喜欢枪，但如果我手里有一把的话，也许能够帮上忙，尽管我从未真正开过枪。
在狱警们前来围堵前，我们已经走到了下面一层。可它们其实一直在伺机以待，直到我们抵达走廊。两侧都是墙，它们从停泊站滑出来，将我们团团围住。
阿巴茜开枪了。
博士冲她大声呼叫，让她别开枪。但她是一名训练有素的雇佣兵，而雇佣兵有时候只会依赖自己长期以来养成的直觉。她的子弹打入机器人的外壳，狱警浑身震颤，但仍然前仆后继。
博士忽然开始大声说这只不过是在浪费子弹，但其实所有的子弹都是废物。你知道，有时候博士确实显得有些一根筋。在我统治母星系的时候，必须时不时地和这样的人会面，毕竟我们是开放的政府。你可以避开大部分会议，但如果能和那些怪胎见面的话，就会为你的形象加分。有意思的是，如果我在现实生活中遇见博士的话，我一定会避之唯恐不及。但现在，被困在这座太空死亡监狱中，还被杀气腾腾的机器人围困住，博士似乎成了我所能依傍的最佳人选。尽管他对自己的言论确实有些自恋。
狱警向我们靠近，一路滑行，一路颠簸，子弹嗖嗖地从它们的身旁穿过。它们伸出触手，拍打着利爪和螯钳。爆裂枪开始充电，就连空气都发出危险的噼啪声。看来它们已经给自己的外壳通上电了。
我看了看可怜的玛丽安，坐在轮椅上的她显然已经迷失在遥远的梦乡中。她几乎笑了。这一次，在最终时刻到来前，她将不再有任何感觉。这应该是件好事吧。可怜的玛丽安，我真的很抱歉。
狱警包围了过来。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些出乎意料。
首先忽略掉阿巴茜一发流弹击中我肩膀这件事吧。她不是故意的，而且也只是皮外伤而已。她只是没有料到我会突然站在她的枪前面，站在她和狱警之间。
博士满脸惊恐地盯着我。不需要心灵感应我也猜得到，他一定在想我干吗要做这么愚蠢至极的事。
我站在那儿，站在我的……我的朋友和狱警之间。
“狱警们，”我说，“你们得到的命令是什么？”
狱警习惯性地没有说话。部分型号配备有简单的词汇库。
“别动。”我前面的一个狱警说道。
“别动？要我别动？我可是你们的典狱长。”
“别动。囚犯，停下。”
“你们想拦住我们所有人吗？”
“命令：别动，囚犯。”
“你们认为我们是囚犯？就这样？”
我惊恐地意识到，原来这个狱警离我如此之近。身边的空气散发出电流的恶臭，我脖颈后面的寒毛也随即竖起，而狱警仍然在一点点逼上来。
“囚犯，别动。”
“我不是囚犯。我重申一遍，我是你们的典狱长。我命令你别动。”
“未识别出‘典狱长协议’。”
我想说的是，生活有时会让你看清一些东西，而我以前曾看错了很多。但正如博士所言，所有人总会有正确的时候。“定义你的优先命令。”
“优先：连锁失效反应一旦启动，对囚犯的定义将扩展至监狱里的所有生命体。必须采取致命武力对所有囚犯进行控制。此为紧急预案。”
狱警滑得更近了。
阿巴茜举起枪，准备再次开火。
博士的手放在我肩膀上，准备拉我回来。
狱警已近在咫尺，它身旁的电场触到了我手臂上的皮肤。
“紧急预案会被医疗疏散方案所取代。”我说着，指向身后的人，“她——”我指向玛丽安，“是一名危重病患。扫描她吧，我和阿巴茜是她的守卫。而这位——”我拍了拍博士，“是她的指定医师，因此构成了四个人的队伍。符合紧急预案的规定。”
狱警检查了一遍，“医疗疏散方案被取代。”
“不。”我仍坚称，“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博士？”
“你说的很对。”博士听上去胸有成竹，“医疗疏散同样属于紧急预案中的情况。”他肯定地点点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读过了监狱手册。他只是冲我眨眨眼，让我瞬间受到了鼓舞。
“况且，”我继续说，“在你们执行紧急预案之前，我们就已经在执行颁布了的医疗疏散方案，所以它不得被取代，它属于优先操作。”
狱警们审视了我们一遍。“医疗疏散发生在何处？”带头的狱警问道。
“我们正在将这名犯人送往第6层，送到……”我实在编不下去了。
“送到安全区。”博士成功地接过了我的话头。
“一旦医疗疏散结束，将启动处决协议。”狱警告诉我们。
“那是，那是，当然了。”博士听上去显得有些烦躁，“等我们救活她后，请务必想方设法杀掉我们。或者，”他说着，神秘地朝狱警靠去，“如果你们把我们直接转移到安全区的话，速度也会更快。怎么样？”
狱警们协商了一会儿，然后同意了。
就这样，狱警成了我们去到安全区的护送者，简直难以置信。监狱里所有人都对安全区的情况一无所知，但狱警自始至终都知道安全区的位置，只需要问它们就行了。
“机器的逻辑就是这样。”博士窃笑，“屡试不爽。”
“你是否具有移动方面的困难？”一个狱警注意到博士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于是伸出了触手。
“只是伤了一根脚趾罢了，没事儿。”博士对它说，“你可别现在就处决我，那样的话，对我们病人的健康可没啥好处。”
狱警考虑了一下，但仍然高度关注博士受伤的脚趾。“你的状态对优先级医疗疏散造成了障碍。”它说着，向后退去，“待在这里别动。”
“你想干吗？”博士问它，“不要妄想甩掉我，然后找个替代者。监狱里再没有其他医护人员了，你们把他们都杀光了。所以，你就别管我瘸不瘸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狱警思考着他的话。
“也就只耽误一会儿工夫而已。”博士重复道，然后指向楼梯，“走吧？”
狱警思考了片刻，然后朝博士的脚开了一枪。
博士惨叫着摔倒在地。
“现在你的受伤程度已经可以让我们来扛你了。”狱警自以为是地说着，扛起了博士。电梯门打开了。“效率已经提高。”
“机器的逻辑就是这样。”我忍不住对博士说道，“屡试不爽。”
搭一次电梯，你对建筑的了解就能增进不少。
母星系议会大厦的电梯令人印象深刻，像是一个个玻璃箱子，营造出一种让人敬畏的感觉。
而穿行于监狱中的电梯仅仅只用于紧急运输，就像是单调的灰色盒子。犯人和守卫只能使用楼梯，只有狱警才有进入电梯的通行钥匙。明眼人由此一眼就能看出这里真正掌权的是谁，可惜现在也只能耍耍事后聪明了。
我看了看随行的乘客，根本无法从他们身上读出什么信息。狱警完全是冷若冰霜的样子，玛丽安已经睡着了，阿巴茜则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而且说实在的，我确实不怎么喜欢和博士进行眼神交流。
于是，我只能看着显示楼层的灯接二连三地亮起，我们在第4层，底部是第6层，再下面是第7层停泊区的灯，最后我们停在了第6层。狱警的爪子插入一个插座。随着一阵轻微的颤动，电梯抖动一下，然后继续下行。
现在，博士脸上的表情已经非常令人无法忽视了，那是胜利的表情，和“我早告诉过你”的表情混合在一起，而且其中还带有些许“我可是中了枪子儿的人”的神情。我从未想过第7层的阶梯比其他层要多，一直以来，通往第7层的路的确会稍远一点，但在合理的范围之内。思考这类问题本来也不是我的职责。别胡思乱想了，这不是我该做的事。
电梯发出刺耳的刮擦声，随着一阵颤抖，终于停了下来。接着，门开了。
我们走出电梯，步入了这片本不存在的空间。
“哦，天哪！”博士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