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的女孩
十一岁的玛塔从摩天大楼顶楼探头下望，傍晚城市闪烁，忽觉一阵晕眩。
美丽、恬静的夜晚里，摩天大楼银光闪闪、高不可攀，充满欢乐气氛，微风夹带丝丝绵云吹过美得难以形容的蓝色天幕。这正是一天之中最引人遐想的时刻，少有人不心神荡漾。高空中的女孩看着道路和一簇簇大楼在远方火红的夕阳中弯曲变形，白色的房屋绝迹，展开一片蓝色的海，俯瞰之下仿佛是往天空去。地平线的夜色渐起，城市变成灯光点点的温柔陷阱，微微颤动。那里有名士，有更多淑女，有皮草、小提琴、烤漆耀眼的汽车、夜总会的霓虹灯、风采不再的老男人、喷泉、钻石、静谧的古老花园、宴会、欲望、爱情，还有醉人的夜晚里对功名的向往。
看着看着，玛塔整个人都倾到栏杆外面，干脆放开手。她以为自己在空中自由翱翔，其实是向下坠落。摩天大楼高度惊人，与地面的道路和广场距离遥远，天知道要多久才会落地。女孩继续坠落。
最高那几层楼的露台在那个时候正挤满了喝着鸡尾酒、言之无物的珠光宝气的人们，乱糟糟、没有章法的音乐四处流泻，玛塔经过的时候有好些人探头看她。
跳楼并不少见——而且大多数是女孩子——对大楼住户来说还是他们排忧解闷的消遣之一，所以那栋大楼才卖那么贵。
太阳尚未完全落下，集中余光照亮玛塔的衣服。那是一件很便宜的春装，然而诗意的夕阳将它装饰得美丽绝伦。
从亿万富翁家的阳台伸出一双双殷勤的手，有的献花，有的劝杯。“小姐，喝点饮料吧?……美丽的蝴蝶，留下来陪我们一会儿吧?”
风中飞舞的她笑了，满心欢喜(继续坠落)：“不了，谢谢，我没办法，我赶时间。”
“去哪?”他们问她。
“喔，不要问我。”玛塔回答道，亲昵地挥手说再见。
一个高大、褐发、英挺的年轻人伸长了手臂想抓住她。玛塔心生好感，但还是闪开他：“你怎么可以这样?”匆忙中还用指头点了他鼻子一下。
这些富人都注意到她了，玛塔很有成就感，觉得自己颇具魅力，不落人后。绚丽露台上一身白衣的侍者来来去去，嘶喊着异国歌曲，关于刚才经过的那个女孩(是由上而下，垂直坠落)大家谈了几分钟，或许还不到。有人说她很漂亮，有人认为还可以，一致觉得她很风趣。
“你还这么年轻，”他们跟她说，“干吗这么急呢?想奔波，想忙碌，你还有的是时间，停下来加入我们嘛，先说好这只是朋友间的聚会，不过你一定会玩得很开心。”
她还来不及回答，重力加速度已将她带到下一层楼;她才十一岁，坠落间谈笑风生。
她跟地面之间的距离是如此遥远;当然，比起之前已经缩短了，但依旧可观。
这时太阳变成一朵粉红色的蘑菇，打着哆嗦渐沉入海，再也没有生气勃勃的光束照亮女孩的衣裳，让她成为耀眼的彗星。幸好摩天大楼的窗和阳台都亮起了灯，女孩经过时强烈的反射光都打在她身上。
现在看进大楼里面，玛塔不再只看见玩乐的人潮，偶尔也看到办公室里的职员，一身黑衬衫或蓝衬衫，排排坐在办公桌后面。有不少人跟她一样或比她年轻，一天下来也累了，眼睛不时飘向公文和打字机以外的世界，所以也看到了她。几个人向窗户跑去：“你去哪里?为什么那么急?你是谁?”他们对她高喊，声音听起来不无一丝羡慕。
“下面在等我，”她回答道，“我不能停，对不起。”仍然笑眯眯的，坠落时有些摇晃，没之前那么开朗了。夜幕已垂，玛塔开始觉得有些冷。
一低头，看见大楼入口处灯火辉煌，长长的黑色轿车停住后(距离太远，车子跟蚂蚁一般大)，走下来的男男女女便匆匆入内。人群中，玛塔隐约看到珠宝闪烁。旗帜在入口上方迎风招展。
显然要举行一场盛大的宴会，正是玛塔从小梦寐以求的那种!怎么能缺席呢!下面是她的机会，是命，是一部小说，是生命真正的开幕典礼。她来得及吗?
懊恼的是她发现离她三十多公尺处有另一个女孩也在坠落。那女孩比玛塔出色，身着小礼服，颇有品味。不知道为什么，她下坠的速度比玛塔快，不理会玛塔的叫唤，一转眼就超越过去消失在夜色中。她肯定会比玛塔先赶赴宴会现场，说不定这一切是早有预谋要排挤玛塔。
然后玛塔才明白坠落的不止她们两个。沿着摩天大楼两边往下方直奔而去的还有许多少女，因为飞行的兴奋而脸部紧绷，双手高兴地挥舞，仿佛在说：我来了，这一刻属于我们，为我们欢呼啊，这世界不是我们的吗?
这是一场比赛。她身上只有一件廉价洋装，其他女孩则个个炫耀着自己的华服，有的甚至在裸露的肩上披着貂皮披肩。往下跳的时候玛塔是那么自信，此刻她觉得心里在颤抖，或许只是因为冷，或许是害怕，怕自己做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决定。
应该已是深夜了吧，窗户里的灯一盏盏熄灭，飘扬的乐声渐渐散去，办公室都空了，阳台上已不见任何人探头或伸出双手。几点了?下面大楼入口——现在看得比较清楚，连建筑细部都一览无遗——璀璨依旧，只是车水马龙的现象不再。陆陆续续，人们三三两两从大门走出来，拖着疲惫的步伐离去。接着入口门厅的灯也关了。
玛塔心头一紧。唉，来不及参加宴会了。瞄一眼上面，看见摩天大楼顶端傲视万物的尖塔，天差不多要全黑了，只剩最高那几层楼的零星几扇窗户还透出灯光。楼顶之上，黎明第一道曙光正慢慢扩散。
第二十八层，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坐在饭厅里边，喝着早晨的第一杯咖啡看报纸，妻子则在整理卧室。柜子上的钟指着八点四十五分，一个影子出其不意掠过窗前。
“亚伯特，”妻子喊，“你看到没有?刚经过一个女的。”
“长得怎么样?”继续埋首看报。
“老老的，”妻子回答道，“一个老女人，好像吓坏了。”
“每次都这样。”男人嘟囔着说。“我们这几层比较下面的都只看得到老的，漂亮小妞要到五百楼以上才看得到，上面的公寓喊到天价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们有我们的好处，”妻子认为，“至少她们着地的时候，我们下面会听到咚的一声。”
“这回，连声音都没有。”凝神听了一会儿之后，丈夫摇摇头，再喝一口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