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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他到达的时候没有大张旗鼓,没带仆从,也没带卫兵。十二名身穿简朴毛纺僧袍的僧侣来到王宫门前,他混在其中毫不起眼,与旁人同是一袭粗衣、风尘仆仆。
自单顿死后,王家卫队一直如临大敌,即使对靠近大门的这支小队伍也是严阵以待。或许在旁观者看来有点好笑,这么一伙人能带着什么值得担心的兵器?可是王室没有法师加护就谈不上安稳。哪怕有十几个巫者承诺会出力保障权力交接——酬金足够让他们后半辈子再也不用靠出卖天赋维持生计——卫队仍然没觉得可以高枕无忧。
“站住!”当这伙修士靠近大门时,卫队长喊道。
只有一个人没服从号令。那是个高个子,又往前多走了几步,来到队列之外。
“站住!”队长又喊了一次,他身后的部下纷纷握紧长矛,惊疑不定,不知来者脏兮兮的长袍下藏着什么祸害。
那名领队僧人抬起手,把遮住面孔的兜帽缓缓推到脑后,“转告王后陛下,就说单顿·奥勒留之子,萨尔瓦多·奥勒留归来。”
队长定定地盯着他看,一时竟目瞪口呆。单顿的次子已有四年不曾公开露面,而在这段时间里,他的变化非常大。当年那个离开家门寻求心灵启迪的纤瘦青年如今已经长大,身上散发着安然笃定的气息,与队长记忆里的小王子截然不同。在这一刻,他甚至不敢确定两者是同一人。
就在这时,对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这双黑眼睛气势凌人,直追当年的单顿。他赶忙语无伦次地表达惭愧和歉意,同时在王子殿下面前跪下,并示意手下照做。一个卫兵跑进宫里报信去了。
萨尔瓦多没多说话,只招呼同伴随他进门。仅仅在十步之外,其他修士还与他并驾齐驱;现在,他们落在他身后,变成了随从。
当他到达王宫门口时,王子归来的消息显然已传进里面了。他的回家完全在仆人们的意料之外,然而转眼间他们就咋咋呼呼忙得脚底朝天,倒好像早就巴望着这一天似的。他不该为这些人热切地奉承自己而得意忘形……但他的确有种快感。
这是骄傲之罪,他暗下决心,稍后一定要为此惩罚自己。
仿佛出于自身的意愿,高大的橡木门左右敞开。引导他的仆人们似乎认准了一条:只要鞠躬时腰弯得够低,他就会放过他们别的一切不周之处。他顺理成章地在经过时视他们若无物——这一点让他稍感不适,就好像在走进这里的一瞬间,过去他惯于扮演的角色又套到身上,模糊了他费尽辛苦造就的新自我。这是好是坏?父亲还在的话,大概会说很好吧。但他自己没那么肯定。
他往前多走了一点,给随自己进来的修士们留出空地。他们都进来之后,身后的橡木巨门关拢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渐行渐近。等候期间,仆人们的目光躲躲闪闪,好像害怕抬眼对视会惹怒这位王太子。
也许,他们害怕的是我的神,他寻思。
和宫里其他人不一样,刚赶来的王宫总管显得沉着冷静。比起萨尔瓦多离开之前,詹·克雷泽看起来老了几岁,但除此以外几乎一切如旧。回想童年时光,萨尔瓦多曾和另外几个小王子合谋,绞尽脑汁捉弄这个人,不过一次也没成功过。即使这座宫殿在眼前崩塌,巨大的天花板直向头顶砸下来,他的表现也必定和此时一样泰然自若。
“萨尔瓦多殿下,”他郑重其事地深深鞠躬,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刚好适合迎接未来的国王,“您这次回宫,王后陛下很高兴。”
萨尔瓦多稍稍侧身,把同伴们指引给克雷泽,“这些好兄弟自愿与我同行,沿途震慑宵小。我相信他们在这里不会受亏待。”
“那当然,修士兄弟到访是我们的荣幸。”克雷泽向他们颔首致意,虽然彬彬有礼,却远非毕恭毕敬,“长路迢迢,诸位想必又累又渴。”他向近处的一个仆人招手,后者快步上前。“你负责把客人安置到上房,并安排饮食。”他望向萨尔瓦多,“您的旅伴还需要别的什么服务吗?”
“暂时不用了。”多么轻易就落回老套路里。就像是一件从前常穿的旧衣裳,哪怕压到箱底多年,再穿上身时依旧妥妥帖帖。他没料到会这样。
“那么,大人,想必您愿意在正式仪式之前稍事休息。如果您允许,我这就送您去房间。”总管通常并非凡事亲力亲为,但很显然,他觉得这次自己有必要出马。
“不必,克雷泽师傅。旅途十分轻松。我母亲在哪里?”
总管的表情很清楚地说明,他对这一事态变化已有充分准备……恐怕,对于年轻王子想得出的任何花样他都有准备。“当然是在等您,大人。”他略略转身,请萨尔瓦多跟上,“我带您去见她。”
单顿的宫廷与萨尔瓦多记忆中的旧貌相比仿佛什么都没变……又仿佛什么都变了。厅堂依旧是当年的青石构造,外墙依旧厚实无窗,壁垒森严——王宫主楼本来就曾当做要塞使用过。那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当时它拱卫着新兴的王国,但如今,四下里不再有阴沉的感觉。自打萨尔瓦多记事时起,墙壁上就装饰着陈旧又乏味的挂毯,现在这些毯子要么被摘走,要么洗濯一新。现在这样更好些,他想,随后负罪感涌来,让他吃了一惊,仿佛赞同改变等于背叛了什么。
任何一位有法师的国王都可以让他的家产保持光亮如新,有次单顿曾说给他的儿子听,只要他喜欢,甚至通通搞成纯金的也没问题;但历史、传统……有些东西是法术变不出来的,而这一切才是衡量一个人财富多少的真正标准。当然,单顿在世时,王后陛下并不反对这种看法。但萨尔瓦多毫不怀疑,她哀悼逝者的第一个举动就是指派一支由女佣组成的浩荡大军,把这个地方上上下下打扫擦洗干净,将褪色太严重的饰物收进仓库,其余的交给巫者修复一新。他童年时代的家从阴郁的营垒变成了亮闪闪的城堡,这种变化既振奋人心又莫名其妙地使人不安。
格薇洛法王后正在接见室等他。和这座宫殿一样,与他少年时代的印象相比,现在的她可说既没变,又变了太多。近几个月的伤心事偷走了她脸颊的血色,尽管她这一刻的表情温暖和悦,还是掩不住底下的哀伤。理所当然,她穿着黑色丧服。层层叠叠的黑色,仿佛每失去一位亲人都必须单独加以悼念。衣服边缘被故意撕破了。黑色衣服反衬着她的白肤,愈见其纤弱不堪,看起来像是磁娃娃一般。在没这么多悲伤的日子里,他也时常为她的清丽相貌感到惊奇,因为他常见她辅佐父亲理政——止息单顿的雷霆暴怒,抑制他过分的荒淫贪欲——所以他清楚她是由何等坚强的材料制造出来的。除了家人,很少有人知道这些。但单顿一直对这项资源昧于了解。别国政要往往被格薇洛法的纤弱和美貌所迷惑,悄悄把绝不该让单顿知道的秘密说给她听。他们愚蠢自负,一厢情愿地以为她不会在他们走后立即把这些信息转述给丈夫。萨尔瓦多总觉得他们太蠢,但单顿言之凿凿地告诉他,在美丽女子面前解除心防是天下男人的通病。
从前,她拥有不容置疑的美貌。如今,即使人到中年、漆黑丧服裹身,她展现出的仍是华贵与优雅。垂在腰际、如瀑布般流泻的金发,基尔德温家族的湛蓝眼睛,几道淡淡的鱼尾纹辐辏眼角,将别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她那深邃的双眸中……与其说减损,不如说是增加了她的姿容。这双眼足以让男人为之赴死,他心想,也许这种事真发生过。
她一看见他就伸出双手:这是母亲迎接孩子的本能。“萨尔瓦多!”随后她猛地想起他的身份,动作随之停顿下来。虽然她依然渴望能摸摸他,但还是怅然垂下了手臂。“对不起——你的誓言——”
“应该道歉的是我,妈妈。”口中冒出的这个称呼多么奇特!纠缠在两个世界之间的感觉让他一阵眩晕。“但在解除誓言之前,我必须继续照章行事……不错,因此我不能直接接触女性,”他轻轻地笑了笑,“哪怕她是我的母亲。”
她究竟怎样看待他的信仰?忏悔教对神授列国及其使命的态度,离“赞同”二字差着十万八千里。召他回来之前,她有没有对此加以考虑?也许她认为等他把修道袍高挂一旁之后,这些事就再也无关紧要了?这种问题不必开口,他知道答案是怎样的。召次子回朝之前,格薇洛法王后一定权衡过每一种选择。她知道他的宗教是怎么回事,她清楚这个方案的风险。最后她判定,即便如此,这个选项依然较其他的更好。
所以他来了,来到这个不再是家的陌生地方,尽管这里脚下的石头似乎还回响着他父亲的足音。你为一个伟大的梦想倾注心力,他想起单顿,纵使以刀剑为手段,你毕竟给这片大地带来了安宁。我本来希望鲁里克能接过这副担子,但他不在了,我只有尽力顶上。
格薇洛法微笑着指指身边的餐桌,桌上摆着两个大铜盘,一盘盛着面包和奶酪,另一盘是烤羊羔,盘子旁边放有几只看起来沉甸甸的锡壶,还有配套的酒杯。考虑到这次回家事先没传出什么风声,这番布置显得尤为令人惊叹。很显然她对他回来早有准备,甚至连他可能绕过繁文缛节这一点也考虑到了。他回想起来,从前跟单顿在一起时,她总能提前安排好他想要的一切。这是她身上又一种易被人忽略的特质。
“我不知道你到家时会饿成什么样子,”她说,“所以样样都准备了一点。”
他是真饿了,眼看见这么一席盛宴,胃肠都抽动起来。他用意志力压制住这种感觉,并为这一轮严峻考验感谢上神。唯其艰难苦痛,牺牲才更有价值。
他的踌躇让王后有点失望,“难道你们连饭也不准吃?”
微笑在他嘴边一闪而过。“不许吃喝的信仰恐怕存活不了多久。”他走向桌边,稍加思索之后拿起一小块面包和一杯白水,“然而,作为个人献祭,我立了禁口腹之欲的戒条。我只吃维持生存最基本的食物,直到加冕为止。御厨这下可以清闲了。”
她急吸一口气,正要开口抗议,他抢先举起了手,“你请求我抛下誓言登上王位,我接受了,时候一到我会照办的。直到那一刻之前……我还是原来的我,母亲。你召回来的是一名教士,又怎能期待他行事不像教士?”
她咬了一会儿嘴唇,“知道吗?你脾气跟你父亲一样倔。”
“从前老师们也这么说,无数次这么说。”他咬下一块面包,用一大口水送下肚。辘辘饥肠稍稍得到一点安抚。
“不管怎样,”她说,“加冕之前你得好好吃一顿。在单顿朝的诸侯面前示弱是万万不行的。”
他张开嘴,打算争论一番——这时,他看到了她眼中的坚决,也感受到了黑绸衣服与温和仪容后面隐藏的钢铁,他发现这一仗已是不战自溃。看到她这种眼神的时候,就连单顿也会退让三分。
咽下最后一口面包(他的胃强烈抗议着,——再多来点!),他把注意力转向附近的窗口。向外看去,王宫周围的景色一片凄凉。“请说说我父亲是怎么死的。我当然已经听过公开的部分了,可我想听你亲口讲一遍。”
这是一个骇人的故事,从刚愎自用的国王精神错乱起始,至他被亲人下手杀死在血泊中结束。格薇洛法将结局部分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可能是不希望外间猜疑为什么王子会认定他的父王非死不可。责任不在单顿,这一点她讲得很清楚。一个外来的法师与噬灵鸟勾结,把单顿当做傀儡操纵,王室为此付出了代价。萨尔瓦多边听边点头,这和他早先听说的情况相符。
只有当她说到噬灵鸟那部分时,他才真正全神贯注地听。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目击者本人详细描述亲眼所见的、活生生的恶魔。听到的内容使他为之血冷,同时,一股古怪的激奋,半是恐惧半是敬畏,在他的血管里奔流。
它,它就是毁灭主之鞭,古时降临世间惩戒狂妄人类的使者。我父亲妄图与神平起平坐,因此被扫灭。我们现在必须敬候创造主的裁决。是仅仅派遣这一头来警醒世人,还是让上古劫难卷土重来,给我们好好上一课,都依他的意志决定。
当然,他没跟格薇洛法提到这些。她的信仰是另一码事,那种信仰基于人类的自负,妄想人类与噬灵鸟最终大战一场,并预定人类会取得胜利。这是一种原始的信仰,对世界的理解简单粗糙。等到时机成熟,他会处理这个问题,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当务之急是加强家庭关系的纽带,而不是撕裂它。
我们站在悬崖边上,他想,距离宏大可怖的黑暗渊薮只一步之遥。如果我们失足落下,谁敢肯定我们的子孙后代还能再看到光明?
“你一定已经想好在哪里举行加冕仪式了。”他母亲说道,“这件事定下来之前什么也干不了。”
他回过神,发现自己漏听了她刚才的话。现在不是冥思的时候,他告诉自己。“这里,当然是在这里。要展示我国声势雄壮、继往开来的气象,哪有比单顿本人的王座下更好的呢?”
她皱起眉,显然不喜欢这个决定,“你知道宫里容不下那么多人。我们不得不把王家营帐建在一片焦土上,这场景未免不太合适。”
“也许那样会启发他们深入思考世界的本源。生命注定是短暂的欢愉,神创造我们,也能轻易毁灭我们。”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桌边,掰下一块面包。这是本能反应。他挣扎一番后又放下了。“也许那样会激起他们的回忆。上次这个地方像这样毁坏一空的时候,战争正蹂躏着大地,没有哪个领主敢让穿我这一身的人接近大门,唯恐是变装假扮的敌人。”他放下水杯,掸掉些许粘在长袍上的面包屑,“不说这些了,母亲,请和我说说,你对这地方有什么新举措,我走以后那些老树长势怎样……还有,有什么问题只管问我就是,我尽量回答。而且事情也该着手筹办了。”
 
晚霞横卧在西方天际,宛似一道伤痕,道道血红的火烧云从中涌出,流泻在紫色淤青的天空中。黑沉沉的大地上点着成百盏灯,焰苗噼啪作响。力夫在火光里奋力清理大御林烧剩下的残骸,唯恐误了期限。从他们脚下直到穷极目力之处,尽是不毛荒土。全靠孑然独立的城堡和北方巍峨的群山,才多少打破了些这场景的基调。
格薇洛法独自站在最高的塔楼顶上,抱紧双臂对抗傍晚的丝丝凉意,思绪回到了御林被烧的时候。科斯塔司点燃了大火——科斯塔司,那个邪魔怪物,自拉密鲁斯走后伪装成法师现身,左右她丈夫——然后命令单顿的全体仆人不得扑救,直到烧光为止。整整三天三夜,非自然的风暴掀起阵阵浊浪,天空喷吐着灰烬。最初,格薇洛法以为这场火不过是一般的恶毒行为,为的是让她沉浸在悲伤中,使她更容易操纵。稍后,她又想到,每当他走进房间时,她背后总会蹿起一阵寒战;科斯塔司也许是希望她对他的仇恨达到完全盲目的程度,也就不会对那种异乎寻常的古怪寒意感到奇怪了。不对,这个解释仍然缺乏说服力。尽管她的拼图增添了许多块……可还是不够。科斯塔司为一头噬灵鸟效劳。噬灵鸟以生命为食。这样的彻底毁灭究竟能给他们两个带来什么好处?她本人当然会不好受,无疑这也是他的乐趣所在,但这不足以解释他的所作所为。
拼图还少一块。雷尔灵魂的全部直觉都在提醒她,这一块是关键所在。必须找到它。
“陛下?”
这个声音她相当耳熟,勾起从前好时光的记忆。她转向发言者,心中不禁一痛。如果一切都能回到一年前的老样子就好了,她想。如果诸神没有决定以如此残酷的方式考验我们就好了。“拉密鲁斯。”
年迈的法师轻轻点头致意,雪白长髯在晚风中颤动,“我向你保证过,我会来。”
她长叹一声,言语仿佛在此时弃她而去。
“事态进展不顺利?”
她再次眺望外面的风景,“他打算在这里加冕,拉密鲁斯。他说单顿的这片化为灰烬的森林可以提醒百姓和君王们,生命转瞬即逝,诸神创造了大地,同样可以毁灭它。”
“啊,没错。这是忏悔教的规矩,一种古怪的传统。”他走过来与她并肩而立,贴着围栏放眼向外,“选择这一个继承单顿的位子,你走了步怪棋。”
她等到能确保不带感情地说话时才开口:“根本没有什么‘选择’。”
“你可以让他留在修道院。他会欢欢喜喜地念诵祷文,远离床第之欢,视俗世权位若敝屣。”
“有可能。”她表示同意,“但也有另一种可能。经过几年之后,眼看着小兄弟手握大权,他发现还有比过单调日子更好的生活方式……然后,也许他会觉得自己上了当,会要求与嗣子身份相符的名位,从而使高地王国陷入内乱。”她叹息一声,“我的召唤是一种试探。如果他跟以前一样置之不理,我打算把老四扶上王位,让萨尔瓦多继续侍奉他那个古怪的双面神灵。但我这个二儿子体内也流淌着单顿的血,血脉的力量让他不顾信仰和誓言的约束,响应了权力的召唤,一点没有犹豫。老实说,你真相信这样的人会甘居人后,默默无闻地虚度一生?还是你认为瓦利马压得住他?”
“也许,更好的办法是,让某位女士坐上王位。”
她狠狠地盯着他。
“在北方,女王当政不是没有过。”他指出。
“但这里不是北方。要是单顿属国的诸侯得到这个借口,你觉得,其中得有多少人蠢蠢欲动?我是个外来户,他们不会忘记这一点。有人谣传,说我是冰雪巫婆,要么是妖精托生,要么就是……”她笑笑,“近来,谣言多得记都记不过来了。然而,萨尔瓦多……”
她越说声音越低,最终变成沉默,然后闭上了眼睛。
“你问过他选聘法师的事情。”拉密鲁斯说。这是个问句。
她点头。
“他拒绝了,对不对?”
“他说他的神不允许这样做。如果需要法术相助,他会依赖巫者。”
“我警告过你,有这种可能。”
“对,”她咬住嘴唇,“你说过。”
“现在怎么办?”
她不自然地耸耸肩,“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尽人事听天命,一如既往。”
他僵硬地点点头,“那么,王后,你该走了。在礼法允许的限度内,越快越好。”
她咬紧牙关,“我不会丢下他不管。”
“不是让你抛弃他。不过是……出巡。去探望双亲,或者女儿们。你从前左一遍右一遍地告诉我,你是多么渴望和他们多聚聚。现在正是时候。”
“他需要我留在身边——”
“他这样蛮干肯定要自食其果,你留在这里也没有用。”他的语气严厉起来,好像做父亲的教导自己的宝贝姑娘,“不少诸侯是被单顿逼着低头效忠的,一旦有哪家决心不再受奥勒留家族摆布,结果会怎样?你知道,他们是有法师的,现在动手造反的时机成熟了。律法没规定他们可以或不可以对你儿子怎么样。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见她不答,他趁势接着说,“敌人的法师只需动动嘴,就能叫这座宫殿坍塌下来,整个儿砸到他头上;也可能是让大地张开巨口,将他连同全家一并吞没。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吾后。我很遗憾,但这是事实。因此,我希望你离开这里,以免受池鱼之殃。”
她死死抓着围栏边沿,试图克制自己的情绪……起码不能让拉密鲁斯看出来。总会有办法的,她绝望地想。从单顿身亡那夜之后,她前思后想,费尽心思。此时此刻,之前的种种筹划如走马灯般穿梭往来。难道还有别的什么路可走?单顿留下的国家风雨飘摇,棋错一着就会全盘皆输;而现在,最适合继承这个帝国的人甚至活不到有所作为的时候。
这时她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跟我立约。”她说。转身面向他时,她竭力挺直了身体,为她的言语注入力量。“我是奥勒留家族的王太后。我与你立约。”
仓促间,他竟无言以对。“这……”他欲言又止,搜寻合适的词句,“往好了说,也是不合惯例的。”
“噬灵鸟的出现也不合惯例。帮助噬灵鸟的法师不合惯例。王室一夜失去三位国王不合惯例,还有这——”她向城堡外焦黑的废土挥挥手,丝织长袖随风飘扬,“——一切都不合惯例。”
“可是无视萨尔瓦多的意愿,从而招致他侍奉的那位破坏神的怒火,你觉得他会怎么看待这件事?”
“不告诉他。这个秘密你知我知。”
“你的家庭一旦受到保护,”他指出,“所谓的秘密就不是秘密了。”
“那就告诉法师们你与奥勒留家族订了约,不必多说。他们用不着知道细节,对不对?按律法,单凭这一项基本事实,其他法师就不能向我的家庭出手,不是吗?”
“嗯,”他慢慢地摇头,“按律法是没错……”
“而萨尔瓦多,以我儿子的身份,也会由此受到保护,对吗?”
“吾后——”他的目光变得冷硬,但这未必是坏兆头。她对他了解颇深,明白他感情最激动时反而会小心翼翼地加以掩饰,“你打算为这个……秘密盟约,付出什么代价?我们法师不是因为有吃苦受累的癖好才为王室效命的,我们要的是酬劳。比如创建和维护一朝盛世,比如与赞助人分享生前身后的威名等等。交易要公平,你能拿出什么等价回报?”
“给你,拉密鲁斯?”她向大法师走近一步,两人之间的空气似乎都燃烧起来。她血脉里的力量再次鼓荡起来了?自杀死噬灵鸟那夜以来,她一直在思索这力量的极限在哪里。“我给的是你最想要的东西。并非财富,并非名声,并非凡俗世界的权势,我知道你真正的追求。”她的声音渐低,变作耳语,“天雷卫士的血脉——我们称之为雷尔——里面有诸多秘密,自你我相识到现在,你一直求之若渴。现今噬灵鸟重现人世,安眠在我们血统里的力量也即将复苏……这是诸神的诺言。你可以留下,在我身边亲自作见证。你将知晓天雷卫士的秘密,目睹诸神向我们揭示上古传说背后的真相。我将与你分享的可能还不止这些……与我的要求相比,这回报够公平合理了。不是吗?”
她屏息凝神,等待他的回答。这么些年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为什么如此热切地关注我家乡的那些神话?眼下这个关头,几条古老传说是远远不够的。如果拉密鲁斯与萨尔瓦多立约,他的职责是为高地王国效力;如果订约对象换做格薇洛法,那么他不但有义务保护她的孩子们,而且与天雷卫士的使命也搭上了关系。假使噬灵鸟真的卷土重来,后一项的意义不容低估。
我们需要盟友,她想。上一次,合世上全体巫者之力也不过勉强制住这些怪物。这次,我们至少要有不亚于当年的力量才能对抗它们。
“有趣的提议。”天黑了,看不清拉密鲁斯的表情。根据长久以来的经验,她知道,即使看得见也瞧不出多少端倪。“这不是平时可以接受的提议……但现在也不是‘平时’。对吗?”
她心都提起来了,“你接受了?”
“我没那么说。我要考虑你的提议,得失两方面都要掂量。你知道我素来的习惯。就算是为你出的这个价码,也不能坏了规矩。”
她感到心悬得更高了,“可萨尔瓦多——”
“不会有事。加冕以前不要紧,加冕后也还会有一点宽限。我的同行会给他选择王家法师的时间,这是惯例。如果你能让他不公开阐明这方面的意图,他还能多活些日子。”他直视着她,目光逼人,“你所要求的不仅是保护萨尔瓦多,你自己明白。”
“是的,”她轻轻地说,“我明白。”
“此外,难道你不想向我要点别的什么,一些……常规服务?”
她举目望向这片不毛之地。真希望能把时间拨回从前,重新开始。让树木都回来吧,让安铎万在里面狩猎,让我的丈夫和长子继续抱怨他对宫廷政治意兴阑珊吧。可惜,就连你也没有这等本事。“帮助这片土地重生。请你送来丰沛的夏雨,让逃过科斯塔司烈焰摧残的种子饱饮甘霖,以最快的速度生根发芽。让灰烬之地变成生机之地,将科斯塔司制造的梦魇掩埋掉。这场浩劫不是天灾,无论什么神祇应该都不乐见。”
他点头应允。“没问颗。如果我选择接受这个约定,自当为田野披上绿茵,让你能从中得到一点慰藉。”他极其轻微地一躬身,“就这些吗,吾后?”
“目前只有这些。”今晚夜深时,她要向天雷柱献上血祭,祈求北方诸神让拉密鲁斯回心转意,听从她的意见。作为一个女人,她已竭尽所能。
他转身离去。按照惯例,她知道他会走到天然的阴影中,或者召来法术影子笼罩自己,然后才会消失。他一向不喜欢让凡人看到自己的旅行方式。
“拉密鲁斯。”
他停步,但没有转身。
“你们法师究竟为什么要和我们订约?你们可以凭借法术予取予求,包括单顿的王位。归根到底,你们何必与王侯们讨价还价,何不干脆给自己弄个王位?”他缓缓转过身看着她,双眼在黑暗中漆黑闪亮。
“因为,”他说,“如果世间没了规矩和限制,我们将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随即,他裹入胸墙的影子里。
她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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