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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书的不止兹米瑟斯一个。伊瑟姿随手翻开《政治理论之原则》,英勇地进攻左手那页的第一段。字体是普通的帝国现代标准体,每一个字她也都认识,可是当这些字用这种特定的顺序组合起来,仿佛就击败了她的头脑,类似三分位的巧妙拨挡。

  我们通常称之为民主的这一制度,确切地说,其更准确的名称应是一个选择性的、甚至于在许多情况下是精细化的寡头政治,其中之民主要素,只在于其为统治特权阶层遴选手下时的程序,而这一程序通常还是随机的、毫无道理可循的、或因其他原因而很不可靠。更进一步的削弱因素包括:候选人借以获选与晋升的审核过程——自我设限的小团体、各种形式的资助、事实与间接的腐败;投票程序、选举人团、监督以及收到票数达到何种比例才构成真实有效的权力等问题;标榜代表人民的这样一个团体,可以在多大程度上便宜行事、以解散政府或延长其任期、以增选委员、以结成联合政府。当我们研究此类民选性的民主与基于出生、财产或派系的寡头政治,并将二者的立法模式彼此对比,我们发现二者存在相当程度的关联性,此种关联表现在——

  她皱眉重读一遍,还是不怎么明白。可是那个讨厌鬼兹米瑟斯读了这本书,而且好像是读着玩儿的。如果他能读懂,那她也能。即便如此,当初答应跟他换书看的时候,她确实没想到这笔买卖这样不划算。她微微抬起头,看见那讨厌鬼已经把《佩萨尼乌斯》读了好几页,怎么看都好像乐在其中的样子。最后她决定,再不济至少他能看懂她写的字,这确实已经很了不起了。

  她把书合上又翻开,学的是鲜花市集算命人的手法,这样能算出你会嫁给谁。具体说来就是你随手翻开书,看左手边那页第一个词的第一个字母,那就是你未来丈夫名字的首字母。

  尽管(Although)。

  不过当然了,做这种事你得先接受训练,或者至少是有着山地血统的老年农妇,否则是不会起效的。她朝书瞪眼睛,强压下想把它扔出窗外的冲动。不过当然啦,这里头还是有一点回旋余地的,因为传统并没有确切说明这个首字母是你唯一真爱的名还是姓。她又试了一次。

  总的说来(Generally)。

  她微笑起来;又一个迷信暴露了真相。

  她往下读。(6)

  总的说来,军事独裁从诞生时就包含着自我毁灭的种子。只需就西帝国在第六与第七AUC之兴衰变迁进行省思,就不免要形成以下观点,亦即——

  见了鬼了。她发现自己用了好大力气抓着书,指甲在书页上掐出了半月形的痕迹。她告诉自己,我才不会被一本书打败。她把整个一章都读完,然后合上书,把它放回口袋里。

  根据家族的传说,她的曾曾祖父是隐士。那个年代有种风尚,富有的贵族会用各种奇特的建筑装饰自己庄园的土地——破败的城堡、被遗弃的修道院、僻静所。她家一连好几代人都在一处庄园当农工,那家的主人照例去东帝国做了趟大巡游,回家以后下定决心要胜出其他人一筹。他让人在小山顶上修了一根柱子,四十英尺高、俯瞰装饰庄园的景观湖。位于首都往东很远很远的中邦,主人曾骑马穿越了那的大沙漠的一部分。那里有一些最极端的苦修者,他们远离俗世,完全与世隔绝,整日沉思。为此他们会爬到大大小小的柱子顶端,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沉浸在冥想中,一次好几年。主人认定那才是真正的格调。所以柱子刚一立起来,他就宣布准备雇佣一个苦修者去柱子上坐着。不需要任何证书或者过往经验,因为这苦修完全是为了做给人看的。此人的职责仅仅是每当可能有人往这边看的时候就静坐不动。食物和水会通过一架长梯子,每周运上去两次(柱子顶上有一个巧妙隐藏起来的凹陷,地面上的人不会看到罐子和篮子)。冬天的时候,申请者还被允许在苦行者的破烂衣服底下穿上厚厚的羊毛紧身裤。伊瑟姿的曾祖父在一切事情上都没什么用处,他是整个庄园唯一一个提出申请的人。他被录用,并且恪尽职守、兢兢业业。他做了两年,直到新鲜感消退,主人允许他下来。主人给的报酬相当慷慨,他一次性拿到了这两年积攒下来的钱,虽说这笔钱被他喝掉了很大一部分,但还是剩下不少,足能做起小本经营的干货买卖。他的妻子和女儿把生意打理得极其成功,以至于他的孙子竟然上了学,后来在银行部门出人头地。

  伊瑟姿经常觉得非常懊恼,可惜自己没能继承祖先静坐不动的本事。她时不时会想起他,想象他将目光扫过壮观的美景——湖、大房子、府邸内的园子,还有背后的群山。就仿佛一个神圣的观众,几乎就像是无敌骄阳本尊。他拥有了老爷们的闲暇,享受着他们花了无数时间、精力和金钱创造出来的景观,而且景观完整的模样只有他能看见。如果是某一类性格的人,待在那上头可能会感到相当幸福,只要不下雨的话。他只需要观察和收集数据,缓慢地、科学地检查并提炼自己察到的结果,将它们塑造成连贯而整合的理论,以此解释——白日梦就在这里戛然而止。不过那种耐心,那种只是去看而并不需要参与的能力,这是很不错的,她常常这么想。当然了,他们从没把她带上去过,因为她怕高怕到要死;而且就算他们能把她拖上去,她也会在五分钟之后从柱子顶上跳下来,因为她根本无法忍受这样的无聊。反正她这辈子大概是不会有类似的机会了,如今再没人有如此豪富。

  窗外的景致逐渐变化。之前几个钟头马车一路平稳爬升,现在似乎到了某种高原。道路沿着一道宽阔山脊的顶部向前延伸,同时缓缓向下落;她猜想应该是落入一道深深的河谷。往路的另一侧看,小山坡被石楠花染成紫色,偶尔夹杂一小片黄色的金雀花;又有些绿色的小沟,那是小溪的水道。哪里都见不到一棵树。很远之外她能看见群山的白色峰顶。

  她试着想象,这一大片空旷地带如果变成地图上的线条会是什么样子?最后她得出结论,它们会汇入非军事区,也就是过去所谓的争议地带,那是大战的起因和主要竞技场。她从家庭教师那里学到了与此相关的一切,那是个厌世的瘦小男人,秃头、白胡子稀稀拉拉。他不但很受人推崇,而且要价便宜。他告诉她说,问题在于当两百年前东、西帝国打成平手的时候,两国没能在这一部分协商出一个边界。那不过是一片无足轻重的高原沼泽地,他们不愿让和谈因为这种东西而破裂,于是就同意将决定推后,成立一个边境委员会,随后双方各自发表了单方面的胜利宣言。他们又达成非正式协议,在委员会的报告出炉之前,双方都可以把这片地方当成夏季牧场——毕竟这地方也做不了别的。委员会慢条斯理,还没等它宣布自己的结论,阿兰姆·查塔特就冲入东帝国,同时苏索尼人进攻了西帝国。斯科利亚和佩尔米亚这两个前沿行省抓住机会,借着由此引发的混乱脱离了各自的帝国主人。两个帝国赶走了入侵的野蛮人,但同时也都元气大伤,无力夺回失去的行省(本来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损失)。斯科利亚和佩尔米亚宣告并维持住了独立,同时发现自己还继承了帝国大战的一小部分遗产。斯科利亚的人力大大超出佩尔米亚,立刻就占领了争议地带,并把它分给了国内最大的几个家族。这些家族都把自己的牧羊人送去放牧。没过多久,佩尔米亚第一次发现了大型银矿,他们的军事贵族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有钱打仗了。

  这人讲故事是挺在行的,这点伊瑟姿承认。但等她开始阅读这方面的书籍,就意识到事情并非如此简单直接。斯科利亚的历史学家提出了相当令人信服的证据,表明那块地方曾经属于几个半游牧部落,而斯科利亚人自称就是这些部落的后裔。佩尔米亚的作家则请大家注意某个宏大城市的废墟,如今那座城市几乎完全消失了踪迹,但是在过去的宏伟建筑上刻着早已失传的中宙克赛特语,据说佩尔米亚人在被东帝国征服之前说的就是这种语言,那是一千年前的事了。还有一件事她的家庭教师也没说——很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那就是在帝国大战之前,西帝国的勘察人员曾经报告在争议地带发现了规模相当庞大的铁、铜、铅矿。当然并没有人就此采取行动,因为这些矿都在遥远的山区,而西帝国缺乏地下开采的技术,想开采这些矿藏成本太高。然而地下开采正是佩尔米亚人的拿手本领。因此逻辑的结论当然是,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会为了一片不怎么宽阔的二流牧场进行如此漫长和艰难的战争。

  她想到了这一切,然后又带着这些想法往外看了一眼。她依然觉得窗外只是需要尽快穿越的空旷地带,丝毫不能引起她的兴趣,也不具备任何潜在价值。这里没有房子,一栋也没有,这样的空旷让她不安。她觉得就连她那位了不起的祖先在这儿也会发疯的,因为除了石楠花根本没东西可看。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里曾经住过人,你甚至不禁要怀疑人类是否真的存在于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她打了个哆嗦,再次把书翻开,很快就睡着了。

  她又做了经常做的那个梦,弗罗斯·维尔让被淹没的梦。梦到弗罗斯·维尔让简直没道理,因为只有父亲曾在她很小的时候跟她讲过一次这个故事。或许是她的想象力抓住故事,把它变成了真实的事件。她想象自己站在市集的广场,但其实那是都城的面包市集。她抬头看周围的群山,结果看见一大片白色和蓝色的水朝自己落下——实在不可思议,因为她自己的经历中完全没有类似的东西,可是那景象毫无疑问非常的鲜活,而她也从未有过哪怕片刻的怀疑,她知道那是什么,就好像一个抽象的概念突然转化成了实体。那不是冰,因为它下落时还在动;同时那也不是瀑布,因为所有的瀑布都有某种形式的侧面,而梦中落下的水是完全不受任何局限的。再说她也根本没见过瀑布,只不过在一本教科书里看过一张图(画得非常糟糕,说它是什么都有可能)。她站在原地,脖子往后仰,从底下看水落下、落下、落下。她无从判断水的速度,因为它太大了,完全没有形状,所以你并不会得到它越是靠近就变得越大的直观印象。她并没有感受到逃跑的冲动,因为她知道逃跑是没用的。水太大了,根本没指望能逃开。她又看到水中有一道彩虹,说起来还挺漂亮的;她本能地知道,等彩虹来到她身边,她就会淹死并醒来。她知道在这里淹死就是在另一侧醒来。由此可以引申出好些相当令人着迷的问题——生命的本质,死亡和复活;醒来以后她很愿意继续研究一番(可是等过后她想思考这些问题时,她的头脑显得那样的混沌、迟缓,她感到梦中的连接、洞见以及直觉的火花都逃开了,这让她非常愤怒)。她模模糊糊地知道有生以来认识的所有人都站在她身边,只要转头就能够看见,包括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在内。但她并不转头,她的目光一直锁定在坠落的水上。还有一点,在她内心很深很深的地方,她对浇灌者感到强烈的愤怒:他怎么能做出这样一件完全非人的事情,就只是为了赢得一场战争、只为了稍微改变地图的画法。

  这一次当水不断地落下、落下、落下时,她知道自己认识站在身旁的那个人,那个也在抬头往上看的人,他是浇灌者的儿子。不是奥多,而是那个她隐约知道死在大战里的儿子。这一次的梦是无声的,但她确信他嘴里嘟囔着什么:为了所有这些人,送自己的独生子去死——这当然很荒谬了,因为谁都知道卡努斐克斯将军有四个儿子,只不过当然其中一个死在了战场。水喷涌而下碰到她,她睁开眼睛看见了奥多,对方的头搁在隔板上,眼睛闭着,稍微淌了点口水。她意识到刚刚那是一种文字游戏,浇灌者的儿子和无敌骄阳,无敌浇灌者之子,太阳的儿子(7)每天晚上都被送去为了人类而死,每天早上又再度复活,借此荣耀自己天上的父。不知为什么,她觉得非常心烦,就好像她在跟自己玩愚蠢的文字游戏,并且还费尽心思玩输了。

  奥多已经醒过来,现在正看着她。她意识到自己肯定是发出了某种声音。似乎她经常做这种事,在睡梦中说话甚至尖叫,不过倒不一定是做噩梦。

  他问:“你还好吗?”

  “没事。”

  “你发出了一种——”

  “对。”她喝道,“但现在没事了。”

  他畏缩了一下,而她突然觉得自己挺傻。她心想,也许我把我的梦怪在了他头上,真要这样就太蠢了。她记起来他带着象棋,又记起她已经读完了自己带的书,还用它换了一本自己真心不想读的书,虽说这件事她是永远不会承认的。前头的路还很长,因此最好还是跟浇灌者的儿子搞好关系,这对她自己有利。

  她瞟了他一眼,想对他微笑。而他正面对巨大的困难,无法决定应该将目光投向哪里。他不能看她,因为她刚刚才呵斥了他,可是他们面对面坐着,而这又是一个密闭的狭小空间,他唯一真正的选项就是看向窗外。“你介意我把窗帘拉下来吗?”她一面问一面站起身,用力一扯把百叶窗关上,“太阳照进我眼睛了。”

  太阳当然并没有照进她的眼睛。他嘟囔着表示同意。现在他连窗外也看不成了。她朝他露出最最亲切的友好微笑。

  她问:“下盘棋怎么样?”

  他本来想故意输掉,可他的棋艺还没那么好。不过他总归还是把这一盘拖长了。她一直战斗到最后。他本想制造和局,结果没留神走出一步却发现是将军。她朝他瞪眼,但又问:“再来一局?”

  “只要你愿意。”

  下象棋赢棋是他无法控制的事情之一,就好像身为他父亲的儿子。赢是自然而然的,想输才要费脑筋,而且他也缺乏那种策略上的华丽风格,没办法想输就能输得令人信服。如果对手水平不高或者棋艺平平,通常倒还不怎么困难。但是伊瑟姿这种人,水准刚刚好让事情变得尴尬,对他来说就真的很麻烦。第二盘他尽量做长远的考虑。根据第一盘对她的了解,他打造了一个复杂而影响深远的战术。她喜欢攻击价值高的棋子,于是他就为自己的后设计了一个美丽的陷阱。最后她终于上了钩,却又在过程中牺牲了她自己的后。于是乎他在主要的棋子方面就有了相当大的优势(原本他的计划是让自己的后被吃掉,好让她能随心所欲地大肆屠戮)。于是他又赢了,这回相当快。

  “真高明,”她的声音是彻头彻尾的寒冰,“像那样牺牲你自己的后。我完全上当了,不是吗?”

  “其实我只是一时没留神。”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说错了话。用精妙的计谋智胜她已经够糟糕了,犯下愚蠢的错误然后又以绝对优势获胜,这就更糟上十倍。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挽回。但她主动提出再来一局,而他下定决心,这回无论如何一定要让她赢。

  可惜他的计划没有成功。他设计让她的马捉双,她本应该在三步之内将军的,可是十步之后她瞅了他一眼,那眼神几乎剥掉了他半张脸皮。看完这一眼她就投降了。他问:“再来一局?”

  “好吧。”

  无可避免的屠杀再度上演。他开始胡思乱想,也许她是故意让我赢,专为让我受罪。说不定她下象棋是彻头彻尾的天才。这个假设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荒谬。有了他双手奉上的那些机会,对方需要很高超的技巧才能输呢——说不定她就是喜欢让对手难堪和内疚。他父亲从来都坚持说,战争的第一要义就是定义何为胜利:想明白你要达成的目标究竟是什么。这取决于她下棋的目的是什么,很可能对她来说输棋的好处远远胜过赢棋。当然了,谁都知道他父亲的棋很臭,跟有潜力的低级军官或者敌方的将军下棋时,他从来都输。可是当然了,借着输棋他能获得宝贵的信息、了解对方的强项;相反,如果他赢了,那只不过是向对方展示自己比对方更聪明,而这一点他早已知道了。

  这次认输以后,她拉起了百叶窗帘眺望窗外。而他则再一次确认了自己刚刚的怀疑:太阳是在马车的另外那一侧。

  可是爸爸,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真的对战略、战术和战争的艺术不感兴趣。别犯傻,奥多,那个声音很轻柔,带着仁慈的轻蔑,战术和战略就是一切。它们是整个生命。战争不过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接下来——这或多或少是一个直接的联想——他又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离现在差不多有一年了,他告诉她,我从不跟我父亲争执。那就像跟大海争执一样。还记得那个跟大海争执的男人的故事吗,丽萨?记得他的下场吗?她皱着眉说不记得,于是他微笑道:他全身都弄得很湿、很湿。这是他倒数第二次看见她。她说他没有脊梁骨,还因为他并未表示反对而朝他嚷嚷。

  一切。好吧,他的确是他父亲的儿子,至少在这个方面是的。哪怕只是站起来关门或者拿一盘饼干请大家享用,他都会预先想好脱身的策略。

  (而且在他内心深处一直、一直回荡着母亲的声音:从来没人暗示说你笨,奥多。只不过……这一次,她超凡的语言表达能力终于不再灵光,只能含义不明地挥舞双手,我们本该送你去受牧职,可实在是你祖父不肯。他琢磨了一下这个问题,这并不是他当天第一次想起这事,每天他都要想上好几遍。他父亲是他自己父亲的儿子,就这样往上推。然后再回到丽萨的声音:可怜的奥多。在这该死的土地贵族家庭里,你继承的远远不止土地呢。)

  至少再没有什么东西拦着他往窗外看了。他看见高原的沼泽,空荡荡、阴沉沉的一片紫色(在东帝国这是皇帝专属的颜色,如果普通人穿紫色衣服,那就是叛国罪。很早之前他母亲那边有位祖先,就因为一条进口围巾里织进了浅紫色的条纹而被处死了。不知为什么,整个家族都为她感到非常骄傲。)假如他对古代史的记忆准确无误的话,阿陶夫大帝的坟墓就在这附近。当然了,想眺望窗外搜索它的身影是没用的,因为它早已淹没在历史中了,像许多别的东西一样。如果你对历史有恰当的感受力,那么当你经过这里,经过所有征服者中最伟大的那一位被埋葬的地方,你应该能感觉到一种轻微的震颤。他检查自己的灵魂,没有震颤。哎,好吧。

  他的念头,不停回到与强盗作战后,自己问的那个问题上。那问题一直没人回答,而且除他以外似乎也没人感兴趣。为什么打包在箱子里的钝剑变成了开刃的剑?他想到了各种答案,而且他知道只要自己愿意,他能把其中任何一种陈述得合情合理、令人信服。这种事情他是会的;家里花了大价钱,替他请来斯科利亚境内钱能雇到的最好的逻辑学家和修辞学家。他们的论点是,如果一件事情非常可信,以至于你真诚地相信它,同时还有足够多的其他人也真诚地相信它,那它肯定就是真的。他从来没能驳倒这一条(只有一部分是因为他的教养太好,没办法反驳自己的师长),但他也从没真正接受过这个论点。有人在木箱里放进开刃的武器,而不是钝剑,要么是因为疏忽大意,要么是有意为之,但在他确实知道这一问题的答案之前,假定、相信或接受关于他自身处境的任何观点都是对科学方法论的犯罪。可是其他人好像并不为此特别烦恼。他们似乎很乐意从上方一跃而过,就好像是棋盘上的马。

  (如果我是一枚棋子,他心想,我会是哪一个呢?自然不会是王或者后了,也不是马,因为无论我多么努力,我都没法跃过任何事情,或者从直角去接近问题。我也不够凶猛和强壮,所以不能做车;而卡努斐克斯的儿子又是绝对不可能做卒子的。那么看来我肯定是象了。本来也应该是的,只可惜祖父不肯同意(8)。)

  他意识到自己直愣愣地盯着伊瑟姿,幸亏她似乎并未留心。她盯着窗外,完全沉浸在对石楠花的省思之中。长相普通,她母亲会说。多半人比外表更漂亮些,斯特勒乔的判决会是这样,然后他还会立即添上一句,别做梦了小弟弟,你拿出棺材本都高攀不上呢。当然了,他压根不会去考虑那么长远的事。苏伊达斯不喜欢她,至少两人一直在斗嘴,苏伊达斯还在她背后说了一些话。丽萨会注意到他在看她,并且报以微笑,她微笑的那种方式会让他巴不得自己没生下来才好。父亲多半看不见她,因为她的父亲是银行里的什么。对于那些没有出生在世家的人,浇灌者一般会无视,除非他们是当兵的。

  他心想,她是真的不想待在这里。苏伊达斯来是因为他需要钱,季若特是因为不来就得上绞架,我来是因为我收到了上级长官的直接命令。但是据他所知,并没有任何类似的强制性原因限制她。他猜想大概是别人恐吓或纠缠不休才逼她来的,或者也可能她当时确实想来,借此离开家和家人。事实上,这个解释看起来相当合理。奥多不太确定女人平时究竟做些什么。在卡努斐克斯家,她们似乎主要是做针线活,而弗卡斯家的女儿们会画素描,还演奏适宜的乐器(木管乐器是不行的,因为淑女不能像牛蛙一样把脸颊撑开)。他完全无法想象伊瑟姿做任何这类事情。

  她注意到他了。现在切断目光的接触已经太迟了。她瞪着他问:“怎么?”

  “抱歉?”

  “你盯着我看。怎么回事?”

  哦,好吧,他心想,有什么不可以呢?“我只不过在好奇,”他说,“是什么原因让你来这一趟的?”

  她看他的眼神混合了惊恐和着迷。就好像他刚刚吻了她,或者扯了她的头发。“什么?”

  “对不起,”他立刻道歉,“当然了,不关我的事。我只不过是好奇。”

  他赌赢了。她内心交战片刻,然后稍微放松了一点点。“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是因为父亲让我选。好吧,其实不算是选择,更像是威胁。嗯,或者说虚张声势。是这样的,他们想把我嫁给银行里父亲那个部门的某个蠢货,因为政治的什么关系,我敢说这种事情你是明白的。我才不干呢,我气急了,可母亲竟还帮腔:哎,亲爱的,你当然知道自己不会更年轻了。在你这岁数大多数姑娘什么什么的。然后我就对他俩炸了脾气。我父亲就问,那么如果你不要结婚的话,你这一辈子又准备做什么呢?我能想到的就只有击剑,因为我十六岁时是女子青少年击剑冠军。我母亲哈哈大笑,但父亲露出奇怪的表情,还提起他们准备派一支队伍去佩尔米亚,他说有些大人物来见了他,问他我能不能去,但是他拒绝了,因为我正准备要嫁人。于是我就说,那行,我就去佩尔米亚那蠢地方。那之后嘛,嗯,我也没法再反悔了。反悔就只能嫁给父亲介绍的那个小丑,也就是说我这辈子就算是冲进下水道了。然后我就想,好吧,能有多糟呢?我是说,相比嫁给一个蠢货而言。所以我就来了。”

  奥多缓缓点头:“你喜欢击剑?”

  “喜欢的,说起来。至少赢的时候我喜欢。你呢?”

  他皱起眉头,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他也没料到自己竟会需要回答这样的问题。感觉有点像是问你享受呼吸吗?“喜欢,”他回答道,这个答案让他自己稍微有点吃惊,“我喜欢击剑,就像喜欢象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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