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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众先知牵手环坐,渐臻物我两忘之境,全然融入背景鼓声的柔和节奏中。透过纷杂的喃喃低语,咒文歌从他们唇间渐渐响起。它的音韵来自远古,它的词语世人久已不闻,它的和谐玄奥难测,它的力量引人入魔。吟诵开始之后,他们所处的大厅似乎退入了阴影,而围坐旁观的男男女女也一样。最后,围观者看来仿佛仅仅是幻影而已。遥远。渺小。
现在,咒文就是一切。
慢慢地,在他们手挽手围成的圈子里,空气翻滚起来。起初只是轻微地颤抖,仿佛雨后积水被轻风拂动,又像是炎热沙漠地表暑气蒸腾,但一道裂口凭空乍现,就像虚空被无形利刃斩开两半。色彩斑斓的光带从裂缝中滚滚涌出,如流水般漫入圈中。钴蓝,深蓝,紫罗兰,深绿,每种颜色都饱满明亮,在尘土飞扬的空气中像宝石一般夺目。很快,舞动的彩带在圈子中央搅成一团,随着鼓点跃动不止。吟诵声高昂起来,此时,先知们全力以赴地发动力量。有些通晓古语的旁观者也时不时感到其中的只言片语听来耳熟,那是上古语言的孑遗,现在,那些语种只存留在古老卷宗和神秘咒文里。
听我吁求!
耀我徒众!
飨我栖牲!
条条彩带自动交织在一起,在人圈的中央形成一幕图景。最初清晰起来的是某种活物。它体形修长,蜿蜒如蛇,但从动作上可以看出,它的智慧远比普通爬虫类高。更多的光带在它身体中部缠结,随后散开,形成材质类似昆虫膜翅的巨翼。这头怪兽稳稳地拍动翅膀,在圈子中心翱翔,微妙的蓝色与紫色在那膜翅上涌动着,变化万千。
一名围观的天雷卫士倒抽了一口凉气,坐在他身边的人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噤声。
这时,又一个身影在怪兽面前凝聚成形,是个男人。他身材高大,一头北方人的金发,全身披挂整齐。尽管如此,在那有翼巨兽的笼罩下,他还是显得渺小又脆弱。他高举武器,向怪兽发出一声嘶喊,声调怪异,仿佛野兽咆哮。大厅里任何一个人都清楚这一声喊的含义,顿时一阵战栗沿着他们的脊柱蹿上来。那有翼怪兽显然也听见了,它立刻把全部注意力转移到这个孤胆勇士身上,跟传说里一模一样。
决一死战。
怪兽力量骇人,但动作受到了限制。一支弩箭插在它一侧翅根上,迫使它降落到地面。它像愤怒的蜥蜴般发出嘶嘶声。
勇士技艺娴熟,可惜缺乏实战经验。怪物的尾巴抽向他,刚猛迅捷,出乎他的意料;一击之下,人肋骨的断裂声清晰可闻。
站成圈的众先知的咒语仍未停歇——天雷卫士们也看得如醉如痴——只见那人挥枪上撩,戳穿怪物的下颌,直贯脑髓。怪物临死前抽搐了几下,战斗就此结束。
先知们的咒语又持续了几分钟。在场众人借此机会深入观察这头斗败身死的怪物,尤其是关注一些重要的细节。它的腹部有厚重的甲叶保护,鞭状尾的末梢长着长而锐利的刃片;可怖的脊刺从颈部开始,经过背部,一直延伸到尾巴。唯独肩膀上边的一块是例外,那部位只有疤痕,扭曲纠结的痂肉围绕着凹陷的肉坑,证明那里本来也是长着刺的。这是争斗造成的损伤,还是出于某种目的故意为之?画面里找不到线索。
最后,吟诵停止。
影像随之消散。
“愿众神保佑我们。”法维安长老喃喃地说。
就近的天雷卫士推开大门,让阳光再次洒进议事厅。薄暮的光线映照着许多看起来乱七八糟的饰物,它们装饰在墙壁上、天花板上,还有这座风格粗犷的建筑的椽檩上。上面有基尔德温编结、斯堪迪尔象形字,还有用优美流畅的拓奈斗书法写下的战斗祷文。四十代天雷卫士在这里留下了他们的痕迹。每次翻修大厅,这一切都得到了精心保护。依照传说,这些饰物一件都没有丢失过。梁柱会腐坏,灰泥会剥落,但天雷卫士先辈的遗风长存不朽。
先知们在天雷卫士的簇拥下站起身。法维亚斯长老依次与每一位先知握手,深深鞠躬,代表他的国家郑重表示感谢。如果他们的咒文适切无误,如果众神悦纳他们的献祭,那么集体仪式消耗掉的生命力则由全体巫者分担;如果咒语出错——或者诸神不愿认可他们的努力——那么全部后果将落到某一位参与者身上。不管哪一种情况,为了天雷卫士的需要,他们全体都心甘情愿地献出自己的部分生命。这种奉献应当得到相应的感激。
部分先知告辞离去,看起来累得筋疲力尽了。天雷卫士们怀着极大的敬意躬身送他们出门。还有少数几位没走,想听听这次召唤仪式究竟取得了什么收获。
基尔德温神授国的天雷卫士长老注视着雷斯。后者满面阴云,若有所思,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刚刚重现他与噬灵鸟那场战斗的地方。“你干得很好。”长老说。
“我大意了。”雷斯的回答显得唐突、焦躁,“如果不是有一位法师帮我治伤,我可能就死在那里了。”
法维亚斯长老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肩膀。“一千多年以来,没人与这些怪物打过仗;在如此漫长的岁月中甚至没人见过一只活的。然而你与它战斗,仅凭着神话传说留下的只言片语,最终赢得了胜利。你还带回了样本,使我们能够为下一场战役早做准备。就算是得到了别人的帮助也罢,”他强调,“你干得很好。”
雷斯勉勉强强低下头,接受了表扬。但他显然没有释怀。
“来,告诉我们,这头可憎的怪物现在在哪里?能否让我们的学者到存放尸体的地方进行调查研究?”
雷斯摇摇头。“高地王后本打算把它留给我们,但做不到。这东西的腐败过程与别的动物不一样。死后才几个小时,它的内脏已经腐臭难闻,表皮败坏得像搁置了一星期的死尸。从里面烂出来。”他沮丧地摇头,继续回忆着,“我想看看这头怪物的骨头是不是和鸟类差不多,里面是不是空心的——这也许是一条值得注意的弱点——但等我动手时,它的骨头已经由内而外地开始朽化。那具尸体到头来只好烧掉,以免瘴毒感染人畜。保住的就这么一点。”
会议厅尽头的桌上摆着几个帆布小包裹。雷斯走过去,天雷卫士们也跟着围拢。他打开一个包裹,露出四条又长又薄的骨片。这些东西外缘锋利,造型洗炼,其精美堪与铸剑名匠穷数月之功锻造的神锋利刃相比;内侧较厚,颜色污浊,附着有零碎的腐肉,当雷斯展开这些薄片检查时,残肉也化成了尘土。
“这是从它尾巴上弄下来的。怪物死掉时,那个叫科力瓦的法师提醒我马上收集这些东西。不久,我们发现尸体其他部分迅速腐化,快得来不及采集样本。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薄片不受影响,也许是因为材料本身很特殊,所以性质异常;也许只不过是因为我在尸体腐化开始之前就把它们搞下来了。可惜科力瓦那时已经走了,其他人都不知道答案。”他把玩着一条长片,使它反射光线。湛蓝的光芒在刃锋上游移,一股淡淡的麝香味从它表面散发出来。“我们的先祖就用恶兽的这一部分制成匕首和矛头,用于刺穿它们同类的鳞甲。科力瓦说,在这方面,它比钢铁还好使。但要加工这个恐怕得用上钻石才行。”
法维亚斯长老严肃地点点头。他到过收藏古代天雷卫士武器的军械库,当时就注意到许多武器是用一种光滑的特殊材料制造的。这种材料的确比钢更坚硬,而且绝不锈蚀。虽然最终能够揭开它的来历之谜是好事,但想到武器供应竟依赖于噬灵鸟本身,他实在高兴不起来。
“若有必要,各位神使会提供钻石的。”法维亚斯长老说,“还有什么?”
雷斯打开另一个包裹,露出六块长而弯曲的脊骨。这些骨头上带着微弱的腐肉气味。“这些是从怪物背上弄下来的,结构很像其他动物的角,不同之处是里面充满了某种海绵状的物质……眼下不剩多少了。”他转动其中一个,让其他天雷卫士看见里面,空腔内侧还挂着些丝丝缕缕。“格薇洛法王后认为,噬灵鸟体内藏有某种剧毒,或者别的什么腐蚀肉体的东西。在它活着的时候,这种机能处于抑制状态;一旦主体死去,毒素就立刻释放出来,自内而外地毁尸灭迹。”他把那块脊骨放回去,“不用说,这个设想也需要进一步观察才能证实。”
他没把大家都在担心的事说出口:但愿众神保佑,别让噬灵鸟多到足以供我们进行这项研究的地步。
雷斯小心翼翼地解开第三个包袱。这个包裹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它里面不是简简单单包着一块噬灵鸟的骨骸,而是装着一个扁宽的木盒。他把盒子放在人群中央,打开盒盖,让大家都能看到内容物。
“这是从翅膀上取得的。”
虽然仅是破碎的残片,但这块翼膜仍然有种妖异的美感。当雷斯拿起来展示给大家看时,只见它表面流光溢彩,仿如宝石。细长的黑色骨干和其间的纤巧脉络似乎出现在昆虫的翅膀上更合适,对这么一头食肉巨兽来说,这样的玩意儿貌似难以承载它惊人的体重。
“当初采集这块样本时,”雷斯说,“真是费尽了力气。这冀膜虽然看起来软塌塌的,可用匕首几乎没法刺穿。不过,噬灵鸟死掉区区几小时之后……”
他拿起那片残冀,在手里握了一小会儿,然后收紧拳头用力一落。再松开时,手里剩下的只有粉尘和碎渣。
“在尸体变成毫无用处的垃圾之前,我收集到的只有刚才这些。”他低声说,“再快点就好了。”
“那它的魔法怎么样?”法维亚斯长老有意跳过最后一句自责,提出了问题,“跟我们讲讲那方面。”
雷斯咬了一会儿嘴唇,推敲准确的措辞,“事后其他目击者告诉我,它能……蛊惑人心。他们当时都沉醉其中,有的人会涌起献身的冲动,就像面对一位……一位情人;有的人甚至希望被它撕开喉咙,就好像那是一桩快事。他们知道这种感觉不对劲,状况很不正常,但他们就是不能抗拒……也许,严格说来,是不愿抗拒。”
“你自己呢?”
“我觉得……感官麻木,反应迟钝。还有,手脚都好像成了别人的,不听使唤,光是抬腿迈步就要使出吃奶的劲儿。我当时默诵一篇咒文来集中精神,要不然的话可能就撑不过来了——但我的感情没受半点影响。对这东西,我恨,我怕,但我绝对没中它的邪术。当时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把它杀死,把它的族类斩尽杀绝。”
“这是一条好消息。”法维亚斯长老称许道,“众神赐予受选战士们的福佑强劲可靠。”
“未必。”另一个天雷卫士插口。雷斯认出他是布鲁苏斯来的,是个阴沉的人,很少到东边这么远的地方来。“雷斯是半个雷尔,对吧?咱们这些人跟他可不能比。诸神未必同样关照其余的家伙……比如我们这些平头百姓。”
雷斯恼怒地眯缝起眼睛。他正要迈步上前,法维安长老再一次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拦下了他。
“雷斯,少安毋躁。”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决,“这里不是吵闹的地方。”
“我在这支队伍里与别人没什么不一样。”雷斯嘟哝。
“论心地、论本事、论功劳,没错,你说得都对。但论血统呢?这个问题值得推敲,我的兄弟。你自己清楚,你能走到天雷柱附近,而我们这些人谁也做不到。在别人只能畏缩溃逃的距离,你却顶得住天雷对灵魂的轰击。既然你这种抵抗力不仅是出于你的个人意志力,更是来自你父亲的血脉——那么,我们就必须谨慎规划,不可臆断其他人也具有同样的免疫能力。料敌应该从宽,尽管这次在你身上没有发生效果,但我们最好还是假设,噬灵鸟确有能力魅惑一部分天雷卫士。我们必须以此为前提,制定相应的战术。”没等对方回答,他拍拍雷斯的肩膀,“你的出身总不是什么坏事,对吧?”
雷斯呼出一口粗气,没说什么。法维亚斯说的是实话。尽管如此,他还是很难压住火气。他攥紧体侧的双拳,最后,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你说叫科力瓦的法师当时在场。我没看到他参与战斗。”
雷斯点头,“是的,他只是冷眼旁观。带我去那里的拉密鲁斯也是。两人连一根手指头都没动。”
“也许他们不能出手。”法维安沉思。
“或者不想出手。”插嘴的是个斯堪迪尔卫士,人群中少数几个女人之一,“拿自己的宝贝皮囊冒险,让旁人得益,这种事法师可干不出来。”
“那可不,”布鲁苏斯人跟着凑趣,“从没听说有法师会损己利人的,对不对?”
法维安长老举手制止。“抱怨法师的话有的是工夫说,”他坚定地道,“现在听听咱们的典籍管理员怎么讲。罗梅尔,关于刚才这段故事,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可供参考的资料?”
基尔德温的典籍长是一位老者,花白的长发向后梳拢,在颈根处紧紧扎成辫子。他在发言前清了清嗓子:“有一些古代药剂的记录,是用于处理噬灵鸟皮以供制造甲胄的。如果尸体腐烂的速度有雷斯所说的那么快,自然就解释了为什么这些方子历来受到重视,还有我们的祖先为什么要花许多心思来保藏这些资料。”他抚着下巴上的花白胡茬陷入沉思,“故老相传,谁想击败噬灵鸟,就必须披上它的铠甲,拿起它的武器。看来,这件事不像听起来那么简单。”
法维亚斯长老点头。“每一种药剂都要调制一些。我们要进行实验,观察哪几种能够长期保存,不会很快失效。如果这些怪物卷土重来——”他让这句话在空中悬了一会儿,“咱们的天雷卫士得随身带着这些药上战场,以便随时取用。不然,尸体等不及处理就烂掉了。”
典籍长点点头,“我会把话带给全体典籍管理员,亲自监督开展试验。”
“好,那就好。接下来,雷斯……”他转身面向雷斯,“那法师,那个科力瓦,是怎么一回事?你说他讲噬灵鸟的事情给你听?他是什么来路,他知道多少?”
雷斯皱起眉头,“我能说得准的只有一条,他是高地王国的对头——起码单顿活着的时候是这样——似乎效力于南方的某个王国。依照格薇洛法的说法,大多数法师都是这么评价他的:资格特别老、学识特别广博,而且工于心计,是个危险人物。”
“关于他的信息来源,你有没有听到哪怕一点风声?如果是没见过的古代文书,咱们可以去找。详述怎样应付这些怪物的内容尤其重要。”
雷斯出语踌躇:“他的描述非常切实,不像是通过书面记录或古物学来的知识,倒像是自身经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天雷柱降世之后很久才有法师出现。”
法维亚斯点头,“很好。这个科力瓦值得深入挖掘,看看能发现什么。除了他自己说的见闻,我还要他本人的背景材料。如果到头来我们不得不收买他的知识,那么我们就得了解他重视什么事物、亲近什么人、喜欢什么地方……以及,爱玩什么把戏。”说到最后一条时他皱了皱眉。法师在北地可谓声名狼藉。他们酷爱保守秘密,而当凡人有求于他们时,常常不得不为他们做一些古怪棘手的事。所以,各神授国尽量依靠巫者的力量。相比于眼高于顶、把整个世界当成供自己消遣之物的法师,那些愿意在必要时牺牲自己部分生命的人要可靠得多。
更不必说法师们痛恨天雷。传闻天雷会对法师的法术造成毁灭性影响,大多数法师避之唯恐不及,甚至不愿到天雷附近方圆百里之内的地方……当职责在身、非接近不可时,他们总是极不情愿地露面,将力量引导到仪式中,以巩固天雷的力量并使得土著能够接触它……但人人都知道,他们那时更愿意待在别的地方,随便哪里都好。
也许他们只不过是害怕它罢了,雷斯想,跟普通人接近天雷时的状况一样。别的都是幌子,免得让我们知道法师也不过尔耳。
个中缘故该弄个水落石出了,不是吗?
“好了,就这样吧。”法维亚斯的语气坚定沉着。就算雷斯带来的消息让他忧心忡忡,他的声音里也没表现出什么来。“我们要尽快把事态传达给其他神授国。检查所有驿站,确保人员物资齐备。一旦烽烟燃起……”他深吸一口气,“……留给我们的反应时间恐怕不多。未雨绸缪是当务之急。”
整整四十代人,雷斯心想,这个专门预防噬灵鸟重现世间的武士团体,自从首代神使们草创以来,整整传承四十代人了。四十代天雷卫士,代代祈祷着这个世界永远不必呼唤他们。但他们也知道,这样的祈祷终究是没有效果的。众神亲自昭示过,那些妖孽必将卷土重来。现在,时候到了。
我们恭候已久,雷斯暗暗起誓。
“现在确定信使人选。”法维亚斯说。
会议即将结束,最后一项议程是选定替法维亚斯出使其他神授国的人员名单,这些信使将负责把已取得的情报传递出去。雷斯知道这些不干他的事。由于私人关系,他肯定会被派往基尔德温,向神使大人汇报新消息,历来如此。也就是说他得尽快出发。几天之内,基尔德温大人与夫人将要率领群臣南下参加外孙萨尔瓦多·奥勒留的加冕大典。如果没在他们起程之前办完差事,他就不得不随驾南下,那样在路上必然要觐见基尔德温大人的妻子。
一想到艾梵妮夫人,他就紧张得五内不安。
她会礼数周全地接待我,他想,像以往一样。可是那样他更受不了。
他悄悄溜出议事厅,小心不干扰到别人。外面天光还很亮,一阵夏季的疾风呼啦着刮过,吹得大厅顶上金红相间的三角旗猎猎作响。一条不起眼的土路一路向下,通往马厩,另有一条路通向天雷卫士祭坛。他犹豫一会儿之后选了后一条。干这种愁人的差事之前,他需要稳定心神。
沿路走下去,森林越来越近,议事厅的气息和声音渐渐离他越来越远。苍松围绕四周,空气中满是浓烈的松脂味。小路劈开松林,顺着地势稍稍抬起,延伸到一座小山顶上。那里的松树被清理掉,留出一块圆形空场,除了立在中央的一根天雷柱之外别无他物。
它没有真正的天雷柱那么大,也没有那种夺人心魄的轰鸣,但这根扭曲的石柱却唤起了埋藏在雷斯内心深处的记忆。他想起了真正的天雷柱……还有它们存在的目的。他静静地在场地中站了一阵,思考它们,以及他的任务的意义。环绕四周的是先祖树,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神使树——苍松上刻着七初祖的肖像:阿贝加、布鲁苏斯、韩、拓奈斗、基尔德温、奥卡利、斯堪迪尔。树皮渐渐覆盖了他们的容貌,使树上的人脸浑然天成。尽管表现手法完全相同,仍旧掩盖不了他们的相貌天差地别、彼此全不相似的事实。他们本就来自四面八方,严峻的形势迫使他们走到了一起。当大战终结时,诸神的怒雷把最后一批怪兽逼入荒无人烟的冰天雪地,这七位则留在这里守护天雷,还传下子孙血脉,以防噬灵鸟有朝一日再度肆虐人间。
众神将他们命名为雷尔,在他们的血液里灌注了特别的魔法,这力量会在噬灵鸟回来的时候苏醒。反正,传说里是这么讲的。到如今,北方绝大多数土著都跟这位或者那位神使多少有点关系,也就是说众神的祝福人人有份。但雷尔与众不同。他们的身世可以沿着家谱代代追溯,直到初祖。他们的血脉纯正而浓烈,在他们体内——依照传说所述——蕴藏着人类的希望。
神使大人的行止不慎让雷斯拥有了一半雷尔血统。在天雷卫士中,这血统是宝贵的财富。假如这份天赋能够转让的话,眼都不眨就答应跟他交换身份的大有人在。
那这件事为什么总让他头痛?为什么一有人提到他就大动肝火?
因为这不是我自己挣来的。他恨恨地想。无论怎样艰苦的战斗,克服多么巨大的危险,赢取如何辉煌的胜利——全都因为这份杂种天赋而失色了。
“雷斯。”
他循声望去。喊他的是一位斯堪迪尔女卫士,名叫娜曼提。依照斯堪迪尔的习惯,她身穿男式衣裤,是暑天的无袖款式。她的手臂强健有力,上上下下套着好多臂环。雷斯知道,每个臂环上雕刻的纹样都证明了她取得过一场胜利,或经受过一次考验。她厚实的黄发用皮绳和玻璃珠串扎起,皮肤由于风吹日晒而粗糙发红。他想起来,斯堪迪尔的天雷卫士以凶悍驰名,而女卫士尤其突出。在战场之外,他们这种气质有时会转化成活力……有时不会。
“你错过大事了。”她说。
“能比我离席还严重吗?”
“得了吧,”她笑了,“你还没那么了不起呢,‘雷、尔’。”雷斯知道她这是故意用这个头衔逗他生气,便干脆假装没听见。“法维亚斯征求志愿者,要他们把你的消息带回各自的国家。这时候我们才突然发现,大厅里没有从奥卡利来的卫士。”
“一个都没有?”他吃了一惊。
娜曼提摇摇头,几绺金发从辫子里散了出来,被林间的微风吹到脸上。她漫不经心地把头发捋起来绕到耳后,“半个也没有。说起来,似乎有一段时间没人见过从那边来的天雷卫士了。”
雷斯皱起眉头,“这……不寻常。”
“是呀。法维亚斯长老也这么想。何况这里离奥卡利又不远。还有,那边的天雷柱恐怕也没人检查,至少没接到他们的检查报告。如果天雷已遭到损坏,事情就大了。他打算派个人过去探个究竟,至少得检查一下天雷柱,看看那边有没有出毛病。”她的深蓝色眸子里星光一闪,“某个血统非凡的人。”
她对雷斯有所了解,知道这几个字会让他十分窘迫。雷斯对此也明白,所以拒不上钩。“有道理,别人没办法抵近观察。普通人不用上一周时间进行准备仪式到不了天雷柱旁边。我听说意志最薄弱的就数斯堪迪尔人了。”
她也没上这个当,“不过呢,我指出你不适合这项任务,你连他们的话都听不懂。”
他扬起一边眉毛,“奥卡利讲另一种语言?”
“没错。他们的头人们,有时也包括祭司,讲的是一种老古董语言。这种语言早在黑暗时代之前就存在了。他们不跟……外人讲。”典型的奥卡利做派。他想,凡事都要与众不同。他们是骄傲的民族,也有人称之为“狂妄”。他们总是不厌其烦地提醒其他神授国,尽管噬灵鸟之战把许多陌生人引到北方来,但他们才是这片土地的故主。其实,他们私下里至今仍把自己视为这里的主人。
时值噬灵鸟重现世间的关头,奥卡利天雷卫士居然音讯全无,的确是不祥之兆。他们是不是试图对抗噬灵鸟,结果全军覆没了?如果是那样的话,难道连一个跑出来求救的都没有?也许对方来势太猛,根本来不及派人报信?
他甩甩头,赶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谁当翻译?我猜十有八九是个小书呆子近视眼。这下可好,骑马的时候我还得替这家伙小心着树杈,弄不好他压根就不会骑马。”
“想得倒美。”她拿出一沓纸,“啪啦”一声甩到他胸前,“我听说派给你的翻译是个牛哄哄的斯堪迪尔,对奥卡利没啥好感。唉,她还是个娘们,肯定路上撒个尿都要耽误老长时间。”
他接过文件,飞快扫了一遍。这里面有一封法维亚斯为他们写的介绍信,以防在奥卡利遭到盘问。其实这信本身就说明了问题。通常卫士们执行任务是不需要什么许可的。“要是那样的话,说不定我就不等她了。”
“说不定她是数一数二的好射手,说不定你走不出十步。”
他重新折好文件,揣进怀里,“说不定她最近喝了太多斯堪迪尔麦酒,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
“比你好些。十个克罗格为证。”
他笑笑,“还有谁去?”
“没了。就你我两个,外加冷冷清清大路一条。法维亚斯要我们快进快出,先北上到天雷一线,然后一路向东,依次检查天雷柱,看看到底出了什么麻烦。能不接触奥卡利人就搞定最好。其他天雷卫士也都各有任务。”
雷斯点点头。如果有位巫者与他们同行就更好了,尽管多半用不着巫者出力。可惜大家都知道,先知对天雷极度敏感,时间一长肯定顶不住。想来这正是他们把法力集中在侦测方面的副作用,精神方面的攻击对他们来说格外危险。“黎明出发?”
“看你能不能起那么早吧。”她抽出一把骨雕手柄、形制细长的小刀,“我可不敢让您这高级身板操劳过度了。”
他抓起她的手腕,握得很紧。她盯着他,观察这个动作里包含了几分真正的恼怒,然后她甩脱他的掌握,“放松点,雷斯。要知道,我被派来也是有原因的。某个大人物跟我沾着点亲……忘了他叫什么了。没有你那么多雷尔血统的神佑,但多少也有点,是吧?他们推测,如果你必须接近天雷柱的话,我能帮上忙。”
她目光落在手上,然后在手的侧面飞快划下一刀。伤口短而浅,鲜血很快冒了出来,沿着掌缘流下来。“愿北地诸神指引我们,保佑我们。愿神赐我们眼力,以便看清仇敌;赐我们勇气,以便战胜仇敌;赐我们力量,以便驱赶仇敌直到最深最暗最恐怖的地狱尽头。”她上前一步,把血涂抹在那扭曲的石柱上面,然后抽回手。
她把刀交给雷斯。
他动刀很慢,很小心,沿着一条无数次切开又无数次愈合的伤痕划过去。雷斯没有像她一样在血祭的过程中大声宣讲,而是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默默祈祷。
如果注定面对恶魔的是我们这代人,那好吧,请告诉我们,哪里需要我们的力量。请帮助我们,别让我们眼看着第二列王纪像第一纪那样终结。
他的手指顺着扭曲的石头向下、向下,画出一道道细长的红色痕迹。
还有,请怜悯雷尔吧。他祈祷,怜悯你们最宠爱又最迷茫的孩子们吧。他们有你们应许的力量,却不知其义;他们将要走上战场,却不了解自己的武器。
他似乎听到先祖的英灵在呼应他的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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