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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又来了,苏伊达斯心想。

  就在撞击之前,他尽量侧转身体,用肩膀去受力。这是他很早就学会的一课(当你被安排在队列第二排时应该怎么做),又因为这个动作完全出自本能,所以他还有时间去思考。比较成问题的是空间,所有人都挤在一起,你什么事儿也干不成。唯一的解答就是制造空间,通过一切必要的方式。

  完全出于巧合,冲击力将他的右手往下推,越过了他的腰。他的手指撞上了卡在皮带底下的砍刀的刀柄。他决心抽刀的时候并非有意识的抉择,更像是有人抓住他的手,让他手指合拢在刀柄上。然后他的胳膊就接管了控制权。

  他没有往下看,因为他不想把眼睛从周围的情况上挪开。在他正前方是一个背对他的佩尔米亚人,穿着蓝色外套,大概就是踩着他脚的那一个。他看也不用看就把砍刀的尖端压在蓝外套上,再稳稳地往里推送。他听到一声尖叫,并推测这就是刚刚行动的后果。蓝外套倒下了。他往旁边一拉抽出砍刀,等刀脱出以后,惯性让他的胳膊正好来到一个适宜进攻的位置。他眼前是一个男人的脑袋侧面,光秃秃的峰顶、灰色的山坡。他一刀砍下去,又准又狠。

  季若特跟一个老头面对面。老头嚷嚷着什么,这时一把刀切开了他的头,他就死了。

  人群仿佛在抽搐——有事情发生了,可季若特看不见到底是什么——人群向内收缩,仿佛吸气时的胸膛。死人失去支撑、向前翻倒,最后落在季若特的肩膀上。他眨眨眼(他的眼睛仍然被那种又热又黏的东西糊着)、扭动身体想把死掉的东西从身上弄掉,就好像对方是只蜘蛛。然后肯定有人踢到了他的小腿,他站立不稳往前倒,脑袋撞上了另一个脑袋,后者尖叫起来。他用自己的左胳膊乱抓,抓住的那东西扭来扭去,但还不足以把他甩掉。他站在一个凹凸不平的柔软物体上,那东西也在动。地面是由人构成的,他心想,这念头实在可笑极了。

  富兰特泽士彻底昏过去一、两秒钟。等他睁开眼睛,正好看见一个拳头直奔自己而来。他奇迹般的把脑袋挪开了。挥拳的人撞到他身上,失去平衡向前冲,可是并没有足够的空间供他倒地。

  他看见伊瑟姿一面尖叫一面抬起一只手挡在自己的脸前面。一个佩尔米亚人在挥舞砍刀。并不是专门针对她,只不过是随意乱挥,就好像修剪黑莓丛,只不过她正好在他跟前。奥托一步踏到她身前,填满了佩尔米亚人挥刀所需的空间。那人的手而不是刀刃落到奥多肩膀上。奥多抓住对方的胳膊。他想夺下砍刀,而佩尔米亚人则想挣脱。不知什么地方有个女人嚎叫起来。在他身旁,有个蓝皮肤想从剑鞘里拔出剑来,可是根本没有拔剑的空间。

  一只手从不知哪里冒出来,从他脸上拖过去,真叫人恶心。他一口含住一根手指的指尖,用尽全力咬下去。

  等苏伊达斯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时,他简直想哈哈大笑。扎左冲锋时,人群之所以没有四散奔逃,是因为他们根本无处可逃:他们背靠着一堵墙。扎左等于是想挤压固体呢。

  他能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他从人群中砍出了一个洞。见了鬼了,他盯着那堵墙想。这时一个女人想挠他的脸,于是他只好先去对付她。他心里琢磨:现在怎么办?

  还有一个困难:天色太暗,几英尺之外就再也看不清楚,几英尺以内也只能看出大概的轮廓而非细节。他费尽力气杀出的那条路开始合拢,把他困在了远离其他人的地方。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尖叫,像是伊瑟姿的声音。他感到了过去熟悉的疼痛,那种发自内心的痛楚,短暂而尖锐,提示他自己又失去了一个同伴。紧接着专注力大幅提升,因为他的头脑自动压抑了那个事实。他心想,我得出去才行。往前往后都走不通,那就只能往旁边走。

  他突然感到非常、非常疲惫。他不知道人群向左右延伸出多远,所以他做了一个有意识的决定:往右走。因为他是右撇子,向右挥刀更容易些。他抬起砍刀时能感觉到刀把抵住了刚刚生出的水泡。正因为这个有些人会戴手套,但他不喜欢手套。戴着手套是没有多少控制力可言的。

  一个长胡子的男人把脸转向他喊了一句,他没听清。那人似乎并不太害怕,反而很愤怒。就好像在责怪苏伊达斯什么。这可太荒唐了。见他的鬼,他想,你越早开始就越早完事。他选中目标,砍刀挥出。

  苏伊达斯·德泽尔原本不想去打仗。当时他年方十五,舅舅跟他提过,只要他勤勤恳恳干活、掌握这门生意,那么等时候到了就可以继承马房、马匹和货车。那是一个舒适稳固的未来,他对此十分期待。

  因为之前有过相关经验,他们把他分到了运输部队。也对。既然军方同时征用了马匹、货车和车夫,逻辑上倒也说得通。舅舅当然是气得要命,不过他安慰自己,小苏伊达斯不会有事的,毕竟他只不过是运送一桶桶面粉到距离前线很远的补给站,不大可能会遭受什么伤害。

  然而卡努斐克斯将军打出了大战中极高明的一仗,把骚扰补给线的那伙阿兰姆·查塔特孤立、全歼。佩尔米亚人另找了天晓得来自哪里的阿兰姆·查塔特替代原先那伙人。过了好久新来的阿兰姆·查塔特终于抵达,他们属于不同部落的不同派别,而且他们解读命令的方式也不大一样。命令要他们瞄准将食物和装备带给卡努斐克斯麾下第五军的补给线,然而他们却把这些富有战略意义的目标抛在一边,跑大老远去非军事区甚至斯科利亚境内劫掠。这些行动并没有多少军事价值,造成的损失和动荡也在可接受的程度内。将军要考虑更重要的问题,对付这些阿兰姆·查塔特的任务就下放到了师级。然而师级也没人清楚事情归谁管:这不太像是机动纵深防御,快速反应也压根不想沾手,公路维护则愤怒地驳斥说自己是工程兵、不是金光闪闪的骑士。最后命令一路往下飘,落到了交通部门一个资历尚浅的上校桌上,后者手头没有相应的权力,对此一筹莫展。

  墙的尽头有扇拱门,门后是又长又窄的长方形院子。他跌跌撞撞冲进去,迎面撞上一组台阶。他“嗷”的一声向前摔倒,前臂着地。随之而来的疼痛让他知道自己擦伤了膝盖和胳膊肘,这是他当晚第一次受伤。

  他挣扎起身,用光了最后一点力气。他在黑暗中摸索,终于找到砍刀,然后一屁股坐在最底下的那级台阶上。这种事不该再落到我头上,他心想;我已经服了兵役、去了一趟佩尔米亚又回了家。但是肯定有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因为我又回来了:回了佩尔米亚、单打独斗、拿着一把砍刀。就好像我从没离开过。

  他应该站起来开跑,但他做不到。擦破的膝盖是很合理的借口。待在这儿喘口气——他知道自己的做法大错特错,他违反了大脑的直接命令,准要捅出大娄子;可管它呢,他一辈子都尽力去做合乎情理的选择,就为了能活下来,可看看他如今什么下场。

  有人来了。他伸手去抓砍刀,一时没找到;他惊慌失措,直到手指合拢在刀柄才平静下来。就好像爱得发狂的年轻人在摸索女朋友的手,以确保她还在身边。集中注意力,他告诉自己。他纹丝不动。

  “噢拜托,”黑暗里有个声音说,“行行好。”

  苏伊达斯像猫一样咧开嘴,他等了一会儿,直到时机恰到好处,然后他说:“当心台阶。”

  他听到对方猛抽一口气,紧接着是一声短促的尖叫。这时奥多已经很近了,连脸都能看见。“苏伊达斯?”

  “是我。”

  “谢天谢地。”

  奥多站直身子。他两只手里都抓着东西:右手是砍刀,左手是伊瑟姿的手腕。她是被他拖着走的,活像一麻袋谷子。“其他人……”

  苏伊达斯摇头,这是对死者的传统礼仪。“你怎么样?”

  “我自己也不知道,”奥多的声音有些含混,被他下意识捏在手里不放的砍刀正往下滴血,月光一照闪出湿漉漉的光,“我们现在怎么办?”

  “好问题,”苏伊达斯身体略微前倾,“伊瑟姿?你还好吧?”

  奥多代她回答。“她受了点惊,不过没什么大碍。我们看见有条缝,就冲过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再吐出去,“我们真的应该离开这儿才好。”

  “行。你想去哪儿?”

  “唔,回去……”

  苏伊达斯摇头。“我们离开的时候行会大楼已经被围住了,”他说,“疯了才回去呢,再说我们根本找不着路。也不能去找当局,恐怕原先管事的人不会剩下什么了。据说有辆马车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们,可我一点也不知道那地方在哪儿。我浑身是血,估计你也一样,所以想不惹人注目都难。除非情势改变,否则明智的做法是假定遇到的所有人都是危险的敌人。”他停顿片刻,然后补充说,“那好吧,换了你老爹会怎么做?”

  “尽快出城,我猜,”奥多用“累到懒得跟你吵”的口气回答道,“你怎么想?”

  “没想法。我什么也不知道。”

  奥多沉默片刻,然后他说:“好吧,这院子是朝北的。”

  “是吗?”

  “我觉得是。我只稍微瞄了一眼地图,不过我是那种看一次就能记住的人。我认为我们离镇子北缘已经很近了,所以继续往北走应该能出去。很快就能知道有没有走对,因为前头有条运河。如果我们在大约半英里过后横跨运河,那就说明走对了。”

  “了不起,”苏伊达斯说,“好吧,你来当军官好了。准备好了?”

  他站起来。奥多看见他手里拿的砍刀,似乎这才想起自己手里也拿着刀。“我们应该把它们扔掉,你觉得呢?”他说,“扮成受害者比较好。”

  “想都别想,”苏伊达斯乐呵呵地回答道。他把砍刀别在皮带底下,拉过外套把它罩住,“既然我留着我的,你干脆也留着你的。行了,咱们出发。”

  他们穿过院子从另一扇拱门下出去,来到一条宽阔的街道上。街上一个人也不见。“见鬼,”苏伊达斯嘟囔道,“走哪儿?”

  “嗯,”奥多回答道,“我一时想不起街名,但我觉得这条街是直通向镇外的。如果我没记错,很快就会有座桥。”

  他们一言不发地走了一阵,伊瑟姿活像是疲乏的老狗,被绳子牵着跟在他们身后。苏伊达斯说:“你看到一张地图。”

  “在行会大楼。他们随手乱放,我就瞟了一眼,出于一般性的大原则。我喜欢知道自己在哪儿。”

  “遗传,”苏伊达斯说,“此时此刻我对它深深感恩。这好像就是你那座桥。”

  “妙极,”奥多说,“看来我们确实走对了呢。”

  过了一小会儿奥多说:“那时候一错眼,季若特和其他人就不见了——”

  “别想了,”苏伊达斯说,“不是你的错。”

  他们又默默走了一阵,奥多突然停在原地。

  苏伊达斯问:“怎么?”

  “看。”

  借着月光,苏伊达斯唯一能看见的只是一排排木桶:“看什么?”

  奥多前进几步又再次停下。他兴奋地说:“木桶。”

  “我看见了。你什么毛病?”

  “木桶。也就意味着制桶匠。制桶巷。”

  “你说的什么东西,我一点也没明白。”

  “马房,”奥多说,“就在旷野路和制桶巷交汇的拐角。我听见兹米瑟斯这么跟那军官说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苏伊达斯喝道。可奥多已经在到处乱瞅,“我们刚刚走的那条路,”他说,“肯定就是旷野路。我想起来了,旷野路从马戏场一直通往北门。”他像小男孩一样哈哈笑,“我们绕了正方形的三条边,”他说,“本来已经快到了,就在刚才……”

  “你确定?”

  “瞧。”

  前头有一块黄色的小方块:一扇窗。奥多抓起伊瑟姿的手把她往那边拉;苏伊达斯跟上。在亮着灯的窗户旁他们发现了两扇高门,借着门里透出的光线他们看见铺路石上有散落的干草,还有一堆东西无疑是马粪。

  奥多说:“马房。”

  “开玩笑吧,”苏伊达斯喃喃道。他从奥多身旁挤过去,握紧一只拳头用力砸门。接下来的片刻四周毫无动静,可怕极了,然后他们听到脚步声。门打开。“你们来了,”一个声音说。是兹米瑟斯。

  兹米瑟斯说:“你们不该一下子就晃得没影了。”

  这回的马车比之前的轻便马车更大、更重、还有更多装饰。座位是红色的皮革,门上还绘着徽章。车里一股子霉味。有两匹马已经套在车辕上,正等着马夫牵出排头的两匹马。

  “你们走了以后,”兹米瑟斯正说着,“阿兰姆·查塔特来了。情形就变得有点难看。”他耸耸肩,表示“这种事也难免”,“我把富兰特泽士和季若特弄出来,就径直朝这儿来了。”

  “那个什么少尉……”伊瑟姿忘了他的名字。

  “扎左,”兹米瑟斯说,“多半没能逃出来。你瞧,阿兰姆·查塔特并没有立刻发起冲锋,他们先待在外围放了几轮箭,把人打散些。天色很暗,这不消说,所以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射谁。我们就是那时候离开的。当然,我们听到冲锋的声音了。真是气数,”他补充道(季若特不禁好奇,在这么一个时刻他是从哪儿信手拈来这么一个词),“他们搞出那么大乱子,谁也不会留心某些尸体上的刀伤并非来自头顶上方。”他责备似的看了苏伊达斯一眼,发现毫无效果,于是就转向奥多,后者低头看脚。“这回的事我们就不再谈了,”他接着说道,“但我请求大家,今后——”

  “等等,”苏伊达斯打断他,“你觉得今后还会发生这类事情?因为如果是这样……”

  “就我所知这只是孤立的事件,”兹米瑟斯说,“源于一次极端行为和特殊的地方形势。不过呢,假使再发生类似事件,我相信你们不会再像今天这样了。我的意思表达清楚了?”

  苏伊达斯给他一个难以解读的表情。奥多嘟囔了一句什么,大概是道歉。伊瑟姿说:“要不是奥多把我拉走——”

  “你就会像我们其他人一样被阿兰姆·查塔特搭救。而现在在我看来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我建议有空的时候大家都好好反思,从中吸取显而易见的教训。”

  “抱歉,”季若特打断他,“我们的东西怎么办?”

  大家沉默片刻,然后苏伊达斯哈一声笑出声。兹米瑟斯不理他。

  “如果你们的个人物品在对行会大楼的进攻中幸存下来,并且有机会让人去取的话,我自然会安排。不过目前我们必须假定它们已经遗失。不必担心,我敢说我们的主人会很乐意提供替代品的。”

  “那些当兵的呢?”伊瑟姿问,“扎左手下的其他人。”

  “不知道,”兹米瑟斯轻快地回答道,“啊,看来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没有护卫,恐怕,不过这或许不是坏事。这种时候带着士兵只会引来注意。”

  车夫是个秃顶的老头,穿了一件硕大的外套。他带着一个约莫十四岁的男孩坐在车厢顶上,多半是他孙子。男孩在吃苹果。

  苏伊达斯关上门,马车启动。苏伊达斯问:“我们去哪儿?”

  “从北边出城,”兹米瑟斯回答道,“然后穿过小路往东走,直到走上往东通往美特的主路。大约五英里之后有个驿站,在那儿我们可以找人去前面送信,要一队护卫。”

  季若特很想知道托提拉中尉怎么样了,但是问也没用。他意识到扎左少尉,或者还要加上托提拉中尉,外加不知多少护送他们的蓝皮肤,这些人都为了保护他而死掉了。这念头简直不可思议。当他比较年轻的时候,有时也会犯起浪漫劲儿来,幻想为朋友献出生命是多么的伟大。他详细地想象过一、两次,设计了各种场景以符合戏剧化的要求。在这些小故事里时间总是很充裕——有意识地抉择、高谈阔论、永别、临终遗言。然而人竟然可能落入这样的境地,事情突然逼到眼前,你都没时间去理解到底怎么回事,这时却要求你为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牺牲性命,在他看来这想法实在怪异。他暗想:是否在某一时刻,扎左、托提拉、或者他们中的随便哪个人,他们意识到了自己要葬送在这回的乱子里?他们有没有看到逃命的机会,并出于高尚的动机放弃了?又或者死亡仅仅是像洪水一般扑面而来,远处看不见的堤坝决口、他们被席卷而来的大水冲走、根本没机会选择?当然了,如果你是大兵那自然另当别论。按理说你是受过相关训练的,或者最少最少你早就通盘考虑过,并认定这事(不管这是什么事)值得为它承担风险。保护并服务弱者和无辜民众,反正就是诸如此类的东西。而一旦你做了决定、签了名字、拿到军服,那么人家就假定你对未来可能遭遇的一切都是同意了的。毕竟现在是和平时期,不愿意的话谁也不必参军。可即便如此……他忍不住想象扎左少尉在无敌骄阳的天庭做最后的报告——我死了,是为了季若特·布锐埃纽斯能活下去——而在扎左周围挤满了天堂里的大、小天使,他们全都盯着他,就好像觉得他脑子不大好使似的。

  苏伊达斯问:“怎么停车了?”

  这问题很傻,兹米瑟斯也就没理会。他站起来,从奥多身上倾身过去拉下窗户;后者一动没动,却成功地将身体缩到了平时的一半大小。片刻之后兹米瑟斯重新坐下。

  他说:“不知道。”

  伊瑟姿说:“那你不觉得你该去弄弄明白吗?”

  兹米瑟斯叹口气,他再次站起来,从奥多脚边挤过,爬出马车外。过了很久他才回来,这期间谁也没说话。

  “车夫说他只准备走到这里为止,”兹米瑟斯道。“他想把我们留下,自己回镇上去。我告诉他这是不可接受的。”

  “然后呢?”

  兹米瑟斯说:“他就坐着。”

  苏伊达斯说:“我去跟他聊聊。”

  兹米瑟斯回答道:“这恐怕不是什么好主意。”

  奥多建议:“我们可以给他钱。”

  “我们没钱,”富兰特泽士喃喃道,“对吧?”

  “很不幸,确实没有,”兹米瑟斯说,“我觉得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坐等。迟早会遇到巡逻队——我们终于上了主路——我会让指挥官征用这辆马车。那之后应该就没问题了。”

  “要是他决定把我们拉回……?”季若特意识到自己已经忘记了那个镇子的名字,“拉回我们来的那里。那个,他是那儿的人,所以——”

  “见他的鬼,”苏伊达斯突然说,“我去跟他谈。”

  “坐下,”兹米瑟斯厉声道,过了一会儿苏伊达斯瘪下去,就像被从火上拿开的滚水,“让我提醒你,”兹米瑟斯又说,“现在是和平时期,我们身处友邦。拿剑尖解决交通问题不是可接受的行为。”

  伊瑟姿抱怨道:“可我们总不能就干坐着。”

  “恰恰相反,”兹米瑟斯斥道,“我们没有任何办法,除非你愿意下车走去美特。不过我不建议这么做。这条路是由阿兰姆·查塔特巡逻的。我有官方的文书,他们会尊重。恐怕我并没有多余的副本可以借给每个人。”他停下来——季若特几乎能听见他在从一数到十,“我们就安安心心地坐着,直到巡逻队来,好吧?到时候问题就解决了,我保证。”

  “好么,”苏伊达斯怒道,“那如果他像季若特刚刚说的掉头回城去怎么办?”

  “那么我全权委任你爬到车厢顶上割开他的喉咙,”兹米瑟斯愉快地说,“但他不会。因为我告诉他如果这样我们就不付钱。”

  “可是我们本来就没法付钱给他,”伊瑟姿几乎是在尖啸,“我们本来就没——”

  “拜托,”兹米瑟斯满脸疲惫,“别那么大声。这事他又不知道。等巡逻队找到我们,马车就会被政府征用,费用也就不是问题了。我完全承认,”见伊瑟姿挥舞胳膊比画出绝望的手势,险些把车门砸穿,他便补充道,“如今的情形远远说不上理想。但却是在控制中的,而且过不了太久我们就能继续上路。在那之前我们必须保持耐心和平静。就这样而已。”

  大家沉默良久,最后奥多说:“上校,等我们到了有光照亮的地方,我希望向你挑战象棋。我觉得你会是强劲的对手。”

  伊瑟姿咯咯笑。兹米瑟斯说:“恐怕你会轻松获胜的。我棋艺平平。”

  “当真?”苏伊达斯弹弹舌头,“我还当你准是大师级的战术家。”

  “的确。而黄金法则就是不打赢不了的仗。除非我确信能伏击对手的棋子,在它们摆上棋盘的路上就把它们像绵羊一样宰掉,否则我是不会同意比赛的。”

  先是高强度的恐惧,接着又是同样高强度的无所事事,季若特睡着了。马车外的说话声把他吵醒。

  “嘘,”苏伊达斯嘘他,“是他们。阿兰姆·查塔特。”

  季若特拼命去听。他能听到声音,但分辨不出任何词句;兹米瑟斯似乎很开心,偶尔还哈哈笑,另外一个声音仿佛音乐一般,音调很高,语速飞快。感觉倒像是老朋友久别重逢。

  “不是巡逻队,”苏伊达斯轻声说,“他们是从镇上来的,来找我们。”

  季若特突然浑身发冷。他仔细听兹米瑟斯的声音,再结合他对这人的了解,他判断对方正在进行一场高水准的表演,十八般武艺全用上了。但他不知道表演的目的何在,是想说服阿兰姆·查塔特不要逮捕他们还是哄对方护送他们去美特。他只知道一件事:在这一刻,为了那个特定的目的,他看重兹米瑟斯超过世上任何人。

  过了很长时间,他听见兹米瑟斯和那个声音一起哈哈大笑;紧接着门开了,兹米瑟斯爬进车厢。他随手关上门,坐下来拉过外套紧紧裹住身体。

  “如何?”

  “没事了,”兹米瑟斯说。他的声音变了,显得疲惫,甚至像是受了惊吓。

  “他们到底是想……?”

  “好几件事。首先城里发生了一起事件,在距离马房不远的地方,有六个帝国军和三打佩尔米亚人被杀,他们想知道我们对此能不能提供什么线索。”他停下来喘口气,“我说我对此毫不知情。总之他们准备要征用马车,而且要跟我们一起走,至少同行一段路。他们已经派了人去前头通知巡逻队。”就在这时马车开始向前走,“看来他们把自己的独特魅力用在咱们的车夫身上了,”他补充道,“我警告过他的,可他不肯听。”

  他们在黎明前不久遇上了巡逻队。季若特被喊声惊醒。马车猛地往前一冲,又像撞上墙似的停下,把他甩到奥多腿上。谁也没说半个字。

  过了一会儿喊话结束,他们只能听见许多匹马飞奔离开的声音。随后有人用力敲门。兹米瑟斯默默地起身走出去。他去了相当久。

  回来以后他跟大家解释了情况,他们第一次听到他如此紧张。他说发生了一点小小的误会。巡逻队——

  苏伊达斯说:“阔塞尔哈特兹。”

  兹米瑟斯用力把头一点:“正是。不同部落,”他接着说道,“事实上这完全是概念错误,但我们先不去纠缠细节了。部落至少有一打,查塔特只是其中之一,但我们管他们所有的国家都叫阿兰姆·查塔特,主要是因为这是我们唯一能念得明白的名字。总之镇上的卫兵是阿兰姆·查塔特,这儿的巡逻兵则是阿兰姆·阔塞尔哈特兹。这两个部落一向不对付。虽说双方都受雇于佩尔米亚人,但这个理由完全不足以阻止他们互相斗到死,全看他们乐意。”他深长缓慢地吐气,“幸亏巡逻队的数量超出咱们的护卫三倍。从胜算上看不公平,”他解释道,“所以巡逻队不能挑事,除非查塔特主动进攻他们才能还手。而查塔特差点就动手了,”他的声音略有些颤抖,“不过他们的队长说不行,因为他们的首要职责是把——呃,我们,把我们交给巡逻队,因为这是上头的命令。工作先于享受,可以说是。当然了,要是反过来就完全不同了。查塔特是不管胜算公平原则的,只有阔塞尔哈特兹才遵守它。了不起的民族,”他深有感触似的加上一句,“不过复杂得很。”

  马车继续前进。伊瑟姿问:“把什么交给巡逻队?”

  “抱歉?”

  “你刚刚犹豫了。本来你准备说什么的?”

  兹米瑟斯耸耸肩。“好吧。从技术上讲我们现在是俘虏。护送第三方俘虏是重大的职责,”他抬高嗓门盖过伊瑟姿愤怒的咆哮,“优先于部落世仇的义务。如果我们只不过是尊贵的客人,那他们就非攻击阔塞尔哈特兹不可了,而我们现在也全都没命了。没关系的,”他接着说道,“等到了驿站我就把这事理清楚。”

  “好得很,”苏伊达斯轻声说,“那么,我们到底算谁的俘虏?”

  “阔塞尔哈特兹,”兹米瑟斯说,“命令是把我们交给巡逻队。他们已经照做了,因此阔塞尔哈特兹必须接收我们。他们是不大乐意,不过他们会遵命行事。”

  奥多清清喉咙。“哪个驿站?”他问,“肯定不是你之前说起的那个,好几个钟头之前就已经过了。”

  “很对,”兹米瑟斯说,“是路上的下一个驿站。之前的那个两天前被阔塞尔哈特兹烧成了白地。”

  好长时间没人开口。然后苏伊达斯高高兴兴地说:“知道吗,我很高兴大战已经结束了。如今从一个地方旅行到另一个地方,压力减轻了好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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