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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忒勒戈诺斯

  那晚余下的时间,我一直在踱步,脑海里重复着雅典娜的话。我儿子长大成人后会做出令她惧怕的事,对她影响深刻的事。是什么事呢?她说那是一件同样会让我追悔莫及的事。我来回踱步,翻来覆去地想,却找不到答案。最终,我只得强迫自己先将此事放在一旁。执着于命运三女神的谜语是无益的。重要的是:她会一次又一次找上门来。

  我曾妄言雅典娜不知道我做得出什么事来,但事实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杀不死她,也变不了她。我们甩不开她,也无处可藏。我施的所有幻觉咒都无法掩护我们免遭她全知的目光。忒勒戈诺斯很快就能走能跑了,那时我还怎么保得住他的人身安全呢?阴暗的恐惧在我脑海中升腾起来。如果我不想想办法的话,池塘中的神示就会成真,他苍白、冰冷的尸体就会被卷进裹尸布里。

  那些日子在我的记忆中只留下了一些碎片。我在岛上四处搜罗,聚精会神到紧咬牙关。我挖野花,磨草叶,搜寻着每一根羽毛、每一块石头、每一条根须,希望它们中的某个东西能帮上我的忙。它们在房子周围堆积成山,摇摇欲坠,厨房里的空气也因为粉末而变得颗粒感十足。我又切又煮,眼睛瞪得像匹过劳的马一样。干活的时候,我将忒勒戈诺斯绑在身上。我不敢将他放下。他很讨厌这样的束缚,于是大喊大叫,肉乎乎的拳头捶打着我的胸口。

  不论走到哪里,我都能闻到雅典娜身上的焦铁味。我分不出这是她在挑衅,还是恐慌让我产生了幻觉,但却像棒子一样驱赶着我向前。走投无路之中,我试着回忆起叔叔们曾讲过的每个扳倒奥林匹斯神的故事。我思索着要不要去拜访我的外祖母、海宁芙们和我父亲,跪倒在他们脚边。但就算他们愿意帮我,他们也不敢与盛怒中的雅典娜对峙。埃厄忒斯也许有这个胆量,但如今他对我恨之入骨。至于帕西法厄?连跟她开口都不值得。

  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季节,是几点。我只看得到眼前不停劳作的双手,污迹斑斑的刀,桌子上被捣烂、碾碎的花草,和我一遍又一遍炖煮的魔莉。忒勒戈诺斯睡着了,他的头向后仰着,脸颊依然被气得红扑扑的。我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稳住自己。眨眼的时候,我的眼皮发涩。墙看上去不再是石头垒砌,而是像布一样柔软,向内凹陷着。我终于想到了一个点子,但我需要一样东西:一件来自冥界的信物。亡灵穿越了大多数神都无法踏足的地界,因此能实现生灵做不到的事,那就是将我辈抵挡在外。但我没有办法拿到这样的信物。除了统治亡灵的神之外,没有其他神能踏足冥界。我来回踱步了好几个小时,做着无用的猜想:我如何才能唆使某位地狱神灵拔一把灰水仙,或舀一些斯提克斯河的水上来呢?或者我如何才能造一条木筏,航行到冥界边缘,用奥德修斯的伎俩将亡灵引诱出来,捕捉一点它们的青烟呢?这个主意让我想起了奥德修斯为我灌好的小药瓶,里面装着从他挖的洞中舀上来的魔血。阴魂曾贪婪地将嘴唇贴在血水上,它可能还带着它们呼出的恶臭。我将它从盒子中取出,对着亮光举起。阴暗的液体在玻璃瓶中旋转着。我倒了一滴出来,忙活了一整天,蒸馏着这滴血,把那股微弱的味道提炼了出来。我加了些魔莉以增强它的效力,为它定型。我的心在希望与绝望间摇摆:会成功的,成功不了。

  我等着忒勒戈诺斯再次入睡,当他跟我对着干的时候,我无法集中所需的注意力。那晚我创造了两条咒语。一条承载着那滴魔血和魔莉;另一条蕴含了这座岛屿每一部分的碎片,上至悬崖,下至盐滩。我狂热地奋斗着,太阳升起时,我将两个塞着瓶塞的玻璃瓶举到面前。

  我筋疲力尽,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但我不能等,一刻都不行。忒勒戈诺斯还绑在我身上,我就这样爬上了最高的山巅。那山巅不过是低垂苍穹下的一牙山岩。我将石头踩在脚下。“雅典娜要杀我的孩子,所以我要保卫他,”我大喊着,“现在就请见证埃阿亚女巫喀耳刻的威力吧。”

  我将染血的药水倒在了山岩上。它像熔化的青铜遇水后一样嘶嘶作响。滚滚白烟喷向半空,不断升高、蔓延。白烟越积越多,在岛屿上空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穹顶,将我们笼罩在内。那是一层活地狱。如果雅典娜找上门来,她会被迫调转方向,就像鲨鱼游进了淡水一样。

  第二条咒语,我施在了这层烟雾之下。这是与岛屿本身交织在一起的魔咒,与每一只飞禽走兽、每一粒沙、每一片叶、每一块岩石、每一滴水交融在一起。我在它们以及它们可能孕育的千秋万代身上都标记了忒勒戈诺斯的名字。如果哪天她真的冲破了迷雾,那么整座岛屿都会奋起抵抗,护他平安,飞禽走兽、山林岩石、泥土中的根须通通如此。这样一来,我们就能联手抗敌了。

  我站在艳阳之下,等着一个答案:等着一道嘶嘶作响的雷霆,等着雅典娜的灰光长矛将我的心脏钉死在山岩之上。我能听出自己喘着粗气。那两条咒语的重量像轭一样拖拽着我的脖子。它们威力太强,无法独立存在,我只得一刻不停地背负着它们,用我的意志力支撑住它们,每月还要让它们重回巅峰状态。这会耗费我三天的时间。一天用来重新收集这座岛屿的全部碎片,海滩、树丛与草地,鱼鳞、羽毛与毛皮。另一天用来将它们混合在一起。第三天要集中全部精力,从我囤积的魔血中将亡灵的恶臭提炼出来。忒勒戈诺斯全程都会哭号着扭来扭去,与我作对,而咒语也会重重地碾压在我的肩头。但这些都不重要。我说过我什么都愿意为他做,如今我会证明这一点,撑起这片天。

  我等了一个上午,精神紧绷着。没有等到答案。我终于意识到,一切都结束了。我们自由了。我们不仅摆脱了雅典娜,还摆脱了他们所有人。咒语压在我的身上,但我却感觉轻飘飘的。这是埃阿亚第一次为我们所独有。头晕目眩中,我跪倒在地,解开了我那正奋力挣扎的儿子身上的襁褓。我将他放在地上,他自由了。“你安全了。我们终于能幸福地生活了。”

  我真是个傻瓜。我担惊受怕、他处处受限的所有日子,都像一笔必须偿还的债。他在岛上横冲直撞,不肯坐下,甚至不肯停下片刻。雅典娜的确被挡在了外面,但这座岛上依然存在所有日常的险境:岩石和悬崖,还有我不得不扒开他的手才能弄走的蜇人虫物。只要我想伸手抓他,他就会嗖地一下窜到某个悬崖上以示抗议。他好像对整个世界都愤愤不平:石头扔得不够远,腿跑得不够快。他想像狮群一样,一窜就跳到树上去,当他做不到的时候,他就会用拳头捶打树干。

  我试图将他揽入怀中,对他说,耐心点,你迟早会强壮起来的。但他却拱起身子,尖叫着从我身边逃开了。什么都哄不住他,他不是那种你用亮晶晶的玩意在他眼前晃一晃,就能让他忘掉一切的孩子。我给他喝安神的草药和牛乳酒,甚至给他喝安眠药,但都无济于事。唯一能让他安静下来的是大海。海风和他一样躁动不安,海浪充满律动。他会用小手拉住我的手,站在拍岸的浪花中指来指去。海平线,我会说出他所指的每样东西的名字。天空。海浪,潮汐,洋流。余下的一整天他都会自言自语,悄声重复着那些音节。如果我想把他拉走,带他去看看别的什么——水果或鲜花,某个小小的魔咒——他就会从我身边窜开,脸都变了形。不去!

  重施那两条咒语的日子是最难熬的。每当我需要他的时候,他都会一溜烟逃走,但只要我开始干正事,他就会用脚跟猛敲地面,大喊大叫吸引我的注意。明天我就带你去海边,我向他保证。但他对此毫不在意,为博关注他会把家都拆掉。那时他长了几岁,块头大到不能再用吊兜绑在我胸前了,他搞出的乱子也随之升级。他掀翻了一个摆满盘子的桌子;他爬到药架上,把我的小药瓶全都砸碎了。我命令狼群看住他,但它们招架不住,逃到花园里去了。我能感觉到我的恐慌在上涌。在我重新施咒之前,咒语就会失效,怒气冲冲的雅典娜就会降临。

  我知道那段日子我是什么样的:惴惴不安,喜怒无常,像一把粗制滥造的弓。在抚养他的过程中,我的每一处缺陷都暴露无遗,每一份私心,每一个弱点都被赤裸裸摊开。某一天,当施咒的日子到来的时候,他举起一个玻璃大碗朝自己赤裸的脚面砸去,碗被砸碎了。我跑过去将他抱到一旁,又是扫又是擦,但他却不停地捶打我,好像我夺走了他最好的朋友一样。最后我不得不将他塞进某间卧室,关上了我们之间的门。他不停地嚷啊嚷,还传出了像是在用头撞墙的声音。打扫完毕后我试着干正事,但那时我的头也突突地疼了起来。我不停地想,如果我由着他尽情泄愤,最后他肯定会耗尽精力睡着的。但他却只是没完没了地继续折腾,随着日斜影长越闹越凶。日光在流逝,咒语却还没有完成。我的手自顾自地忙活着。这话说起来容易,但实情却并非如此。我很生气,怒火中烧。

  我一直对自己发誓不会在他身上使用魔法。将我的意志凌驾于他的意志之上,这似乎是埃厄忒斯才会做的事。但那一刻,我抓起罂粟、安眠药和其他,把它们熬到嘶嘶作响。我走进了那个房间。他正对着从窗户上扯下的百叶窗一通乱踢。来吧,我说,把这个喝了。

  喝完后他继续撕扯起来。现在我不介意了。眼前的景象几乎让人感觉到了一阵快意。他会长记性的。他会知道他母亲是什么人物。我说出了那个词。

  他像落石一样栽倒在地,头重重地砸在地上。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赶紧跑到他身边。我本以为他会慢慢合上眼睛,像睡着了一样。但他全身都硬邦邦的,动作僵在半空,手指像爪子一样弯折起来,嘴大张着。他的皮肤摸上去冰凉。美狄亚曾说她不知道她父亲神殿中的那些奴隶能否感知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我知道。在他茫然的目光下,我能感受到他的困惑与恐惧。

  我惊恐地大叫起来,咒语解除了,他的身体松弛下来。然后他慌慌张张地爬到一边,像困兽一样惊慌失措地回头看着我。我哭了起来。我的耻辱感像鲜血一样滚烫。对不起,我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他任由我走到他面前,将他揽入怀中。我轻轻地摸了摸他头上磕肿的地方,念了句咒语为他消了肿。

  那时房间已变得昏暗。屋外,太阳已经消失了。我抱着他坐在我的腿上,但不敢抱太久。我跟他说悄悄话,为他唱歌。然后我抱着他进了厨房,为他做了晚餐。他赖在我身上吃了饭,恢复了活力。他从我身上滑了下去,又开始到处乱跑,将门重重地摔上,把自己能够到的东西全都从架子上拽了下来。我身心俱疲,觉得自己要沉到泥土里去了。时间正一分一秒地流逝,可对抗雅典娜的咒语还没有完成。

  他不停地越过肩膀看我,好像是在激我去抓他,对他用巫术、打他似的,我说不清。我伸出手,从最高的架子上把他一直想要的那个陶土大蜂蜜罐取了下来。给,我说,拿走吧。

  他朝着罐子跑去,推着它绕圈,直到它变得粉碎。接着,他在黏糊糊的蜂蜜中打起了滚,然后四处乱窜,拖着蜂蜜印让狼群去舔。我就这样完成了咒语。我花了很长时间给他洗澡、带他上床睡觉,最后他终于躺进了被窝里。他拉着我的手,热乎乎的小手指勾着我的手指。内疚和耻辱像锯一样切割着我。他该恨我的,我想。他该逃跑的。但我就是他的全部。他的呼吸开始拖长,四肢也放松下来。“你为什么不能平静一些呢?”我悄声说道,“为什么非要把这件事弄得那么难呢?”

  我父亲神殿的幻象浮现在我眼前,似乎是在回答我的问题似的:寸草不生的大地,暗光闪烁的黑曜石。棋子在棋盘上挪动时发出了声响,父亲的金色双腿就在我身旁。我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躺着,但我记得心中那股永恒的饥饿:我想爬上父亲的大腿;想起身奔跑、大喊大叫;想一把抓起棋盘上的西洋棋,把它们砸到墙上;我想盯着那些柴火,直到它们迸发出熊熊烈焰;想摇晃他讲出每个秘密,就像把水果从树上摇晃下来。但哪怕我只做了这些事情中的一件,他都不会心慈手软的。他会把我烧成灰的。

  月光洒在我儿子的额头上。我看到了清水和布巾没有完全除干净的污迹。他为什么要平静呢?我向来不平静,在我认识他父亲时,他父亲也不平静。区别在于,他不怕被烧成灰。

  * * *

  在接下来的漫漫长日中,我紧抓着这个想法不放,好像它是一根能救我于惊涛骇浪中的桅杆一样。它确实起了一点作用。当他怒发冲冠、肆意妄为地瞪着我,当他用尽全部精力与我作对的时候,我能够想想这件事,再喘一口气。

  我已经活了一千年,但它们给人的感觉还没有忒勒戈诺斯的童年长。我曾祈祷他能早点开口说话,可后来我又后悔了,这不过是让他的暴躁有了发声的机会。不,不,不,他大喊着从我身边挣脱逃开。可一小会儿之后,他又会爬到我的大腿上大喊母亲,直到把我的耳朵喊疼为止。我在,我对他说,就在这里。但这还不够近。我可以和他散上一整天的步,与他做每一个他想做的游戏,可如果我走神哪怕片刻,他都会大发雷霆、哀号不止,赖着我不走。那时我很想念我的宁芙们,想念任何能让我抓住胳膊,问问“他有什么毛病?”的人。可下一秒,我又会庆幸没人能看到我对他做了什么,在之前的岁月里,我任由自己的恐惧不断袭击着他的头脑。怪不得他会暴躁。

  来吧,我哄着他,咱们做点好玩的事吧。我让你看看魔法。我把这颗浆果变给你看怎么样?但他把浆果扔得远远的,又跑到海边去了。每晚在他入睡后,我都会站在他的床边,对自己说:明天我会做得更好。有时这话甚至还能成真。有时候,我们会笑着跑到海岸边,他会舒舒服服地坐在我的大腿上,和我一起看海。他的脚还是会乱踹,手不停地掐着我的胳膊。可他的脸颊却枕着我的心口,让我得以感受他呼吸的起起落落。我的耐心泛滥了。叫吧,嚷吧,我想,我受得了。

  这靠的是意志力,每时每刻,全凭意志力。到头来这还是像施咒一样,只不过我不得不把这咒语用在自己身上。他是一条处在汛期的大河,我必须时刻准备好河道,将他的洪流安稳地引向别处。我开始给他讲故事了,讲觅食的小兔子找到了食物、小婴儿等着妈妈来到身边这种简单的故事。他吵着要听更多,于是我继续讲了起来。我希望这种温柔的故事能安抚他不安的灵魂,也许它们的确起效了。有一天我意识到,一个月的时间来了又去,他没有再在泥土里打滚。又一个月过去了,那些年月中的某个时刻,他发出了最后一声尖叫。我真希望我能记起来那是什么时候。不,我更希望我能提前告诉自己那一刻会在什么时候到来。这样,在那些无望的岁月里,我就能一眼望到尽头了。

  绿叶、思想和语言从他的脑海中生发出来,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他已经六岁了。他的眉毛不再扭作一团,他会看着我在花园中劳作,斩除根须。“母亲,”他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试试照着这里砍。”他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小刀,那条根须在他面前屈服了。“看到了吗?”他煞有介事地说,“很简单的。”

  他依然热爱大海。他熟知每一枚贝壳、每一条鱼。他用柴火搭了木筏,在海湾里漂荡。他往潮水坑中吹泡泡,看着螃蟹们落荒而逃。“看这只,”说着他会拽拽我的手,“我从没见过比它还大的,我从没见过比它还小的。这只最亮,这只最黑。这只螃蟹丢了一个钳子,另一个钳子为了取代它,长得更大了。这是不是很聪明?”

  还是那句话,我真希望岛上还有其他人。不是为了与我惺惺相惜,而是为了和我一起呵护他。我会说,看啊,你能相信吗?我们经历了大风大浪。我辜负了他,可他依然是这世界上的一个甜美奇迹。

  他做了个鬼脸,因为他看到我的眼眶湿润了。“母亲,”他说,“那只螃蟹没事的。我告诉过你了,它的钳子已经长回来了。到这里来看看这只吧。它身上的斑点像眼睛一样。你觉得它能用它们看东西吗?”

  到了晚上,他不再想听我的故事了。他编了自己的故事。我觉得他的狂野都跑到故事里去了,每个故事都充斥着奇珍异兽:狮鹫、海怪和喀迈拉[1]吃着他手里的食物,要么在他的带领下踏上了冒险的旅程,要么被他以智取胜。也许任何一个只能与母亲为伴的孩子都会拥有这么丰富的想象力。我说不好,但当他描述那些场景的时候,他全神贯注的。他的年岁似乎每天都在增长,八岁,十岁,十二岁。他的眼神严肃起来,四肢又长又壮实。他习惯边用手指敲桌子,边像老人家一样讲大道理。他最喜欢关于勇气和好人好报的故事。这就是为什么你永远不能,你永远都要,这就是为什么人应该保证……

  我爱他的笃定,爱他的世界:那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地方,是非极其分明,犯了错就要承担后果,魔怪终将会被打败。那跟我认识的世界不一样,但他允许我在里面生活多久,我就会在里面生活多久。

  那是某个夏夜,猪群在窗户下轻轻地拱着松露。那时他十三岁。我笑着说:“你比你父亲肚子里的故事还多。”

  我看到他犹疑了起来,好像我是一只珍贵的飞鸟,他怕把我吓跑似的。他以前也问过关于他父亲的事,但我一直说,还没到时候。

  “继续,”我对他露出笑容,“我会回答你的。时候到了。”

  “他是谁?”

  “一个造访过这座岛屿的王子。他这个人诡计多端。”

  “他长什么样?”

  我本以为奥德修斯留给我的记忆会像盐一样苦涩,但追忆他还是有乐趣的。“深色头发,深色眼睛,胡子里夹着红色。他的手掌很大,腿不长但很结实。他总是比你想象得要快一些。”

  “他为什么离开?”

  我觉得这问题就像一颗小橡树苗一样。地面之上,它是一株简简单单的绿色幼苗;可地面之下,主根却蔓延得很深。我吸了一口气。

  “在他离开的时候,他不知道我怀上了你。他家里有妻子,还有一个儿子。但原因不只于此。神和人是不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他离开是对的。”

  他思忖着什么,脸皱成一团。“那时他多大?”

  “四十出头。”

  我看出他在数数。“所以现在他还没到六十岁。他还活着吗?”

  这画面想来很是奇怪:奥德修斯在伊萨卡的海滩上散着步,呼吸着那里的空气。忒勒戈诺斯出生后,我几乎没有做梦的时间。但我眼前的这幅画面却让人感觉很牢靠。“我相信他还活着。他一直很坚强。我指的是他的意志力。”

  既然大门已经敞开,他就探寻着关于奥德修斯我能记起的一切:他的血统,他的王国,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他童年时做了什么,还有他的战绩。那些故事还留存在我心里,无数阴谋诡计与艰难险阻都像奥德修斯第一次讲述它们时一样鲜活。可当我向忒勒戈诺斯复述它们时,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发现自己在犹疑,在删改。儿子的脸就在我眼前,此时那些故事的残忍显露无遗,这是前所未有的。曾被我视作冒险的故事,如今看上去却鲜血淋淋、丑陋无比。就连奥德修斯似乎也变了,他不再意志坚定,而是冷酷无情。为数不多的几次,我让故事维持了原样,可我儿子却会皱起眉头。你讲得不对,他说。我父亲永远都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你说得对,我会这样回答。你父亲把那个头戴鼬鼠皮帽的特洛伊间谍放走了,他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人身边。你父亲向来守信。

  忒勒戈诺斯会满面荣光。“我就知道他是个品行高尚的人。再多给我讲讲他的光辉事迹。”于是我会编造另一条谎言。奥德修斯会不会因此责备我?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为了哄儿子开心,我愿意做比这更糟、比这糟得多的事情。

  那些日子里我时不时会想,要是哪天忒勒戈诺斯问起关于我自己的往事,我要跟他讲些什么。我要怎么润色埃厄忒斯、帕西法厄、斯库拉,和那些猪。到头来,我根本连试都不用试。他从没开口问过。

  他开始离我而去,在岛上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当他回来的时候,他会满脸通红,滔滔不绝地讲话。他的四肢在伸长,我也听出他在变声。多给我讲讲关于我父亲的事,他说。伊萨卡在哪里?它什么样?离这里有多远?沿途会遇到什么危险?

  时值秋日,我正在用糖浆煮水果以作冬储。我可以随时让树林枝繁叶茂,但我渐渐喜欢上了这件事,喜欢上了咕嘟冒泡的糖浆,半透明的珠宝色,还有将一个美妙的季节封存在我的罐子里。

  “母亲!”他叫嚷着冲进了房子,“有一艘船需要我们的帮助。他们就在我们的海岸附近,半条船已经沉进了海里——如果不靠岸的话,他们会沉没的!”

  这不是他第一次发现水手。他们经常从我们的小岛旁经过。但这却是他第一次想要帮助他们。我由着他将我拉到屋外,来到悬崖边。没错,那艘船已经倾斜了,船体正在进水。

  “看到了吗?就这一次,你撤掉咒语好吗?他们肯定会心怀感激的。”

  你怎么知道?我想说,通常那些穷途末路的人最痛恨的就是对别人心怀感激,为了找回完整的感觉,他们会对你大打出手的。

  “求你了,”他说,“万一那些人像我父亲一样呢?”

  “没有人像你父亲一样。”

  “他们会沉没的,母亲。他们会淹死的!我们不能袖手旁观,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他满脸悲伤,眼睛里泛着泪光。

  “求你了,母亲!我受不了看着他们送死!”

  “就这一次,”我说,“下不为例。”

  我们能听到他们的叫喊声随风飘来。靠岸,靠岸!他们调转船头,摇摇晃晃地向我们驶来。当他们沿着小径上山,往房子的方向走的时候,我要他保证他会藏好。在酒被喝光以前,他要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我稍加示意他就要马上离开。这些他都同意了,他什么都会同意的。我走进厨房,熬制起了曾经的那味魔药。我感觉自己好像同时跨着两个房间。这边,我混合着已经混合了上百次的草药,手指找到了它们熟悉的感觉。那边是我儿子,他正兴奋地上蹿下跳。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你看得出来吗?你觉得他们触了哪几块礁?我们能帮他们把船修好吗?

  我不知道当时我是怎么回答的。我的血液已经凝固在了血管里。我在试着回想自己曾拥有的那个驾驭全场的本领。进来吧,我当然愿意帮忙了。再多喝点酒怎么样?

  虽然我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敲门声传来时我还是吓了一跳。我打开门,他们出现在我面前:一如既往的衣衫褴褛,饥肠辘辘,走投无路。那个船长,他的样子是不是像一条盘曲的蛇?我说不出来。我突然感觉到了一股让人窒息的恶心。我想当着他们的面把门摔上,但为时已晚。他们已经看到我了,而且我儿子正贴在墙边,听着这一切。我已经提醒过他我可能会对他们施咒。他点了点头。当然了,母亲,我理解。但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从没听到过肋骨重构时发出的噼啪声,还有血肉从骨架上撕扯下来时发出的刺啦声。

  他们坐到了我家的长凳上。他们吃下食物,酒也顺着他们的喉咙流下。我依旧端详着那位船长。他敏锐的目光在房间里游移,在我身上游移。他站起身来。“小姐,”他说,“尊姓大名?我们饱餐一顿,该向谁致谢?”

  那时我本想下手,想活活剥了他们的皮。但忒勒戈诺斯已经踏进客厅里了。他披了件披风,腰间别了一把剑,昂首挺胸,像个男子汉一样。他才十五岁。

  “你们在赫利俄斯之女、女神喀耳刻和她儿子忒勒戈诺斯居住的神殿。我们看到你们的船将要倾覆,于是允许你们在我们的岛屿靠岸,这座岛通常是不许凡人踏足的。在你们逗留期间,我们愿意尽全力帮助你们。”

  他的语气没有半点磕绊,像风干的木板一样坚韧。他的眼眸像他父亲的一样漆黑,但其中却有黄色的斑点在闪闪发光。那些人瞪大了眼睛。我也瞪大了眼睛。我想起了奥德修斯,他与忒勒玛科斯分离了那么多年,在看到他突然长大的那一瞬间一定很震惊。

  船长跪了下来。“女神,殿下。一定是神圣的命运三女神亲自引领我们来到这里的。”

  忒勒戈诺斯示意那男人起身。他坐在长桌的顶端,从盘子里分发食物。那些人几乎没怎么吃。他们被他吸引住了,就像葡萄藤向阳而生一样。他们带着肃然起敬的神情,争先恐后地为他讲起了故事。我端详着他,好奇这么长时间以来,这样的天赋藏在他身体的哪个地方。可话说回来,在我有花草可摆弄之前,我也没施过法。

  我允许他跟他们一起到海边去,帮他们修理船只。我不担心,至少不那么担心。我在这座岛的飞禽走兽身上施的魔咒会保护他的,更重要的是,他自己的魔咒会保护他的,那些人就像被施了法的动物一样。他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年轻,但从他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会惹得他们连连点头。他将最好的树林指给他们看,告诉他们哪些树是可以砍的。他领着他们看过了溪流与林荫。他们在这里停留了三天,修补了船上的漏洞,吃着我们的存粮。在此期间,他只有在他们睡觉时才会离开他们。当他们谈论起他,或热切地征求他的意见时,他们称呼他为殿下,好像他是个九十岁的大师级木匠,而不是个第一次看到船的小男孩一样。忒勒戈诺斯殿下,大人,您觉得怎么样,这样能行吗?

  他端详着那块补丁。“我觉得很好啊。补得不错。”

  他们容光焕发。起锚远航时,他们聚拢在船的一侧,高喊着感谢与祝福。还能看到船的时候,他的表情一直意气风发。然后,他的喜悦渐渐消失了。

  我承认,在很多年的时间里,我一直希望他能是个巫师。我曾试过向他传授草药的知识,给他讲解它们的名字和特性。我经常在他面前施一些小小的魔咒,希望某条咒语能引起他的注意。但他从没表现出半点兴致。如今我明白这是为什么了。巫术改变世界,可他却只想投身世界之中。

  我想试着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已经别过身,往树林中去了。

  一整个冬天他都待在外面,那年的春天和夏天也是。从天空中出现第一缕阳光到夕阳西沉,我都看不到他的人影。有几次我问他去哪了,他模模糊糊地朝海滩的方向摆了摆手。我没有继续追问。他心事重重的,总是气喘吁吁地往某个方向跑,回到家的时候满脸通红,衣服上沾满了刺果。我看出他的肩膀越发有力,下巴也宽实了起来。“海边的那个山洞,”他说,“我父亲停船的那个。能给我吗?”

  “这里什么都是你的。”我说。

  “但可以只给我一个人吗?你保证不进去?”

  我想起年轻时隐私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我保证。”我说。

  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好奇,他有没有把吸引水手的魅力用在我身上。因为在那段日子里,我就像一头吃饱喝足的牛一样温顺,毫无戒心。随他去吧,我对自己说。他很开心,他在成长。在这里他能遭遇什么危险呢?

  “母亲。”他说。那时天刚刚破晓,淡淡的光线正在让树叶回温。我正跪在花园中除杂草。通常他不会这么早起床,但那天是他的生日。他十六岁了。

  “我给你做了蜂蜜甜梨。”我说。

  他举起手,露出一颗已经吃了一半的水果,汁水还在上面闪着光。“我找到了,谢谢,”他停顿了一下,“有个东西我想让你看看。”

  我掸掉身上的土,跟着他沿林中小径走下山,来到了山洞里。洞里有一条小船,跟格劳科斯曾拥有的那条船差不多大。

  “这是谁的?”我质问道,“他们人在哪?”

  他摇了摇头。他的脸通红,眼睛直放光。“不是这样的,母亲,这是我的。在那些人来之前我就有这个想法了,但看到他们后这件事加快了很多。他们送了一些工具给我,还给我展示了一下怎么造其他工具。你觉得怎么样?”

  仔细看过之后,我发现船帆是用我的床单缝的,甲板刨得很粗糙,上面满是碎屑。我很生气,但我心中也荡漾起一股混合着惊奇的自豪感。这是我儿子自己建的,除了粗制滥造的工具和意志力之外,他什么都没有。

  “挺齐整的。”我说。

  他咧着嘴笑了。“没错,是不是?他说我什么都不能透露。但我不想瞒着你。我觉得——”

  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后,他停了下来。

  “谁说?”

  “没关系的,母亲,他对我没有恶意。他一直在帮我。他说他以前经常来。说你们是老朋友了。”

  老朋友。我怎么没预见这个危险呢?如今,我想起了忒勒戈诺斯晚上回家时的忘乎所以。我的宁芙们进家门时曾会带着同样的表情。雅典娜无法越过我的咒语,她不行,她的神力触及不到冥界。但他却可以在任何地方游走。当他不在四处冒险的时候,他会亲自将亡灵领至哈得斯的大门前。惹是生非之神,千变万化之神。

  “赫耳墨斯不是我的朋友。把他跟你说的一切都告诉我。现在就说。”

  他的表情中夹杂着尴尬。“他说他可以帮我,他的确帮了。他说这件事必须猝不及防。他说如果要揭痂的话,最好的方法就是速战速决。我甚至连半个月都用不了,入春后我就回来了。我们已经在海湾中测试过了,这艘船结实得很。”

  他的话像连珠炮一样,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跟上它们的思路。“你是什么意思?什么连半个月都用不了?”

  “旅程啊,”他说,“去伊萨卡的旅程。赫耳墨斯说他可以带我绕开魔怪,所以你不用担心这个。如果我正午出发,天黑之前我就能抵达下一座岛。”

  我无言以对,好像他把舌头从我嘴里扯出来了一样。

  他将一只手搭在我的胳膊上。“你不用担心。我会平安无事的。赫耳墨斯告诉我,他是我父亲的祖先。他是不会出卖我的。母亲,你听到了吗?”他正透过头发帘紧张地看着我。

  看到他如此青涩,我的血液都凝固了。我有这么年轻过吗?

  “他是谎言之神,”我说,“只有傻瓜才会相信他。”

  他的脸红了,但叛逆也浮现在他的脸上。“我知道他是什么。我没有什么都依赖他。我收拾好了自己的弓箭。他还额外教了我一点长矛功夫。”他指了指倚在墙角的某根棍子,棍子顶端绑着我的某把旧菜刀。他一定看到了我脸上的惊恐,因为他加了一句:“我不是非得用那个东西。到伊萨卡只需要几天的时间,见到父亲后我就安全了。”

  他热切地前倾着身子,以为自己驳倒了我的所有反对意见。他很自豪,因为新鲜出炉的计划而洋洋得意。父亲,安全,这些字眼他多么轻而易举就脱口而出了啊。我感觉自己瞬间燃起了无明业火。

  “你凭什么觉得伊萨卡会欢迎你?关于你父亲,你知道的一切都只是故事而已。而且他已经有一个儿子了。你觉得忒勒玛科斯对自己的私生子弟弟会作何感想?”

  听到私生子这个字眼时他的脸微微扭曲了一下,但他却勇敢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我觉得他是不会介意的。我不是为了他的王位或他的继承权来的,我会这样跟他解释清楚。一整个冬天我都会待在那里,我们会有时间相互了解的。”

  “所以这就完了,是吗?就这么定了?你和赫耳墨斯定好了计划,现在你觉得唯一需要的就是让我祝你一路顺风?”

  他满脸迟疑地看着我。

  “告诉我,”我说,“关于他那个想要夺你性命的姐姐,无所不知的赫耳墨斯说了什么?关于只要你迈出这座岛就会被杀这件事,他说了什么?”

  他几乎叹了口气。“母亲,这是好久之前的事了。她肯定已经忘了。”

  “忘了?”我的声音撕挠着山洞的石壁,“你是傻瓜吗?雅典娜是不会忘的。她会一口把你生吞下去,像猫头鹰吞掉蠢老鼠一样。”

  他的脸变得惨白,但他意志坚定,依然锲而不舍。“我愿意赌一把。”

  “不行。我不准。”

  他瞪着我。我以前从没不准他做任何事。“但我一定要去伊萨卡。我已经造好了船。我准备好了。”

  我朝他迈了几步。“我给你解释得更清楚一点。如果你离开的话,你会死的。所以你不能出海。要是你敢试,我就把你那条船烧成灰。”

  他震惊得一脸茫然。我转身走开了。

  那天他没有出海。我在厨房里怒气冲冲地来回踱步,他则一直待在树林里。等他到家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他叮叮咣咣地翻箱倒柜,大声收拾着铺盖。他只是来让我看看,他是不会待在我的屋檐下的。

  当他从我身旁经过时,我说:“你想让我拿你当男子汉对待,但你的行为却像个孩子。你一生都被保护在这里,不了解大千世界有什么样的危险正等着你。仅仅假装雅典娜不存在是不行的。”

  他已经准备好了还嘴,就像火绒准备好了迎接火星。“你说得对。我不了解外面的世界。我怎么可能了解呢?你都不让我离开你的视线。”

  “雅典娜曾经就站在壁炉前的那个位置,要求我把你交给她,这样她就能杀死你了。”

  “我知道,”他说,“你已经给我讲了一百遍。但从那以后她从没试过,是不是?我还活着,不是吗?”

  “这是因为我背负着我施的那些咒!”我起身直面他,“你知道为了维持它们的效力,我付出了什么吗?知道我为它们苦恼了多久,花了多长时间测试它们,确保她闯不进来吗?”

  “你喜欢干这事。”

  “喜欢?”我的笑声很刺耳,“我喜欢干自己的事,可自打你出生以后,我几乎没时间做自己的事了!”

  “那就去施你自己的咒啊!施咒去,放我走!说实话,你连雅典娜是不是还在气头上都不知道。你试着跟她沟通过吗?已经过了十六年了!”

  他说得好像已经过了十六个世纪似的。他想象不到神有多么深藏不露,想象不到见证历朝历代在你周围崛起又衰落所导致的残忍无情。他是个凡人,而且还年轻。缓慢的午后对他来说都有度日如年的感觉。

  我能感觉到我的脸在烧,越来越烫。“你以为所有神都像我一样。以为你可以随心所欲忽视他们,把他们当下人对待,以为他们的愿望不过是需要赶走的苍蝇。但他们仅仅为了好玩、为了寻仇,就可以将你碾碎。”

  “恐惧和神,恐惧和神!你只会谈论这些。你自始至终只谈论过这些。可无数男女在这世间行走,而且都活到了晚年。他们中的某些人甚至活得很幸福,母亲。他们不会把绝望的表情挂在脸上,紧紧抓住安全港湾不放手。我想成为他们一员。我注定会成为他们的一员。为什么你就不能理解呢?”

  我周围的空气开始噼啪作响。“不理解的人是你。我说了你不许走,没得商量。”

  “所以就这样了是吗?我要在这个地方待一辈子?直到我死为止?逃跑这件事,我想都别想?”

  “如果有这个必要的话。”

  “不可能!”他砰地拍了一下我们之间的桌子,“我不会这么做的!这里没有我可指望的东西。就算又来了一条船,我求你允许它靠岸,又能怎样呢?他们休整几天之后就会离开,我还是会被困在这里。如果生活就是这样的话,那我宁愿去死。我宁愿让雅典娜杀了我,你听见了吗?至少那样的话,我这辈子还能见到一个不属于这座岛的东西!”

  我的眼前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我不在乎你宁愿如何。如果你傻到连保命都不会的话,那么我替你保。我的咒语会替你保。”

  他第一次结巴了起来。“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连自己错过了什么都不会知道。你永远都不会再想离开了。”

  他向后退了一步。“不。我不会喝你的酒。我不会碰任何你给我的东西。”

  我能尝到自己嘴里的毒液。看到他终于害怕了,我心生快意。“你以为这样就能阻止我了吗?你一直都不明白我有多强大。”

  他的表情,我会一辈子铭记在心。这个人目睹帷幕被揭开,看到了世界的真实模样。

  他猛地将门拉开,逃入黑暗之中。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像棵被雷霆击中的树一样,一直灼烧到根部。随后我走下山,来到了海边。空气很凉爽,但沙滩依旧存续着白天的热气。我想起了将他带到这里的所有日子,那时他的肌肤贴在我的身上。我想让他在这个世界上自由地行走,毫发无伤、无所畏惧。如今我的愿望实现了。他想象不到一个决不善罢甘休的神,正用长矛瞄准他的心脏。

  我没有给他讲过他小时候的事,没有讲过那时他火气多大、多难应付。我没有给他讲过关于诸神残忍的故事,关于他父亲残忍的故事。我该讲的,我想。十六年来,我一直撑着这片天,可他并没有察觉。我就该逼着他跟我一起去采摘那些保住了他的命的花草。我就该让他在我施咒的时候站在火炉边。他应该了解我默默承受的一切,我为护他平安而做的一切。

  可然后呢?他正在树林的某个地方躲着我。那些咒语轻而易举就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那些咒语能让我割掉他的欲望,就像割掉水果上的霉烂一样。

  我咬牙切齿。我想发脾气,想把自己撕烂,想放声大哭。我想诅咒赫耳墨斯的口是心非和妖言惑众——但赫耳墨斯不是关键。我看到过当忒勒戈诺斯眺望大海,低语着海平线时的表情。

  我闭上双眼。这片海岸我烂熟于心,不用睁眼也能在上面行走。在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常常会列出所有为了保他平安我愿意做的事。这不是很带劲,因为答案永远一样。什么事都行。

  奥德修斯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是关于一位伤口无法愈合的国王的,不论哪位大夫花多长时间都无济于事。他去向神请示,结果得到了答案:只有给了他这道伤的人,才能将伤口医好,而且要用那个人留下这道伤时所使用的长矛。于是,这位国王一瘸一拐横穿了整个世界,直到他找到自己的敌人,医好了伤。

  我真希望奥德修斯在场,这样我就可以问问他:国王是如何说动那个人,那个将他伤得如此之重的人,对他施以援手的呢?

  答案是从另一则故事中来的。很久以前,在我宽大的床上,我曾问过奥德修斯:“当你无法说动阿基里斯和阿伽门农的时候,你怎么办?”

  烛光映出了他的笑容。“很简单。你做个计划,想好如果他们不听劝,你要怎么办。”

  [1] 喀迈拉:希腊神话中会喷火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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