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边故事
下午，阳光仍然灿烂。在路上遇到一个家伙。“早啊。”我说。他看了看我，然后回答说：“晚安。”
1. 生日今天是十月十六日，我满五十八岁。很可怕。等那一天到来你们就知道。
就其本身而言，不过就是生日嘛，只是因为数字渐长的关系，比起前几次略感沉重。还有就是我父亲正好死于五十八岁，难免会加以比较。
每当我参观大型美术馆，做这一类的比较几乎是本能反应，比完心里又怅然若失。画框下缘每每有这样的字样：拉斐尔，一四八三─一五二〇。我就开始算：他才活了三十七岁，换成是我不已经死了二十一年了。还有，卡拉瓦乔，一五六九─一六〇九。年仅四十岁，我比他多活了十八年。梵高，一八五三─一八九〇。三十七岁，跟拉斐尔一样。莫迪里阿尼，一八八四─一九二〇，才三十六岁。我要是他，二十二年前就进棺材了。
这几位可没虚度光阴，出生，成长，转眼与世诀别，短短几个寒暑就争得永垂不朽。而我这一生做了什么?不是说我要跟天才比。可是我有什么成就?跟他们其中一个比，我多活了二十年，再跟另外几个人比，我也多活了十年、十五年。我无所事事，坐着傻等，仿佛好运会从天上掉下来，无须着急。我霎时坠入万丈深渊，悔恨自己浪费生命，为我的空虚、自负而心虚。
在美术馆玩的这个数字游戏虽然令人灰心丧志，但毕竟对象都是古代或传奇人物，距离我甚远。跟自己的父亲相比，就更让人心慌，无所适从。
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还小，对他印象很模糊。可能因为那一脸络腮胡，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至少十岁，所以我一直觉得他很老，认定老年人便该如此，感觉上他活了好久好久，我要活到他那把年纪简直是天方夜谭。
结果今天我已达到了当年以为是神话的目标，心中五味杂陈。老实说，我希望能再活久一点，可是活得比我父亲久的这个念头好像亵渎了谁，是大不敬，不可取的贪婪无度。再活下去，对我这个浑浑噩噩的人根本无济于事，是多余，受之有愧。
可是我心里还有另外一个相反的声音。你们或许会笑我，从三十岁起我的生活态度就没有什么值得称颂的转变，根本是一成不变。当然可供挥霍的体力明显变差了，品质倒是维持了一定水准。我的意思是：以前我可以一口气工作八个小时不觉得累，如今则最多连续工作四个小时，工作状态一致。我曾经可以一天从罗莎峰滑雪下山七八趟，如今能滑三趟我就很满足了。我的滑雪技术一样，甚至可能还更为纯熟。所以我一直荒谬或者愚蠢地认为自己一切如旧，青春尚与我同在。即使镜子里的我、出生日期、身边的人对我的态度，还有日渐衰退的体力，都无时不在提醒我。
所以，今天，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六日，顺着时间的推移，查证属实，至少理论上来说，我的时代结束了，结束的还有对遥远未来的信心、梦想、希望，害人不浅的希望!
2. 麻雀财团老板风光不再，信用垮台，他觉得好累。隐居在乡下的别墅，朋友一个一个离他而去。坐在花园里，一整天什么都不做，就只观察和聆听在周围树上筑巢的麻雀，慢慢听懂了它们的语言，还跟它们聊起天来。一天可以聊上好几个小时。觉得无趣、待遇又差的佣人们纷纷请辞。一天早晨，老板发现自己变成了麻雀，其他小鸟分给他一个破旧的鸟巢养老，只是年老又没经验的他无力整修，而大家也都迟迟未伸出援手。他的巢筑在临公路的枝丫上，遇雨无处躲藏。入夜后，湿答答、冻僵了的财团老板缩着颤抖的翅膀，看着他以前的同行驾着房车，在美丽的女秘书陪伴下，谈完大生意后离开，准备回家。
3. 家你进家门的时候，其他房客都会兴高采烈地欢迎你。他们都是和善的好人，都对你诚挚以待，像吉拉杜兹，真是个好孩子。还有佛撒多卡夫妇，不是慈悲心肠的大好人吗?你一定会跟医生波帕先生、钢琴老师玛思托娜小姐、钟表师拉特拉尼先生，应该说跟所有人都变成朋友。你会觉得很自在，仿佛在自己家，在大家的温情保护下抵抗外面世界的纷扰。
只是有一天你会在门口听到有人在讲悄悄话。你探头出去：是牙医契拉密尼和四楼的朱哲莉小姐在偷笑。“什么?你不知道?”他们会这么跟你说，“你没听说佛撒多卡夫妇的事?”“发生什么事了?”“他们啊，”他们会压低嗓子在你耳边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你不觉得很丢脸吗?”
隔天玛思托娜小姐拦住你。“怎么?你还没听说?拉特拉尼……”“他怎么啦?”“啊，我也不是亲眼看到，可是大家都说他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再隔一天换拉特拉尼告诉你关于玛思托娜小姐不可告人的事，玛思托娜小姐说医生波帕先生，波帕先生又说朱哲莉小姐，错综复杂，没完没了。
然后你会发现同样的事也发生在你身上。佛撒多卡太太说：“你跟拉特拉尼讲话要小心，换作是我就不会那么相信他。你知道大家传你什么吗?”“什么?”“大家说你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等你遇到拉特拉尼，“你不知道，我听到吉拉杜兹昨天那样说你的时候我有多生气……”“为什么?他说我什么?”“他说你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接下来你会发现包括朱哲莉、波帕、佛撒多卡，所有你的好朋友在你刚一转身就开始嚼你的舌根。你这才醒悟，原来你的好朋友，不论交情深浅，都是小混蛋，你要是出点什么事，他们才幸灾乐祸呢。即便大家都受过洗，原罪亦是蠢蠢欲动。
你可不能放弃喔，拜托。你万万不可随波逐流，你万万不可以牙还牙。这正是考验你还记不记得古老训示的大好时机。你呢，要同情宽恕、真心真意，这是不二法则(如果你做得到)。说不定那些好朋友最后会……
4. 狗琵亚维大道上，傍晚时分，拳师狗悠闲地走在正跟一个年轻人在聊天的老主人前面。狗偶尔会停下来，抬头望望上面。是看树吗?看完又看。不是，它不是在看树。路边已经不见树影，但它依旧抬着头。在看天?主人在它身后，拳师狗重新出发往前走，慢条斯理。
5. 看手相死刑犯被问到死前最后一个愿望。
“我想找人替我看看手相。”他说。
“找谁?”
“阿梅丽亚，”他说，“国王的算命师。”
阿梅丽亚确实是国内算命师的第一把交椅，国王做任何决定之前都一定要先问过她。
死刑犯被带到算命师面前，她并不知道自己对面那个人是谁。看完他的左手手心后她微笑着说：“小伙子，你是个幸运儿，会长命百岁。”
“我知道这就够了。”死刑犯说，让人带他回监狱。
消息立刻传了开来，闻者无不捧腹大笑。第二天犯人被带上断头台，刽子手举起斧头准备斩首时，手高悬在半空中，开始啜泣。
“不，不行!”他大喊，“我不能这么做!倘若国王陛下知道了该怎么办!我不能这么做!”他抛开了斧头。
6. 战役那是一次精彩的短兵相接，我方年轻力壮，号角吹响。奋战中，敌军节节撤退，我方步步推进，气势如虹。可是，众人诧异声中，我们其中之一受伤倒地，然后接二连三倒地不起。我们依旧出色，敌军节节撤退，可是我们身边的同伴也一个接一个阵亡。在怯懦的心深处，我们庆幸倒下的是别人不是我们，我们还在作战，越见骁勇。直到所有的战友都牺牲了，只剩下我们。敌方亦不剩一兵一卒。
胜利，胜利!我们高声欢呼。给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