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师
一晚，我又累又沮丧，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史克亚斯教授，(大家是这么叫他的，但名字是什么呢?)我认识那家伙好久了，隔三岔五会在一些奇怪，而且每次都不同的地方遇到他。他说他是我的中学同学，说实在的，我并不记得。
他是谁?在做什么?我始终没搞懂。一张尖嘴猴腮的瘦脸，嘴角一抹嘲笑。不过他真正的本事是让每个人都觉得在什么地方看过他，即使那明明是第一次见面，有人甚至说他是魔术师。
“你最近做什么?”例行问候之后，他问我，“还在写?”
“那是我的工作。”我说，立刻觉得矮了一截。
“你还没腻啊?”他紧追不舍，在路灯死白的灯光下，脸上的嘲笑之意更为明显。“不知道耶，我怎么觉得你们这些摇笔杆的，越来越跟时代脱节。作家，还有画家、雕刻家、音乐家。好无力喔，只为了自娱，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明白。”
“你们这些作家、画家等等挖空心思，搞些莫名其妙、晦涩难懂的东西，想哗众取宠。结果观众越来越少、越冷漠，越来越没有人要听你们说话。恕我直言，迟早有一天你们面前的广场会空无一人。”
“有可能。”我说，无意反驳。可是史克亚斯得寸进尺。
“有一件事你说说看。像你住旅馆的时候他们要登记你的资料，问你的职业，你说作家，是不是有点可笑?”
“没错。”我说，“法国就不会，我们这里是这样没错。”
“作家，作家!”他嘲讽地说，“怎么能期待他们拿你们当回事呢?这年头作家有什么用?……我再问你另外一件事，你要老实说喔。当你走进一家书店，看到……”
“看到所有墙面一直到天花板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几千本，全是这几个月刚出炉的——你想问的是这个吧?——然后想到自己也在写一本书，于是垂头丧气，就好像市场里有绵延数公里长成堆的蔬菜水果，走进来一个家伙想卖他手中的干瘪马铃薯，你的意思是这个?”
“完全正确。”史克亚斯说完还冷冷一笑。
“好在，”我也不管了，“我们写的东西还是有人看，还是有人买我们的书。”
突然我这位朋友，姑且称之为朋友吧，夸张地弯下腰检查我的鞋。
“你的鞋匠还不错吧?”问我。
感谢老天，我心里想。起码我们可以换个话题了。没有什么比听真话更刺耳的了，尤其当事实对我们不利时。
“非常好。”我说，“他有一双巧手，对鞋子了若指掌，品味一流，他的鞋子都不会磨损。”
“真好!”那个混蛋发出赞叹，“他赚得一定比你少。”
“有可能。”
“你不觉得这很不合理吗?”
“我不知道，”我说，“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不要误会，”史克亚斯说，“不是说我不喜欢你写的东西，我也不是要找碴，不过你，还有其他那些人，终其一生写些根本不存在的故事，还有出版社愿意出书，有人买，你们赚进大把钞票，报纸也大肆报道，评论家又写了一缸子书评，书评又被刊出来，还有读书会讨论……而所有故事都是捏造的……在已经有原子弹和卫星的今天，你难道不觉得离谱吗?这出闹剧还可以演多久?”
“我也不知道，或许你说得对。”我头昏脑胀。
“你们的读者会越来越少，看着好了。”史克亚斯更嚣张了，“文学、艺术，都是空话!今天艺术不过是一种消费品，就跟牛排、香水、酒一样。大家关心的是什么艺术?你看那准备淹没一切的浪头。是什么?靡靡之音、小曲、歌词作者……都是现学现卖的商品。这就是功成名就!你有支好笔，作品才华洋溢超高水准，但随便一个乱唱乱叫的家伙都可以用他的胜利把你压得死死的。大众要的是立竿见影的东西，感官的快乐，摸得到，速食，不花力气，不用动脑筋。”
我点头表示同意，我既没有力量也找不到话来反驳他。史克亚斯还没说过瘾。
“四十年前，作家、画家、音乐家可能还是重要人物，今天呢?只剩下几个老掉牙的，什么海明威、斯特拉文斯基、毕加索，祖父、曾祖父那一代的……你们那些，不过是个游戏，没有用的……你有没有看过抽象画展，读没读过相关的艺评?疯狂，简直疯狂，这是一群劫后余生的乱党的阴谋，诡计多端的他们四处钻，一幅不知所云的画卖两百万里拉。临死前最后的挣扎。你们这些艺术家走一条路，大众走另外一条，越离越远，终有一天形成无法跨越的鸿沟……你们再喊吧，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人会听你们的。”
就在那一刻，我们相遇的荒凉街道上吹过不知什么东西，无法形容，不是风，因为空气凝滞不动;不是香味，因为空中始终闻到柴油味和刺鼻的恶臭;不是音乐，因为耳朵只听到断断续续的车声。是一种感觉，遥远的记忆，神秘的存在。
“可是……”我说。
“可是什么?”史克亚斯暧昧的笑容失去了颜色。
“可是，”我说，“就算再也没有人读我们写的东西，不管好或坏，展览会场杳无人迹，音乐家对着一排排的空椅子演奏，我们做的事，不是说我，是那些从事我们这一行的……”
“说啊，继续。”他刻薄地挖苦我。
“我们写的故事、画的画、谱的音乐，那些你说没有用、看不懂的破烂东西，永远是人类最高的表现，如假包换的标志。”
“你吓到我了。”史克亚斯惊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停不下来。我心中怒气难抑，必须宣泄。
“而且，”我说，“你说我们做的那些蠢事，不管是不是完全没有用，也许就是那个不实用性，让我们和牲畜有所区别。才不是什么原子弹、卫星和外星人呢，等哪一天都没有人再做这些蠢事的时候，人类就倒退成原始时代不知蔽体、无知的山顶洞人。因为白蚁建窝、海狸筑堤和现代科技之间的差别微不足道，不值一提，跟白蚁窝和……”
“一首隐逸诗派的十行诗之间的差别比?”史克亚斯帮我接话。
“当然，即使是一首看不出名堂的五行诗。只要有写的冲动，好坏与否不重要……也许我说得不对，但这是我们唯一的寄望。如果……”
史克亚斯放声大笑。怪的是，笑声中并无嘲讽之意，我愣住了。
他大力拍着我的肩膀。“你可终于通了，白痴!”
我张口结舌：“你……你是什么意思?”
“没事，没事。”因为里面透出的一种荧光，史克亚斯削长的脸整个亮了起来。“我看你今晚那么颓丧，好像信心全无，我只是试着给你打打气。”
此话不假。就算是错觉也好，我现在觉得自己换了一个人：挣脱束缚，对自己充满自信。我点起一支烟，史克亚斯则像幽灵消失在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