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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雅典娜

  诗歌会如何定格这个场景呢?女神在孤寂的海角驻足,她的心上人渐行渐远。她泪眼婆娑,目光却深不可测,探向内心的秘密情愫。野兽围拢在她的裙角边,菩提树郁郁葱葱。最后,在他马上要消失在海平线上的那一刻,她抬起一只手,轻触着自己的小腹。

  从他起锚那一刻起,我的五脏六腑就灼烧了起来。我这个一生都没有反过胃的人,如今时时刻刻都在反胃。我不停地呕吐,直到嗓子被扯得生疼;我的胃像搁置已久的坚果一样咔嗒作响,嘴角也开裂了,好像我的身体要把过去一百年间吃下的所有东西都吐出来一样。

  宁芙们扭绞着双手,紧抱着彼此。她们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我辈在怀孕时像花苞一样,光芒四射、日渐丰满。她们以为我被下了毒,或被施了某种邪恶的变形咒,我的身体正内外颠倒。当她们试图帮助我的时候,我推开她们了。我肚子里的孩子会被唤作半神,但这个词是骗人的。他会因我的血统而获得一些迷人的特质——俊美或迅捷,力量或魅力。此外的一切,都将来自他的父亲,因为有限的生命总是比无限的神性更能一脉相承。与所有凡人一样,他将遍体鳞伤,经历万千生死劫难。我不会将如此脆弱的事物托付给任何神灵,或我的任何一位家人。我只会将它托付给我自己。

  “走吧,”我用前所未有的粗糙嗓音对她们说,“我不管你们要如何做到这一点——给你们的父亲捎个信,然后就走吧。这是我的。”

  我无从知晓她们对这些话作何感想。又一阵痛苦袭来,我哗哗地流着眼泪,什么都看不见了。等我跌跌撞撞回到屋里的时候,她们已经消失了。我猜她们的父亲之所以依了她们,是因为他们担心怀上凡人的孩子这件事太有诱惑性。没了她们之后,房子给人的感觉怪怪的,但我没空去想这件事,也没空为奥德修斯感伤。反胃感一刻都不停歇。它无时无刻折磨着我。我不明白为什么它在我身上的反应这么强烈。我好奇是不是凡人的血液在与我的灵血作斗争,还是说我的确被诅咒了,是不是埃厄忒斯的某条咒语一直在人间回旋游荡,如今终于找到了我。但任何咒语都解不了这痛苦,就连魔莉都不行。我对自己说,这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你不是一直坚持要让自己所做的一切都难上加难吗?

  我这个样子是无法保护自己免受水手的伤害的,我知道。我缓慢移步到草药罐前,施了那个我很久以前想到的咒语。我为这座岛蒙上了一层幻觉,让它在任何过往船只看来都像是环境险恶、会导致船只失事的礁石。事后我躺在地上,艰难地喘着气。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了。

  不会打扰。如果不是因为这么难受,我会笑出声的。厨房里刺鼻的酸奶酪味,随风飘来的海草的咸臭味,雨后蠕虫遍生的大地,花丛中逐渐枯萎的病玫瑰,所有这一切都会让胆汁涌上来,灼痛我的喉咙。头疼紧随其后,像是海胆的刺扎进了我的眼里一样。我想,在雅典娜从宙斯的头颅中窜出之前,宙斯一定也是这种感受吧。我缓缓走进卧室,躺在百叶窗辟出的黑暗中,想象着如果我能自刎了结该有多好啊。

  然而,尽管这话听上去很奇怪,即使身处如此极端的悲惨境地,我也没有悲痛欲绝。我已经习惯了不幸,它无形又缥缈,向目之所及的各处蔓延。但这场不幸是有边界、有深度的,它是有目的、有具体形态的。这场不幸是有希望的,因为它终将结束,并将我的孩子带到我面前。我的儿子。不论是因为巫术血统还是先知血统,我都知道他是个儿子。

  他生长着,脆弱也随他一同生长。我从未如此庆幸自己有不死之身,我的身体像铠甲一样将他层层包围。感觉到他的蹬踹后,我高兴得头晕目眩。我每时每刻都在同他说话:研磨草药时,为他裁衣时,用灯芯草为他编织摇篮时。我想象着他走在我身边的样子,想象着他将会成为的那个男孩、小伙与男人。我会向他展示所有我为他聚拢的奇观:这座岛和岛上的天空,水果与绵羊,海浪与狮群。这完美的独处再也不会让人觉得孤独了。

  我将手搭在肚子上。你父亲曾说他想再要几个孩子,但这并不是你活着的原因。你是为我而生的。

  奥德修斯曾对我说,佩涅洛佩的阵痛在最开始时很微弱,她还以为是自己吃了太多的梨导致了胃痛。我的阵痛却像雷霆一样从天而降。我记得我从花园缓慢地走回了屋内,因为撕裂般的阵痛而弓着背。我已经备好了柳条汁,我先是喝了一些,然后将整瓶都灌了下去,最后还舔起了瓶嘴。

  我对分娩,对它的不同阶段和进程知之甚少。光影虽在变化,但一切都是永恒一瞬,疼痛感像石头一样碾压着我。我尖叫着,使了好几个小时的劲,可孩子还是不出来。接生婆有让孩子挪动的办法,但我不知道那些办法。有一件事我是明白的:如果拖得太久,我儿子会死掉的。

  那过程还在持续着。痛苦之中,我踢翻了一张桌子。事后,我发现那房间像是被熊扯烂了一样,挂毯被从墙上拽了下来,椅凳散了架,盘子也碎了。我不记得发生过这些。那会儿我的思绪在上千个恐怖念头中跌跌撞撞。孩子是不是已经死了?还是说我像我妹妹一样,正在身体里孕育着什么魔怪?持续不断的疼痛似乎证实着我的想法。如果孩子健全、正常的话,他难道不该出来吗?

  我闭上了眼睛。我将一只手伸进自己身体里,摸索着孩子脑袋的光滑曲线。那上面没有角,也没有其他我辨认得出的恐怖事物。它只是卡在了子宫口,挤在了我的肌肉与骨架之间。

  我向催生女神厄勒堤亚祈祷。她能够让我的子宫松弛下来,将孩子带到人间。据说她会守护每一位神灵和半神的降生。帮帮我,我叫喊着。但她没有来。野兽们在角落里哀号着。我回忆起了很久以前,我在俄刻阿诺斯的大殿里听到兄弟姐妹窃窃私语,说如果哪位神灵不希望你的孩子降世,那么他们可能会拦住厄勒堤亚。

  这个念头止住了我飞驰的思绪。有人拦着她,不让她来。有人胆敢伤害我的儿子。这给了我所需的勇气。我在黑暗中咬紧牙关,缓缓走进厨房。我抓起一把刀,将一面巨大的青铜镜拽了下来,面向自己,因为如今没有代达罗斯从旁帮忙了。我倚着大理石墙面,周身都是散了架的桌子腿。石墙的冰冷让我镇定了下来。这个孩子不是米诺陶洛斯,而是个凡人。我绝不能割得太深。

  我原本还害怕疼痛会要了我的命,但我几乎没有感觉到疼。四下传出一阵刺耳的声音,像是两块石头摩擦时发出的声响一样,我意识到那是我自己的喘息。血肉层层剥离开来,我终于看到了他:他四肢弯曲,像蜗牛屈身在壳里一样。我睁大了眼睛,不敢动他。万一他已经死了呢?万一他没死,我碰了他之后反而害了他呢?但我还是将他捧了起来,当他的皮肤接触到空气后,他开始号啕大哭。我同他一起哭了起来,因为我从没听到过比这更甜美的声音。我将他放在胸膛上,身下的石板像羽毛一样柔软。他不停地抖着,湿湿的、鲜活的脸紧贴着我的肌肤。我抱住他,剪断了脐带。

  看到了吗?我对他说。我们谁都不需要。他用蛙鸣般的咕咕声回应着我,然后闭上了眼睛。这是我儿子,忒勒戈诺斯。

  我这个母亲当得并不轻松。在为母这件事上,我就像上场杀敌的士兵一样全副武装,拔剑抵挡着即将到来的进攻。可我做的一切准备都不足。在与奥德修斯共度的那些年月里,我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凡人生活的部分要义。一日三餐,身体排泄,洗洗涮涮。我裁了二十块布当尿垫,还觉得自己这么做很明智。但关于凡人小婴儿,我知道什么呢?埃厄忒斯在襁褓中待了还不到一个月。二十块布只够我撑过第一天。

  谢天谢地,我不用睡觉。每时每刻我都要换洗、煮沸、清理、揉搓、浸泡点什么。可我要如何完成这些呢?毕竟他每时每刻也会有所需——需要食物,需要换衣服,需要睡眠。我一直以为最后一项对于凡人来说再自然不过了,像呼吸一样轻而易举,但他似乎就是做不到。不论我怎样为他裹襁褓,不论我怎样哼唱着歌摇晃他,他都会尖叫。他大喘粗气,浑身发抖,直到狮群逃之夭夭,直到我害怕他会伤到自己。我做了一个能接住他的吊兜,这样他就可以躺在我的心口了。我给他吃了安神的草药,焚了香,还唤来鸟儿在窗外歌唱。唯一起效的是当我走动的时候——在厅堂中走动,在山间走动,在岸边走动。这样一来,他就终于能把自己的精力耗尽,闭上眼睛进入梦乡了。但如果我停下,如果我试图放下他,他就会立刻醒来。就算我不停地走,他也很快就会清醒,再次尖叫起来。他身体里藏着一整片海的悲伤,我只能暂时堵住它不让它爆发,但却永远无法将它排空。那些日子里,我多少次想起了奥德修斯那个笑意相迎的孩子?我试了他的窍门,还有其他一切窍门。我将儿子肉乎乎的身体举在半空中,向他保证他是安全的。可他反而叫得更大声了。我觉得,不论是什么让忒勒玛科斯王子那么可人,那都一定是从佩涅洛佩身上继承来的。这孩子是我咎由自取。

  我们的确也拥有一些安宁的时刻。当他终于进入梦乡后,当他吃奶的时候,当他微笑着看群鸟从枝头四散飞去的时候。我会端详着他。我感受到的爱意是如此锋利,似乎我已经皮开肉绽了一样。我列了一连串我愿意为他做的事情。烫脱皮。剜眼睛。把双脚走得磨出骨头,只要他健康、快乐就好。

  但他不快乐。一小会儿就好,我想,我只需要一小会儿他不在我臂弯里哭哭啼啼泄愤的时光。但这样的时光并不存在。他讨厌阳光。他讨厌海风。他讨厌洗澡。他讨厌穿衣服,讨厌不穿衣服,讨厌俯卧,也讨厌仰卧。他讨厌这大千世界和其中的一切,而他对我的厌恶又似乎高于一切。

  我想起了所有施咒、唱歌、织布的时光,失去它们的感觉就像被扯掉了一只胳膊一样。我甚至怀念起了把人变成猪的日子,至少那件事我在行。我想把他扔出去,却反而和他一起在黑暗中继续前行。我们在海浪前来回踱步,每迈一步我都渴望着自己的旧生活。他哭号着,而我则对着夜空郁郁寡欢地说:“至少我不担心他已经死了。”

  我用手捂住了嘴巴,因为冥界之神在比这微弱得多的召唤下都会现身。我将他怒气冲冲的小脸蛋紧紧地贴在身上。眼泪在他的眼眶中打转,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一小块划痕。这伤痕是怎么来的?哪个恶棍竟敢伤害他?我听说过的关于凡人婴儿的一切都涌回了脑海中:他们会如何毫无缘由地死掉,或因为随便哪个原因死掉——因为他们太冷了,太饿了;因为他们这样或那样躺着。我感受着他薄薄胸膛内的每一次喘息。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这个脆弱的小生命连头都抬不起来,但他想在这个严酷的世界上活下去,这是多么让人难以置信啊。但他会活下去的。他会的,就算我要与那位遮遮掩掩的神灵[1]斗争到底。

  我凝视着黑暗。我像狼一样认真倾听着,会因任何危险而竖起耳朵。我将那些会让我的岛屿看上去如嶙峋礁石般的幻觉咒又施了一遍。但我还是害怕。有时,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不择手段的。如果他们还是停靠在了礁石上,他们就会循着他的尖叫声而来。万一我忘了以前的伎俩,无法让他们把酒喝下去怎么办?我想起了奥德修斯给我讲过的关于士兵会如何对待孩童的故事。阿斯提阿那克斯和特洛伊的所有子孙后代,他们全都被击碎了头颅,被活活烧死,被大卸八块,被马匹踩踏致死,被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处死,这样他们就不会活下去,待来日强大后四处寻仇了。

  我一生都在等着悲剧找上门来。我从不怀疑它会来,因为我拥有别人认为我不该有的欲望、叛逆和力量,我拥有会引雷霆上身的一切。悲伤一次次地灼烧着我,但它的烈火却从未穿透我的肌肤。那段日子,我的疯狂来自一个新出现的定局:我终于遇到了诸神可以用来要挟我的东西。

  我继续抵抗着,他继续成长着,我只能这样说。他平静了下来,这也让我平静了下来,或者也许事实正好相反。我不会总是发呆了,也不会常常想烫掉自己的一层皮。他第一次露出了笑容,而且开始在摇篮里睡觉了。他一整个早上都不会尖叫,而我则可以在花园里劳作。聪明的孩子,我说。你是在考验我,是不是?听到我的声音后,他从草丛中抬起头来,再次露出了微笑。

  他必死的命运时刻萦绕在我心头,像第二颗跳动的心脏一样时刻不停。如今他能够坐起身,能够伸手去抓东西了,于是我房子里的所有日常物件都露出了它们隐藏的獠牙。火炉上沸腾的热锅似乎会往他的手指上扑。刀从桌子上滑落,下落的地方离他的脑袋只有一根发丝的距离。如果我将他放下的话,那么黄蜂就会嗡嗡飞至,蝎子就会从某个隐秘的缝隙里跑出来,举起毒尾。火炉的火星似乎总是画着弧线,往他稚嫩的皮肤上蹿。每一次险境都被我及时化解了,因为我离他永远不会超过一步之遥,但这反而让我更不敢合眼、更不敢离开他片刻了。倾塌的柴堆会压在他身上,一条温顺了一辈子的狼会突然失控。醒来时我会看到一条毒蛇竖在他的婴儿床边,张着血盆大口。

  我觉得这是一个证明,说明我被爱与恐惧和失眠冲昏了头脑,居然过了这么久才意识到:蜇人的动物不该成群结队地来,而且就算我疲惫到笨手笨脚的地步,一上午打翻十口锅也说不过去;居然过了这么久才回想起,在我漫长的分娩之痛中,厄勒堤亚被阻拦在外;居然过了这么久才开始好奇,那个下此毒手的神灵在挫败后,会不会卷土重来。

  我用吊兜将忒勒戈诺斯绑在身上,走到了位于半山腰的池塘边。池塘里有一些青蛙,还有银色的米诺鱼和水黾。水草密密麻麻地纠缠在一起。我说不出为什么那一刻我想到了水。也许是水仙女血统遗留下来的习惯吧。

  我用手指触摸着池塘的水面。“是不是有哪位神灵要害我儿子?”

  水面颤抖了起来,浮现出了忒勒戈诺斯的画面。他被羊毛裹尸布裹着,面色苍白,了无生气。我吓得往后退了退,喘着粗气,那神示也粉碎了。有那么一小会儿,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拼命呼吸,将脸颊贴在忒勒戈诺斯的头顶上。因为不停地在婴儿床上左晃右动,他后脑勺上隐约的几缕头发已经被磨光了。

  我将颤抖的手再次放到水面上。“是谁?”

  水面只映照出了头顶的天空。“求你了。”我央求道,但没有回答。我感觉一阵恐慌爬上了我的喉咙。我本以为是某个宁芙或河神在威胁我们。操纵毒虫、火焰和动物恰好是次等神灵与生俱来的神力所能到达的极限。我甚至怀疑会不会是我母亲干的,她一时心生嫉妒,嫉妒我可以继续生孩子而她不能。但这个神有本事逃脱我的神示。全世界这样的神灵加起来只有那么几个。我父亲。我外祖父或许也行。宙斯和几个身居高位的奥林匹斯神。

  我紧紧抱着忒勒戈诺斯。魔莉可以阻挡咒语,但却抵挡不了三叉戟,抵挡不了雷霆。我会像区区草芥一样,倒在那些神力面前。

  我闭上双眼,与那股令人窒息的恐惧作着斗争。我必须头脑清晰,机智行事。我必须回忆起自创世之初起,次等神灵在对付高等神灵时用过的所有伎俩。奥德修斯不是曾给我讲过阿基里斯的海宁芙母亲的故事吗?她找到了门路,与宙斯达成了协议。他没有说那门路是什么。而且到头来,她儿子还是死了。

  呼吸像锯齿一样割着我的胸膛。我告诉自己,我必须知道那个神是谁。这是第一步。我是无法抵御阴影的。给我一个我可以直面的东西吧。

  回到屋内后,我在壁炉里生了一个小火堆,虽然我们并不需要它。夜很暖,夏日正逐渐变得丰满,向秋天过渡。但我想让空气中充满雪松的香气,还有我淋撒在火苗上的草药发出的浓烈气味。我觉察到皮肤一阵刺痛。其他任何时候,我都会觉得这是天气变化使然,但如今它似乎凝集着恶意。我的脖子上汗毛直立。我轻轻地抱着忒勒戈诺斯,在石板地上踱步,直到他哭得筋疲力尽,终于睡着了。我就是在等这个时刻。我将他放进摇篮里,将摇篮拉到壁炉边,然后令狮群和狼群将它围住。它们是挡不住神的,但大多数神都是胆小鬼。利爪和獠牙也许会为我争取一点时间。

  我手握权杖,站在壁炉前。空气中充斥着侧耳聆听的静谧。

  “想要害我孩子的人,你出来。出来,当着我的面说话。还是说你只会在暗地里谋杀?”

  房间里静得出奇。除了忒勒戈诺斯的呼吸声和我血管中的血流声外,我什么都听不到。

  “我不需要在暗地里做什么,”一个声音劈开了空气,“还轮不到你辈质疑我的目的。”

  她破门而入。她高挑挺拔,瞬间迸射出一道白光,像划破午夜苍穹的一道闪电。她的马鬃毛头盔蹭到了屋顶,明镜般的盔甲迸发着火花。她手中的矛又长又细,锋利的矛尖被火光照得锃亮。她身上燃着一种笃定,在她面前,世界上的一切混乱与污迹都要退缩得无影无踪。她是宙斯最爱的孩子,是光芒万丈的雅典娜。

  “只要我心想,就会事成。这没得商量。”又是那如切割金属般的声音。我以前也曾与至高的神灵对峙:我父亲和外祖父,赫耳墨斯和阿波罗。但她的目光刺穿了我,这一点他们都未曾做到。奥德修斯曾说她就像一把被打磨得如发丝般纤细的尖刀,伤口微小到你甚至不知道自己被割伤了。可一刀接一刀下去,你的血就会流失殆尽,地上一片血泊。

  她伸出一只洁净无瑕的手。“把孩子给我。”

  房间里所有的暖意都逃遁无踪。就连正在我身边噼啪作响的火堆看上去也不过就是墙上的一幅画。

  “不。”

  她的眼眸是亮银与岩灰交织而成的颜色。“你要与我作对吗?”

  空气变得沉闷,我好像喘不上气来了似的。在她胸前,大名鼎鼎的埃癸斯正闪闪发光。那是一副皮质盔甲,边缘镶着金线。据说盔甲是用她亲手从某位泰坦神身上扒下来的皮做的,她还把皮晾晒成了棕褐色[2]。她闪闪发亮的眼睛向我宣称:如果你不乖乖从命,求我开恩的话,我也会这样把你穿在身上的。我的舌头打了结,颤抖不止。但关于世间万物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神是不会开恩的。我用两只手指掐着自己的肉。尖锐的疼痛稳住了我。

  “我会的,”我说,“虽然这看上去不是一场公平的决斗,你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宁芙大打出手。”

  “你心甘情愿地把他给我,就没有决斗的必要了。我会确保速战速决。他不会受罪的。”

  不要被你的敌人蛊惑,奥德修斯曾对我说。看看他们。这会告诉你一切。

  我看着她。她全副武装,身披铠甲,从头到脚分别戴着头盔、长矛、埃癸斯和护胫甲。这是一幅令人生畏的画面,战争女神已经做好了开战的准备。但她为什么要在我这个对搏斗一无所知的人面前摆这么大的阵势呢?除非她害怕别的什么。有什么东西让她觉得自己暴露了,而且很脆弱。

  直觉引领着我向前:我在父亲的神殿中度过的无数时光,还有与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那个诡计多端之人共度的无数时光。

  “伟大的女神,我一生都对你的威力有所耳闻,所以我难免好奇:你想索我孩子的命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他还活着。怎么会这样呢?”

  她像蛇一样渐渐盘开,但我穷追不舍。

  “那么我只好认为,你没有得到允许。有什么东西阻止你这样做。命运三女神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允许你公然杀害他。”

  听到命运三女神这个词的时候,她的眼里闪过了一道光。她是诡辩之神,自宙斯无穷无尽的聪明才智中孕育而生。即使她遭禁了,就算是那三位苍白女神亲自下的禁令,她也不会轻易就范。她会极其细致地分析那道禁令,想办法突出重围。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你要出此下策。招来黄蜂,打翻热锅,”我端详着她,“如此卑劣的手段对你的勇士精神一定是莫大的侮辱。”

  她握着长矛的手气得直发白。“什么都没有改变。这孩子必须死。”

  “他会死的,等他活到一百岁的时候。”

  “告诉我,你觉得你的巫术能挡我多久?”

  “需要多久就挡多久。”

  “你太鲁莽了,”她朝我迈进了一步,马鬃毛饰物在我的屋顶上擦得嘶嘶作响,“你忘了自己几斤几两,宁芙。我可是宙斯之女。也许我不能直接对你儿子下手,但命运三女神可没说我能对你怎么样。”

  她在房间里放话的样子,恰如往镶嵌画中扔石块一样。即使在诸神之中,雅典娜的坏脾气也是出了名的。那些反抗她的人被变成了石头和蜘蛛,被逼疯,被龙卷风卷走,被围追堵截,被诅咒逼到了世界的尽头。如果我走了,那忒勒戈诺斯……

  “是啊,”她皮笑肉不笑,很是冷酷,“你开始明白自己的处境了。”

  她将长矛抬离地面。现在它不再亮闪闪的了。它像液体状的黑暗一样,在她手中流动。我后退了几步,紧靠着摇篮编有花纹的一侧,脑子里乱成一团。

  “没错,你可以伤我,”我说,“但我也有父亲,还有家人。家族血脉被随意践踏,他们是不会姑息的。他们会愤怒,甚至可能会被煽动,从而采取行动。”

  长矛依旧悬空,但她并没有将它高高举起。“如果要打仗的话,泰坦佬,奥林匹斯神会取胜的。”

  “如果宙斯想开战,他很久以前就会用雷霆对付我们了。但他一直拖着。你让他苦苦维系的和平付之东流,他会怎么想呢?”

  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到她正拨弄着筹码,小石珠一会儿加在这边,一会儿算在那边[3]。“你的威胁太野蛮了。我本以为我们能理性地讨论这件事。”

  “只要你想杀我的孩子,就不可能理性。你生奥德修斯的气,但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个男孩的存在。杀死忒勒戈诺斯是惩罚不了他的。”

  “你太自以为是了,巫婆。”

  如果不是因为我儿子的性命危在旦夕,我可能会因为在她眼中看到的东西而嘲笑她。纵使她百般精明,掩饰情感方面却很蹩脚。她为什么要掩饰呢?谁敢因为知道了她在想什么,就伤害伟大的雅典娜呢?奥德修斯说她生了他的气,但他不了解神的真实本性。她并没有生气。她的失踪不过就是赫耳墨斯口中老生常谈的伎俩:对挚爱置之不理,逼得他绝望,然后满身荣光地回到他面前,纵情享受即将到手的卑躬屈膝。

  “如果不是为了伤害奥德修斯,你为什么要我儿子死呢?”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我看到了未来会发生什么,我告诉你,这个孩子不能活。如果他活了,你余生都会追悔莫及。你很疼爱这个孩子,我不怪你。但不要让母爱蒙蔽了你的理智。想想吧,赫利俄斯之女。现在把他交给我难道不是更明智吗?趁他几乎还未涉世,趁他的肉体和你的情感之间的纽带还没有完全成型的时候,”她的声音柔和了一些,“想想一年以后,两年以后,十年以后,当你们之间的爱完全成熟之后,情况对你来说会糟糕多少倍吧。最好现在就从容地把他送到亡灵之殿去,最好再怀一个孩子,在新的喜悦中遗忘过去。没有哪位母亲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可是,如果这不可避免,你还是可以得到补偿的。”

  “补偿?”

  “当然了,”她的脸容光焕发,像熔铁炉的炉心一样,“你不会以为我一味要求牺牲,却不给回报吧?你会得到帕拉斯·雅典娜的恩典。我将永世与你为善。我会在这座岛上为他树立一座丰碑。时机成熟后,我会再遣一个好男人到你这里来,让他再给你一个孩子。我会庇佑孩子的降生,保护孩子不受疾病之苦。他会是凡人的领袖,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进言献策时机敏智慧,受所有人的爱戴。他会儿孙满堂,实现你为母的每个心愿。我会确保这一点。

  “奥林匹斯神发誓与你为善——这是世界上最丰厚的奖赏,像日落花园[4]中的金苹果一样罕见。你会拥有每样舒适,每种快乐。你永远都不用再害怕了。”

  我凝望着她亮晶晶的灰色眼眸。她的眼睛就像两颗悬空的珠宝一样,旋转着映射光芒。她露出笑容,对我伸出了一只手,好像已经准备好了要握住我的手。当她说起孩子的时候,她几乎是在低声哼唱,像是在哄她自己的宝贝一样。但雅典娜没有孩子,她永远都不会有。她唯爱理性。理性与智慧向来不是一码事。

  孩子不是一袋袋粮食,不可以相互替换。

  “对于你拿我当母马,觉得可以随心所欲用我配种这事,我就当没听见。真正的谜团在于,为什么我儿子的死对你来说如此重要。他会做什么,要让强大的雅典娜不惜如此代价阻止其发生?”

  她的温柔全都瞬间消失了。她将手收了回去,像一扇重重摔上的门。“也就是说你要与我为敌了。就你那点破草,和那点微不足道的神力。”

  她的神力向我袭来,但我有忒勒戈诺斯,我不会放弃他,任何情况下都不会。

  “是的。”我说。

  她嘴唇紧绷,露出了白晃晃的牙齿。“你不可能一直守着他。我总归会把他夺走的。”

  她消失了。但我还是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对着空旷的大房间和我儿子睡梦中的双耳:“你不知道我做得出什么事来。”

  [1] 这里是双关。一层意思是指冥界之神哈得斯,其名Hades含有“眼不可见”之意。另一层意思与下文情节有关。

  [2] 关于埃癸斯到底是什么目前仍存在争议,但大多认为这是一块双面盾牌,由赫淮斯托斯打造,一面归宙斯所有,另一面归雅典娜所有。亦有版本认为雅典娜的埃癸斯中心镶嵌着美杜莎的头颅。

  [3] 古希腊人使用的一种类似计算板的工具,算数时会用到石头珠子。

  [4] 挑起特洛伊战争的金苹果正出自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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