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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这日午后,遍布青松的群山间天气凉爽,用不着法术也能预卜今晚必是寒夜。暑热在西面的平原上肆虐,作物垂垂将死,西下的日头被农田里扬起的尘土染得昏红。山里则完全是另一番天地。在这松香氤氲的荫凉所在,即使盛夏时分,冷飕飕的微风依旧与夜幕相伴而来,今晚也不例外。
此刻头顶上两月交辉,一钩新月挂在西面,一轮几乎满盈的圆月悬在东方天际。月光透过重重叠叠的繁茂枝叶,洒下一地斑驳光影。宁谧,隽永。埃撒鲁斯稍停片刻,观察着影子缓缓向东挪动,然后继续潜心做采集目眦叶子的活计。天色已晚,东西看不太清,他一时起了用魔法光助阵的念头。不过只是一闪念而已,他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不假思索就干这种事了。点一盏油灯简单得多,而且不会要谁的命。
工作中,这株植物浓烈的薄荷味在空地上飘散。区区一点香气会带来多少惬意呵,他一度在凡人做梦都不敢想的财富与权势中生活……但那些东西带来的满足感都比不上这点点清香,比不上这山间暮色,甜美的安宁。
能采的都采到了,他站起身,伸个懒腰,踏着昏黄的灯光进屋。
女孩躺在小屋另一头角落里临时搭的床上,没醒。她已经昏睡好多日子了。他精心接好了她的断骨,仅用凡人的方法——并非不能用魔法帮她加速复原,只是他坚信能省则省。另外,他希望让自己的这个学生好得慢点、痛点,就像凡人一样。吃一堑才能长一智。也许从此她能多少明白一点行事须慎重的道理。
也许这样的伤她早已习以为常了,他讽刺地想。
他去给架在火上的茶壶添一把新鲜叶子,经过床前时忽然发现她的卧姿变了。然后他看见自己在她胳膊上缠的一条绷带已从中断裂,整整齐齐的断口像刀划开的,这条手臂的束缚已被解除。之前皮开肉绽的伤口和淤青也都复原如初。看来她刚才醒来过,起码有几分钟之久,而且清醒到足以使用魔法。这也意味着,她的骨折大概都已接好,其他让她几乎丧命的重伤痕迹也同样都驱出体外了。耐心从来不是她的长项。
他把几片目眦叶子扔进去,把壶放置一边,然后等着草药泡开,看着滚水冒出蒸汽。他给她先开口说话的机会,如果她愿意说的话。最后,水浸成了深棕黄色,小屋里芳香四溢。他满满倒了两杯,轻轻吹了吹,端着来到卡玛拉身边。
她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但目光迷离,茫然无措。
“接着这个。”他招呼道。他等了一会儿,让她看清杯子里的目眦茶。她挣扎着坐起身,接过茶杯——由于多日瘫卧在床,她的双手轻轻颤抖着。他伸手拿起放在床边桌上的纸。“还有这个。”他说着递给她,然后拉过一把椅子挨着她坐下。
她试着尝尝茶水,但这茶显然太烫了。他能看到液体表面上能量微微闪动,这说明她正调用少量魂火来降低水温。多么随随便便地取用别人的生命啊,他心想,仅仅为了省下吹口凉气的麻烦!不过他也同样清楚,个中含义远不是“随随便便”这么简单。她的行为是有深层意义的——这是她战胜了自身性别局限的明证。用凡人的性命换取一杯温茶是极少数人才能享有的特权。
天幸只是极少数,他想。
一杯热茶下肚,她的脸颊慢慢有了血色,薄荷味的草药另有提神醒脑的功效。她额头上有一片淡淡的雀斑,那是她老家更充足的阳光留下的纪念。
她放下杯子,手还有点抖。然后她的注意力转向手里的纸张。起初她茫然地看了一阵,好像不识字似的。
随即她集中精神阅读纸上的内容,眉头皱了起来,“这是什么?”
“这是张一览表,它列举了趁你昏睡时,我可能在你身上施用的种种下作手段——前提是我没有马上把你交给其他法师论罪。不妨留下它,这样,下次你头带致命伤半死不活地出现在某个法师的门口时,看这个就知道后果如何了。”她通读那张列表时,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出乎意料,她没有抗议,也没有辩解,只是平静地提问道:“好像当时有很多人追我,真的吗?”
“你来的时候,起码有一打侦测法术跟在你屁股后面,有些甚至找到了来这片森林的途径。虽说在此期间我的防御手段并没有失职,但我仍然想知道自己从谁、或者从什么东西手里保住了你。”
她放下杯子,闭上眼,一阵颤抖贯穿她的身体,“他们追捕我,是因为我杀了那个法师吗?还是因为别的?”
“他们知道你和这件事的关系吗?”
“有一个法师知道,他可能已经讲出去了。”他叹息一声,跌坐回椅子里,旧木头在重压下吱嘎作响,“哪个?”
“有关系吗?”
“有。”
“科力瓦。”
他差点骂出来,最后嘟哝着抱怨了一句。
“坏事了?”
他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火塘边,假装搅拌茶汤,以免她看见自己的脸。“科力瓦口风紧。”他最后说,“除非有好处可捞,不然他不大可能把你的事泄露给别的法师。另外,如果他觉得慢慢玩猫戏老鼠比较有趣,他也不会马上逮住你。”他盯住她,“但他跟其他法师一样严守律法。绝不能忘了这一点。即使他如今放你多活几天,也不是因为他发了慈悲。”
她郑重地点头。
他转身面向她,严厉地说:“要知道,你跑来这里是为难我。你不是向我保证过绝不会这样做吗?有些法师一旦知道我庇护你,就会呼吁把我和你一道处刑了事。”
“我知道。”她低声说,“对不起,我走投无路了。”
要是她想狡辩一番,他自有话说;但对这个,他没办法。他习惯应付的那个暴烈倔强的学生如今好像没了魂儿似的。
话说回来,她不再是他的学生了。不管她有没有忘在脑后,他都不能忘记这一点。法师新人学成出师后,他——或者她——就必须自立,兄弟会的其他成员不会帮助他,保护他,甚至不会容忍与他为伴,除非这样做有利可图。就算结成所谓的“同盟”,这种同盟也不是什么保证。只要能取得更长远的优势,盟友之间照样会乘虚而入、背后捅刀。不错,依照他们的生存守则,她犯的错误愚蠢至极,居然在违反了全体法师立誓凛遵的律法之后,就这么送上门来。
但你是史无前例的,我刚烈的女弟子。当我第一次放你进来就猜到事态可能会发展成这样。所以就算麻烦事上门也是我自找的,不是吗?
他叹息一声,又在她身边坐下。他发现,她火红的头发比走的时候长了,差不多已是女人头发的正常长度,一绺一绺,红得发亮,几乎垂到肩膀。只要她自己注意到这一点,无疑会马上剪掉长发。讽刺的是,她一再努力强调自己对外表毫不关心,结果这反而增添了她的魅力。如果把头发留长,梳理整齐,编成女子发式,她算是个看得入眼的女人,但也不过尔耳。可是保持现在这样子,她却能表现出别的、本源而纯粹的东西。正所谓灵秀所钟啊。
“一部分侦测魔法可能并没有发现目标。”他生硬地说。他希望自己的语气越冷漠越好,但旧有的习惯很难打破。“每个试图调查你行动的家伙,不管他知不知道要找的是谁,都会向这个方向释放一点侦测力量以探求答案。我有权将其视为对本人领地的侵犯,动手赶走他。这样做无可非议。”他叹息一声,又喝了口茶,“我是否可以推论,你还做过别的事情,他们想搞个明白?除了弄死那个法师之外,你还干了什么?”
她紧闭着嘴巴,点了点头。
“又违反律法了?”
“不是,埃撒鲁斯老师。”她的声音很低。
“那究竟是什么呢?——还有,请记住,我已经不是你的老师了。”
她的回答是向他伸出手来,掌心向上。点点光芒在手中聚集,慢慢凝成某种陌生生物的影像。此物身长似蛇,体色幽暗,生着类似蜻蜓的翅膀。
认出这个东西好比当胸一击,埃撒鲁斯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她说:“安铎万王子称它为噬灵鸟。”
他从没见过这个,但通过从古老传闻里了解的信息,他能判断出它是什么东西。想起那些故事最后都是如何结束的,他感到血液为之凝结。
“你和这……东西扯上什么关系了?”
“我与它战斗,”她讲,“按你教我的方法。还有,我攻击的是它脆弱的关节部位,这法子有效。”过去的斗志又回到她的声音里,“这条消息难道不值得带来这里吗?携带着这样一份报告的逃犯,难道不值得你冒险包庇,直到她有力气讲出来吗?”
“你杀了那怪物?”
“没有。我本来能杀死它,要不是……”她闭上双眼,回忆当时发生的事。情景一片模糊,最后几个恐怖的瞬间尤甚。“安铎万一定是在我战斗时死了,其他任何解释都说不通。”
“安铎万?”
“我的灵伴。”
他愤怒地咬着牙,嘶嘶出气,“你知道了灵伴的名字?”
令他诧异的是,她脸红了。“其实,还要多一点儿。”
“多多少?”他问。他对这个想法既着迷又排斥。你能下手杀死叫得出名字的人吗?一面凝视着他的眼睛,一面抽干他的生命力?这样一番经历会对法师的心灵造成什么影响?
“多到足以让我明白你说得没错。”她带着少有的谦卑说,“我们绝不应该知道被偷走的生命属于什么人,以免决心动摇。如果我的心灵稍微软弱一点肯定闯不过这一关。”她直视他的眼睛,目光坚如铁石,一丝痛苦转瞬即逝,差点躲过他的审视,“但我还活着,不是吗?我够坚强,挺过了考验。这才是唯一有意义的,不是吗?”
不如说是够自私,他心想,够嗜血。够无情。对我们这类人,这条准绳才是唯一有意义的。
“你如果想多活几天,就离法师们远点,包括我在内。”他的语气十分严厉,“跑来这里,把希望寄托在我的同情心上,真是愚不可及。我本来期望你对我的理解更深些。”
怒火在她眼中闪过,“而我本来期望你更高明些。难道你当真相信,你亲手教出来的法师会把赌注压在人类的感情上吗?也许她判定,与传奇怪兽对峙的经历有可能挑动你的好奇心……迫使你庇护她,直到她恢复到能够展示其见闻为止。你不是这么教我的吗,情报是法师之间的硬通货,法师因遍历世事而厌倦了一切,任何新鲜事都足以让他们甘冒风险。难道这一课我领会错了吗,师父大人?”
他沉默片刻,用上全部自制力以维持表面的冷静,免得被她猜到自己的心思。然后他走到写字台前,拿起一沓白纸和笔墨回到她身边。“把你看到的都写下来。”他把纸丢到她膝头,把笔墨放在床头桌上,“另外附上噬灵鸟的法术影像,稍后我可能作深入研究。”这次他没与她对视,也许是害怕暴露自己的内心?“明早,等你完成之后,我要带你去接受众法师的审判。这是我的义务。”他稍一停顿,“在那之前,别打算逃出这个房间,卡玛拉。”
“不会的,埃撒鲁斯老师。”她以无条件服从的语气回答。当然,律法之所系,其他任何语气都不可接受。
他渴望再看她一眼,最后一次把她印在脑海中。这渴望发自内心,正是由于这一点他才强行压抑下去。
“也许他们会放了你,”他说,“但我认为这种可能性相当渺茫。小心北方。特别要小心那些困住噬灵鸟的魔法围栏,土著称之为‘天雷’的东西。我听说它能够严重扰乱魔法,绝大多数法师根本不去那些地方,除非有要务在身。”
“我懂了。”她点了点头,轻声回答。
“如果哪个法师能够掌握北方的秘密,对法师组织来说,他就有了一份资本。在某些……敏感事务方面,可以用来收买援手。”
“我记住了。”她保证。
我真该找个机会背叛你的信任,他想。不为别的,单为让你明白这种事也有可能发生。如果我终究还是没这么做的话,我该算是个好老师还是坏老师呢?
他多么希望她能在这里多留一段时间!让他多欣赏一会儿她那不羁的美,多领略几分她的朝气蓬勃和坚忍不拔……但现在,这太危险了。追踪她的家伙以后可能偷窥她的记忆,不能让他们抓住这个把柄。他正在挑战律法的极限,不能让其他法师猜到自己对这姑娘有多么依恋。
更不必说,那时他将没办法自欺下去。
“我会关照你公平受审,”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能做的最多到这一步。”
这也是我能说的最接近“再见”的话。
“知道了。”她低声说。同样没说再见。很好,他想,言语有时候并不可信。
他默然向门口走去,顺路从挂架上拿下一盏提灯。他身后没有翻动羊皮纸的声音,没有打开墨水瓶的声音,没有翎毛笔刮擦纸面的声音。如果自己奉命完成这样一项差事,他会通宵劳作,一直写到手指酸痛,并把这种功课视为对先前经历的重温,而且可能从中领悟一些宝贵的教训。换做她,则是用魔法——窃来的生命——瞬间搞定任务,然后去干更重要的事。
他长叹一声,转头欣赏外边的夜色。如此一来,即使有人问起,他也可以如实说:自己没有坐视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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