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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

  我从住处的国民摩天大楼第三十一层踏进电梯准备下楼时,看到显示板上第二十七楼和第二十四楼的灯也亮着,就知道电梯还会停下来载人。

  两扇门关上后,电梯开始急速下滑。那电梯速度惊人。

  从第三十一层到第二十七层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在第二十七层电梯停了下来。门自动打开,我一看,觉得胸口那里一紧,甜蜜得晕眩。

  进来的是她,这几个月来我在附近常常遇到她,而每次相遇我都一阵脸红心跳。

  女孩大约十七岁,我遇到她多半在早上,她挽着菜篮,不是优雅那一类的,也不到不修边幅的地步,乌溜溜的长发用发带束起来高高扎在脑后。最吸引我的有两点:她的脸——瘦长、紧实、有力;颧骨很高,嘴巴小小的,坚定而高傲,一脸倔强。还有就是她走路的样子,坚决、经典,对身体有狂妄的自信,仿佛她是宇宙主宰。

  她走进电梯,今天她没带菜篮,头发还是用发带扎在脑后,一样没有擦口红,其实她坚定、高傲的唇有着美丽的弧线,不需要口红。

  进来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看我一眼,她冷漠地盯着墙壁。要说有什么地方不认识的人相遇会摆出一脸痴呆相的,非电梯莫属。就连她,那个女孩,也无法避免露出痴呆的神情,然而痴呆中依旧任性、自信满满。

  这时电梯又在第二十四楼停了下来,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私密,纯属偶然的私密,就此打住。两扇门打开,进来一位五十五岁左右的先生,有点邋遢,身材适中,头几乎全秃了,脸上有岁月的痕迹和精明。

  女孩抬头挺胸地站着,右脚微微朝外开,服装模特儿拍照时的习惯姿势。脚上一双高跟漆皮凉鞋。手上拎着一个白色小皮包,很普通的皮包,说不定是假皮。双眼还是盯着前方,十分冷漠。

  她是典型的宁死不屈的臭脾气。像我这样害羞的人会有希望吗?绝对无望。还有,她若真是帮佣的,一定会像佣人对主人那样对我极度不信任。

  奇怪的是,电梯从二十四楼再度启动时不如以往冲劲十足,温吞吞的,下降速度也变得缓慢。我看电梯里面贴的那张说明:“四个人以内,高速运行,四到八个人,慢速运行”。也就是说,重量超过时,电梯会自动减缓移动速度。

  “怪了,”我说,“我们才三个人,又不是很胖。”

  我看看那女孩,希望她起码瞄我一下,结果她毫无反应。

  “我不胖,”那位五十五岁的先生笑容可掬,“可是我可不轻喔。”

  “多重?”

  “很重,很重。再加上这个行李箱。”

  两扇门各有一个小玻璃窗,可以看到每层楼的隔门和楼层数。可是电梯为什么那么慢呢?简直就像停了下来。

  我心中窃喜。电梯走得越慢,我在她身边的时间就越久。下降,下降,慢如蜗牛,没人讲话。

  过了一分钟,两分钟。每层楼由下而上经过门上的小窗。还有几楼?应该到一楼了吧。

  可是电梯继续下降,慢得离谱,还在降。

  她终于看了看四周,有些不安,然后她问那位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他平静地说:“你是说我们应该已经过了一楼了?对呀,小姐,一点没错,有时候会这样。我们现在在地下了,你看,已经没有各楼的隔门了。”

  真的,两扇玻璃窗外滑过的是肮脏的白色水泥墙面。

  “您是在开玩笑吧?”女孩说。

  “没有啊。这也不是每天发生,有时候会这样。”

  “电梯要去哪里?”

  “谁知道?”他难以捉摸地笑了笑,“总之我觉得我们会在这里困一会儿,最好彼此认识一下。”在与我握手前,他先与女孩握手:“我是史奇亚索,您是?”

  “佩罗西。”女孩说。

  “佩罗西,名字呢?”换我握手的时候,我放胆问她。

  “艾斯特。”她有点勉强、担心。

  无法解释的奇特现象,电梯一直往地心方向下沉,怪恐怖的,换别的情况我早就吓得半死,可是此刻我很快乐,我们就像三个漂流到荒岛上的难民。照常理推断,她应该是会跟我凑成一对。我还没满三十,长得还不赖,她怎么可能舍我而选择另外那个年老力衰的家伙呢?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去哪里?”艾斯特抓着史奇亚索的袖子。

  “放轻松,放轻松,孩子,没有危险的。你看我们下降速度很稳。”

  她为什么没来抓我呢?我觉得被打了一巴掌。

  “艾斯特小姐,”我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知道我想了多久了?你知道我喜欢你吗?”

  “可是我们今天才第一次见面!”她冷冰冰地说。

  “我几乎每天都遇到你,”我说,“早上你去买菜的时候。”

  我说错话了。果然她回答说:“喔,所以你知道我是给人帮佣的?”

  我试图挽回:“你是佣人?不可能!我发誓绝对想象不到。”

  “不然你以为我是谁?公主吗?”

  “好了,艾斯特小姐,”史奇亚索和颜悦色地说,“这好像不是吵架的好时机,我们现在在同一条船上。”

  我其实很感激他,但同时也有点恼火:“史奇亚索先生,请原谅我的冒昧,您是谁?”

  “谁知道?我自己也问过好多次,只能说是多面人吧。商人、哲学家、医生、会计师、军火商,视情况而定。”

  “所以也可以是魔术师啰?您该不会偶尔也客串一下撒旦吧?”

  我为自己感到意外,在如此恶劣的情况下,我居然这么自在,觉得自己简直太伟大了。史奇亚索大笑几声。电梯还在下沉,下沉,我看手表,已经超过一个小时了。

  艾斯特哭了起来。我温柔地揽着她的肩膀。“不要哭,别哭了,不会有事的。”

  “要是一直这样呢?”她抽抽噎噎地问,“要是一直这样呢?”说不出别的了。

  “喔,不会的,小姐,”史奇亚索说,“我们不会饿死也不会渴死,我这个行李箱里面有所有必需品。至少可以撑三个月。”

  我看着他,不对劲。那家伙早就知道了?是他搞的鬼?难道他真是撒旦吗?就算他是,又怎么样?我觉得自己年轻、强壮,又有自信。

  “艾斯特,”我在她耳边低声说,“艾斯特,不要拒绝我。谁知道我们还要在这里困多久。艾斯特,你说,愿不愿意嫁给我?”

  “嫁给你?”她的语气已经让我精神为之一振,“你怎么会想到要在这里娶我呢?”

  “这个的话,”史奇亚索说,“我的孩子,我也是神父。”

  “你是做什么的?”艾斯特问,总算镇静了下来。

  “工业专家,薪水不差。你可以相信我,我的名字是迪诺。”

  “你考虑一下,”史奇亚索说,“也可能是一个机会。”

  “决定了没?”我一点都不放松。电梯还继续下降,我们已经在地底不知几百公尺了。

  艾斯特惊慌的表情有些奇怪。“迪诺先生,我答应你,其实我并不讨厌你,你知道吗?”

  我搂住她,揽着她的腰。为了不要吓到她,仅仅在额头上亲了一下。

  “上帝祝福你们。”史奇亚索说,像神职人员那样举起双手。

  就在那瞬间,电梯停了,我们悬在那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会跌入谷底吗?难道是大难来临前的休息吗?

  相反,长叹一口气之后,电梯开始缓缓上升。

  “放开我,迪诺,拜托你。”艾斯特马上改口,我还把她抱在怀里。

  电梯继续上升。

  “不要这样。”我搔艾斯特的痒。她说:“现在危险过了,你想都别想……你要的话再跟我爸妈谈……订婚?你太猴急了吧……拜托,那只是闹着玩的好不好?我以为你知道……”

  电梯继续上升。

  “你不要闹了好不好……好,好,你爱我,我知道,老套……你知不知道你很烦?”

  上升速度快到让人头晕。

  “明天见面?我们干吗明天要见面?我根本不认识你……再说我哪有时间……你以为我是什么?你以为我是佣人就好欺负?”

  我抓住她的手。“艾斯特,不要这样,我求你,乖嘛!”

  她生气了。“放开我,放开我……这是什么态度?你疯啦?真丢脸。我说了,放开我……史奇亚索先生,你评评理啊,这个讨厌鬼。”可是史奇亚索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电梯停了。电梯门轻轻地打开,我们到一楼了。

  艾斯特用力一扯,挣脱了我。“够了!要不然我一嚷嚷,让你一辈子都记得!”

  她瞪了我一眼就离开了。越走越远,头也不回,自负的步伐是我心口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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