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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神灵要来了。
男孩伏在滚烫的山坡上,焦黑的手指紧紧扒住地面。碎裂的火山岩和结块的火山灰在他手指下松动,像火炭一样烧灼着他的皮肤。但他浑不在意,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头顶,尤其是厚重云团间露出少许天空的地方。
神灵就要来了,它们一定会来。
它们绝不会放过这场献祭。
从他所在的位置俯瞰,下面火山口中灰蒙蒙的开阔地上,六个姑娘正因疼痛和恐惧而抽泣不止。她们年纪都还小,最多与他同龄,鲜红的血从她们腿后侧的伤口涌出来。祭司宣称必须挑断脚筋之后再扔进火山口,以免她们像上一批牺牲那样逃避自己的使命,跑到火山口远端跳进熔岩池自杀。祭品死得太快不合神灵的心意。而神灵一旦动怒,长眠接踵而至,孩子们纷纷死去,庄稼无丁壮收割,慢慢烂在田地里。
女孩们都吓坏了——这很自然——有一个还尖叫起来。男孩瑟缩了一下,努力不去理会。天日之乡是个小地方,下面每个女孩的名字他都知道……不过,被选为牺牲的女子必须舍弃从前的姓名和身份,成为“塔瓦”——神灵的侍女。他曾经和这些女孩子一起嬉闹说笑,在大山的背阴地里玩你看我那里、我看你那里的把戏。而现在,她们像待宰羔羊一样被放在这里,只等着被神灵吞噬。他不敢去想她们,不敢回忆那些过去,他受不了。
食粮。祭司们回避这个说法,但她们就是食粮。天日之乡人人都知道,但没人公然宣扬过。人们情愿相信自己光荣地把女儿许配给了神灵。如果承认这件事与从畜群中选择牲口以供宰杀无甚不同,所谓光荣就将转瞬间灰飞烟灭。女孩子们头发里编织的鲜花不再是新婚花环,圣洁的冠冕将蜕变成冥器;她们的哭泣不再是新嫁娘献给威武强大的新郎的颂歌,而不过是在巨大的恐怖之下本能地哀号。
难怪从来没有哪个村民肯留下来察看神灵有没有接受祭品,男孩想。崇高神圣的幻象实在经不起这样严酷的考验。
头上的云层突然翻卷滚动。男孩倒抽了一口气,硫黄烟冲进鼻孔,令他咳嗽起来。还不到时候,他不能让正在接近的神灵发现,以免被误认为也是祭品。于是他闭紧眼睛,狠命憋着胸口的抽搐,泪水顺着熏黑的脸颊刷刷流下来。
等这阵烟过去了。他忍下最后一声咳嗽,睁开双眼。
它们出现了。
洁净,它们如此洁净!——冷冽澄明的色调与炽红的天空相映衬,玄冰与烈火。它们的双翼仿佛精致的昆虫脉翅,但是宽阔无朋,而且极为强健,每次拍动都会搅动一阵旋风,扬起下方地面的尘土与灰烬。它们的躯体好像初升明月下的海水般波光粼动,蓝色、紫色,还有种种无以名状的异色,在它们的体表星星点点地闪烁变幻。它们的翅膀是大片的幽蓝海冰,其行经处滚滚烽烟也因之冷却。它们滑过含硫的污浊空气就像海豹穿过水面,毒云被搅成碎沫,形成道道航迹。
祭司告诉大家,胆敢抬头直视神灵的人必死无疑。但男孩不管那套。他死死盯住它们,沉醉于渴望之中。他渴望着见证它们的力量有多么强大,他渴望理解这伟力,他渴望拥有它。
这些庞然大物一个接一个地穿越云层降下,经过火山口时低飞避过热腾腾的烟。姑娘们现在不哭叫了,但她们仍然怕得发抖。有人痛苦地轻声呻吟,因为巨翅拍击时腾起的一阵烟气涡流席卷了她。然而除此以外,她们完全被这些有翼新郎的状貌震慑住了,变得异常安静。即使远在藏身之处的男孩也能感觉到神灵们散发的凌厉气势。恐惧使他浑身发冷……同时又撩拨得他躁动不宁,古怪又不舒服——就像他从前看到女孩(正是眼前这些女孩)在温泉裸浴时一样。他一动也不能动,悄悄地看着这些生物一个接一个向女孩子们俯冲。年轻的新娘子们此时看起来已经忘记了伤痛,纷纷躺倒在滚烫的地面上,向那群怪物伸展手臂,好像迎接自己的情人。这个场面实在怪诞难言,但又让人迷醉,他的视线被牢牢吸引住了。
没有一个神灵发现他,又或是虽然发现了,但认为他不值得劳神一顾。男孩的族群中,除了成为祭品的,有哪个能够这样近距离地观察神灵?从离开家到现在,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计划有了成功的希望。
如果……如果这个计划能够成功……
他简直想都不敢想。
一个女孩死了,看起来是死了,但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死掉的。一个双冀呈钴蓝和紫水晶色泽的巨大神灵俯冲下来,看似要攫住她时又突然跃升,回到了空中的同伴之间,留下一声鸣叫在山谷中回荡。可以肯定它没有碰她,但那女孩就此寂然止息。那种宁静是死物所特有的宁静,肢体里的生机仿佛一下被抽走了。她死得如此悄无声息,别的女孩似乎根本不知道她已经离去。也可能是因为她们心无旁骛地向新郎献上自己,没注意到罢了。
随即,男孩看到了他一直期待的东西。
某个神灵的背上跨坐着骑手。猝然一瞥不像是人,倒像是昆虫之类。这东西的肢体表面包覆着一层蓝黑色材料,质地与神灵自身的表皮相仿,看不清两者之间的分界线在哪里。神灵背上的辅翼向后蜷曲,把它的骑手裹在里面,给人留下的印象类似闪闪发亮的茧蛹。正在他观察时,茧的外壳慢慢分开了,里面的家伙像蜕壳的蝉一样露出身形。
男孩的心提了起来。短短一刹那间,世界仿佛凝固了。
传说是真的。
骑在神灵背上的是个人类。和男孩的族人长得不一样,但也没差多少,不可能错看成别的什么东西。骑手肤色苍白,跟男孩不一样。那是一种罕见的病态白色,让人联想起变质牛奶;他的头发很长,油腻而肮脏;他的紧身外套看起来也像是裹了一层油,每当光照在他身上,就有黯淡的虹彩跳动着掠过衣服表面。这景象的确让人寒毛直竖,但他毕竟是个人。这一点是最最重要的。
男孩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就是现在,他想,时候到了。
他站起来。
他的双腿颤抖得厉害,这远不止是因为之前爬山用力过猛的缘故。有那么一会儿,他感到天旋地转头昏眼花,怀疑自己根本站不起来了;最后,全凭着一股勇悍,他终于定下心神,强撑着站稳了脚跟。有别的选择吗?神灵正在看着。如果在它们面前表现出哪怕一丝软弱,那下场还不如自己跳进火山口、跟牺牲们一起被吃了的好。
他站好之后,竭尽全力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凝聚心神,接着爆发出一声任何活物都不可能忽略的呐喊。不含言词的吼声在火山口中回响,直入远方火山烟云间。
神灵仍然在盘旋,但它们肯定已经听见了。
他再次睁开眼睛,向驮着人类的那个神灵望去。独有这一头没下来取食,但它飞得比别的都高。它看见他没有?如果向它叫喊,它能听见他的话吗?火山内部隆隆作响,脚下的浮石碎片微微震颤,似乎与前者呼应。神灵是像人和动物一样用声音交流吗?或者火山就是它们的喉舌?对它们的了解实在太少了!
骑手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毫无疑问是人类的目光,其中的轻蔑让人发狂。男孩明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带我走!”他请求,“我愿意侍奉神灵!”
起初,人和坐骑似乎都没听见。于是他用更大的声音又喊了一遍。
脚下的山再次轰鸣,一阵刺鼻的硫黄烟袭来。
“我有的是力气!”他高呼,“我挨过了冷冻的寒冰,挺过了灼烤的试炼石!我杀过海狮,斗过白熊!我敢面对大地之怒——”
我敢来到这里。他还想说,我敢爬上飨神山站在你面前,手无寸铁身无片甲,全无防备地面对神灵的暴怒,只抱着一个执念:我对他们会有用处。
那人的双眼冷酷无情,一眨不眨,就像蜥蜴。
然后他掉头离开。
男孩狂怒地咆哮,不似人声。这吼声自灵魂中最原始的部分涌出,与人性的欲求与约束无干。一个女孩抬头看向这阵吵闹的源头,随即又把注意力转回到那些有冀新郎身上。她有没有认出我这个曾经和她一起跑、一起闹,互相交换“秘密”的小子?又或者,她只是看到了一头熏得漆黑的野兽,正像被掠食猛兽扑杀的海豹那样仰天长号?
一个神灵探爪抓住她,猛地从地上攫起。她的脖子向后折断,响声清晰可闻。看来神灵终究还是需要新鲜肉食的。
它们视他如无物。
每一个都不理他。
“带我走!”他尖叫起来,嗓音因沮丧而嘶哑,“我是你们的人!”
神灵们开始爬升,上到云端。有些神灵爪子里握着小姑娘,她们好像破布娃娃一样耷拉着。献祭被接受了。
那个孤身骑手回望了男孩一眼,然后目光转向别处。他的坐骑盘旋上升,琉璃翅膀再次把他包裹起来。
“带我走!!!”
突然有东西从男孩背后袭来,撞得他一时气结。若不是被这只利爪抓住,他就直掉进火山口了。他被拎着离开地面凌空飞起,惊讶得头晕目眩。下方世界的景象零零碎碎地荡进他的视野,凌乱又不真实。毒烟涡流。蓝黑色的翅膀在他头上鼓动空气,一下又一下,大地越来越远。在这远离天日之乡的高空中,他看到白茫茫的冰原广阔无垠,直抵天边。这冰原无穷无尽,这冰原冷酷无情。
我会侍奉你们。他向神灵许诺。比任何人侍奉得都好,它们会看到的。
神灵并不回答。
萌动
 
于是,第一纪诸王要世人都知晓,他们是伟大的。他们下令建造高塔,一座高过一座。那些塔高耸入云,诸王宣称:“看!众神也要为我们的伟大折腰。”但他们仍然不餍足,每一位王都希望自己造起的塔最高、最大。
依照赦命,国境内最上等的绸缎全要用来缝制旗帜,悬在诸王的塔上;塔的外墙要用金银铺砌,用闪亮的宝石装饰;最好的乐师被召集到塔里,在高高的露台上献艺。演奏昼夜不休,让百姓在睡梦里也听到乐声,这样众人就知晓,王是伟大的。
从此,第一纪诸王国的农田荒芜,因为无人耕种;第一纪诸王国的牲畜纷纷饿死在地里,因为无人喂养。
造主从天堂俯察,看到第一纪诸王所行的事,看到他们怎样追求虚荣,荒废大地。
他说:“够了。”
《悔罪经》
罪条7:1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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