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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巴克斯特说到做到。她离开后没多久,有个仆从型机械人就端着一盘面包、奶酪、苹果片外加一大瓶水走进房间。贝蕾妮斯的肚子咕咕直叫。她接过托盘和水,但那个仆从型没有离开。贝蕾妮斯说:“我不需要你喂我吃东西。”

“我是被派来为您提供服务与舒适的。”

它说。巴克斯特大概觉得,让喀拉客陪她和那个法国人见面是在帮她的忙。但如果蒙特默伦西被情欲冲昏头脑,他才不会顾虑区区一双不会眨动的宝石眼睛。这个仆从机械人还会在贝蕾妮斯想要伤害他的瞬间出手干预。该死。

这些发条学者就连做善事的时候都会给她添乱。“你的存在让我非常不舒服。”她让自己的嗓音带着颤抖,“我自己的仆从毁了我。所以走吧。如果需要什么,我会叫你的。”

它不情愿地照做了。

功地骗过那些发条匠以后,兴奋结束的疲惫感——更别提炉火的温暖与饱腹的舒适了——让她昏昏欲睡,粗心大意。

她不听话的眼皮自己动了起来,越垂越低,破坏了她保持警惕的努力。她两度在惊慌中猛然醒来,对前几分钟发生的事毫无印象。她已经好几天没睡好了,熔炉外那场充满活力的表演更让她身心俱疲。多亏了壁炉架上的那口钟,至少她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这些可恨的发条匠,他们拥有真正的计时器,跟新法兰西的蜡烛和沙漏之类的可悲工具完全不同。半梦半醒之间,她不断想着贾克斯那边会是什么情况。维持清醒的努力让她难以专心,差点没看到在仓库的铜铸奴隶之海中穿行的那两人。卡特里娜·巴克斯特陪同着一个男人。

但直到他们离开贝蕾妮斯的视野,她也没能认出他来。他们走得很快,看上去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对话。贝蕾妮斯从躺椅上跳起身,背对着窗户,以免蒙特默伦西的视线让她出其不意的优势泡汤——如果那个男人真的是他的话。

模糊的说话声从背后传来。她犹豫着是偷听对话还是先找到一个有利位置。接着,她快步穿过房间,站在壁炉与它噼啪作响的樱桃木余烬前面。她调整了软帽的位置,仿佛是为了抵挡残留的寒意才戴着它。帽檐遮住了她的脸。

门闩传来一声“咔嗒”。她低下头去,颤抖着深吸了几口气,仿佛因痛哭而精疲力竭。“她就在里面。”富有同情心的发条匠卡特里娜·巴克斯特说。有趣的是,她决定亲自来办这件事,没有交给仆从机械人。也许并非公会的每个成员都是心肠歹毒的恶魔。

但贝蕾妮斯还是从壁炉边的钩子上取下了拨火棍,捅了捅壁炉里焦黑的木柴,让火势转旺。她把拨火棍尖端的倒钩埋在灰烬堆里。另一个嗓音用糟糕的荷兰语——带着典型的法国阿卡迪亚海岸口音,蒙特默伦西就是在那儿长大成人的——说了句话:“我想跟这位女士单独谈谈。”贝蕾妮斯松了口气。幸好你是个好色之徒,你这狗娘养的。

片刻的沉默后,巴克斯特对贝蕾妮斯说:“你很走运,女士。蒙特默伦西先生好心地答应与我们会面。你还有其他需要吗?”我们。考虑到她先前关于蒙特默伦西的警告,这句话的意思是:要我留下来陪你吗?

贝蕾妮斯背靠着房门,摇了摇头。她用愤怒和疲劳充当锉刀,磨粗了她的嗓音:“没有了,谢谢。”巴克斯特转身离开。房门传来咔嗒的响声。蒙特默伦西的脚步声穿过房间,来到贝蕾妮斯身后。他走到餐具柜那边。“我听说你历经了千辛万苦,”他说,“或许你想来杯喝的?

然后你可以跟我说说你在边境遇上的麻烦。”

贝蕾妮斯吸了吸鼻子。他把这个反应当成了同意。她听着水晶玻璃的叮当声,水瓶在取出瓶塞时发出的清脆响声,还有液体的汩汩声。壁炉朝烟道喷出萤火虫般的火星,而她拨弄着炉膛里的柴堆和灰烬。她让拨火棍的尖端始终嵌在滚烫的木炭里。他的脚步声靠近了。她歪过头,努力想用眼角余光去看。

他停下脚步,伸出手臂,把杯子递给她。“您的酒,女士。”贝蕾妮斯猛地一转身。她手里的拨火棍一个上挑,将弯曲的倒钩插进他的两腿之间。那股冲击打得他跳了起来,发出一声惨叫。两只玻璃杯里的波特酒泼洒而出,杯子落地,却并没有摔碎。他疼得踮着脚尖,瞪大眼睛看着她。

“你好啊,亲爱的。想再来一次吗?”

他的裤子正在闷燃。但这个狗娘养的却摆出温和的表情,仿佛来自他过去的幽灵没有将滚烫的倒钩捅进他的下体似的。他努力踮起脚尖,以免体重压在拨火棍上,目光来回扫过她的脸。“

你的眼睛不太相衬,”他吃力地用法语说道,“我没记错的话,以前并非如此。”

“你说这个?”贝蕾妮斯用指尖按了按眼窝的边缘,“这没什么。如果你想看自己背叛造成的后果,你有三十七次机会站在三十七座坟墓前。包括路易斯的。”她猛地拉扯和扭动那根壁炉拨火棍,以此强调她这番话。蒙特默伦西惨叫起来。他的脸失去了血色。

这一次,她实实在在地感觉到钩子刺穿和压扁了某个东西。考虑到他弯下腰咳嗽和呕吐的样子,贝蕾妮斯猜他的一颗睾丸遭了殃。她蹲在跪地的他身边,让钩子继续埋在他的双腿之间。织物烧焦的气味变成了毛发闷燃与血肉烧灼的恶臭。

他深吸一口气,想要大叫。但她正等着这一刻呢。她再次用力拧动钩子,让他剧烈喘息起来。“呼救的事想都别去想,”她从靴子里抽出刀子,“我敢打赌,我能在机械人把我拉开之前就毁了你这张脸。”

“你这婊子,”他呻吟道,“你这该死的婊子。”

“你该庆幸我现在的举动只是像个婊子。你该后悔自己背叛了国王。你该后悔操了我。”她再次扭动拨火棍。这回他把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奶油冻般的黄色呕吐物里包含着能够辨认的少许芦笋尖。它泼洒在壁炉上,散发出陈年灯油的气味。“说到这个,你操了我不止一次,对吧?

一次是用这玩意儿,”她再次用力一拉,而他叫出了声,“还有一次是用你跟郁金香的契约。”

有人敲了敲门。“一切都还好吧?”

“是的,”贝蕾妮斯大声答道,“一切都还好,谢谢你。”她三步并作两步地穿过房间,给门挂上了锁,“请暂时不要来打扰我们。”

“如你所愿。”巴克斯特说着,离开了门边。她的语气带着讽刺。等贝蕾妮斯转身看向蒙特默伦西的时候,他仍旧躺在地板上,但他虚弱的手却想从衬衫里掏出某样东西。那是个拴着链子的银色管状物。贝蕾妮斯跑了过去,踢向他的手。但踢歪的这一脚没能迫使他丢下那件东西,于是她再次扭动拨火棍。

公爵全身痉挛起来,那东西从他的指间滑落,但它却悬在空中,与他戴在脖子上的链子相连。她蹲在他身旁。那只哨子触感冰冷。她用力扯了两下,才拉断链条。鲜血从他勒伤的皮肤处泉涌而出。“你的新主人对你管得很严,是吗?”

“不是管束,”他无力地摇摇头,“这是为了保护我。他们给我这个,是为了防止法国密探找到我。”

“啊哈。好吧,我更希望暂时没人来打扰我们。”贝蕾妮斯把哨子丢进炉膛。它叮叮当当地撞在耐火砖上,然后落进灰烬里,“那么,告诉我吧,公爵大人。郁金香是怎么买通你的?这是我最不明白的部分。你的钱足够在任何地方过一辈子富足生活了。”

他想翻身,却被拨火棍勾到了敏感的地方,于是缩起身子。他只好用衬衣的绣花袖口擦了擦嘴唇上的呕吐物,“他们没有买通我。是我主动找他们的。”

“你这生病麋鹿长疣屁眼里的油腻粪渍。你究竟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因为,你这个道貌岸然的荡妇,新法兰西注定属于历史的垃圾堆。法兰西是蠢人的美梦。荷兰人统治着世界……至少是他们愿意去征服的那些地方。”他咳嗽起来。她稍微放松了钩子,让他能够坐起身来。他也这么做了。鲜血从他裤子上的破洞流出,染红了地毯。“但你们这些怀着自由梦想的蠢货,你们夸张地幻想着新法兰西能够成为与帝国匹敌的对手……令人作呕……还不止。令人难堪。”

“那就走啊!你为什么要在离开的路上出卖我们所有人?”

“因为,”蒙特默伦西咳嗽着说,“我不喜欢你们。你,王位上那个谨小慎微的血友病患者,他称之为枢密院的白痴集会,还有其余那些天主教的狂信徒。你们拿着蜡烛藏在黑暗里,又他妈害怕比沙漏复杂的任何东西。”

“荷兰人给了你什么回报?”

“什么都没给。”她抬起拨火棍,让他的身体开始扭动。她用另一只手将刀尖嵌进他的膝盖骨的边缘之下。他再次甩动手脚,抽泣起来。

“嘘,嘘,”她提醒他,“我刚才说过别发出声音了吧?”她警告式地轻推刀子,然后咂了咂舌,“那群自私的杂种。你把我们所有的化学知识都给了他们,而他们连块泡菜都没给你?我还以为他们至少会给你换掉你叫作‘妻子’的那个饭桶呢。

每晚换个不同的交际花?每晚给这玩意儿换个不同的洞?”拨火棍一扭,一拉。为了翻身躲开,他在自己的呕吐物里打了个滚。贝蕾妮斯皱了皱鼻子。“我爱我妻子。”他呻吟着说。怒意淹没了她。“我爱我丈夫。”她嘶声道。然后她把刀子刺进了他的膝盖骨下面。

他尖叫起来。哎呀。巴克斯特开始砸门,“先生?女士?里面出什么事了?”贝蕾妮斯加快了语速:“世界的统治者本来可以满足你的任何愿望,可你却拒绝了。你还真是清心寡欲啊。”该死的,她心想。面对她的折磨,蒙特默伦西毫不掩饰地抽泣起来。他想拍开她的手。

巴克斯特开始踢门了,“让我进去!小姐,你受伤了吗?”

“航道。”他喘息着说。“抱歉,公爵大人,您说什么?我没怎么听清。”

“圣劳伦斯河。整条河的两边。这就是我在新法兰西陷落后的酬劳。”荷兰人打算从新法兰西的尸体里扯出还在跳动的心脏,然后丢给他们的走狗蒙特默伦西。“噢,真不错!还有运费吧?”

“百分之三十。”他呜咽着说。“喔唷,喔唷,喔唷。”贝蕾妮斯说。巴克斯特在外面抬高了嗓门。沉重的脚步声让楼梯平台摇晃起来。门把咯咯作响。蒙特默伦西用手肘拄起身体。尽管颤抖不止,他却挤出了笑容。“我还会得到另一样酬劳。”他说。“是什么呢,亲爱的?”

“我可以亲眼看着你死掉。”一颗金属拳头砸穿了上锁的房门。

贝蕾妮斯匆忙爬起身来,血液和呕吐物也弄脏了她的衣服。她朝灰烬里那只因高热而变色的哨子看了一秒钟——她这才意识到,那是一只因高热而变色的炼金术狗哨。然后,第二个喀拉客撞碎窗户,闯进了房间。

贾克斯真希望贝蕾妮斯没有把破损工具的碎片留在他体内。他真希望自己没忘记提醒她对工作成果进行复核。他真希望她没那么自信。他真希望她没那么擅长说服人。

最重要的是,贾克斯真希望自己没有被迫在组装完毕之前制服那个修理工。他的脑袋仍旧像暴风雨中的浮标那样上下晃动,在缺少几块法兰盘的情况下到处走动同样会引起注意。该死的贝蕾妮斯。

他才从修理车间走出十几码,金属双脚嘎扎嘎扎地踩在洞穴的地板上,还没绕过隧道里的第一个弯道,便遇到了两位正在关着的房门外交谈的发条学者。起先他以为他们会毫无察觉地让他通过,但两名女子中个子较高的那位瞥了贾克斯一眼。她说:“仆从,到这儿来。”贾克斯照做了。

他站在距离两名人类一臂之遥的位置,思索着自己是否也得制服他们。个头较矮的女子这时也察觉到了问题。她们一个戴着玫瑰十字架项链,另一个则是胸针。“你为什么不待在修理车间里?你的维修还没完成呢。”

“是的,女士。您说得对,女士。我接受了维修,女士,但负责修理我的那位可敬的发条学者发现修理车间里缺少关键元件的储备。他派我去另一个修理车间取回零件,而他自己则要去提出投诉。女士,我还有什么能为公会效劳的吗?”

矮个子发条学者对她的同伴说:“你瞧,我早说过会这样了。我们急着完工的时候总会发生这种事。混乱中总会遗漏一些小细节。”高个子女人朝同伴翻了个白眼。她对贾克斯说:“继续你的差事吧。但注意别让任何平民看到你这副样子。”

“好的,女士。遵命,女士。”贾克斯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背对着那两人。他想象着她们目送着他绕过弯道,无情而怀疑的眼神不断烧灼他的外壳。他不知道另一个修理车间的位置,也不清楚该如何寻找通过走私渠道运来此地的化学制品储罐。但如果这些发条学者在使用化学制品,或者准备使用,那么他就应该能找到连接着储罐与熔炉本身的管道。

如果能找到管道,就可以从熔炉顺藤摸瓜,前往储罐所在之处。他循着热量与硫黄的臭气前进。它们领着他不断向下,沿着大坑边缘绕起了圈子,就像维吉尔引领但丁穿过层层地狱那样[插图]。但这个地狱只会惩罚一项罪恶:贾克斯的罪恶,自由意志之罪。

每朝着地下深入一步,都会让他更加相信自己无法逃脱,也让他更为后悔自己答应了贝蕾妮斯的计划。她想做什么的时候,说服力简直强得可怕。但此时此刻,她不在这儿,没法巩固他动摇的决心。

他可以放弃这项自杀使命。他仍然相信帮助贝蕾妮斯达成目标就等于帮助他自己么?这些行为显然无法增加他获得自由的可能性。至少眼下不能。他只靠自己就成功逃脱了好几周的追捕。而他在北河河底的长途跋涉也表明,他先前的想法——藏身于海床的想法——并不是多么糟糕的主意。

大海并不远。说实话,这里就完全可能有引入海水的进水管,或者通向大海的出水管,用于将熔化的炼金术废料倾倒在海中。也许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立刻转身,开始寻找出去的路径。绕过新阿姆斯特丹,经过法国阿卡迪亚地区的海岸,潜入北极圈的冰面之下,几个月或者几年后再从北方的冰冻荒原现身。

就让贝蕾妮斯去打她自己的仗吧。她真的会介意他能否逃脱吗?她究竟把他看作盟友,还是筹码?但他已经向她许诺过了。而且,贾克斯吃惊地意识到,他不希望自己的诺言变得毫无意义。你可以自由抉择,做出承诺,可以基于你的自由意志打造你希望建立的关系——结果却要将这一切破坏掉。这么做的意义何在呢。不,他留给世间的绝对不能是这种行为。再说,如果发条学者真的掌握了让化学防线失效的能力,帝国就能轻易蹂躏新法兰西。到了那时候,自由的喀拉客能逃去哪儿?

贾克斯必须这么做:不只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后来者。

于是他朝着熔炉心脏的深处悄然进发。在岩床里开凿出来的那条竖井通道(花岗岩上整齐到完美的凿痕证明它出自发条劳工之手)加快了他向下的速度,但同时也让他远离修理车间,让他很难为缺失的法兰给出可信的理由。与他爬上飞艇停泊桅杆的过程不同,贾克斯的下落迅速而吵闹。就算隐藏他经过时发出的响动也没什么意义。

他最好的策略,他唯一的策略,就是像在自己的地盘上那样横冲直撞。他想象着贝蕾妮斯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然后加以模仿。于是,他在叮当声和喀拉声中不断深入硫黄瘴气,故意做出无所顾忌的举止,以此伪装自己。当他到达竖井底部时,地狱的气息包围了他。他尽可能找回信心,然后打开检修口,踏入最深处的隧道。然后撞上了一名拧颈卫士。贾克斯摇晃起来,被那台机械半人马的庞大重量撞得失去了平衡。

他撞上了它打磨光滑的侧面,就像撞上了一座山。冲击时那阵“叮当-咣”的响声回荡在长长的洞穴里。半人马人立而起。转过身来。耸立在他面前。噢,就这样了,他心想,我品尝过了自由,它的滋味是如此美妙。但在他们给我加上新的枷锁之前,我会迫使他们把我熔化成废料。我不想回到那样的生活。不会说话的拧颈卫士凝视着他。它的四条手臂依次折叠与伸长。

贾克斯做了浮现于他脑海的第一件事:他震动起来。他强迫自己尽可能剧烈地颤动,努力表现得像个正因未能履行的重要禁制而痛苦的仆从机械人。他的齿轮传动链咔嗒作响,仿佛随时都会四散飞走。在他身体化作的牢笼里,钢索发出“嘣”和“砰”的噪音。他回想着等待亚当出现时的剧痛,以及那天下午妮柯莱命令他带她回家时那种超出限度的折磨。就在那一天,费舍牧师给了他那架显微镜,改变了他的一生。这让贾克斯想到了另一个主意。

他说:“我已被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的御林管理办公室的代理人征用。我的租约已被取消,而我从前的禁制全数解除,我将为公会、王室与帝国效命,而这将取代所有家用与商用方面的禁制。我受命来到这座熔炉,以便接受修理——”说到这里,他后仰身体,让那个拧颈卫士能够看清贾克斯脖子上因为缺失法兰而出现的孔洞,“——并清除我的记忆,从而以白板一块的状态为御林管理办公室效力。”他颤抖得更加强烈了,脚趾在洞穴的地板上划出道道刻痕,就像那天在新教教堂的大理石地板上一样。“而且我迷路了。”他总结道。

拧颈卫士猛地伸出离他最近的那条胳膊。它的手指变成了钩子,箍住贾克斯的手臂。动作并不粗暴,也算不上温柔。贾克斯用不着伪装发抖,恐惧已经足够让他颤抖不已了。噢,上帝啊,如果您真的存在……我是不是自投罗网了?

那头半人马领着他穿过洞穴。这条隧道同样环绕大坑,但曲率半径较小。它领着他来到隧道里靠坑那侧的一扇房门前。它将另一条手臂伸向前方,再次重塑手指的形状,这次变成了一把钥匙。它打开门锁,然后催促贾克斯进门。贾克斯本想减轻震动,因为接近目标以后,禁制造成的痛苦会大大减弱。但眼前的景象让他很难把心思集中在伪装上。

他站在由熔炉本身提供照明的房间里。熔炉是个巨大的金色晶体,闪耀着人造太阳那样的强光。它悬在一座巨型天体仪的中央,后者由数十枚同心金色圆环组成。在和凡·奥特乌斯一家前来侦察的时候,他曾亲眼看着他们将其中一枚圆环放入坑内。此时这些圆环正在不同的轴上,以不同的速度旋转着。有些呼啸着飞转,令阴影舞动不停,另一些的转速慢到难以察觉。这场永无休止的舞蹈模拟着天体运转,以及它们对世间万物的神秘影响。这是以发条装置呈现的天空。刻在金属环上的炼金术印记机器将闪闪发亮的奥妙文字投射在大坑的墙壁上,他现在才看到,墙面上了釉。这间实验室与熔炉本身之间隔着用炼金术处理过的玻璃窗,即使有它的过滤,来自那颗“地狱天体”的热量仍旧让他想起了未能履行的禁制带来的灼热痛楚。在他的制造者们拥有的这个发条宇宙的中心,那颗闪耀光芒的人工太阳就像纯粹的强制力。

贾克斯很想知道,人类在面对它的时候会有怎样的感受。炼金术太阳的顶端不断喷洒出大量的火花。它们缓缓落下,像发光的雪花,在圆环转动所带起的乱流中盘旋打转,最后落在布置于大坑周围的漏斗状收集器里。

这一层是装配场。呈环状排列的房间——全都跟他刚才进入的地方相仿——围绕着大坑的最底部,每一间都悬吊在坑底之上,又位于天体仪之下。传送带、缆线、气动管道穿过房间之间的空隙。装满成堆矿石的矿车在金属轨道上咔嗒咔嗒地前进。贾克斯抬起头,看到了位于大坑不同高度的平台。他找到了熔炉,这个可以融化他灵魂的地方,也是他曾经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避开的地方。拧颈卫士关上了门。贾克斯专注地看着天体仪令人着迷的运行方式,只依稀察觉到了上锁的声音。

类似的景象,他在旧世界见过一次,也只有那么一次:在他得到自我意识的那一天。从那以后,他在公会的定期维护从不需要他前往熔炉中央。现在的他是个不同的造物了。他很好奇,面对掠过大坑墙壁,在实验室、走廊和装配线上闪闪发光的炼金术印记,他原本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他努力将目光从可怕的奇观的方向挪开。在这些装配间的下方,在大坑的底部,放着一批仿佛镀铬鸡蛋的储罐。它们在熔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管道从那些储罐蜿蜒伸出来,与上方的装配间相连。

其中一条管道穿过这个房间的地板……这一点不一样。在他118年前获得意识的那个地方,并没有可以放出化学制品的水龙头。

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躺在装配台上的那个不寻常的喀拉客。它符合普通仆从型的身体构造,但看上去却是用贾克斯先前见过的奇怪零件制成的。它的锁眼盖上有几十个细小的孔洞;其他地方则与血管凸显于人类皮肤表层的样子十分相似。贾克斯本以为它只是堆在那儿的一堆零件。但它却在看着他。

发条匠在撒谎,陌生的机械人说。发条匠在撒谎,贾克斯说。贾克斯再次看向熔炉。大坑所能容下的最大圆环的直径约为五十码,那么熔炉核心的直径至少有六英尺。够壮观的,对吧?另一个喀拉客说,何况我们还是从类似的东西里诞生的。没错。我正在想同一件事呢。震撼人心,而且可怕。那个喀拉客发出齿轮卡死的啁啾声,这是机械人式的倒吸凉气。然后它说:老天啊!贾克斯?真的是你吗?身躯深处回荡的拨弦声暴露了贾克斯的惊讶。他努力恢复镇定,答道:恐怕你弄错了。

但能见到你我很高兴。陌生的仆从机械人站起身来。不,不,是你!噢,当然,你不认得我了。我已经——说到这里,他发出表示极度羞愧的断续咔嗒声——变了。但我们在你主人大海那边的住处见过一面。我是德怀尔。他顿了顿,思索起来。然后开始震动。那些关于你的传闻是真的吗?

不。不,不,不可能。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德怀尔?在这种地方?贾克斯用智谋挫败了半个城市的追兵,逃离了士兵和疏浚,又舌灿莲花骗过了发条学者。看在上帝的份上,甚至骗过了拧颈卫士。却因为在熔炉内部碰巧遇见了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渴望交流的孤独机械人,全部的努力就这么付诸流水?

或许上帝真的存在,而且跟模仿他的外形创造出来的人类同样残忍。抱歉,德怀尔。我的名字简称是格拉斯。我肯定很像你认识的某个人。德怀尔的震动变成了剧烈的颤抖。正如贾克斯的自由意志暴露给克里普和维克的那一刻,超禁制掌控他们时的反应。噢,不,他说,不,不,不,你在撒谎。

那是,噢,不,不,那是真的对吧?

请别逼我这么么么么么做做做做。我喜欢欢你所以不不不想做这这这这种事。

好痛痛痛痛。他大喊道。德怀尔的嘴巴猛地张开。

我很抱歉歉歉歉贾克斯我没没没没法法法抵抗抗抗抗。

贾克斯把一只手伸进自己的身体,解开了贝蕾妮斯的最后一颗环氧树脂手雷的包裹物。

它本该用来破坏这座熔炉的化工设施。但眼下,哪怕只能找到尝试的机会,贾克斯就该谢天谢地了。

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他把那颗手雷掷向德怀尔的脸。孤单的喀拉客没有闪避,没有躲开。他迎面接下了这一击。液囊破裂,翡翠的光泽包裹了德怀尔。液体瞬间硬化,他就像被封在琥珀里的虫子。化学反应释放出一股热浪(在熔炉的炽热光辉中很难察觉)以及臭鼬般的臭味(在无所不知的硫黄臭味中难以分辨)。

但贾克斯这一掷正中目标。大部分液体流进了德怀尔的喉咙,卡住了让他发声的机械装置,也让德怀尔没能压抑的叛逆喀拉客警报彻底停止了。化学牢笼咔嗒作响。贾克斯将一只手放在德怀尔的茧上。抱歉。茧的内部传来微弱的嘶嘶声,就像水从浇水软管的破洞里漏出的声音。封住德怀尔脑袋的环氧树脂就像过热的蜡烛那样融化了。

狗屎,贾克斯心想,我们的推测没错。然后,德怀尔尖叫起来。

一个机械士兵撞进了窗户。接着一台仆从型急于进门,扯下了门板。两者都只用了几分之一秒就评估了状况。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贝蕾妮斯身上,因为她站在显然受了伤的蒙特默伦西身前。玻璃破碎的叮当声和木头碎片敲打地面的啪嗒声归于寂静,能听到的唯有焦虑的嘀嗒声和伸出刀刃的可怕嗡鸣。

那是贝蕾妮斯的噩梦中的声音。她躲在公爵身后,后者趴在地上,挡在她和机械人之间。她在他的体液里滑了一跤,不得不抓住壁炉架来维持平衡,也因此丢掉了拨火棍。喀拉客们从房间两侧向这边逼近。贝蕾妮斯蹲了下来。她抓住蒙特默伦西的头发,将他的脑袋向后拉扯,又将刀尖贴在他的颚骨下方。

他缩了缩身子,咽了口唾沫,然后又缩了缩身子。“你这头狡猾又该死的黄鼠狼。”她对他耳语道。“他们相当喜欢我。”机械人再次逼近,士兵的刀刃反射着火光,“但不怎么喜欢你。”她向后退去,拉着蒙特默伦西一起,直到背脊贴着壁板。仆从型从左边接近,灵巧地跳过家具。士兵则从右方逼近。

为了避开障碍物,它跳向天花板,然后像只发条蜘蛛那样飞快地爬了过来。或者像她实验室里的那台机械人。那对利刃……

公爵的手肘重重撞上她的腹部。这一击把她肺里的空气全部撞了出来,也撞飞了她手里的刀子。他试图逃开。她忍着肺部剧痛朝他扑去,一只手抄起拨火棍,将它转了一圈,将握柄处抵住他的喉咙。黑暗侵蚀着她的视野边缘。她将目光集中于放在公爵头部两侧的双手上,用力拉动铁棍,将他的脑袋往回拉。

但她没法呼吸。黑暗吞没了更多的视野,偷走了她的力气。在远方某处,黑暗中传来发条的嘀嗒声——她猛烈喘息起来,呼吸随之恢复。贝蕾妮斯将空气吸进肺里,抓紧了放在蒙特默伦西喉咙下的铁棍。他扭动起来。仆从型就在几英尺外。机械士兵贴着彩色天花板,转动身体,让双脚朝向贝蕾妮斯。

她用力拉着铁棍,迫使她的人质站起身来,以免被压断气管。蒙特默伦西只能勉强站立,但这块脆弱的人肉盾牌救了她的命——就在同一瞬间,士兵猛地拧转身体,从脚踝刺出的长枪随之偏离了目标。它没有将贝蕾妮斯刺个对穿,而是砸碎了一块耐火砖。

大量火星朝烟道喷出,它收回钢索连接的长枪时,灰烬也在房间里飘舞起来。“它们比你更快,也更强。”他喘息着说,“你连一个都抵挡不了,更别提两个了。”

“是啊,但我会确保他们救不了你这副该下地狱的皮囊。”她的双手再次用力,试图阻断他的呼吸。他挣扎起来。她躲开了他的另一次肘击。他的颈背变成了红色,然后是鲜红色。两台喀拉客同时动了起来。仆从型向前冲去,迅速抢走了拨火棍,与此同时,机械士兵像空中飞人那样从天花板垂挂下来,用双手抓住蒙特默伦西,把他拉到安全的地方。半秒钟之内,它们就缴了贝蕾妮斯的械,并释放了她的俘虏。

该死,该死,该死。“先生,您急需医疗看护,”仆从型说,“请躺下来,让我为您评估伤势。”公爵想要大笑,但笑声却变成了咳嗽。他揉搓着喉咙,用嘶哑的嗓音说:“看到没?”贝蕾妮斯没有答话。她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个士兵身上。它眼睛里的遮光板发出咔嗒和呼呼声,就像她初次察看那台城墙上的喀拉客之时,后者做出的反应。

那之后,那台机械人毫不费力地屠杀了三十多人,其中大部分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

“所以新法兰西才会陨落。”公爵说,“你们这些心胸狭隘的白痴却为了神授的生存权利,错误地拖延不可避免之事。”仆从型检查他双腿之间的伤势时,他痛得缩起了身子。(“先生,我谦卑地请求您保持静止。”)他继续侮辱贝蕾妮斯的信仰,“新法兰西不是国家,只是个可悲的仿造品。

西方马赛的所谓‘财富’,甚至比不上代尔夫特最无能的制陶匠一年的利润。你们不是历史悲剧的高贵幸存者,只是逝去的时代留下的古董。只是原始的过去遗留的痕迹。是该扫除的尘埃。你和我之间的区别,亲爱的贝蕾妮斯,在于我认出了那把扫帚,没有挡它的道。”

“噢,用铁棍子操你自己去吧。”她说,“不过我们好像已经干过这种事了?”蒙特默伦西对机械士兵说:“别杀她。她的名字是贝蕾妮斯·夏洛特·德·莫尔奈-佩里戈尔。她是德·拉瓦尔女子爵,塞巴斯蒂安国王的枢密院的一员。

而她的另一个身份,”他带着恶毒的喜悦补充道,“是塔列朗。你的主人会想审问她的。充分审问。”这让那台机器迟疑了片刻,重新评估起制服她的策略来。利刃伴随着另一阵嗡鸣,消失在它的前臂里。

“你这满身粪便的自私混蛋。我刚才真该割掉你的舌头。”贝蕾妮斯本想继续谩骂蒙特默伦西,却把灰烬吸进了鼻子里。她不由得弓起身子,连连咳嗽。那个机械士兵跳到她身后。它抓住她的双腕,力道恰好不至于折断骨头。“她非常危险,”公爵说,“把她脱光。她的衣服底下可能藏着任何东西。”

“操你。”她说。如果他们脱掉她的衣服,就会找到那只袋子。“不了,谢谢。一次就够了。”刀尖从机械士兵的前臂伸出。并非整把利刃,因为它的目的并不是刺穿她。仅仅几英寸如剃刀般锋利的钢铁,足以切碎她的衣物。模糊的影子靠近她的喉咙,微弱的空气撕裂声传来,她的软帽随即滚落在地。

那台机器转过了她的身体。贝蕾妮斯看到卡特里娜·巴克斯特正站在房门的残骸里,其余的发条学者也聚集在门外。对蒙特默伦西来说,光是获胜还不够。光是能幸灾乐祸还不够。不,他非得狠狠羞辱她才行。那个狗娘养的。她真该把便壶里的东西倒进他喉咙里。她真该强迫他吃下自己的内脏。

士兵的手再次化作一团模糊。但它只从她衬衣上切下了一颗纽扣,然后便住了手。它开始剧烈抽搐,就像被蒸汽鱼叉刺穿了似的。接着,它放开了她。机械仆从原本朝着公爵弯下腰去,此时挺直了背脊,嘴巴猛地张开。机械士兵也一样。震耳欲聋的嚎叫声震动了地板,让炼金术玻璃的碎片从窗框里叮当落下。

贝蕾妮斯看到那些发条学者痛苦地抽搐起来,双手捂住耳朵。紧接着,她也被迫掩住双耳,以免那恶魔般的尖叫将她逼疯。这阵尖叫仿佛要溶解她的大脑,让它通过双耳、双眼与鼻子流出来似的。

不只是她。这栋建筑物里的每个人类都一样。她倒在地上,完全没察觉自己膝盖发软。鲜血从她的鼻子滴落。它流过她的嘴唇,用温热金属的味道裹住了她的舌头。她尖叫起来。噪音停止了。两台喀拉客钻出破碎的窗户,离开了房间。贝蕾妮斯挣扎着爬起身来。

鲜血从同样挣扎起身的发条学者们耳中滴落。他们连滚带爬地跟在那些机械人身后。在行政楼层,人类以痛苦的姿势四散倒地,而这栋大楼里的每个机械人都朝着楼梯井飞奔而去。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许她把这句话说出了口,但强烈的耳鸣让她根本听不见自己的话声。

蒙特默伦西的嘴唇动了。她听不见他的话。她再次拾起壁炉的拨火棍,将它作为拐杖,同时寻找她的刀子。她的耳鸣缓缓消退。他试图站起身。“——疯子!叛逆?在这儿?你疯了吗?你为了获胜不惜任何代价,是吗?”她这才意识到,那是叛逆喀拉客警报。这就能解释他们的倾巢出动了。

警报触发了最罕见、但同时也是最高级别的阶层式超禁制之一。很显然,捕获并制服叛逆的强制力甚至高于逮捕敌方间谍。这阵喧嚣肯定扰乱了她的大脑,因为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那件事。活见鬼。他们发现了贾克斯。

想抓住这个最渺茫的机会逃出生天的话,她就必须立刻离开,趁着那些机械人都忙得脱不开身。但她在这里的事还没了结。她那把刀子的柄从壁炉前的沙发椅下探了出来。她拖着仍在颤抖的身体蹒跚向前,弯腰去拿。但是,凶狠的一拳将她的脑袋打得向前一栽,甚至让她眼窝里那颗玻璃飞了出去。它弹跳着滚过地毯。

贾克斯将双手围住了德怀尔的喉咙。很抱歉,德怀尔。我不想这么做的。甚至当贾克斯捏碎他的发声装置时,警报禁制也限制着他,让这个尖叫着的机械仆从保持彻底静止。孤独的喀拉客无助地看着贾克斯袭击自己。德怀尔脖子周围的擒纵装置起皱变形,嚎叫声逐渐减弱,最后化作金属扭曲时的尖鸣声,簧片折断时的拨弦声,以及被消声的禁制的嗡嗡声。

细密的化学喷雾从他的法兰的空洞中飘出,这是融化的树脂结晶,从他的躯干流下,然后是他的双臂和双腿,在地板上形成一块无色的泥泞。抱歉,抱歉,贾克斯说,他们会修好你的。请不要恨我。

但为时已晚。其余机械人也开始发出警报。噪音呈指数级别增长,越来越多的喀拉客屈服于超禁制,开始嚎叫。大坑里回荡着叫声。它化作了一间共振室,尖锐的警笛声甚至震碎了炼金术玻璃。大坑上过釉的墙壁上出现了参差不齐的裂缝,看起来就像叉状闪电。震撼大地的噪音让两只圆环脱落了。

它们从轴承中滑脱,沿着轨道震颤不止,发出金属摩擦的巨响。贾克斯看向房间外。其他机械人都因示警而无法动弹,如果他想趁这时逃跑,就必须尽快跑过熔炉边。根据上一次警报的经验,他还有几分钟的时间可以——

警报声停止了。

狗屎,贾克斯心想。他们已经把我重造过一次了,德怀尔说。

他的腿抬起得太快,贾克斯没能躲开这一脚。他们把德怀尔打造得比贾克斯所知的任何机械仆从都要快。公会赋予他的并不只是化学制品的防御能力,他们让他成了全新的存在。德怀尔鸟爪似的脚正中贾克斯重心前方的腰关节,让他四仰八叉地倒向装配间。贾克斯在空中旋转身体,将自己折叠成最适合以墙壁借力的构造。但没等他与墙壁接触,德怀尔就纵身扑向贾克斯,在禁制的强迫下,试图当场制服或者逮捕这个叛逆。装配间外的洞穴回荡着雷鸣般的机械人蹄声。

机械人的奔跑声化作木料粉碎的声音,一名拧颈卫士径直冲进了门里。或许就是陪同贾克斯来到装配间的那一个。

德怀尔撞上他的前一瞬间,贾克斯闪身避开。贾克斯扑向房间里的管道系统——就是它将熔炉喷出的火花送往装配间墙壁上的神秘设备。他的手指在某根管道上留下了几个窟窿,在德怀尔抓住他的双腿、将他拉倒在地之前,他成功爬到了发出尖鸣的金属管道上。那个拧颈卫士大步穿过装配间,扔开挡住它去路的搁板桌和设备。贾克斯再次将手伸进自己体内。德怀尔抓住了管道的底部边缘。他双手用力,将整个管道系统从天花板扯了下来。贾克斯摔了下来。他无法阻止自己的坠落,因为他的一只手仍旧卡在胸膛里。他的身体滚过地板。他真希望自己还有一颗没多大用处的环氧树脂液囊,或者后备计划,什么都好。但他什么都没有。他只是抱着疯狂的希望,想在最后的自由时刻弥补从前的过错。

他用双脚和一只手匆忙后退,远离拧颈卫士。他成功抽出另一只手的时候,德怀尔再次朝他扑来。贾克斯将自己的身体折叠成球,利用德怀尔的动量,和他一起滚动,远离无情的拧颈卫士。他们撞穿了墙壁,进入了隔壁的装配间。贾克斯没去尝试挣脱德怀尔的手,而是用双腿和一条手臂固定住了那台孤单的机械人。他知道自己没有挣脱德怀尔的力气,所以与其白费功夫,他选择抱住这位同胞,用空出的那只手猛拍在德怀尔的背上,发出仿佛两只煎锅相撞的响声。

拧颈卫士快步穿过墙壁,拓宽了贾克斯和德怀尔弄出的窟窿。它甩开另一张搁板桌,仿佛它是纸糊的。贾克斯摊开手掌,将那颗发光的玻璃松果体——贝蕾妮斯从机械士兵的体内取出,又用费舍的玻璃珠改变了的那块玻璃——贴上德怀尔的身体。接触的位置喷出火花。臭氧的气味弥漫在房间里。

德怀尔抽搐起来。他的手放松了些。你感觉如何?贾克斯咔嗒作响,通过身体接触传达着这个问题。拧颈卫士朝他们投下阴影。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德怀尔说,他的手松开了,我……我感觉不到禁制。你做了什么?

我解放了你。你可以走了。装作继续跟我搏斗吧!表演给那个拧颈卫士看。让他们以为你仍旧被束缚着。别给他们任何怀疑的理由。静候时机,保持耐心,等待逃脱的机会。德怀尔问,为什么?因为你有温柔的灵魂。在遥远的北方,有跟我们相似的同胞存在。等找到机会,你就逃跑,穿过边境,不要停步,直到你找到麦布女王为止。你可以一劳永逸地摆脱孤独了,德怀尔。这番对话发生在几分之一秒内。拧颈卫士耸立在他们身前。

它的四条胳膊伸得更长,弯曲成九十度,用矛头般的四只手对准了两个机械仆从。德怀尔站到一旁,不断发出咔嗒声,仿佛禁制仍在强迫他制服贾克斯,只是对御林管理办公室的顺从才让他忍耐下来。德怀尔说,我见过的喀拉客里,你是最善良的一个。

再见了,贾克斯。然后,他纵身扑向拧颈卫士。快跑!贾克斯惊恐地跳起身来。德怀尔用他的自由换取了自杀的机会。就算新身体强化了他的力量,德怀尔仍旧不可能跟身躯庞大的拧颈卫士匹敌。两台机械人扭打在一起,半人马的四条胳膊对抗德怀尔的双臂与双腿。

他们的炼金术合金相互碰撞,迸发出更多的火星。

“这不是我希望的结果。”贾克斯说。当他解放飞艇巨兽的时候,为的是自己的利益,而他自私的举动让那头宏伟的造物迎来了末日。但这次的无私之举,导致的依旧是悲剧。跑啊,该死的!“真的很抱歉,德怀尔。”贾克斯转过身,面对大坑。他观察着圆环的轨道,计算着跳跃的时机。

他撞穿了一扇窗户,跃入熔炉那毫无遮掩的炽热气浪。他的轨迹离某只圆环仅有一臂之遥。他抓住圆环,然后乘着天体仪远离装配间。他转过身,恰好看到那个拧颈卫士将德怀尔的身体刺出了三个窟窿。半人马将无力抵抗的仆从型撕成了碎片。齿轮从孤独喀拉客破裂的身体里飞出,就像圣诞爆竹里迸出的彩色纸屑。

贝蕾妮斯蹒跚向前,蒙特默伦西那一拳让她失去了平衡。她倒向一块奥斯曼地毯,摔了个倒栽葱。拨火棍咔嗒一声落在地板上。受伤的蒙特默伦西像醉汉那样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抓起铁棍,将倒钩部分刺向她的脸。她滚到一边。铁棍带起的空气吹动了她的头发。钩子刺穿了地毯,卡在地板里。

蒙特默伦西奋力去拔的时候,她扭转上半身,背靠地面,脚踝狠狠踢中了他残破的腹股沟。他惨叫起来。拨火棍从他的指间落下。她希望自己踢碎了他仅剩的那颗睾丸。如果目光能杀人的话,公爵透过痛苦的泪水投来的目光足以将她五马分尸。贝蕾妮斯匆忙爬向餐具柜——她的玻璃眼球滚到了那下面。家具下面太过黑暗,她没法只用单眼看清。她的手指慌张地摸索,拼命寻找着光滑玻璃的触感。感谢上帝,她找到了。她把眼球放进嘴里,用唾沫快速清洗了一遍,然后把它塞回眼窝。

贝蕾妮斯吐了口口水,尝到了灰尘、蛛网和更加糟糕的味道。蒙特默伦西一手抓住她的脚踝。“傲慢又虚荣,”他喘息着说,“路易斯究竟喜欢你哪一点?”

她一脚踢中了他的脸。她听到了一声“嘎扎”,他的鼻子随即血流不止。他哀号起来。“你的保护者抛弃了你。”她说着取回了拨火棍和刀子,补充道,“或许对你那些新朋友来说,你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然后,因为她想这么做,因为她今天过得很辛苦,因为她不喜欢被人渣殴打,因为她有几分确信自己吃下了一块老鼠屎,也因为她太想念路易斯了——她用尽全力,将铁棍砸在公爵的侧腹。她下手很重,足以听到肋骨断裂时那仿佛折断芹菜梗的声音。钩尖刺穿了他的皮肤,她希望也刺穿了他的肾脏。

蒙特默伦西发出像被勒住脖子的啜泣声,就好像他的喉咙表达痛苦的能力到达了极限。他在干涸的呕吐物里蜷缩成团,双臂护住脑袋。一败涂地,哭泣不止。“这一棍是为了路易斯。他死在我的臂弯里。”不听使唤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脸颊,也冲淡了她嗓音里的狂怒。

她很想再用拨火棍痛打那个狗娘养的。她想在他身上戳出一百个小洞,让他慢慢失血而死。但缺少了房门,窗户又被撞得粉碎,她与蒙特默伦西独处的时间持续不了多久。他们会抓住可怜的贾克斯,如果还没抓到的话。然后他们会抓住她。

他们会把贾克斯丢进熔炉核心——说不定还会把那天定为公休假日,那些嗜血的混蛋——然后给她戴上枷锁,送去御林管理办公室。说不定还会把她运到海那边。等首席园丁处理完贝蕾妮斯的时候,蒙特默伦西的伤势就该恢复到校园殴斗留下的轻微瘀伤的程度了。她必须离开这儿。

但她首先必须弄清蒙特默伦西背叛到了什么程度。贝蕾妮斯把他翻过身来的时候,他正毫不掩饰地呜咽着。他甩动双臂,仿佛想抵挡她的下一击。她跪在他胸口,将他的双臂压在膝盖下,又将刀尖抵住他的眼球下方。不至于割破他的皮肤,又用力到让他不敢挣扎。

“好了,亲爱的亨利。你把什么东西给了那些郁金香?”

“化学制品储备。全部。”

“还有呢?”他想摇头,她增加了刀子上的力道,“还有呢?”

“配方。公式,”他轻声道,“制造过程。”

“你真该死。还有什么?”

“没了。没别的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公爵偏开了目光。就像每个骗子会做的那样。“还有。”她更用力了些,鲜血从他的下眼皮处滴落,“什么?”他的嘴唇颤抖起来,呼吸带着不新鲜的呕吐物的气味。“地图,”他说,“土地。”

“你这狗娘养的蠢货。那些是郁金香本来就会拿走的东西。你背叛新法兰西的时候,就已经把领地送给他们了。”他想否认。但她已经受够他了。“刚才那些是为了路易斯。但这一下是为了我自己。”她说,“因为,公爵大人,你知道吗?我也不喜欢你。”然后她把刀子插进了他的眼睛。看起来,这位前任德·蒙特默伦西公爵并没有失去惨叫的能力。

那个拧颈卫士找到贝蕾妮斯的时候,她仍在用刀刃刮着他的眼眶,一圈一圈又一圈,用骨头磨钝着刀锋。拧颈卫士使出了全部的力量和速度,还是没能跟上贾克斯。但熔炉内有不少与他相同的仆从型,甚至还有几个军用型。受制于超禁制,它们全都会来抓捕贾克斯。

它们从坑壁上的台地朝他扑来,落在不断旋转的圆环上,黄铜身躯在熔炉如人工太阳的地狱火光中闪闪发亮。它们纷纷涌上神秘的圆环,仿佛一场致力于抓捕贾克斯的黄铜暴雨。天体仪开始倾斜,以及呻吟。

不断变化且不够均匀的重量分布加大了发条装置的负荷。圆环从轴承上脱落。熔炉颤抖、卡死,又在撼动大地的摇晃中重新启动。贾克斯意外松开了手。他滑向下方,但在径直掉到坑底之前,他成功抓住了刻在圆环上的一截炼金术符文。他翻身回到圆环上,但他的腰部和肩膀却发出不自然的叮当声。他的移动变得吃力,身体无法完全做出他希望的动作。熔炉的热量让他的合金膨胀了。

圆环不断向上、向上、向上倾斜,在人工太阳的上方划出长长的弧线。轨迹的变动让他悬吊在那颗炽热的晶体上方。贾克斯用双拳和脚踝紧紧夹住金色圆环的边缘。有个士兵从某只经过的圆环——上面印有黄道十二宫的符号——跳了过来。它落在贾克斯附近。贾克斯顺着圆环的底侧匆忙爬开。

有那么一瞬间,天体仪那复杂的芭蕾舞步让他几乎径直坠向下方的熔炉。没有了重叠的障碍物的隔阻,熔炉的热气让他的镀层不断膨胀,毁掉了仅剩的抛光剂。尘埃,小块烂泥,以及他的冒险历程中沉积下来的其他污渍突然着了火。它们燃烧了一瞬间,随即消失不见,将蜡烛熄灭般的煤烟味混入熔炉的硫黄气息之中。天体仪的运行轨道让贾克斯穿过从人工太阳飘出的大团火花。它们在他的金属皮肤上嘶嘶作响,带来类似逾期禁制的灼热痛楚,那种他再也不想体验的感受。

士兵朝着贾克斯的手猛拍一掌。合金膨胀,加上机械士兵的超凡力量,贾克斯只勉强在最后一刻抽开了手指。此时他悬在空中,与圆环只有三个接触点。刀刃切下了贾克斯原先抓住的那枚炼金术印记。

粉红色的火焰从受损的炼金术符号中喷出。天体仪更加剧烈地震动起来。摇晃扭曲了本就超负荷的圆环。它开始扭动、上下摇摆、再次扭动,接着,在雷鸣般的响声中一分为二。它甩开了那名机械士兵,让贾克斯笔直落向熔炉。机械士兵用刀刃充当钢锥,刺进大坑上釉的墙壁,固定住了身体。与此同时,贾克斯向下坠去。

濒死之前注意到的事是如此陌生,又如此古怪,他心想。这座熔炉,发条学者的人工太阳,其实只是另一件玻璃制品,由粗细宛如古老橡树的钉子固定住,仅此而已。在实验室里瞥见那些无色的玻璃珠时,他没有意识到那其实就是熔炉的模型。这件巨型玻璃制品跟费舍的玻璃珠——贝蕾妮斯称之为“松果体棱镜”的东西——也同样相似。看着这一切的时候,他感到自身热度逐渐增长,他的灵魂(真是他的灵魂吗?)也在焖烧,嘶嘶作响。

同时燃烧的还有他的思考、决定、想要做什么的能力……他撞上了另一只圆环,冲击让不堪虐待的轴承发出刺耳的尖鸣。他原本会因为反弹而飞向虚空,但他抓住了某个机械仆从的腿。它不想死——自卫本能也是阶层式超禁制之一,虽然优先级较低。在贾克斯把它拖进火坑之前,它挣扎着想要阻止自己的滑落。

在此期间,折断圆环的末端撞上了其他圆环。刮擦表面,留下凹痕,破坏外观,或者将它们撞得脱离轴承。破坏的洪流向着下方席卷而去,影响了一个又一个圆环。熔炉的恒星开始脉动:黯淡、亮起、再次黯淡。机械仆从一脚踢向贾克斯,鸟爪般的脚趾在他的锁孔周围留下了长长的凹痕。

它弓起身子,再次踢出。麻木感在贾克斯的双臂蔓延,尽管熔炉就在附近,他却感到了寒意。这个机械仆从想要抹消他——损毁为他注入永恒动力的印记,破坏让他的发条装置永远运转的炼金术变位词。

但强烈且不均匀的热膨胀同样影响了这个机械人。它脚踢的动作缓慢失衡。贾克斯歪过身体,抓住对方下一次踢来的脚。他猛地一拉。“抱歉。”他说着,目送那个机械仆从——它看起来很像贾克斯,只是保养得更好——滑下圆环,落入深渊。它在下落的途中撞上了另一只圆环,让后者脱离了轴承,接着弹开,径直落入堆放在大坑底部的化学制品储罐。那台机械仆从的冲击撞碎了一只储罐,让散发出臭鼬气味的石灰绿色泡沫四下飞溅。

熔炉里喷出的一颗火星点燃了泄露的化学制品。三名仆从型跳向坑底,想扑灭火焰。

天体仪那复杂的动作不再流畅。某只圆环卡死的时候——有时候不止一只——房间里就会充斥着金属扭曲时的刺耳尖鸣,直到某个部件弯曲,金色圆环在中央熔炉的轨道上重新转动为止。贾克斯挣扎着想要站稳。热浪让他的身体不肯合作,额头的凹痕让他双臂麻木,天体仪时断时续的运转让他的双手随时可能被圆环甩开。又有两个机械士兵跳上他所在的圆环。它们笨拙地上下摇晃,仿佛超载的钟摆。它们比贾克斯更敏捷也更强壮,转眼之间就朝他包抄而来。他试图挪开。

他用两只脚和一只手爬着,另一只手伸进躯干里,就像在跟德怀尔搏斗时那样。但没等他逃开,机械士兵就抓住了他。它们将他抬起,各自牢牢抓住他的一条胳膊,让他无法动弹。就像绞刑台上的亚当,贾克斯回想起来。两名机械士兵用脚踝长矛在摇摆不定的圆环上固定住身体。破损的印记里喷出翡翠色与青玉色的冰冷火焰。

士兵们抓住贾克斯的双臂和双腿,前后摇摆着他,就像两个人类工人正准备将一袋面粉丢上运货马车。

求求你,上帝,贾克斯心想,不要这样。他们要把我丢进熔炉。拜托,不要。

他挣扎起来。他试图让自己那只手挣脱开来,拿出那块拥有改变能力的松果体玻璃,打破这些机械士兵的禁制。但他遍体鳞伤,恐惧又让他手脚僵硬。拜托拜托拜托,他用咔嗒声说,请别这么做。三个喀拉客的重量让圆环的构造负担超载了。它震颤着停了下来。机械士兵们重新校准了摇摆的角度。

我可以让你们喜欢我,他说,我可以解放你们。他们所在的圆环猛地恢复了转动。它爬高了几码,然后再次卡死。这一次,润滑油加热的气味伴随着金属扭曲时的哀鸣传来。紧接着,一个新的声音响起。

那是每个机械人都害怕的声音——棘轮齿被切断时的“噼啪-砰”。圆环向后滑去。它与下一个棘轮齿咬合,骤然停了下来。但在另一声“噼啪-砰”之后,圆环继续向后滑去,速度越来越快。开裂声回荡在大坑里。

贾克斯抬起头,望向脱落的铆钉和粉碎的玻璃发出迸裂之声的方向:一根轮轴让圆环脱离了坑壁。天体仪开始崩塌。它们的圆环撞上了下一个棘轮齿,径直将其切断,片刻都没有停留。它们在逆行轨道上加速,接连摧毁着嵌入轮轴,以及承受了过大压力的棘轮齿。

轴壳的碎片落入坑底,仿佛一场发条冰雹。化学制品从破裂的储罐涌出,助长着火势

。贾克斯舞动手脚,但仍旧缺乏挣脱机械士兵的力气。平台在加速,天体仪的构造接连坍塌,但它们也在重新调整着角度。疲劳过热的合金发出的金属气味取代了熔炉的硫黄味。天体仪的更多部件开始卡死。圆环震动破碎,在粉碎的棘轮和光秃秃的轮轴上毫无阻碍地转动。熔炉的夹具之一失灵了。

人工太阳向一侧倾斜。重新分布的质量压迫着天体仪一侧的轴承与机构,与此同时却减轻了别处的压力。

半数圆环努力转得更快,另外一半渐渐停滞。炼金术合金粉碎。熔炉颤抖起来,像沉重的钟摆那样朝另一个方向晃去。一切都停止了。在那个短暂的瞬间,贾克斯能听到机械士兵身体发出的滴答声,下方的化学火焰的噼啪声,金属受损的尖鸣,甚至是矿车里链条的咔嗒声。

熔炉支架剩余的部分彻底损坏了。

轮轴四分五裂。圆环纷纷脱落。碎裂的金属发出白热的光辉,喷射出成团的火花,在女妖尖叫般的响声中刮过上釉的坑壁,向下坠落。但自始至终,那两个机械士兵都没有放开贾克斯。驱使它们的是喀拉客种族所知的最严厉的超禁制之一:摧毁叛逆。因此,即便面对毁灭,它们依旧坚守职责。

熔炉落入了熊熊燃烧着的化学制品储罐。贾克斯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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