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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

她并不打算挑起战争,还是说她真是这么打算的?她自己也说不清。愤怒和失落让她盲目,这样的日子已经累积到数不清了。拧颈卫士们把贝蕾妮斯拖到远离起火熔炉的地方,但在这之前,他们搜走了她衬衣下的那只袋子,以及藏在里面的玻璃珠。她没看到它们对它做了什么。

她也没看到蒙特默伦西的下场。她能看到的东西很少——夜幕降临了,地狱烈焰产生的烟雾也刺痛了她的双眼。那并非营火烟雾无害又短暂的刺激,而是袭击着她的鼻窦的刺痛感。大火向周围的山丘投去地狱般的光辉,几十台喀拉客正在奋力延迟灾难的到来。机械半人马把她绑在某棵针叶树上的时候,大团的积雪从枝头落下。雪块拍打在那台机器的外壳上——砰,砰,叮——也让贝蕾妮斯头皮发麻。雪花沾在她的头发上,让冰冷的融水流进她的衣领里。

她伸长脖子,想让某道融雪水顺着额头流下,洗去她眼睛的刺痛感。把她绑紧以后,那个拧颈卫士快步返回战场。

身在山丘上的她眯起眼睛,透过模糊的视野与自己呼出的白气,看着火焰与重力不断毁灭大坑周围的建筑物。每次起火的建筑物朝着地下的烈焰倾斜或者坍塌,其中都会传出一阵尖叫声的新合唱。各式各样的喀拉客在废墟中横冲直撞,将它们的制造者拖到安全地带,其余的机械人徒劳地想要控制火势。

但事实证明,连机械人的力量与速度都无法对抗吞没了熔炉中心的巨大灾难。这是失控的魔法点燃的化学之火。火焰呈现出樱桃红、宝石蓝、黄、绿与紫罗兰的色彩,将玫瑰与硫黄的气味送入夜空。风向变了,风势也随之加强。它将焖烧的余烬与烟雾吹过北河的河口,送往新阿姆斯特丹的灯火。

这阵风很冷,但贝蕾妮斯没有发抖。远处的大火温暖了她的脸颊和心灵。我就在这儿。贝蕾妮斯·夏洛特·德·莫尔奈-佩里戈尔就在这儿,你们这些杂种。这是我丈夫的火葬堆,我深爱的、遭到你们屠杀的丈夫。虽然她并不是独力办到的。她很想知道贾克斯做了些什么,又是否成功逃脱了。

撤离建筑物的那些人类看起来无甚大碍,正三两成群地相互照看。她寻找了一番,却没看到其中有卡特里娜·巴克斯特的身影。他们与她这个囚犯保持着距离,但依旧投来了愤怒的眼神。贝蕾妮斯知道,要不了多久,殖民地总督和玛格丽特女王就会朝着圣劳伦斯河的方向投去同样的眼神。

贝蕾妮斯并不打算让战火重燃,但郁金香的这次挫败,最起码能为她的同胞赢得准备的时间。她希望他们善加利用。没过多久,第一批增援部队就从新阿姆斯特丹赶到了这里。机械人立刻投入这片混乱,仿佛划破夜空的燃烧流星。他们的人类指挥官则建立起岗哨,以便协调搜救行动,营救幸存者、文物以及秘密。看到贝蕾妮斯的时候,他们迟疑了片刻,但他们有太多自己的事要忙,没空去管这个绑在松树上的女人。

一个男人一边向三名拧颈卫士发号施令,一边慢步跑上山丘,与新来的那批人会合。他们说话的声音太低。在噼啪的火声,房屋的倒塌声,以及仍旧困在屋内的人们的尖叫声中,她没法听清内容。她能听见的只有零散的字词,这还是因为她正在凝神倾听。戴着玫瑰十字架项链的男人说到“塔列朗”这几个字的时候,那位军官的目光猛地转向了贝蕾妮斯。

帐篷很快架了起来。他们把她赶了进去,在那之后,她什么也看不到,也没有人来看她。贝蕾妮斯料到了。归根结底,他们不希望她被捕的消息传到新法兰西。至少要等到充分审问她之后。一个钟头后,在仍旧噼啪作响的火焰声中,马车到了。这也在她意料之中——他们肯定想在某个安全又安静的地方进行长时间审问。但她没料到那是两名拧颈卫士拉着的马车。发条学者把她塞进车厢,让她避开其他人好奇的目光。没等她坐稳,机械半人马就飞奔起来。

她的双手被绑住,没法扶稳身体,因此脑袋撞上了座椅,力道重到足以耳鸣。贝蕾妮斯本以为这是一场进入城区的短途旅行。但并非如此。他们很快就进入了新阿姆斯特丹。但随后,马车转向北方,并未停下。车窗涂上了油漆,车门也上了锁,她没法记下地标。

城市的声音和气味逐渐淡去,就连熔炉燃烧的烟味也消失了。但他们依旧没有停下。拧颈卫士疾驰着穿过一段水路,她猜那是布朗克河。很快,蹄子碰撞石面的金属音变成了泥土路上较为轻柔的踩踏声。

在尝试踢碎炼金术玻璃的过程中,她耗尽了气力。脚踝刺痛的她在硬邦邦的座椅上蜷缩身子,想小睡一会儿。最后她终于睡着了。黎明之前,当某个拧颈卫士冰冷的金属大手抓住她的肩膀时,她惊醒过来。在层云低挂的天空下,日出时的粉色光辉为那台机器染上了玫瑰色调。

它切断了她的束缚,把她推出车外,动作意外地温柔。她的靴子踩在碎石铺成的车道上。正常的血液循环回到了她麻木的双腕里,带来针扎般的剧痛。贝蕾妮斯一边揉搓着双手,一边审视周围。肾上腺素带来的刺激已然消散,抓住蒙特默伦西、让她的敌人付出惨痛代价时的正义感也已远去。

她不再是塔列朗,也不再是为丈夫复仇的妻子。不再愤怒。今天,在曙光初现的这一天,她只是个囚犯。又冷又饿,而且害怕的囚犯。因为她本以为自己会被囚禁在偏远地区的某座公会的秘密站点。她没想到自己会被安置在一座庞大的庄园里。他们可以在任何地方审问她。但这儿不一样。

太夸张了。无论他们有什么企图,都绝非单纯的审问。但他们会做到何种程度,又出于怎样的理由,她根本无从猜测。

然后她想起了贾克斯关于那位牧师的描述。他的举手投足全都变了,他是这么说的。

她当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现在也不明白。但贝蕾妮斯再次看向那栋宅邸时,胃里突然一阵恶心。费舍那不可思议的转变就是这样开始的吗?她的直觉表示了肯定。在梦里,他被烈焰焚身。休眠中的喀拉客失去了制造者的宠爱,又因为罪孽而被投入火池。

起伏的火焰吞没了他那聚集了破损的发条装置与彻底改变的魔法、但却无法动弹的身体。在那儿,在碎片与其他坠落者的纠缠下,毁灭烈焰舔舐着他平静的心灵。休眠中的机械人不会做梦。无法做梦。这是他们的制造者施加的限制。只不过,他跟其他机械人不同。

这就是他的罪孽。正因如此,他不知为何做起了梦。他大脑中的幻灯机播放着一幕幕影像:化作凤凰的飞艇与化作火蜥蜴的机械仆从在不断打转。

在烈火、折磨与恐惧中度过的永恒。人类痛苦地尖叫,地狱的合唱显现于他的脑海。

但这座欣嫩子谷[插图]出自凡人之手。而凡人,就像他们的作品那样,是有极限的。尖叫声不会永远持续,火焰也不可能永恒地肆虐。时间过去。它闷燃、熔化、蒸发。某种东西刺穿了他的额头。它扭动起来,像螺丝刀那样刺进了他的第三只眼睛。

与他在早先的存在中——在他坠落之前——体验过的痛楚相比,这微不足道。转向齿轮的咔嗒声在他头壳内响起。“嘿。”有个人类的声音说。奇怪的是,这个人抬高嗓门是为了吐字清晰,而非表示哀悼,“我想这一台还在运作。”这几个字就像一颗小石子儿,引发了自我意识的山崩。是的,他意识到,我还在运作。我是火蜥蜴吗?

他回想起了自己的最后时刻。天体仪在他周围崩溃瓦解时,他选择进入休眠。在大熔炉那灼热的中央引擎坠入化学液体,点燃了地狱烈焰的时候,他就关闭了自己。

作为自由的造物,这是他最后也最容易做出的决定:他只用了不到百分之一秒,就明白自己宁愿拥抱突如其来的黑暗,也不想让得来不易的灵魂遭到焚毁,消除他宝贵的自由意志。

他没有设想过恢复意识的情况。他本以为自己会死。

也许他只是梦见了自己进入休眠。又或许他还在那儿,却梦见了自己的苏醒。火蜥蜴睁开了双眼。他正躺在烟雾缭绕的天空下。一根乳白色的杆状物悬浮在他的视野边缘,仿佛他是一头独角兽。或者是独角鲸?他确实曾经潜入……有个男人耸立在他面前。男人抓住那根角,扭动起来。

隐藏机制那“喀拉-咔嗒”的碰撞声再次晃动了机械人的脑袋。不,那不是角,而是钥匙。是用来重构蚀刻在他额头的螺旋状变位词的工具。他想起了一块玻璃,黑色的玻璃。铭刻在他金属肉体上的强制印记原本与他的永久动力密不可分,而那块炼金术棱镜切断了其中的魔法联系。

他额头的锁孔早就被剥夺了力量。它没法强迫他。但这依旧令他不快。他坐起身来。他的头就像虚掩的铁门那样摇晃不停。他的目光看到了一片毁灭的景象。数十名机械人正在烧焦的废墟中搜寻。他们脚下的地面就像破损的陶器那样开裂。损毁的熔炉发出窑炉般的热度,烤干了深坑周围的淤泥。

他的更多同胞正在坑内忙碌,在仍旧散发余热的残骸堆之间快步穿行。他们不时砸开碎石,取出因火烤而扭曲的器具、骨头或者齿轮。

他想起了被他制服的那个男人,那个被他绑起来、塞住嘴、又丢进柜子的男人。无法呼救,也无法自救。火蜥蜴留下他等死,虽然这并非他的本意。他本来是想手下留情的。这儿也有活着的人类,正在调查这片废墟。有些穿着军装,另一些戴着玫瑰十字架。周围弥漫着臭鸡蛋和焦猪肉的味道。

有个女人来到拿着钥匙的男人身边。“看起来它的脖子受了损伤,”她说,“但除此之外,它似乎完好无损。”

“拧颈卫士是从池底把他捞上来的。那儿没有氧气,所以它没法燃烧。又或许是残骸隔离了一部分热量。”

“如果真是这样,我们早就找到其他能够修好的机械人了。这台恐怕是唯一的例外。”那个男人耸耸肩,“谁知道呢。”但我跟其他机械人不一样,火蜥蜴心想,我在落入火池之前就改变了。女性发条学者命令道:“把你的真名告诉我们,机器。”他头颅的摆动再次让他的目光扫过大片闷燃着的残垣断壁。

熔炉被摧毁了,连同它的记录一起。在海牙的大熔炉送来资料之前,发条匠公会无法确认他的身份,而那是许多天以后的事了。这些发条学者只能相信他的话。

“我名叫格拉斯特里波维西斯特洛万图斯。”他撒了谎。

他有过另一个名字。但那是他作为仆从苏醒过来的那一天就强加给他的名字。如今他作为截然不同的存在苏醒,因此有资格得到另一个名字。或许他还可以选择别的名字。他可以像人类换衣服那样随意改换名字。但话说回来,他跟其他机械人本来就不一样。他曾经还有别的称呼:叛逆。

恶魔。但火蜥蜴没有把这些告诉他们。“你的租约属于何人?”他想起了一位牧师。“御林管理办公室借调了我,先生。我仍在等候新的差事。”发条学者们讨论起来。只要公会的运作仍在混乱状态,他的借调就毫无意义。除非征用了它的那个人自己前来认领——前提是当事人还活着——否则没人知道它要做的工作。

他们甚至没法修好它仿佛风向标的脑袋。他们缺少工具。在此期间,与迫在眉睫的急救、搜寻、救援和保安需要相比,御林管理办公室的工作只是次要的。他成了一台献身于无用目标的仆从。“我们该拿它怎么办?”

“我现在没时间也没精力去处理这种事。”那个女人说,她看起来像是很久没睡了,她揉着充血的眼睛,“找个愿意接手的人,是谁都没关系。”

她的同事拦住一个穿军装的男人。没过多久,火蜥蜴就被再次借调出去,这次是调到殖民地卫队的地方部队。他偷听着那些军官的对话,后者满以为他已经成了他们的忠仆。他们愤怒地咕哝着新法兰西与报复,以及对敌方领土的试探性袭击。

他们想要的是更多的机械士兵,但在这种紧要关头,他们也能接受损坏了的机械仆从。面对法国武器,炮灰多多益善。命令于黄昏时到来。他们向北行军,沿着河道,走了一夜、一天、又一夜。火蜥蜴随时都可以抛下部队,逃入新尼德兰的荒野。但他决定避免过早暴露身份——他太清楚这么做的后果了。

于是他借着军事行动的机会,来到了单凭他自己不可能到达的地方。他让殖民地卫队护送他到达了终点。他们进入了新法兰西,却浑然不知身边有个兴高采烈的叛逆。

十万支蜡烛照亮了圣文森特广场的子夜弥撒现场。信众的泪水反射着摇曳的烛光。他们来自白雪皑皑的魁北克和阿卡迪亚,来自圣劳伦斯山谷的各个角落,来自五大湖,以及遥远北方的哈德逊湾的冰冻海岸。他们是来哀悼教皇克雷芒,以及他英勇的私人秘书的。

他们祈祷着,为遇刺的教皇,为他们自己,为日益减少的和平希望,为新法兰西能在即将到来的苦难中存续下去。对其中的很多人来说,压倒一切的悲伤或者愤怒让他们无法像上帝所说的那样,送上另一边的脸,因此他们祈祷那个刺客能够尽快面对天主的怒火。

几个世纪之前的“红衣主教大迁徙”之后,克雷芒十四世是第一位死于非自然原因的教皇。

凶手成功逃脱了追捕。守口如瓶的瑞士近卫队甚少提及调查详情,更别提教皇遭到扼杀的可怕传闻了。

但所有人都知道——或者担心——这条线索终究会和荷兰扯上关系。

他是因为新阿姆斯特丹熔炉被毁而遭到报复性谋杀的吗?新尼德兰的殖民地总督认定那是法国间谍的破坏行动。但他们不禁好奇,如果真是如此,国王塞巴斯蒂安又为何要挑起他打不赢的战争?塔列朗肯定早有安排,他们这么说。有人甚至因为那座熔炉的毁灭而感到宽慰。那是天主的恩赐,他们这么说。

是新法兰西喘息的机会。虽然没人敢断言它会持续多久,后果又会如何。在安静的人群之中,没有人比那个头上缠着绷带、手指绑着夹板的家伙哭得更伤心。他的痛苦让许多人想起了圣母怜子像[插图]。这一位,那些有幸见到他模样的人说,是个圣人。因为他的悲伤毫无疑问来自精神上的痛苦。

他们看到了他的泪水,却没看到他的躁动。他在圣文森特广场的边缘逗留酗酒,最后,出于只有他知道的理由,他转过身去,前往码头。稳定的哀悼人流仍在汇入广场。在匆忙赶去河边的途中,他撞到了好几个人。但当他们看到蚀刻在他脸上的悲伤时,便不再介意了。他们反而对他同病相怜。

大量涌入的朝圣者意味着这里有许多船只,随时准备将乘客带往任何地方。那个哭泣的男人,缠着绷带、绑着夹板的男人,他雇了一条船。它带着他前往上游,前往西方马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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