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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最后,正当他放弃希望时,招待会终于结束了。它就像严冬一样慢慢解冻,首先是大人物退场,留下凡夫俗子彼此激动地交谈,交流自己刚刚遇见了谁谁谁;这时季若特意识到由于外交礼节的缘故,他自己也算大人物,所以可以离开了。他朝门口走去,两个身着镀金薄甲的帝国兵立刻来到他身侧就位。他们占据的位置——彼此完全平行,在他肩膀后方大约六英寸——唤醒了过去的记忆。

  他问:“我被捕了吗?”

  “护送,长官。为了保护您的安全。”

  在你根本没想到自己有危险时却被告知你受了保护,这是会有点让人不安的,不过他来佩尔米亚时间已经不短,懂得不去为这种事烦心。他允许自己被护送到院子对面,走上狭窄的螺旋楼梯,全程只略感到一丝轻微的不自在。上楼时一个卫兵领头、另一个断后,季若特不禁觉得真正的危险就在这里——踩到他的保护者、或者被保护者踩了脚,然后滚下致命的楼梯摔死。他们替他开了门,退后让他进屋。关门以后他竖起耳朵使劲听了半天,并没有听见钥匙在锁里转动的声音,不过他也同样没听见咔嗒咔嗒往楼下走的脚步声。

  (好吧,他暗想,又来了:困在一座塔顶,一门之隔就是当兵的,而且依然固执地活着。他开始琢磨,他的生活是故意选择了这个模式、想借此向他阐明某个观点吗?或者这只是生命天然容易形成的形态,就好像扔出去的绳子自然会落下变成一圈一圈?)

  他懒得脱衣服,于是就直接躺在床上(这床给铁匠当砧子倒很合适),他闭上眼睛要求睡意降临。不消说,睡眠坚定地拒绝到来。他的脑子开始琢磨各种各样的事情,就像乌鸦在尸体上左一口右一口。他想起了橫死的两个政治家(一个斯科利亚人一个佩尔米亚人)、大东路上被意外遗弃的兵站、兹米瑟斯凭空消失的本领、奥多弄丢了借来的书、还有苏伊达斯的手背。他得出了好些结论,但没有一个结论让他安心。可他还是决心努力去理解它们,他这么做着就睡着了。

  他被喊声惊醒:一个愤怒的大嗓门在高声下命令。他坐起来,发觉进门时还点着的油灯已经熄灭,然后他试着分辨那些暴怒的声音里的话语。再然后他的房门开了,光线像洪水一样涌进屋里,借着这光他分辨出一个帝国军的头盔。

  他喃喃道:“怎么了?”

  “抱歉,长官。不必担心。只是检查一下您是否平安。”不是之前的护卫,“我没事。外头什么声音?”

  “不必担心,”卫兵重复了一遍,“您请休息,长官,明天是大日子。”门关了,灯光退出门外,之后从一数到十的时间里外面都静悄悄的。然后又有另外一个人吼起来,声音来自稍微不同的方向,他还听见了楼梯上奔跑的脚步。

  特德尔中尉打开的下一扇门属于苏伊达斯·德泽尔。人家告诉他要小心留意这个德泽尔,但开门后他发现他坐椅子上,膝盖上放了一本书,正垫着书写信。

  德泽尔:“见鬼,什么事?”

  “例行检查,长官,”特德尔回答道,“只是确保您一切都好。”

  好吧,反正人家付他薪水也不是因为他演戏逼真。他关上门,提醒守在门外的卫兵任何人都不准进出(其实他们根本不用人来提醒)。接着他沿走廊继续前进,下一扇门背后是奥都勒森图鲁斯·卡努斐克斯,浇灌者的儿子。这可是今后可以讲给孙子们听的,特德尔心想。不过小卡努斐克斯睡得正香,所以也没事。特德尔冷得打了个哆嗦,他退出门外,去检查下一个房间:击剑队的领队,富兰特泽士。他相应调整了自己的行为方式。

  “出了一点事,”他回答对方那个意料之中的问题,“是其中一位客人。不过一切都在控制之下,不必担心。抱歉打扰了您休息。”

  他关上门,不给富兰特泽士机会继续提问。还剩最后一扇门。这事儿有点尴尬,因为最后一位住客是女性,因此需要遵循不同的规范。他敲门,等着。

  片刻之后门打开一条缝,一个长相普通的年轻女人朝他怒目而视:“见鬼,怎么了……?”

  “只是确保您没事,小姐。”

  “我为什么会有事?”

  “没什么可担心的。晚安,小姐。”

  “等等。”她很有发号施令的天分,“刚才的嚷嚷是怎么回事?”

  “抱歉,小姐。不过是演习。”

  “胡说八道。出了什么事?”

  “谢谢您,小姐。抱歉打扰您了。”

  他稍微用膝盖顶住房门,把它轻轻关上。他走开时两个卫兵直视前方,可一旦他走到安全的距离之外,他们就会捧腹大笑。他诅咒他们提前晋升,以后再遇到拥有外交身份的暴躁女人就该他们去礼貌应付了。他回到守备室,在那里他遇到了洛佐上尉,当晚的值勤官。后者满脸的疲惫和惊恐,正十万火急似的到处找墨水瓶。特德尔从书桌抽屉里拿出墨水瓶递给他。

  他问:“长官,到底怎么回事?”

  “该死的好问题,”洛佐笨手笨脚地,抓紧瓶塞用力拧开,把墨水撒在桌上。“似乎是有个部长蠢材让自己被人杀了。我们觉得是。我们并不确切知道。现在主要是要把这地方完全封锁,每个人都要待在自己房间里,在得到进一步通知之前无论如何都不准任何人离开。我们觉得他们是想把这事儿暂时瞒下来,直到能调来足够多的阿兰姆·查塔特为止。当然了,等最后消息传开去……”

  他不需要把话说完。“真的吗?哪个部长?”

  “不知道也不关心,”洛佐回答道,“我现在只想送一份情况报告给师部,让他们派人来管事,把我自己解放。”他朝桌上的那滩墨水皱眉,就好像完全无法想象墨水是怎么弄到桌上去的,“斯科利亚人全都安全地限制起来了?”

  “是的,长官。”

  “倒也算是有件顺心事,我猜。要是他们中有谁也害自己送了命,那会怎么样才是只有天晓得,一分钟也不用我们就又要开仗。”他的眉头皱得更紧,转身看特德尔,仿佛对方是站在圣山上的先知,“你猜他们是不是就为这个来的?”他问,“为了被杀,好挑起另一场战争?”

  “我……”这可不是帝国军的中尉应该琢磨的问题,“我不知道,长官。”

  “不过的确会有这个效果,不是吗?”

  可问题一旦问出来,就让人心痒痒的非回答不可。“你觉得佩尔米亚人邀请他们来就是为了这个吗?”

  “或者斯科利亚人派他们来就是为了这个。”洛佐一动不动地坐了片刻,就好像担心自己骤然移动会吓跑上天昭示的完美真相。然后他大幅度耸动肩膀。“反正也不关我们的事。如果他们想打仗,那我猜就让他们打去。上回打的时候你在吗,特德尔?”

  “不在,长官。”

  洛佐点点头。“你还太年轻。好吧,你也没错过什么好戏。基本上就是一团糟。斯科利亚人就是一帮原始人,只不过他们的将军恰好是十二个世纪以来最伟大的战略家,所以跟他们打简直头痛。前一分钟你还把他们当羊宰,下一分钟你就被他们包围了,只能躲在壕沟里。至于佩尔米亚人……”他哈哈大笑,“我老做同一个噩梦,我从阴曹地府回人间,看到了我自己的墓碑,上面有我的名字、军衔、番号,底下用花体大字写着:他为佩尔米亚献身。这种事情可真能叫你死了也不安生,你不觉得吗?”他叹口气,抬笔沾沾墨水,“解散,中尉。去找个人保护保护,好样的。”

  这是长官的直接命令,但特德尔并不想遵守。他回到塔里走来走去,把卫兵们搞得心烦;最后他终于确定自己在那儿做不出什么有用的事来,于是就回了门楼,因为他假定如果有人想找他,对方凭逻辑也会去门楼找。另一场战争:他倒是不期待这个,但这也是一个需要面对的事实。战争里军官会死,他们的下属会得到晋升去取代他们。和平时期只能指望衰老、疾病和名誉扫地,而他并不准备等那么久。不过真正上好的公共秩序危机呢,这他倒还没仔细考虑过。他不免记起了那些宏伟光辉的伟人故事,他们也是在发生骚乱的时期开启了职业生涯,他们临危不乱、当机立断,最后力挽狂澜,并因此获得了奖赏。不过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倒是都不需要在挤满阿兰姆·查塔特的密闭空间里施展才华。而且在这类非常情势底下,一个人的职业生涯既可能加速向前也可能毁于一旦……

  夜风害他打个寒战,他想起小卡努斐克斯房间里有多冷。简直无法想象人的大脑在那样冷的温度底下如何正常运转。一旦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他的思考速度就会显著减慢。幸亏门楼里升了好大一堆火。他坐在火前,慢慢活转来。他仔细听了半晌,但门对面并没有躁动喧哗的声音。他觉得总的说来这样也好。明天机会多的是,而且还有光照亮。

  不过那句他为佩尔米亚献身……他勾勒出洛佐说这话时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

  伊瑟姿看见窗外有团红光。完全可能是日出,只不过并不是。

  她告诉自己,这里是全城最安全的地方。必须是,这里头可挤满了政府部长呢。这个逻辑听起来非常有道理,直到她想起或许外面纵火的人想对付的正好就是政府和政府的部长。

  当然了,眼下的局面完全不可接受,他们竟会被困在这么个局面里,深陷不知是革命还是什么事里头。不消说,无论巡回比赛原本有什么意义,在这么些乱子过后肯定也早就说不上了。因此唯一理性的选择就是先把他们安全送到远离人口中心的地方(她觉得乡下是不会暴动的,那么多活儿要干,而且除了自己的谷仓也没东西可烧),然后再尽快送回斯科利亚。可是不:他们就在这儿,城里最大的目标。行会大楼已经很有些年头,地板是木头,墙上贴着橡木板,能烧好多天呢。棒极了。

  她看看房门。她知道门外有卫兵——无疑是为了保护她,那两个人会为她英勇献身,就在她自己也被杀死之前的几秒钟。这就是男人的逻辑。她琢磨着能不能径直往外走,当他们不存在。他们会动手把她拦下来送回屋里吗?通盘考虑下来她觉得很有可能,而她又提不起兴致跟他们打。只有一个卫兵的话也许可以,还得再加上奇袭,两个就算了吧。再说就算能摆脱他们,她又能去哪儿?她当然可以想象自己混迹于人群中、悄悄溜进小巷、接近无人把守的城门;可实际上在她和边境之间隔着太大一片佩尔米亚,她该吃什么?睡在哪儿?一个可怕的事实就是她的未来不受她自己控制,除非人家另行通知。这念头让她恶心想吐,但她把它咽进肚子里。

  所以:像个乖乖女一样坐着别动,等别人来找你。她捏紧拳头,直到她开始担心自己会弄断手指。为什么大家非得这么蠢?

  她想到奥多。无论他这人到底如何,反正他并不蠢。对于浇灌者的儿子,应急方案和退路肯定就像第二天性。好多次进入密闭空间时,她都注意到他在观察那个地方的布局——别的门、绕开家具的路线、卫兵的分布位置。如果有办法脱离这个陷阱,奥多·卡努斐克斯肯定能找到,而只要有可能,他会觉得自己有义务带上她,他们。她想起来,他的房间跟她的只隔了一个门。值得记住。

  窗户卡住了,但是在一番短暂而激烈的搏斗之后,她付出两个指关节表皮的代价,终于把窗户打开了。冷空气像冰水一样溅在她脸上。她一动不动,闭上眼睛,但什么也听不见:要么是太高、要么就是太远。这多半是好事,如果暴动者在围攻行会大楼,她觉得自己肯定能听见动静。她想起了街上的兵。帝国军穿着盔甲。帝国的一副胸甲上有超过一千片小钢片(这是听谁说的?她一时想不起来了),以极高明精细的手法串在一起,它能随身体移动,同时又不会留下利器可以刺透的缝隙。不过在一大群愤怒的暴众跟前它们似乎并不能保护你免受伤害,就好像弗罗斯·维尔让的城墙也没能保护城市不被洪水淹没。那么多被压抑的愤怒,足能碾压一切。说到底还是看数量、容量、体积、数字的重量,以及一个有决心开闸放水的人。怎么会有人能做得出这种事呢——打开大门、发动战争、释放一旦释放就再也无人能控制的洪水?她想象不出来,也实在不愿去想。她吮吸擦破皮的指关节,努力不去想被剑砍伤的骨头会比这痛多少。或者头上挨一砍刀,或者被宽剑深深刺入、肋骨被撬开。好吧,至少明天的比赛肯定要取消了,不过她其实并不害怕明天的比赛,哪怕是用开刃的剑。与单个对手在适当的规则下较量,这至少是可控的,规则再怪总也有规则。在乔伊奥兹的比赛开始前,他们把剑刃放进滚水里,就好像医生在手术前用开水给手术器械消毒。她记得听人说过,战场上受伤的大多数人,都是之后因为血液中的毒素慢慢死去的。

  有人敲门。她惊了一下,紧接着就为此鄙视自己——嗜血的暴徒多半不会敲门的,不是吗?——然后有人转动门把。是富兰特泽士,满脸的迷惘。

  “怎么?”她问。

  “是暴动,”他说,“我刚刚请我们的朋友库尼瓦上尉来见我——他不该来的,但我觉得他喜欢我们,因为奥多夸了他的书——”

  “他怎么说?”

  “有个政府部长被杀了,”富兰特泽士回答道,“库尼瓦也不知道是哪一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是在哪儿。他说他们本来想封锁消息,至少等到天亮,不过似乎没成功。街上聚了好多人,他们派了阿兰姆·查塔特去,现在还不知道哪边占了上风。库尼瓦说我们得待在这儿,直到秩序恢复。什么时候才能恢复秩序就没人晓得了。这期间只要保持冷静并且——”

  “要是再有人叫我保持冷静我就尖叫,”伊瑟姿喝道,“他们无权就这么把咱们锁起来。你去告诉他们我们是斯科利亚的外交使节,我们有我们的权利。我可没兴趣被锁在塔顶安安静静地乖乖坐着。库尼瓦是上尉不是吗?他肯定比守这楼梯的人职位高。”

  “他就等在门外头,”富兰特泽士说,“愿意的话我可以请他进来,你自己跟他说。不过我建议别这样。他紧张得很,而这栋楼里似乎只有他还算有点在乎我们,惹恼他就太不明智了。”

  这话的逻辑她勉强接受。“好吧,”她说,“我就坐在这儿等人家来谋杀我好了。那你准备做什么?我注意到你并没有被锁在自己房间里。”

  “我是联络员,”富兰特泽士满心不自在,“负责我们和帝国军的沟通。”

  “那不是兹米瑟斯的活儿吗?哦不用说了,他又不见了。”

  “他跟行会当局在一起。”两人目光相交,伊瑟姿心想:他也受不了那讨厌鬼。他怕他,“他们为我们想尽了一切办法,我保证。不会有事的。”

  他这是跟谁说话呢?反正不是她,她觉得。这时她突然想到:不会再有更好的机会了,这会儿比大多数时机还强呢。“富兰特泽士,”她说,“他们拿什么要挟你的?我是说除了你妻子之外。还有别的,对吧?”

  他露出又惊又怒的神情,但现在想撤剑逃跑已经迟了。“说呀!”

  她几乎能感受到他在崩溃。他仅有的那一点点力量也彻底弃他而去,他一屁股坐到椅子里,双手从扶手上垂下去,脑袋歪向一侧。有片刻工夫她还以为他心脏病发作了。“告诉你也没什么,”他说,“反正说不说也没差别,我猜。而且你也不会告诉他,因为告诉他对你没好处。哦,管它的。”他抬起头,她从未想过一个人竟能扛着那么多的痛苦。她巴不得自己身在别处,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在大战里是管交通的军官,”他说,“在贝尔科斯战役期间,我隶属卡努斐克斯将军的幕僚团。”

  噢,她心想。“就是库尼瓦那本书写的那场仗。”

  他点点头。“就是它。我猜我的名字多半在书里,事实上我确信肯定在。你瞧,那场仗是我无意之中赢下来的,因为我一不小心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将军派了一支骑兵小队去进攻一座桥,那是声东击西的障眼法,他们不该成功的,但他们成功了。他们赶走了守桥的佩尔米亚分遣队——不是帝国军也不是阿兰姆·查塔特,我估计是强征入伍的矿工,所以他们才会逃,而不是守住阵地赶走我们的骑兵。反正将军派人给我一张字条,叫我别安排补给队走某一条路;那条路离桥太近,脱队的敌军可能会撞上我们的货车惹出麻烦。好吧,我当时压力很大,我非得把补给送去前线不可,否则前线会乱成一团的,可又没有时间绕远路。我就想了,桥那边只是佯攻,其实不会有大批敌军为了逃跑从那条路通过,于是我仍然让补给队走了那条路,又把卡努斐克斯的字条塞进一堆文件里。如果之后被问起来,我就说从没见过它,说不知哪个蠢文书把它归到其他地方去了。”他停下来咽了一大口气,就好像刚刚从深水里冒出头,“好吧,那条路上果然有佩尔米亚兵,整支佩尔米亚小队,疯了一样想逃离我们的骑兵。他们转过路上的一个弯,我们的货车赫然就在眼前。我觉得他们本来是无心恋战的,但他们害怕极了,而货车上有个傻瓜射了一支箭,就这么打起来了。他们杀光了运输队、破坏了货车然后跑了。我的错。”

  伊瑟姿看着他:“你说是你赢了……”

  “哦对。”他朝她咧开嘴,“当时我觉得那简直是最最不可思议的好运气。你瞧,大约半小时以后,九百帝国重骑兵从那条路冲上来。他们突破了我们的防线,正准备绕到侧面包抄我们的步兵主力。如果被他们通过,我们会被杀得片甲不留,输掉这场战斗,说不定整个大战也就这么输掉了。可砸烂的货车把路堵死了,他们过不去。他们下了马,想把满地的废物搬开,但没过多久他们就意识到已经太迟了:等他们把路清出来、开始冲锋,他们面对的肯定不会是毫无觉察的步兵部队的尾翼,他们会径直冲向弓箭手和野战炮兵。所以他们放弃了计划。他们回到马背上离开了战场——因为老天知道这是唯一合理的选择,中途还顺手捡了几个活过佩尔米亚人进攻的受伤车夫。其中之一就是——”

  伊瑟姿的眼睛睁得滚圆:“苏伊达斯·德泽尔。”

  他朝她咧嘴笑。“没错。十九岁,车夫的助手。他被砍成了重伤,本来应该死于失血过多,可蓝皮肤把他捞起来,带回他们的一所战地医院。有个很高明的医生把他缝好了。六个星期过后,他又能走路了,他们就放了他。他们觉得那么一场遭遇之后,他是再也不会给任何人惹麻烦了。”富兰特泽士闭上眼睛,“他们想错了。苏伊达斯加入了第十四陆上辅兵队。你听说过他们吗?”

  伊瑟姿摇摇头。

  “好吧,那是很该听说的。他们是散兵单位,并不要他们做什么,只是走在正式的军队前头给敌人捣捣乱就行。可是由于某种奇怪的偶然,那个单位的每个人都——好吧,我猜原因在于让他们聚在一起的情势。他们全都是幸存者,你瞧,来自其他被彻底消灭的单位。经历过那种事情的人大多数都当了逃兵,或者被派到离战斗很远的地方。剩下少数例外就被调进了第十四辅兵队。他们全都一样,一心想找机会杀敌,除此之外他们什么都不在乎。简直不可思议。他们会朝一整支帝国军队冲锋,从帝国军中间穿过,就好像对方根本不存在。他们会进攻阿兰姆·查塔特的阵列——而且他们是步行,而那些野蛮人是骑马的——把对方撕成碎片。很快卡努斐克斯就意识到自己手头有一支什么样的队伍,然后就开始用他们执行,嗯,基本上就是自杀式的任务。只不过他们总是完成任务活着回来,然后就吹牛、嚷嚷,直到再被派出去。最后苏伊达斯被晋升成低级上尉,第十四的第三把手。顺便说一句,跟你同坐一辆马车的就是这么个人。他们说过去他腰带上系了个皮袋子,味道臭得很;里头装满了他杀掉的佩尔米亚人的小指头,他准备把皮肤和肉清理掉,学阿兰姆·查塔特那样把骨头串成项链。不过没等他找着功夫它们就腐烂了。我不知道这事是真是假,不过我听好几个跟他一起在那个单位的人说过。”

  他停下来,仿佛彻底用光了自己知道的词语。伊瑟姿打量他片刻,然后问:“他知道吗?”

  “知道是我把他送到佩尔米亚人跟前?不,当然不知道。他要是知道我现在已经死了。但卡努斐克斯当然知道——他原谅了我,因为那场仗他赢了,他觉得这是个大笑话。兹米瑟斯也知道,我敢说他知道。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才选了我来这儿。如果我走错一步,如果我不老老实实完全照他们说的做,他就把我卖给苏伊达斯,而那……”他停下来,“所以你就明白了,为什么库尼瓦把书给奥多的时候我那么害怕。”

  伊瑟姿点点头:“所以你就把书偷走了。”

  “天啊,没有。我想偷的,可是你别想抓住奥多·卡努斐克斯不防备的时候。不,不知为什么他自己把书给丢了,又告诉库尼瓦说书不见了。”他摇摇头,“我祈祷那是出于同情,我希望是这样,但他是卡努斐克斯的儿子,我实在无法相信……”他抬起头微微一笑,“所以现在你明白了。他们利用我妻子把我弄来,跟苏伊达斯·德泽尔关在一辆马车里,就是这样了。我完全被他们捏在手里,丝毫不敢违拗他们。而苏伊达斯正一点点地崩溃,他们肯定知道这是免不了的,等他终于崩溃的时候才有大麻烦呢。我猜要我来就是为了背黑锅的,因为队伍应该由我负责,所以是我的错。本来当然也是的。最可怕的就是这个。我看着苏伊达斯,我知道是我害他经历了那一切。他是我犯下的错,无可逃避。这是正义。”

  伊瑟姿意识到此刻自己最主要的感受就是难堪。一个受人尊敬的中年男人在距离她不到一码的地方土崩瓦解,这实在太叫人心烦意乱了。这种事就不该允许它发生,太过亲密,无法忍受。她想找个借口把他打发走,把他推到走廊里,让他可以在私底下有尊严地自毁,让自己免受看着他的折磨。但这似乎并非可选项。她深吸一口气,用力咽下厌恶和轻蔑,又压低嗓门,硬挤出一点同情心。“他不会发现的,”她说,“兹米瑟斯不会告诉他,否则会毁了整个任务。他的工作是确保一切顺利。只不过是虚张声势,吓唬你。”

  富兰特泽士哈哈大笑,那是一种碾磨一般的可怕噪音。“我看不是。我并不认为这次任务是为了和平与和解。依我看我们来是为了挑起另一场战争。”

  “别傻了,”她说,“我们怎么可能……?”

  “通过被杀,”富兰特泽士说,“或者苏伊达斯可能发狂,开始乱杀人。你知道他在暴乱期间做了什么,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只要手里有把砍刀他就开始把人剁碎,只因为他们在他跟前。老天爷,你这傻姑娘,你自己看不出来吗?派一支击剑队来佩尔米亚,这主意从一开始就很可笑,本来就没指望能收获什么好结果。他们肯定早就知道这边的情形有多糟,而他们还故意送了一支万众瞩目的外交使团到佩尔米亚腹地。他们想要打仗。”

  伊瑟姿逼自己微笑:“那么这个他们到底是谁?”

  “军事贵族,”富兰特泽士立刻回答道,“卡努斐克斯那帮人。他们恨银行,可人民爱银行、恨他们。可如果打仗,银行就会垮台。它没法开战,它根本不懂得怎么打。于是银行只能把军事贵族找回来。他们知道佩尔米亚人很弱,几乎到了要打内战打得四分五裂的边缘,这是完美的机会。卡努斐克斯那帮人之所以丢了大权只是因为他们没钱了,可如果他们能迅速打赢佩尔米亚人、吞并非军事区、同不满政府的矿主达成协议,那就能靠矿产弄到大把钱。他们可以卖掉采矿权、恢复自己失去的财富、夺回权力,今后一千年都会是他们的天下。我只是不明白怎么就没有别的人看出来呢,这事显而易见到这种程度。”他转头看她,朝她露出死神一样的咧嘴笑,“如果你想要证据,那么问问你自己:否则的话他们为什么会选我?我是个没用的废物,根本做不来这事。他们选我是因为知道我会搞砸,而且我是完全可以牺牲的。如何?你看不出来吗?就是我说的这样。”

  她看着他,竭力让自己平静而坚强。这就好像抵住门,虽然有人在对面拼命推。“你真笨,”她说,“你忘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而且是那么明显的因素。”

  “真的吗?请说,愿闻其详。”

  “奥多·卡努斐克斯,”她柔声说,“如果我们是来送死的,或者哪怕有很大可能会被杀,你真以为浇灌者会允许他自己的宝贝儿子来参加吗?如何?”她模仿他刚刚的口气,十足地残忍,“你真觉得会吗?真的?”

  她看出他在跟这想法搏斗,就好像摔跤选手想把对手摁倒在地。“我不知道,”他说,“他是个无情的人。失去自己的儿子——他做得出来的,为了争取同情。”

  “胡说八道,”伊瑟姿说,“你也清楚这是胡说八道。得了吧,富兰特泽士,有点常识。卡努斐克斯将军为什么是伟大的战略家,你知道吗?他从不浪费资源。他不会为了赌一把或者做个姿态就把人命白白扔掉。他保存力量,只做必须要做的事,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对于那样的人,对于那样的家庭,儿子是很宝贵的资源。你需要你的儿子去做你不能放心交给其他任何人的事,你需要他们去联姻。只要你还能靠别的法子达成目的,你就不会把他们白白浪费。”她稍微停顿,让自己的论据渗进对方心里,“你刚刚那些话太可笑了,跟演戏似的。不,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如果奥多来参加这次比赛,他父亲肯定相信来这一趟没有危险。这样一来你的整个理论都摔得稀烂了,不是吗?”

  “好吧,”他开始反击:受伤、愤怒,“那他们为什么选我?我们出来这么久,我什么也没干成。我就只是坐在马车里碍事。他们根本不需要我。兹米瑟斯——”

  “是伪装成外交人员的军队情报官员,”伊瑟姿打断他,“间谍。这你是知道的。要你来就是让你当傀儡,没别的。过去的击剑冠军,又是能干的行政人员;所以他们才选了你。不是因为他们密谋要拿你去喂狮子。苏伊达斯那档子事不过是为了让你老实听话,很可能还因为兹米瑟斯喜欢折磨人,只要不影响他干正事。他就是那种人,看看他你就明白。”

  他把头转开,她突然想起了那个古老的童话:蠢女孩打开了神给她的匣子,全世界的邪恶都从匣子里飞出来,只除了希望,因为希望在匣底。她奇怪一开始希望又跑到匣子里做什么,为什么它要跟其他所有的坏东西待在一起。然后答案浮现,她又奇怪自己之前怎么那么傻:希望之所以在匣子里,因为它也一样是邪恶的,多半还是最邪恶的那个呢;它沉甸甸地满载着恶意和痛苦,就算匣子开了它也没法爬出去。“想想吧,”她说,“你捕风捉影把自己吓得半死,其实根本没事,我保证。”

  “对不起,”他说出的话仿佛带着参差的边缘,划破了他的舌头,“我猜是我脑子糊涂了。当然了,将军是不会让奥多出事的。大家都说他是他唯一真心在意的儿子。如果奥多安全,我们应该都不会有危险。”

  “而苏伊达斯是他们非选不可的,他是斯科利亚的冠军,我们几个人里头很可能只有他是佩尔米亚人听说过的,他们派他来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且他们知道他们能说动他参加,因为他太需要钱了。”

  富兰特泽士感激地点点头。“你知道吗?他在我婚礼上打了一场表演赛。是给我的惊喜,我的生意伙伴一手安排的。他们以为我会喜欢。要是我当时就知道来我家的是他,我肯定要——”

  “你什么时候发觉的?发觉是他,我指的是。”

  “在马车里,抵达边境之前。他问我我在大战期间是做什么的。而那之后,日复一日地被迫坐在他身边,在那该死的马车里……”

  “这件事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要让他知道,”伊瑟姿说,“相信我,他不会知道的。”

  “奥多——”

  “奥多处理掉那本书,是因为他是个体面的正派人。”她真的说了这句话吗?对,似乎是说了,那也就是说她应该是相信这话的啰。她有些吃惊,但总的说来倒并没有不高兴。“让苏伊达斯知道了会惹出各种各样的麻烦,毁掉至少两个人的生活,这么干他能捞到什么好处?很幸运,他够机灵,看出了危险所在,并且采取了必要的行动。不过要我说他也只能这么干,换我我也会的。”

  他起身朝她点点头,朝门边走去。“对不起,”他再次道歉,“我不该把我的麻烦压在你肩上。我太傻了,而且失去了看问题的正确角度。”

  “没错,”她说,“但是没关系。现在你干吗不去找那库尼瓦上尉,让他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地方。要是我还得继续待在这恶心的小房间里,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发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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