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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与死亡同在的三天

我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放亮了。我家离欢乐堂只有几个街区,是一幢石板房。我出生时父亲买下了这块地,盖了这所房子。还不厌其烦地对我说,只要有家,我们就不会形同陌路。
我本来打算悄悄地进去,拿几样必备的东西,然后再悄悄地离开。当然我会给母亲留个条子,告诉她我要在外面待一段时间。我自然不会告诉她真相,只说是紧急任务,要接待机械境的大使及其随员。这样就用不着当面对她撒谎了。
可当我鬼鬼祟祟地进门的时候,却发现她正站在前厅。
“昨晚是不是和什么人一起过夜了?”她温柔地问道。
“不,妈妈。”
“布特林,”她说,“和女人过夜没什么了不起的,一个绅士用不着借口说他在外面站了一夜。坦白点没有关系。”
“是,妈妈。”
她甜甜地对我笑着——不知道为什么,她总以为我有着一长串的风流韵史。可事实并非如此。我承认我有过好些女人(其中有那么一两个还真不错呢!),可我不是那种成天往温柔乡里钻的男人。你知道,有些感觉者追求数量,而有些则追求质量。我属于后者。
“那么今天外面有什么新鲜事吗?”每天早上她都会这么问。于是我开始滔滔不绝地讲那些花边新闻:谁和谁上床了,谁在最近的财政丑闻中破产了,谁又和巴提兹人签下了契约,在前天晚上丢了性命——都是早餐时提莫根在欢乐堂告诉我的。虽然这些人母亲一个也不认识,可她还是不住地点头,好象这些事她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似的。其实她也就是想听些外头的蠢事而已。她唯一的嗜好就是歌谣。实际上我母亲安妮并不是一位吟游诗人,她只当着家庭成员的面歌唱。不过她倒是常写一些诙谐的小曲卖给那些真正的吟游诗人。虽然她自己不知道,可这些曲子已经被印记城所有区的艺人们赞为“老早流传下来的经典曲调”。因为她写歌和说话一样,总是避免使用街头的俚语,搞得歌词都文绉绉的。
对一个公爵的女儿来说,这份行当似乎不怎么入流。可事实上母亲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一直以来她都想摆脱家庭的阴影。我的外公,阿奎流恩的厄尔宾公爵,是个残忍的混蛋。他不仅常常殴打外婆,而且在她死后还把这种虐待转嫁到了女儿身上。母亲在他手下遭受了极大的痛苦,尽管她不愿意对我说,可从那些只言片语中可以听出,外公在她八岁到十六岁那几年,不止一次地强暴过她;还把她当作玩物和朋友们分享,甚至用各种手段羞辱她。直到母亲十六岁生日那天,一个叫做尼耳斯。卡文迪许的年青剑客来到了厄尔宾公爵的城堡,成就了他英雄生涯的第一件丰功伟业:勇敢地救出了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母亲。也正因为如此,尽管他几乎从不回家,我还是爱戴他。后来父亲娶了母亲,还把她带回他在印记城的老家。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总以为父亲杀掉了邪恶的外公。可当时他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剑客,绝对不可能单枪匹马地冲进防卫森严的堡垒;所以我猜,他一定是把剑架在那老混蛋的脖子上,逼迫他让他们两人成亲,放他们走的。
可后来这样一个有着恐怖的童年回忆的女人怎么会写上幽默的曲子的呢?那是因为她来到印记城不久就生了我,而父亲总是忙于外出冒险,所以她既没有时间想那些痛苦的事情,也没有时间去关爱他的丈夫,而是把精力全部倾注在了我的身上。为了哄我,她常常给我弹父亲作为结婚礼物送给她的大键琴;后来她便开始写些曲子,在父亲回来的时候唱给他听。是父亲激励着她作曲的信心,也是父亲那些当吟游诗人的朋友们说这些曲子会卖座的。
有人说这是个皆大欢喜的故事。可他们没看见母亲脸颊上的伤疤,那是她一个喝醉了的叔叔想试试新匕首时留下的;他们也没看见母亲那只空洞的瞎眼眶,她从来不和别人说这是怎么搞的;他们不知道住在印记城的这三十二年来,安妮。卡文迪许除了我和父亲,从来没见过一个外人,更别说出门了。当我还无法自己出去买东西的时候,每天就由一个送货的男孩给我们送吃的。他把食物丢在门外的滑槽里,而母亲就把钱从门上开的缝隙里递出去。甚至她卖歌的时候也是由父亲的一个吟游诗人朋友做经纪人,每次来捡放在台阶上的曲子,把报酬从们底下塞进来。
简而言之,她现在能开心地笑了,开始讲笑话了,心情也好起来了。可我还是不能冒这个险,让她担心。
我吻了吻母亲,抢在自己开始结巴之前说道:“我想告诉你,我要离开一些日子,或许一个礼拜。”
“干的好,布特林!”她称赞道,“昨晚上的女孩儿一定是迷上你了。”
“不是女人,妈妈……”
“难道是男的?不过我不介意,他可爱吗?”
“这是……一项任务。有人托我画画。”
“我明白了:画画。”她狡黠地眨了眨眼,好象知道我没说实话。
有时我得承认有这样一个母亲真是幸运,要是她出门的话还不得每天往家里给我带个姑娘回来。事实上我就是她的替身,代替她享受那种疯狂的崇拜和她梦寐以求的激情:不是厄尔宾公爵的兽欲,也不是父亲英雄般的怜悯,而是“全身心的爱,让对方鼓起勇气,相互珍惜的爱。”是她歌词里这么写的。
“我得拾掇点东西。”我告诉她。
“当然,”她说,“一个绅士总得做足预防措施。”
我一边大笑一边摇头,母亲的思想总是这么单纯。我上楼梯的时候她还在后面直嚷:“穿那件棕色的外套,亲爱的,还有漂亮的黑裤子。这样你看起来更英俊,那姑娘就会用牙齿帮你解扣子!”
***当我回到欢乐堂的时候,腰间已经配上了父亲最好的长剑,还带了一本素描簿准备打发今后几天的时间。我刚进门一个杂役就递给我一张字条,是莉莉安写的(每个词的颜色都不同),上面说她已经把哈泽坎安顿在高歌旅店了。那是露晶巷一所豪华旅店,价格是最贵的。可在那儿睡无须担心强盗和小偷的打扰。下次见面时我一定要好好谢谢莉莉安,多谢她保护那孩子。
我走进旅店的时候,哈泽坎已经醒了。他坐在餐桌前,面前堆着一摞比大铸造间的烟囱还要高的外域烤薄饼,吃得不亦乐乎。有那么一会我还以为他已经对其他的吃客把什么都说了,可烤饼的厨娘发誓说除了莉莉安和欢乐堂,小伙子什么也没说。事实上等吃饱喝足,嘴巴得闲的时候他就开始唠叨这些:莉莉安这个,莉莉安那个的。还问我有没有去过微缩景观,在那儿跳过舞。(哈泽坎哪,我就是裴莱昂区的设计师。为了描绘那个阿伯利亚位面的子位面,我在裴莱昂待了三个月,成天在一望无垠的白沙滩上晃悠,还不住地对自己说:“以痛苦女士的名义,究竟是什么让你认为,成片成片的沙子能激发你的灵感,建筑一座浪漫主义风格庭园的?”可我还是造出了斯芬克斯像、金字塔,还有那些在烛火中以假乱真的风化废墟。更不要说那些“请先脱鞋”的浮雕标语了,很少有情侣赤着脚在温暖柔和的沙滩上跳过舞后,还能克制住立刻双双对对躲到最近的小沙丘后面去的冲动。你却问我,有没有在那儿跳过舞?!)而我就一路听着哈泽坎称赞我的作品,来到了旅馆外的街上。
那天印记城下着蒙蒙小雨,它们是那么可爱,以至于第一滴雨水落到身上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尽管街上的人们都撑着雨伞,可他们没有一个不是怒容满面,对这场雨气急败坏的。只有我和路上碰到的感觉者们,才快乐地仰起脸,让雨水尽情地流过我们的脸颊,灌进后颈,感受着那突如其来的寒战。看来也只有感觉者才会在这场雨中保持乐观。
因为我们的目的地就在印记城相对于欢乐堂的另一边,所以要不是哈泽坎好象老是用不完的金币,我们就得绕着圆心走上整整一个小时:他租了一辆鹫马车,我们沿着圆环的直径直接飞到对面去。只有在这个时候,哈泽坎才显得稍微正常一些。我们都把头伸在车篷外面,舔着棕色的雨水,猜测我们离地面到底有多远。每当我们其中的一个叫道:“看那个!”鹫马象老鹰那样就发出一阵猛烈的叫声,估计不是在说“是啊,很有趣吧?”就是在说“坐好!你们这些可怜的笨蛋!”
谁知道呢。
***最后飞马车及时地降落在拾荒者广场旁,我们的目的地:印记城的殡仪馆、万亡会的总部,就在不远处,把稠密的影子投射在我们身上。根据历史学家的记载,早在五百年前这里只是一块形状犹如蜂巢的圆顶花岗岩,后来万亡会在那儿大兴土木,造了侧塔和许多其他外围建筑,在圆顶上疯狂地绘刻花纹。现在有着蝙蝠翅膀的石像鬼雕像盘踞在圆顶的四周,午夜藤爬满了整面墙壁;而最辉煌的部分则是入口处描绘多元宇宙各种死神的巨型壁画,还有头顶上面两层楼高、五十英尺宽的彩绘玻璃窗群,每一块都散射着不同的光芒。
“哇哦!”哈泽坎惊叹道,“多么宏伟的地方啊!我打赌它晚上看起来一定很诡异,你说他们对游人开放吗?”
“不,”我说,“他们只对死人开放。”
我们还没到那儿,就看见吊唁的人们在殡仪馆前门排开了长龙。里面的灵堂一准已经被占满了。我估计这些尸体其中有一大半是昨天法庭大屠杀的受害者。他们会依据死者最近的血亲来判断该使用何种仪式殡葬,随后照生前的表现通过传送门把他们送到多元宇宙的各个角落:天堂、地狱,或者干脆就送进火元素位面进行火葬。
“请原谅,先生。”一个声音从我身边传来,“您是布特林。卡文迪许先生吗?”
我转过身来,看见一个灰头土脸的地精在我脚边叩头。他穿着一条不合身的灰袍子,一半拖在地上。尽管最矮的人类穿上它也要嫌小,可对他三尺高的身板来说这件袍子还是大了一倍。袍子的领口上缝着一只褪成橘黄色的锡制骷髅,表明他是万亡会的成员。
“是的,”我回答说,“我就是布特林。卡文迪许。这是我的……这是哈泽坎。美德。”
“非常荣幸。非常荣幸。”地精说着,两只手抓住哈泽坎的手一个劲地握,“你们可以叫我俏皮话,大家都这么叫。要是我有别的什么名字的话,那我也忘了。”
说完他大笑起来,好象这很有趣似的。出于礼貌我也报以微笑,可他并没有糊弄住我。在印记城,地精是以名字的冗长而著称的。他们往往醉心于介绍那长长的族谱名和费解的尊称:“我的名字是斯普瑞特。维欧西恩。莱格郎那。匡多师傅,斯普瑞特。维欧西恩。莱格郎那。吉安斯头领的长子,前全胜秩序会的成员,现兼任频繁风险会成员。”所以要是你碰上一个只有绰号的地精,那么要么他是个隐姓埋名的在逃犯,要么就是严守禁忌不得说出自己名讳的巫师。
“我们能为你效什么劳吗,俏皮话?”我问。
“不,卡文迪许先生,我是来为您效劳的。”他回答说,“我的上司派我来等您们,接您们去……附近一个地方。”
“是监视殡仪馆的地方?”
“没错。这儿走好吗?”
他打了个手势,指着街对面的一幢房子——说它是房子未免有些抬举。这看起来更象一段扭曲的木头矗立在那儿,要说有什么人对它进行过加工的话,那也是木匠活不及格的小学徒刻上过两刀。它唯一的支撑物就是那一排同样不成话的公寓,斜斜地从四面八方向内靠,以防它倒下来。此外,上面还缠满了倒刺横生的午夜藤。
“你就要我们去那儿?”我问。
“那地方不错,”俏皮话说,“正如您所见,上面视野良好,在七楼您还能看见殡仪馆的前门和大半个后院。而且目前那儿还没有房客。”
“那是因为它随时都会塌的!”
“斯卡尔大人保证它的建筑结构不会崩溃,”他说,“至少这几天不会。”
“我看不错。”哈泽坎突然插嘴说,“来吧,布特林。”
于是我勉强地和那两人一起走进了公寓。不管它的建筑结构怎么样,可这房子的木头都上年岁了,要是我们那爱玩火的朋友们给这儿来一颗火球的话,它就会象稻草一样一下子烧个没影。默默地,我开始向痛苦女士祈祷,祈求这场小雨一直下下去,直到木材都湿透,没法点着为止。
***公寓的设计很简单:一层楼两个单间,中间用吱嘎作响的楼梯隔开。根据那股子臊味判断,每个单间里起码住过五只憋不住尿的猫。每间屋子的门和窗都不见了,雨水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打进来,沿着斜得厉害的地板朝角落里直淌。我突然情不自禁地想象起今后几天的日子来,老实说我还从来没在这么破旧的房子里住过。要是我运气好,说不定还能看见老鼠。至于楼梯,自打我们刚踏上去后就没安静过,俏皮话却试图把这点作为我们的优势:“正如你们所见,到时候我们就不必担心敌人会悄悄地爬上来了。”
“我们?”我问道,“你也和我们一起?”
“斯卡尔大人认为队里有个我们的人,”他说,“可以随时解答你们的疑问。”也就是说,那个斯卡尔大人把人安插在我们身边,好监视我们的行动,以防对他们不利。显然,城里其他组织也在这么干。
我们一路往上爬,时不时拨开黏乎乎的蜘蛛网。楼梯在我们的重量下痛苦地嘶喊着,我不得不时时留心别让步子同哈泽坎和俏皮话的步子一致。否则我们就会因为地板的共振而随着塌陷的楼板一起掉下去。七楼的地板上都是水,站都站不稳,而且天花板还不住地漏水。尽管这里的视野最好,可我怀疑我们是不是能在六楼或者五楼进行监视,只要是雨水别那么容易滴进来的地方就好。另一个队友已经在漏水的楼顶上等着我们了,不过她倒是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因为管理者奥娥娜。德瓦尔,我们在法庭认识的老太太,观察组的组员,带了一张帆布椅,正坐在雨水滴不着的地方盯着街上。她的银杖就靠在随时可以拿取的最近的墙边。
“不错的早上,不是吗?”她说。虽然那张椅子的位置已经被她调过,避开了屋顶的漏水,可她那顶橄榄绿的衬帽还是给打了个透湿。“你们两个感觉如何?”
“非常好,大人。”我鞠躬说道。
“别那么无聊!”她喊道,“我又没在法庭。省了那些花哨的尊称,我的名字是奥娥娜,明白吗?奥娥娜!”
“哈泽坎。美德。”我的同伴冲上前去伸出手。且不论他是从主物质位面的哪个犄角旮旯来的,也不知道他们怎么那么喜欢握手。可德瓦尔也挺高兴,抓住哈泽坎的手抽水泵似的一阵猛握。
“听说你们俩昨天拯救了一个图书馆。”她说,“你们真勇敢,干的好!”
我试着让自己看起来谦虚一点,而哈泽坎则干脆脸红了。
“万分抱歉,大人。”俏皮话插进来说,“可我得下去接其他的客人了。愿死神祝福你们。”说着他叩了个头退了下去。
这可能是我们单独在一起的唯一时刻,所以我不失时机地问:“管理者大人……奥娥娜,您查出那些盗贼从办公室偷了什么东西了吗?”
“难说,”她低声说道,“我相信他们拿走了我母亲四十年前写的一张卷轴。人们总管我叫探险家,可和我母亲费莉丝相比,我连她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她这一辈子去过所有的外层位面:所有的天堂,所有的地狱,还有元素位面和不止一打的主物质位面。在多元宇宙,没人能比她去过的地方还多。”
本来我可能会拿父亲和费莉丝。德瓦尔的功绩相比,看看他们谁去过的地方多的。可既然我不是那种喜欢拿老爹的所作所为吹嘘的儿子,所以也就没提这事。不过有那么一会儿,我还真怀疑尼耳斯是不是和奥娥娜的母亲碰巧碰过头。
“去年去世的时候,”德瓦尔继续说道,“费莉丝把她的日记留给了我。那是一本记载着多元宇宙知识和冒险故事的日志。我本来在把这些卷轴分列目录、加以注释,好让研究学者们方便查找的。可这也是糟糕的地方:我还没给偷走的那部分归档,所以我也不知道他们偷走了些什么。”
“他们曾经提起过灰尘。”哈泽坎说。
德瓦尔耸耸肩。“要是你知道传送门的所在,你就可以发现灰准元素位面那儿全是这玩意:到处都是一望无际的沙砾和灰尘;没有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固体土壤,也没有空气和风;而且要是你让装备暴露在那儿,不出一天它们也会被消解成灰烬。我没去过那儿,可我母亲去过。她恨那儿。”
“她没有提到位面上有什么特别的吗?”我问,“那些盗贼说她画了一张地图。或许是藏宝图?”
“我确实不知道,”奥娥娜回答说,“她很少提起她的旅行,事实上她根本就不怎么说话。要是你让她在晚饭后和什么人闲谈,她宁可去坐冥河的渡船。即使和最亲近的朋友也是这样,我母亲不出门的时候什么话都不说。”
也许费莉丝是不和她女儿说,可不一定说她就没有告诉别人;要不然那些盗贼怎么会知道卷轴里有东西的?或许奥娥娜在和她母亲说起这事的时候让别人给听了去。我刚想问问谁还知道她有日记这事的时候,楼道就发出一阵颤动,嘎嘎乱响起来。
“他们来了。”管理者说。
哈泽坎就象一条小狗一样,迫不及待地跑下去看是谁。过一会他上来,悄悄地对我们说:“俏皮话带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泰伏林人。”
我看了看奥娥娜,她不明就里地耸耸肩,转过身来盯着楼梯下面。虽然我们认识的一些泰伏林人无疑都是厌世的恶棍,可真正大多数的泰伏林人有着病态的敌意,他们认为世界都在藐视他们,所以他们也就报以同样的轻蔑。导致这一局面的原因仅仅是他们的样貌:或许是因为他们有着象猫一般的眼睛,或许是因为他们摇摆不定的尾巴,或许是因为他们长着墨绿色的头发或者是一对小角。有些人认为他们有着魔鬼的血统,而有些人认为这是生存的代价:一旦人类离开了稳定而安全的主物质位面,他们的孩子就有可能发生这种体质变化。我看作为一个因位面而改变的孩子并没有什么害羞的,可泰伏林人却把这些微不足道的与众不同当作压在肩膀上的重负。
泰伏林人上楼来了,是个年轻的女性。尽管她的前臂上长着爬行动物一般尖锐的脊突,可她还是很迷人。要是你的眼睛没有我那么尖,或许会以为这些长在乳脂糖般的棕色皮肤上的白色骨突仅仅是一些装饰物。虽然我十分乐意请这么个女人在我的工作室里摆上几个妖娆的造型,可只要看看她的脸就知道,泰伏林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成为我的模特。事实上要是我胆敢提出邀请,她很可能会用长剑把我一劈两半。她身上穿的黑色紧身衣是真正的龙皮,她的手按在剑柄上,好象就等着我们中哪个人对她的种族表示歧视似的。就在龙皮衣的胸部位置浮绘着一颗带角的骷髅,末日卫士团的标志。这个对泰伏林人多少有点吸引力的组织本着“不管闲事”的人生观。更精确地说,是一种对崩坏的狂热情绪,一种对多元宇宙最终停摆的冷漠态度。无论是以无偿的创造力对存在物逐渐瓦解进行缓解,还是通过恶意的破坏加速这一过程的人,都是他们的攻击对象。我甚至怀疑当他们得知痛苦女士“听之任之”哲学的时候,会不会对他们的理念与此吻合表示惊奇。
“再次问候,大人们。”俏皮话领着新来的人走上来对我们说,“请允许我介绍末日卫士团的亚斯敏。阿斯帕姆,以及超然会的修道士克里普奥兄弟。”
要是泰伏林人亚斯敏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火球,那么克里普奥兄弟就是一座处于崩裂边缘的冰山。他是一个精灵,看不出年龄来,有着和他的种族不相称的怪异的冷静。他有着晶莹的绿色眸子,头发理得很干净,向我们鞠躬致意的时候脸上带着复杂的微笑。但他给我的感觉却比亚斯敏可怕十倍。因为他是那种传说中可以一边和你讨论花卉摆放的细致性,一边空手把你揍扁的修道士。何况我还注意到他并非赤手空拳:他的腰带上藏着一副黑色的双截棍,这使我更加不安。
更令我担心的是他所属的组织:超然会,也叫密韵者。他们认为人们有太多的杂念,而只要我们不去乱想,自然就会听到多元宇宙神秘的脉动节奏。抽象来说,我倒是挺能理解他们的哲学的;可在现实中,这就意味着密韵者们在察觉事物之前就能做出本能反应。他们的训练理论是不加思考依据直觉,就什么都能做到。这也使得象克里普奥兄弟这样的人在突发情况下无须讨论什么对应的战略,就能条件反射地做出行动;同时,它也意味着他们不会权衡利弊,从而卤莽行事。
一个性急的泰伏林人和随时都会变成野蛮托钵僧的精灵修道士……这三天可真难熬啊。
***整个下午来殡仪馆送葬的队伍就没有消失过。我和俏皮话站在四楼的窗户边看着,这个位置刚刚好,既能看到街上的情况,也能让我们清楚地辨认人们的样子。克里普奥兄弟和哈泽坎自愿在湿搭搭的七楼监视,他们全力注意着后门,前门就由我们盯着。而另外两个人:亚斯敏和奥娥娜则在什么地方休息。但他们肯定不在一起,因为秩序兄弟会和末日卫士团一向政见不同:一个致力于发现多元宇宙的新秩序,并以这种探索的成就来品评一个人的人生价值;而另一个则只相信自然的崩坏法则,从而断定前者是被误导的蠢货,无谓地相信这世上还有很多事更重要。这只不过是一直困扰着城市的组织间纷争的一例而已:一条真理对无数条法则。
不过,组织间的关系并不总是那么紧张的,哪怕它们的哲学观点迥然各异也好。俏皮话和我,万亡会和感觉会,就这么一直看着下面送葬的人群。作为死亡者,地精对整个多元宇宙的丧葬习俗有着广博的了解,所以他欢快地对每一支走进殡仪馆的队伍加以解说,比如:“真幸运,卡文迪许先生!接下来这支队伍是兽人,他们总是在伙伴去世后带着特殊的喜悦。很遗憾我说不出来他们是来自哪个主物质位面的,可他们总是把某种对死者的特殊寓意体现在棺材的形状上。你可以看见护棺人正扶着一具雕刻着粉红色大鲑鱼的灵柩,那条鱼带着淘气的笑容,这一定是一条快乐的鱼。”
“兽人崇拜鲑鱼图腾?”
“不,他们只崇拜引人注目的棺材。生存对兽人来说是痛苦的,即使是在印记城,在痛苦女士生死由命的秩序保护下,他们的生活也很困顿。所以这些兽人很早就为自己造好了棺材,尽量弄的奢华一些。具体地说,他们往往把再生时的梦想和不满倾诉在死亡上。拿眼下这个来讲,他或许有一次看见一个有钱人在吃鲑鱼,于是这就变成了他一辈子的奢望;或许是他渴望在河边自由地安坐捕鱼,谁知道呢?这就得问他了。而且他一定常常坐在这副鱼棺材旁,遐想着死时的舒适。”
这番话使我不仅对俏皮话,也对整个万亡会的印象大有改观。通常人们仅仅认为他们是一群传播死亡是所有人的归宿,是一种最终净化理论的疯子。可事实上他们认为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亡魂,而整个多元宇宙只不过是人们死后在某处的某种存在。对他们来说,我们都在经历由烦恼的生存到平和的死亡的过程,而那些以任何形式逃避死亡的人,只不过是徒增痛苦而已。不用说,万亡会的哲学和感觉会截然不同。毕竟我们以能够存在,并感受生命中的喜怒哀乐为旨。尽管大部分感觉者都会自杀那么一两次,感受一下死亡的滋味,可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有陪同牧师们在场,好在我们一了百了之后再把我们从阴间带回阳世。可不管怎么说,听俏皮话如此深情地描述着死亡,对我来说还是受益非浅的。虽然我无法领悟这种愉悦,但我认为一个人只要适得其所就有他的可爱之处。
***雨在傍晚临近的时候渐渐小了。最后一群吊丧者消失在殡仪馆里,可没过几分钟他们就匆匆地跑了出来。这是闹市区贫民窟的中心,入夜后还在这里逗留是不明智的。因为当夜幕降临的时候,盗贼们就会从黑夜中出现,干着那些古老的勾当。更何况印记城本身就不是一个光明正大的城市,所以比盗贼更糟糕的事情还多的是。
忽然,一个身影出现在殡仪馆的前门:一个人形,他的眼睛带着灼烧般的红翳,手里拿着一只笨重的粗麻布口袋,另一只手垂在身旁,锋利的爪子在黑夜里闪闪发亮。即便是在这个距离,我还是能闻到那股腐肉的恶臭。
“看起来象是腐尸,”我悄悄对俏皮话说,一边慢慢地抽出长剑,“污秽的生物,他们能吸光你的血肉。我敢打赌这些坏蛋把自己伪装成尸首,等没人的时候就从棺材里爬出来,把你们组织的财宝都偷光,装在那个袋子里运走。”
“话不能这么说,卡文迪许先生。”俏皮话轻轻地推开我的剑刃说,“那包里装的不是偷来的财宝。是我们的晚饭。”说着他朝窗户挥挥手,轻声喊道:“这儿,尤斯泰斯。我想饭菜还热着吧?”
尤斯泰斯撇撇嘴,发出好象骨头摩擦般的咝咝声。于是俏皮话走下楼,接他去了。
***我们六个伸手不见五指地吃着晚餐——哪怕最微弱的烛光也有可能暴露我们的位置。哈泽坎和我坐在窗户旁边,一边吃一边盯着殡仪馆。
“克里普奥兄弟教我打拳了,”哈泽坎小声对我说,还示范了几个冲拳,差点没打中我的鼻子,“瞧!”
“手腕要直。”我嘟囔着。父亲的一个朋友认为一个有教养的绅士就应该会几招,所以他曾经花了几个月的工夫教我象运动员那样打拳击——这倒不是说克里普奥兄弟有体育精神。
“他还和我说了超然会,”他继续道,“就是要让脑子一片空白。”
“你在这方面有天赋。”
“不成,”男孩说,“我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玩意太多了,花招啊什么的,都是跟托比叔叔学的。”
“好个托比叔叔。”
“你瞧,”哈泽坎低声说,“我来印记城以前以为只有托比叔叔和我才会些本事,我家乡所有人都挺无聊。可这儿,嗯,就说咱们吧:奥娥娜有她的法杖,俏皮话是个幻术师,亚斯敏和克里普奥兄弟都会牧师神术……”
“你怎么知道的?”
他瞪着我,好象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问。“我问他们的。”
我有点不安地看了看其他四个人,他们都在默不做声地吃饭。他们都会魔法?不过话说回来,他们毕竟是会长们精心挑选来执行这项特殊任务的,当然,他们也是各组织的佼佼者。可为什么爱琳大人要选我呢?我既不是巫师也不是牧师。是的,我是会用长剑,可主要还是我碰巧是个目击者,之所以参加观察组就是因为我认识那些盗贼。或许我应该把他们的样子画下来交给队友,然后回家。他们根本就不需要我,就连哈泽坎也能从袖子里掏出各种法宝。对了,我有一点是他们所有人都没有的,那就是理智。亚斯敏郁郁寡欢、克里普奥心如止水、哈泽坎一无所知,至于管理者奥娥娜,她也不是操之过急地暴露在那三个火球杀人犯面前了吗。要是没有我,谁知道这些人在没有人调解的情况下会捅出什么漏子来?
可到底可怜的布特林还是和五个会魔法的糊涂蛋在一块儿,这真让我难受。我离开窗子宣布说:“我睡觉去了,下一班岗再叫醒我。”也没等答应,就径直走下了叽嘎做响的楼梯,在五楼放下我的铺盖卷,真希望自己能快点睡着。
***天刚放亮的时候,是亚斯敏把我叫醒的。我隐约看见她站在那儿,用脚趾头不停地踢着我的肋骨,直到我叫道:“行了,行了。我醒了。”才罢手。
“和我一起上顶楼。”她说,“我在那儿等你。”说着她向门口走去,停了一下回过头来说:“你睡起来挺熟,可就是打呼。”
说着她跑了出去,三步并做两步上了楼,把楼板踩得哗啦哗啦直响。
***不用说,我进门的时候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房间,因为亚斯敏居然有些脸红。不过我说不准这是真的脸红还是因为跑猛了。反正她只瞅了我一眼,就扭过头朝窗外的街上看去。
“外面有情况吗?”我问。
她摇摇头,可没转过来。就一条没什么情况的街而言,它对她还蛮有吸引力的。
我耸耸肩,朝房间角落里一个大水坑走去。多谢这倾斜得夸张的地板,才让雨水积了起码有一英寸厚。我小心地湿了湿手,轻轻地拍拍脸,算是洗漱。雨水闻起来有种污垢和灰尘的味道,上面还飘着些毛发纤维,要不是曾经铺在这儿的毯子留下的,就是在屋子里筑巢的耗子毛。我趴下来喝着积水,尝尝看是不是有耗子、毯子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的味道。大部分是灰味,还有股烟味。不知道是印记城寻常煤烟囱的烟,还是这个礼拜在闹市区着火后留下的烟?
“你就这么舔着肮脏的地板?”亚斯敏在窗户边上问我。
“事实上我在啜饮雨水,”我回答说,“不过如果你认为地板的滋味值得一尝我也不反对。”
“感觉者!”她生气地说,回过头去看窗外。
既然她这么说了,那我舔舔也无妨——寻常刷了漆的西洋杉,也没什么特别的,我尝过好多比这还好的呢。
***天全亮的时候,街上的交通也开始繁忙起来了。我和亚斯敏在楼顶上越过殡仪馆的圆顶(足足有四层楼高)监视着后门。倒不是我们真的能观察到后门的情况,因为圆顶遮住了大部分的视线,我们只能看见后门那条街上的情况:城里最卑微最肮脏的阶层,收尸人正往殡仪馆里运着前晚翘辫子的人:被呕吐物噎死的老头、在酒馆里打架闹事的小伙子,还有那些不小心走错巷子的主位面佬们。欢迎来到印记城,你们这些可怜人。
因为闲得无聊,我拿起素描本和炭棒画了几笔,然后又放下了。
“你刚才在画什么?”亚斯敏问。
“没什么。”我说着,把纸拿起来给她看,“有那么一会我打算画这街景来着:殡仪馆,还有可怜的收尸人悄悄地在后门运死尸。可我又打消了这念头。”
“为什么?”
“因为人们不喜欢阴暗的画。”
“我喜欢。”亚斯敏说。
“是啊,你可能喜欢。”我说,“你还有末日卫士团的人们,还有万亡会、无望会,或许其他的组织。可我的老主顾们不喜欢。他们不喜欢在我的画室里看到这些画,甚至不喜欢听到我把这些画卖给了……和他们品味不一样的人。”
“换句话说,”她嘲笑道,“你不会画自己想画的东西,因为那些娇滴滴的贵族不赞成。”
“不是赞不赞成的问题,”我说,“只不过每当我拿起炭棒或者画笔的时候就只有两种选择:要么画画挣钱,要么浪费时间。人就是这么现实。”我还得加一句:因为母亲的缘故。卡文迪许家的房子供起来不容易,可要是我们搬家,会要了母亲的命的。当然,我不会和一个象亚斯敏这样的陌生人谈起我的家庭;就算她把我想成一个贪得无厌的自私鬼也好,我干吗要在乎?
亚斯敏转过去看着窗外,然后从龙皮紧身衣里掏出一块旧金币扔给我说:“特殊委任。不管你想画什么,或者怎么画。我保证不会和你那些尊贵的客户说,你做了一个末日卫士团的泰伏林人生意的。”
我把金币在手里攥了一会,感受着那温暖,亚斯敏的体温。然后我翻到一张空白页,开始勾勒她清晰的脸部线条:高高的前额、强有力的下巴、完美的颧骨……正如我想象的那样,一个最棒的艺术模特。当我试着捕捉她的眼眸时,她发现了纸上的画。
“你以为自己在干什么?!”她吼道。
“画画。现在别那样扭着头,不然我画不下去。我对生意可是一向认真的。”
和所有第一次当模特的人一样,她起先每隔几秒就急燥地恐吓说要阻止我;随后逐渐变成无力的威胁和愠怒的顺从;最后等她厌倦了摆出那副不自然的造型,并且放松下来后,我才真正开始作画。
就这么又一天过去了。
***第三天早上,一支收尸人大军押着一具巨人的尸体来到了街上。
当时奥娥娜和俏皮话正在四楼,亚斯敏和哈泽坎在七楼。自打那天她看过我最终完稿的画以后就再也没和我待在一起过。这可能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被画得这么可爱。我把她画成一只手托着下巴在遐想的样子,而她前臂上的骨突也是图象构成的重要部分。她没摆过这样的造型,确切地说一辈子也不可能摆过。可即便是我也非常惊讶地发现,这幅画是那样地传神,以至于我画完之后久久不能释手。我想留着它,作为纪念;或者砸在那些批评家的脸上,看他们敢再说我的作品肤浅。可委托就是委托,布特林。卡文迪许向来童叟无欺。我小心地、害羞地把画递给了亚斯敏。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直盯着那幅画。
自那以后,我们就一直避开对方——因为难为情。我决定拜托哈泽坎明天和亚斯敏一起,他无知的提问准会让她暴跳如雷,可或许她也宁可发火,也不愿面对自己从未有过的那种情感。
和其他四名队员一样,克里普奥兄弟和我也无所事事。在监视地待了两天,我烦透了松动的楼梯和发霉的空气,于是我走到一楼,瞧着窗外,寻思是不是值得冒个险出去走走,呼吸呼吸印记城特有的新鲜空气。也许克里普奥兄弟和我想的一样,因为他也下来透过没有玻璃的窗子向外望着。我们什么也没看见,就先听到了难堪重荷的马车沿着鹅卵石路面传来的呻吟,还夹杂着人们拖拉重物的吆喝。随后街角出现了一辆干草车,上面躺着一个绿头发黄皮肤的巨人。如果我没记错,照《克里帕奇多元宇宙指南》上面记载,这是一个森林巨人。他们在印记城并不大常见,可有时也有那么两三个结队出现。这是一个比较文明的种族,而且挺安分,不会惹什么麻烦。不过似乎眼下这是个例外。他的喉咙被割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一路兀自滴在地面上,还有一群野狗在后面跟着,舔着地上的血。我开始还以为这是他的哪个同类干的——还有谁够资格割开这么个巨人的喉咙?可忽然一阵微风吹了进来,我闻到一股强烈的劣质威士忌的恶臭。它们黏附在他的头发里、胡须上、单薄的衣服上,几乎到处都是。巨人一定是在庆祝着什么,或许是一场婚礼,或许是宗教节日。总之,他把自己从头到脚用威士忌浇了个透,然后醉醺醺地走进了哪个小巷子里。这时正好有个强盗经过,轻而易举地开剥了他——仅仅是为了一次行窃就割开了他的喉咙,因为你得保证在掏他包的时候他不会醒过来。
又是一阵微风。过期的劣质威士忌:我闻得出来,就好象我闻得出来上等葡萄酒的芳香一样。可我还是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叫其他人保持警惕,”我对克里普奥兄弟说道,“我出去看看。”
说着我脱掉外套、揉乱头发,把衬衫下摆拉出来,让自己看起来和街上的人打扮没什么不同。然后我装成喝醉了的样子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冲到巨人尸首边朝最近的收尸人叫道:“真是个大块头啊!”
“而且还重得要死。”收尸人回答说,一面汗流浃背地推着马车,脸上洋溢着满足感。“可我求之不得。万亡会忙着出去给人收尸,他们让我们帮忙,按重量算钱。”
“你可赚大了,混蛋!”说着我和她都大笑起来,我假装呛着了咳嗽起来,跌撞地走了几步,靠着尸体站稳了。我想了想,决定退几步换个位置,好让自己站在下风的地方。
“你在哪儿找到这个大家伙的?”
“就在小巷子里。还有哪儿?他喝醉了,让人给开剥了。就这么简单。”
是啊,有人想让我们相信这故事,我想,有人不把感觉者敏锐的嗅觉放在眼里。巨人的皮肤上除了廉价威士忌的臭味外,还潜伏着燃素煤的微妙气味:一种超高级的燃油,据说是卡瑟利山洞的灰色矮人开采出来的。女神区的贵族们常常用它来烧洗澡水,他们说它比煤干净,而且更热。
“真是个大块头。”我又说了一遍,并拍拍他的身体,一副由衷的样子。从那种沉闷的回音来判断,巨人的内脏似乎灌满了液体。这使我更加确信那是什么:我们爱玩火的敌人杀了这个巨人,撕开他的喉咙灌满了燃油,然后他们把他泡在几加仑的威士忌里面遮掩燃素煤的味道。现在这具尸体就是一颗十八英尺长的炸弹,正由不明就里的收尸人往殡仪馆里送。我不禁惊讶于那些纵火犯的心计:只要远远地射一支火箭在尸体上,就什么都解决了。虽然对他们来说在如此大的安全距离内射箭有点难度,可巨人的目标也不算小。威士忌本身就足以烧起来,而燃素煤更是把它变成了一颗危险的爆炸物。显然他们想在尸体快要运进殡仪馆的时候动手,以求得到最佳破坏效果。
我尽可能快地以醉鬼的姿势欢快地和收尸人告别,蹒跚地走回监视地。克里普奥兄弟正在门里等着我。“尸体是颗炸弹。”我低声说,一边穿回外套。
“这么大?”
“我猜起码有一吨燃素煤。”
他看着尸体被人们举起来,正朝殡仪馆里吊。“我们必须离开这儿。这么近的距离,房子经不起如此大规模的爆炸。”
“那你就绕到后门去,盯着那些逃出来的人。我去警告其他人。”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并马上跑了出去。三秒后我才反应过来,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该盯着谁,我们之中只有三个人知道吉斯彦克依人和吉斯泽莱人盗贼的事。应该由我来监视着后门,而由克里普奥兄弟通知大家的。可在内心深处,有什么总让我觉得应该亲自救出亚斯敏似的。我穿好外衣往楼上跑去,楼梯在我的脚下摇晃着,发出剧烈的抗议。我尽力保持着平衡,并尽可能快地往上跑。奥娥娜在四楼扶手边朝下看着我问:“怎么回事?我刚才还看见你在街上。”
“巨人身上都是燃素煤,”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就要炸了,还有这房子。”
“要命的很,”她点头说,“我见过燃素煤爆炸。灰色矮人就喜欢这玩意,他们在酒瓶里倒上这东西,然后塞团布做导火线,看谁不顺眼就扔谁,能毁掉一整个村子。”
“你和俏皮话离开这儿,我去通知其他人。”
“喊就行了,他们能听见。”
“那样敌人也能,”我说,“最好别露马脚。”没等她争辩我就急急忙忙朝楼上跑去。到楼顶的时候,我心脏跳动的声音在耳边嘣嘣直响。哈泽坎早听见了楼梯的响声,正要过来看个究竟。“我们得……得离开……这儿。炸弹。”
“什么是炸弹?”他一如既往地快乐地问。
这些主物质位面的白痴!办事的是他们,坏事的也一定是他们。
“炸弹是怎么回事?”亚斯敏从监视的房间里走出来问。
“那巨人……”我告诉她,“燃素煤……我们得……”
“好,等一下。”
说着她跑回房间,而我则靠在墙上直喘粗气。哈泽坎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去收拾咱们的装备。”说着便跑开了。我俯下身坐下来,听着自己的心脏砰砰乱跳,哈泽坎的步子从楼梯上传来阵阵颤动。或许我应该先下楼,这样才不至于过度劳累而被落在后面;可他们现在非常不安全,很容易出事,我的自尊不允许我撇下他们不管——我必须等着亚斯敏。
当然,还有哈泽坎。
亚斯敏背着背包跑了出来,我给她画的肖像卷在她的手上。“当心,素描画很容易搞脏。”
“闭嘴,白痴。”她吼着,可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们已经把一半尸体运进去了,这是点燃的最好时……”
突然窗外闪现出一道明亮的火光,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轰鸣。房子剧烈地摇晃着,屋顶象纸片一样飞了出去。爆炸的威力冲击着屋子,把墙壁撞了个粉碎。亚斯敏被热浪冲得离开了地面,抛进我的怀里。
至于楼梯,在发出锈钉子般的一声呻吟后,它就挣脱了木头的支撑,随着我们一起向下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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