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账单

  瘦弱的老人离开椅子站起身来,小而圆的头颅微微一点,肩膀也塌了一塌,那是他的习惯动作。骨瘦如柴、营养不良、形容枯槁、行将就木,可怜啊。

  抖着手将摆在桌上的白色信封巍颤颤地交给站在他面前等候的诗人约瑟夫·得·辛特拉。嘴角努力地扬起一丝笑容然后说:“耿葛给非思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翻来覆去就只有那一句。

  他已然风烛残年,何止,岁月已将他摧残得奄奄一息,他今天除了一身燕尾服,华丽的装饰让人目不暇接外,还穿了肩章、缨带、勋章一应俱全的各式制服,将军、海军上将、骑士、空降部队、战车营、炮兵部队、机关枪队,这些制服一件罩着一件,因为他是皇帝陛下、实质和精神的领袖、宇宙联盟的主席、南北最高统领。他是世界之光,人间的太阳,地球三分之二的权力集中在他身上,握有无比的力量。

  颤抖但果断的手,面带不完整但灿烂的微笑,将白色的信封交给约瑟夫·得·辛特拉,后者谨慎地将信封对折并以事先演练过的鞠躬回礼。

  号角吹响,人群中有几滴泪珠闪烁,掌声不绝;旗帜飘扬,镁光灯此起彼落,摄影机像雷龙脑袋一样纷纷伸长了脖子,最后皇家乐队奏起了宇宙歌颂赞诸神。

  就这样,诗人得·辛特拉的颁奖典礼正式落幕;他登上人生荣耀的最高峰,感觉飘飘然,大家说只有极少数的人有过他此刻心情。

  但也免不了握在手中胀满空气的纸袋突然爆掉,指间顿时空无一物的那种企盼许久而今拥有的怅然若失的感觉。

  拖着燕尾,他穿过皇宫前面的广场,还有零星的掌声、快门声,聚集在四周的十六七岁少女哀求、渴望的眼神,七嘴八舌或白痴或有深度的问题:“您《场所》那首诗的含义是什么?内蕴的哲学态度为何?要传递什么样的信息?请您告诉我们您想要传递的信息!大师,您认为只有下一代才能有所体会还是我们也能?……”

  他回答说是,那当然,或许吧,没错。心里真想踢他们的屁股,却依然笑容满面、幽默风趣、没有架子。仰慕者紧追不舍,拉着他不放,他仿佛在电流和幸福的溪面上泛舟。去哪里呢?有鸡尾酒会、晚宴、记者会、文学聚会、电视访谈、电影合约,也可以成为女明星的座上嘉宾。是,当然,今晚,还有明晚,永无止境的灯光、衣香鬓影、应酬,自然很无聊,可是也很荣幸。

  荣耀!是他辛劳后的收获,一辈子都投入其中(其实想想,也不至于啦)。许许多多孤独的夜晚也曾痛苦,这就是不为人类承认的“为艺术牺牲”。可是,说真心话,比起生活里真实的苦,像三叉神经炎、嫉妒的爱情、癌症面对的丑陋的屈辱,显得如此刺激、自傲、轻松,不要脸的轻松。而这——拒绝内疚——就是艺术的特权,像冉森教派一样是上帝所赐,莫测高深,没有明显理由,即便理由其实是存在的。

  夜晚,在异国城市不知名的气派大道上走着,旁边还有一堆堆希望能从他身上沾一点荣耀之光的人群,那让人晕眩、疯狂的感觉,真好。青少年、出版社主编、《纽约客》幽默专栏作家、长得像木乃伊的汉堡著名文艺赞助家、法国那个同性恋石油大王、两个留一把金色胡子的学生,还有,靠左边队伍尾巴那里有一个紧追不舍的家伙,之前的典礼上也留下匆匆一瞥:这个男人高矮适中,肤色健康,一身黑衣,完全不起眼。完全?真的吗?当约瑟夫在跟不同的人交谈时,不经意中,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右手握着不知道什么东西试图吸引他的注意。是一张纸,一张名片,小册子,或者是他得·辛特拉以各国语言在全世界出版的众多散文诗集之一。偶尔还出声叫他“先生!先生!”很客气。还会是谁,又是那种纠缠你要照片和签名的追星族,老天爷为什么不让他们绝迹。

  跟踪他,耐性十足。直到夜晚蹑手蹑脚逼近,然后冷不防包住整个城市,无边无际幽幽地躺着,时间追赶着我们,毫不留情将无防卫能力的我们吞噬(从湮没在夜雾中黑黝黝的高塔传出一声声钟鸣)。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好朋友一一互道晚安,只剩约瑟夫·得·辛特拉站在饭店大厅的电梯前面。他一个人。这是一家豪华大饭店,极尽奢华之能事,不止电梯金光闪闪,连服务生,那个殷勤的小伙子也笑容可掬。楼上寂静的廊道铺着厚厚一层绛红色的地毯,厚重的实心门要憋口气使劲才能关上,炫目的灯光,皇室等级的浴室,所有这些物质上的贴心诉说着权力和财富,同时暗示着浪漫的冒险故事。此时此地,虽然荣耀加身,虽然他是诗人约瑟夫·得·辛特拉,这个异乡人兴起一股原始欲望。渴望什么?是物吗?他也理不清,只知道自己极度地不快乐。

  心里空了一块,约瑟夫·得·辛特拉正要转进四十三号房间时,看见精雕细琢的暗处出现一个人影。之前那个男人,右手拿着不知道是一张纸还是一本小册子的那个不起眼的黑衣男子。

  “对不起,先生。”他开口说话了,会吃掉尾音。得·辛特拉回头看着他。就这一眼,他已晓得,隐约晓得:那不是一般的仰慕者,也不是签名、题字的收集狂,不是文艺通讯员,不是虚荣的笨蛋,不是纠缠不清的讨厌鬼,不是不识大体的闯入者。“请进。”

  两个人一起进到房间,得·辛特拉看清那个人要交给他的东西。那是一个白色的信封,跟七个小时前国王陛下颁给诗人的极为相似。

  “是账单。”陌生人说得很含糊。

  “账单?什么账单?”得·辛特拉问,有点模糊的预感,“请坐啊,请坐。”那个人只是站着。

  得·辛特拉这才发现对方比自己高得多,不怒自威、沉默寡言的脸,好像罗斯柴尔银行的保险箱。

  “你就是苦闷诗人?”男人不慌不忙地说,“大家称你为启示录大师?”

  得·辛特拉表示说是,有些畏怯。

  “你一直在谈恐惧、噩梦和死亡。夜幕低垂时,你让成千上万的人潸然泪下。你用不安的字眼带来伤痛。你歌颂眼泪、孤独、绝望和血腥。你玩弄生命中的残酷面,将其转换为你们所谓的艺术。呵,呵,你的灵感来源叫作痛苦,你从中赚取名和利,今天攀赴巅峰。而那些痛苦都不是你的,是其他人的。你冷眼旁观,然后下笔。”

  “可是我心怀同情,还有怜悯。”诗人试图为自己辩护。

  男人摇摇头。“或许是真的,只是地球上的定律是:凡事需付出代价。而你……”

  “我?……”

  “艺术的代价是最昂贵的,而诗尤胜于其他艺术。是泪水和伤痛,你用借自他人的不幸造就了你火辣辣的诗句。你的每一首名诗都是你欠下的一个债。你以为可以不劳而获吗?你得还债。现在,我的朋友,此时此刻。”

  “怎么还?我要怎么还?”结结巴巴。

  “你自己看吧。”使者尽量和颜悦色。把信封递给他。

  “什么意思?里面是什么?”他机械地接过来。男人像影子一样消失无踪。

  他呆立在饭店的富丽堂皇中,他,无忧的幸运儿,美女垂青,男人嫉妒,永远的桂冠诗人。他不需要打开信封,内容是什么,他已经知道了。

  所有那些他呕心沥血描写的经历感受,他人的经历感受,而今全都变成他的,感同身受。倏忽之间,他直到那一刻所活过的人生,消散殆尽,变成一则遥远、难以相信的童话。他什么都不在乎,荣耀、金钱、掌声、名誉,无所谓自己还是不是一个干练、有魅力的人,据说,既不管还有那么多天的庆祝活动等着他,也不管自己是住在一个梦寐以求的饭店房间里。可怕、滚烫的不知名物在胸口抽搐。

  呼吸困难,他把窗户打开。看见偌大的城市都熟睡了,没有人想到他,也无能为力。很冷,雾蒙蒙的。汽车喇叭闷着声音喊叫。断断续续由楼下传来的音乐好像是《圣詹姆斯医院》,久远的年轻回忆。

  倒在床上。谁能帮助他?平静、纯真、平和的日子结束了,发现自己在啜泣。那是应该的,他知道那是应该的,只是从来没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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