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夜晚
她在睡梦中微微呻吟。
另一端的床尾，坐在沙发上的他在灯光下看书。抬起眼，她抖了一下，摆着头好像想逃离什么东西，睁开眼睛望着他，惊魂未定，仿佛从未见过他，然后微微一笑。
“亲爱的，怎么啦?”
“没事，不知道为什么我睡得不太安稳，觉得紧张。”
“你旅行太累了，每次都这样，而且你有一点发烧，没关系，明天早上就好了。”
她静默了几秒钟，还是盯着他看。对从城里来的他们来说，这乡间的老房子实在太过安静了，一种密室的寂静，仿佛在等待，仿佛墙、梁柱、家具等一切，都屏住了呼吸。
然后她说，比较平静：“卡罗，花园里有什么?”
“花园?”
“卡罗，拜托你一件事好吗?反正你还没上床，拜托啦，你看一下嘛，我怎么觉得……”
“有人在外面?怎么可能?这个时候谁还会待在花园?小偷?”他觉得好笑，“他们才懒得打我们这个破烂房子的主意呢。”
“拜托啦，卡罗，看一下嘛。”
他站起来，打开百叶和窗户，一看外面，傻了。下午刚下过雷阵雨，此刻，柠檬般的月亮照亮整个花园，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纯净感觉，静止、空灵、安静，连蟋蟀和青蛙都闭上了嘴。
花园很简单，一片绿地，从白色卵石铺成的环状步道分叉出去的小路发出若隐若现的光，步道外围镶了一圈花。这是他童年的花园、生命中的伤痛、逝去欢乐的象征，在有月光的夜晚，看起来总像在对他诉说热情、难解的呓语。因为逆光而一片漆黑的东边，是用枥木挖一个圆拱做成的栅栏，南边是黄杨木的篱笆，北边有几阶楼梯通往菜园以及罗曼蒂克的谷仓，西边就是住家。这一切都是顺应沉睡在月光下的大自然巧妙安排而成，无法解释原因。可是，这个景色始终让他内心深处忐忑不安，他可以为这表情丰富的美景陷入沉思，却无法自行静下心来。
“卡罗，”玛利亚看他站在窗前动也不动，开始紧张，“你看到什么?”
他关上玻璃窗，拉下百叶，回头说：“什么都没有，亲爱的。今晚月光好美，从没见过这么宁静的夜晚。”他重新拿起书，坐回沙发上。
十一点十分。
就在那个时候，花园东南方枥树的影子下，草丛中一片看起来像活板门的东西突然站了起来，移向另一边，露出了通往地底下的一个洞。一个矮胖、近黑色的身影从洞口冒了出来，左扭右摆地一溜烟跑不见了。
一只新生蚱蜢趴在叶茎上，快乐的、软软的绿色肚子随着呼吸的节奏上下起伏。蜘蛛的钩子手恶狠狠地插入它的胸口，一撕几瓣。小蚱蜢长长的后腿还想挣扎，但也就踢了那么一下。毛茸茸的脚已解决了头的部分，现在又在啃食腹部。体液从撕裂处不断流出，掠食者贪婪地吸吮。
全神贯注享受美食，没来得及察觉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正向它逼近。咻!脚下还紧抓着猎物不放的蜘蛛，就已经消失在癞蛤蟆的嘴里了。
尽管如此，花园还是一派祥和及诗情画意。
毒针戳进往菜园爬行的蜗牛的柔软肉体，它转过头来，身体还继续前进了两公分，然后发现脚已不听使唤，知道自己完了，渐入昏迷，感觉到攻击它的毛毛虫正张口一块块咬下自己的肉，在它曾经自豪的、圆润有弹性的身体留下一个个丑陋的凹洞。
死相难看的它最后一次抽搐时，欣慰地看到那该死的毛毛虫被蜘蛛叉起，转眼就被撕成碎片。
过去一点，是平静的田园生活。小灯笼一闪一闪的雄萤火虫，在娇滴滴伏在绿叶上的诱人雌虫的稳定亮光附近转来转去。要，不要?要，不要?决定靠近她，轻抚她，她没有拒绝。它被爱情冲昏了头，忘记月光下的草地是最无情的地狱，正准备要拥抱它的女人时，一只金色的步行虫一刀划过，让它开膛破肚。小灯笼还兀自闪着“要，不要”，掠食者已经把它吞进肚里。
不到半公尺外同一时间正上演另一出惨剧。前后仅几秒钟的时间，巨大的黑影静悄悄地从天俯冲而下。先前那只癞蛤蟆背脊一痛，才想转身，已经悬在半空中，死在经验老到的猫头鹰的利爪下。
可是光看，却什么都看不到，花园中一派祥和及诗情画意。
死神随着黑暗一起来临，此刻进入最高峰，这样要持续到黎明。到处是屠杀、惨死、血肉横飞。凿刀插入头骨，钩子切断大腿，鳞甲被掀开内脏流一地，钳子夹裂外壳;无坚不摧的利爪、囫囵吞嚼的嘴、致死的毒针和麻醉针、隐形陷阱的丝线、活生生将俘虏液化的腐蚀毒液。从寄生苔藓的微小生物开始，轮虫、节肢动物、阿米巴变形虫、毛毛虫、蜘蛛、步行虫、蜈蚣，一直到蜥蜴、蝎子、癞蛤蟆、鼹、猫头鹰。无以数计的突袭杀手群起厮杀、啃噬、撕咬、分食、杀戮，就跟大城市里一样，每晚都有千名嗜血杀手全副武装倾巢而出，潜入民宅，割断睡梦中的人的咽喉。
那边少年蟋蟀突然断了歌声，惨死在鼹的突击下。篱笆边，被步行虫撕碎的萤火虫的灯笼也灭了。青蛙在蛇的紧紧缠绕下，乐声戛然而止。在蝙蝠肚子里扭曲变形、翅膀折断的飞蛾不会再来扑打玻璃窗。惊恐、焦虑、担心、挣扎、死亡，对其他成千上万的生物来说，这不过是一个二十公尺宽、三十公尺长、在夜晚中沉睡的花园。发生在邻近村落的情形也一样，还有在清澄月光照耀下，银白、神秘的山区也没有不同。夜晚一旦来临，全世界每一个角落都上演同样的故事：屠杀、毁灭、吞噬。当夜晚结束，太阳出现，另一场杀戮战争又开始，换一批杀手，冷血依旧。这从创世纪至今未变，到世界末日也不会有所改变。
床上的玛利亚显露出不安，断断续续吐出一些听不懂的话，又睁开眼睛，吓坏了。
“卡罗，你不知道我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我梦到外面花园里有人被杀。”
“亲爱的，放轻松一点，我也要来睡了。”
“卡罗，别生气，我还是有种奇怪的感觉，我不知道，好像花园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你在想什么?”
“好啦，卡罗，拜托嘛，我求你看一眼就好。”
他笑着摇摇头，站起来，打开玻璃窗往外看。
无尽大地笼罩在月光下。同样令人陶醉的感觉，同样难以言喻的恼人。
“安心睡吧，外面什么都没有，你没看到有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