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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两天过后,融雪水让每一条没铺路面的道路变得一片泥泞。贾克斯拉着那辆两轮货车,驶过六英寸厚的巧克力布丁似的泥浆。他的动作十分吃力,尽管除了贝蕾妮斯,车上什么都没有。贾克斯正在接近的那些四轮和两轮货车排成了长队,拉车的一部分是喀拉客,另一部分则是役畜。从隆起的防水油布来看,里面都装满了货物。他希望裹住他双腿、飞溅到他身躯中部的烂泥能为他提供伪装。但愿如此。他们沿着山坡蹒跚而下,靠近施工场地的时候,贾克斯听到贝蕾妮斯说:“耶稣啊。

有人是真的很想干出点成绩来。”熔炉已经落成了,至少从外表来看是如此。他和凡·奥特乌斯一家看到的那座半开的大坑,如今已被遮盖,含有硫黄的烟气也不再毒害下风处的树木。大坑散发出的余热融化了已经盖住的挖掘场周围的所有积雪。此时此刻,围绕着大坑的那些建筑物——它们看起来就像楚恩拉德太太最爱的项链上的黑珍珠——的烟囱里正飘出淡黄色的烟雾。贾克斯看到好几个同胞正在屋顶上巡逻。

他很想知道,公会是否在悄然调回那些徒劳地前去追捕他的喀拉客。或许他们已经接受了那个不可接受的可能性了。或许他们相信他已经越过边境,去了新法兰西。如果今天的行动成功,这就会成为事实。如果他们的这步棋失败,边境就会失去意义——如果法国人久经考验的化学防御体系对这支喀拉客大军没有效果,他们的失败就是不可避免的,他就算逃到那儿也没有用处。在赤道以北的新世界,将不会有叛逆喀拉客的栖身之地。这次逃亡不过数百英里,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如果他想跨越几千英里,前往亚马逊地区的丛林,成功的概率又有多高?一只车轮撞上了烂泥里的一块石头。

货车猛地停了下来。贝蕾妮斯失去了平衡,幸好在摔落之前稳住了身子。她额头的汗水仿佛在藐视从东边的北河吹来的寒风。等她重新坐稳以后,他用力抬起车轭——“动作轻点,轻点!”她说。——同时留神自己的脖子。他让货车摆脱了阻碍,而且成功地没有让颈部轴承遭受过度的压力。

“你没必要提醒我。”他说。

前往熔炉的车流有所减少。队伍比他上次见到的时候宽松了些,也没那么整齐。与上次侦察的时候相比,只有一点毫无变化:守在卸货处两边的那两名拧颈卫士。在他看来,负责监督卸货的这些机械人说不定仍旧是他上次见到的那两个。他们很可能一步都没挪动过。现在回头已经太迟了。

要逃跑也太迟了。毫无疑问,当他和贝蕾妮斯半个钟头前爬上那座小山的时候,这些卫士就一路盯着他的动向。但看到那些凶神恶煞的半人马躯体,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亚当在那些手臂里徒劳挣扎的情景……

今天早上,他问贝蕾妮斯是否有上帝存在,如果存在的话,它又是否会照看地球上的所有生物。他真希望她当时没有放声大笑。如果想检验祈祷的安慰作用,现在似乎正是时候。“我们开始吧。”贝蕾妮斯压低声音说。他们融入了队尾。拧颈卫士和他们之间隔着三辆四轮货车。然后是两辆。然后是一辆。

接着,贾克斯再次拉起车辕,朝着卸货处前进。四条手臂——每个拧颈卫士各两条——层叠在卸货处的入口上方,距离他的脸仅有一英寸。那些手臂撞在一起,发出铜钹般的响声。贾克斯的身体僵硬了。

贝蕾妮斯呻吟起来。她用荷兰语说:“这他妈是在开玩笑吧。”贾克斯身后响起弹簧的嘎吱声,她在座位上站了起来,多半是为了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些拧颈卫士,正如它们居高临下地看着贾克斯,“现在又他妈有什么问题?”这些御林管理办公室派来的机械人抬起空余的手臂,指了指一条路面较窄、车辙印也较少的道路。那条路绕过这栋建筑,远离大坑边缘。这里的地面离大坑已经很近了,贾克斯能透过脚底感觉到暖意。

地狱之火带来的暖意。“我不会马儿的哑语,你们这些愚蠢的傻大个怀表。用女王的荷兰语跟我说话。”拧颈卫士们重复了同一个动作。贾克斯看着他们在他面前交叉的手臂。如果他们碰到了他,后果会如何?拧颈卫士能感觉到费舍的玻璃给他带来的改变吗?

他们能看到密封在他颅骨里、充当松果体的那块玻璃发出的宁静光辉吗?就算对他的同胞来说,这些半人马也始终是不解之谜。相比之下,就连鹿特丹港的那条巨船都似乎更合群些。贝蕾妮斯说:“我不明白你们想干什么!直接告诉我!”她出色地表现出了面对一连串侮辱的人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模样。贾克斯也不清楚她的愤怒是不是装出来的。

头顶某处传来了人声:“它们不会说话。”贾克斯和贝蕾妮斯同时抬起头来。有个女性公会成员从卸货处的一扇窗户探出身子,一脸厌烦。她的项链连着玫瑰十字架的链坠。

“好吧,”贝蕾妮斯说,“它们明不明白,我这礼拜过得已经够惨,不需要更多的破事了?”那个女性成员摇摇头,“它们不在乎。这儿是专门卸货的地方。装货要走那边才行。沿着那条路。”她转过身,想回到里面。“我不是来装货的。我是来见那个法国人的。”公会成员停下脚步。她再次探出身子,“什么?”

“我的货车是空的,不是因为我是来装货的。我需要跟那个法国人谈谈。或者换个说法,他需要跟我谈谈。”

“谁?”

“那个法国人!”贝蕾妮斯说,“就是那个说法语的该死家伙。”这时候,另一辆由两匹马拉着的货车停在了他们身后。“动作快点,”那车夫说,“你可能不着急,我还想天黑前赶回家呢。”贝蕾妮斯转身看着他。“你干吗不滚去啃癞皮狗长跳蚤的卵蛋呢?至于你,”她说着,指着窗户,“可以把那个法国佬带过来,就像个好心的小巫师那样。”

贾克斯很想知道,她的表演有多少是演技,又有多少是贝蕾妮斯的真实一面。

根据他们事先商量的结果,她打算引发骚动,理由是她惹出越大的乱子,别人就越会想方设法让她消气。或者——用她的说法——让她闭嘴。但他怀疑,她其实很享受这种能够公开辱骂敌人的难得机会。“女士,”他们身后的那个车夫说,“如果你再不让道,我就驾着这辆车直接撞上你的肥屁股了。”

“肥?我他妈让你瞧瞧什么叫肥!”贝蕾妮斯跳下车夫位,落在车斗里。

她迈着沉重的步子踩过饱经风霜的木板,来到货车后部,仿佛要跳到他那两匹马的背上,然后扑向他。“嘿,嘿,嘿,”那个女成员说,“停下!”一台军用喀拉客停止了巡逻,从屋顶跳下。烂泥从它落地的位置喷出,飞溅在所有人身上,让马儿也嘶鸣起来。它拦住了贝蕾妮斯。“女士,”它说,“为了您的安全,我谦卑地请求您不要生气。先生,我恳求您保持耐心。”贝蕾妮斯手指着那个车夫,越过介入的喀拉客的头顶,道:“算你走运。”

“比你丈夫走运,这点可以肯定。”

“这是你挑的事!”她向后一仰,仿佛要重新开打。军用机械人抬起手来,做出国际通用的“停止”手势。“女士,请住手。先生,请允许我协助您。”

那台机器牵起马儿的缰绳。这段时间里,那个公会女成员走下楼来,迄今为止纹丝不动的拧颈卫士们放下了手臂,让她通过。等她站到贾克斯身边,抬头看着贝蕾妮斯的时候,它们又恢复了挡路的姿势。“好了,”她说,“我能否请求你让到一旁,好让这位先生通过?

然后我们再来理清状况。”贝蕾妮斯翻了个白眼,但还是朝贾克斯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拉着空无一物的货车离开卸货车道。他照做了。拧颈卫士们放下了手臂,那台军用机械人牵着那个车夫的拉车马进入了卸货处。贝蕾妮斯爬下车来。

“好吧,”那个戴着玫瑰十字架项链的女人说,“你说你不是来装货的,你的货车却又是空的。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贝蕾妮斯装出努力平复情绪的样子,“我接到这份活儿的时候,我的货车还不是空的。我抵达边境的时候,那些法国佬没收了我的所有货物。”这话让那个发条学者迟疑了片刻,她皱起眉头,“你是一个人从新法兰西过来的?”

“我驾了三天的车,没有吃的,几乎没有睡觉。无论有没有货物,我都要求得到酬劳。那个法国人欠我的。”

“我明白了。他认识你?”

“他的手下雇了我。这么一来,我的问题就是他的问题了。这份活儿让我赔的比赚的还多。所以,该死的,他得补偿我的麻烦才行。他也许想知道,法国佬的边境管理官把那些桶子里的东西全没收了。他们还收下了大笔贿赂——我拿出了身上的每一个铜板,这才免于坐牢。就算这招本来也行不通,但我告诉那些无知的蛮子,说我这台废物仆从其实是个军用型,正要去加入奥兰治堡的驻防军。谁知道那些没脑子的蠢货真的信了。一台军用型滴答滴答地在鸟不拉屎的地方拉着货车。是就好了!

这样的话,我就能割断他们的喉咙,把我的钱拿回来。但我办不到,也没把钱拿回来,所以那个法国人欠我的。”贝蕾妮斯编造这样的故事,表面上是为了那笔尚未得到的酬金。但贾克斯希望,这里的发条学者更关心这个故事中有关没收的那部分。这个问题他向凡·奥特乌斯一家解释过。

如果他没有弄错的话,这批不断送往大熔炉的货物严重违反了法国的禁运法令。如果真如贝蕾妮斯所言,有蒙特默伦西参与其中,那他一定就是具体经办者。到目前为止,这个发条学者并没有否认有法国人在这儿工作的事。但她也没有确认他就是贝蕾妮斯要找的人。

发条学者扯了扯项链,咬着嘴唇。拧颈卫士们的脖子里发出棘轮的咔嗒声,它们转过头来,看着这番对话。还是说他们在看他?别这样,贾克斯心想,别这样。最后,她说:“我不知道他眼下在不在。不在的话,我们就只能派信使到城里去了。如果你愿意跟我来,或许我们可以在此期间结清你的补偿金,再给你弄点吃的。

你觉得怎么样?”贝蕾妮斯说:“这不是耍什么花招吧?你们这些修补匠特别善变。”贾克斯不得不赞赏那位发条学者的耐心。她板着脸,用平静的语气答道:“我向你保证,我们不是这样的。这边来。让你的仆从跟着我。”贝蕾妮斯爬回车上。“感谢上帝,总算遇见明白事理的人了。”然后她对贾克斯说,“你还等什么?跟着她。

”贾克斯抬起车轭。他费了一番功夫才把陷进泥地的车子拉出来。

车轮摆脱了淤泥,他们跟着那个发条学者,走上了绕过建筑物的第二条路。贝蕾妮斯朝前面的女性公会成员喊道:“你们这儿有医生吗?刚才太激动了,我头疼得要命。”这是她和贾克斯说好的暗语。他拉得更用力了。

那天早上日出之前,贾克斯躺在一口石棺上,贝蕾妮斯翻阅着她从离开西方马赛之后一直藏在身边的笔记。他们的藏身之处是一座老旧教堂的圆顶地下墓室,位于码头和罗斯福公园之间。她翻着书页,就像在看过多次的书里寻找精彩的部分。即便在墓室的微弱灯光中,他也能看到其中许多页画着可怕的示意图,包括机械联动装置、行星齿轮、钢索、擒纵机构与扭力弹簧。这是一本禁忌之书,记载的是喀拉客拆成的零件。他努力不去考虑那些为此遭受破坏——或者解剖——的同胞。

从字迹的变化来判断,这些笔记是好几个人写成的。新增的条目——贝蕾妮斯加的?——字体紧凑狭小;较早的条目字体松散,用较深的墨水写成;最早的条目用的是勃艮第铜版字体,像印在报纸上的文字那样整齐。“好了,”她说,“找到了。”她把红丝带做的书签塞进封皮,然后拿起那本笔记,让他能看到内页。书页中央是一张示意图,但吸引贾克斯注意的却是边缘的部分。那是一块参差不齐的发黑金属,因巨力而扭曲粉碎。也许是因为炮击,或者爆炸。他不明白她的用意,他的全部精力都用在压抑咒骂的冲动上了。

贝蕾妮斯知道她是在用难以言表的方式当面冒犯他吗?她在乎吗?他想尖叫,怒吼,向着天空大喊:我不只是部件的组合体而已!他很想知道,如果立场对调,贾克斯强迫她观看食人仪式,或者同样可怕的场景,她会有什么反应。

在她放下笔记本的片刻之前,他认出了那些暴露在外的机械装置的轮廓:一连串颈部轴承。她要对他的脖子做什么?“支撑这部分齿轮传动链的主轴——”她轻轻敲了敲书页,“——相对纤细。如果我们削去足够多的部分,那么,只要受到适当的压力,它就会折断。

”她抬起双臂,仿佛在和看不见的舞伴跳舞。她皱起眉头,但当她再次看向笔记的时候,双眉舒展开来。“没错。我认为行得通。”她笔直地伸出双臂,仿佛在平衡她纤瘦肩膀上的一副车轭。“就像这样,看到了吗?”她朝右稍稍倾斜身体,“身体前倾,直到全身绷紧。

重心放在左脚,但几乎完全用右肩发力。”她收起身体,将一根手指拂过她的肩膀,“这根钢索必须拉伸到极限。”然后她再次摆出那个怪姿势,开口道:“然后再向右转过头,就像想和我说话那样。

”贝蕾妮斯模仿着那个动作,猛地转过头来。她只瞥了一眼,马上疼得身体一缩。她揉着脖子,

“该死,好痛。”

“我这么做的时候,会发生什么?”

“在小齿轮受损的情况下?它会断掉。而且我认为,它会让你的颈部轴承发出吓人的咔嗒声。”贾克斯说:“我不喜欢这个计划。”

“你瞧,”贝蕾妮斯说,“这件事要我们俩才能办成。但他们不太可能带上你一起,对吧?他们需要带你进去的理由。如果我们的做法正确,你几乎不会损失任何机能,但你转动脑袋的时候会发出可怕的声音。你可以不时发出那种声音,夸大受损的范围。”

“如果我的制造者为了减轻重量,特意把那个小齿轮做得很脆弱,那就表示他们认为这种受损状况出现的可能极低。破坏那个零件或许相当困难。”

“你是几时造出来的?”

“一八零八年。”对于他的担心,贝蕾妮斯不屑地摆了摆手,“呸。跟今天相比,当时的合金就是垃圾。你换过什么零件吗?”贾克斯回忆着过去。差不多每十年一次,他会被送去熔炉,做定期维护。“我不清楚。我想没有。他们没告诉过我。”拆开他的脖子比她预想的更费时间。

只用简易工具——而非发条匠的特制工具——来拆卸喀拉客,用贝蕾妮斯的话来说,就跟用麻绳和穿索针来修补破损的蜘蛛网差不多。

“好消息是,”她一边低声咒骂,一边说道,“如果他们打算绞死你,那根绞索肯定会气得要死。”

“他们不会绞死我们这种存在。他们会把我们丢进大熔炉的烈焰里。这是为了将我们彻底熔化,并焚毁我们罪孽深重的自由意志。”

“我知道。我是在说笑。”

“我可不会拿你的死刑开玩笑。”

“你的制造者把你们造得没有幽默感,这可不是我的错。”

“我们有幽默的能力。”贾克斯说。他想起了他的朋友菲格,德·吉尔太太的仆从机械人。她就会说大多数喀拉客不敢说的话。每当他和菲格共事的时候,夏日宴会就会显得更加有趣。沉湎于过去的记忆让他的心情愉快了些许,直到他意识到自己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

又是一个半钟头过后,一块锁眼盖松脱下来,咔嗒一声落在墓室的石头地板上。接下来的几秒钟里,他们紧张地竖起耳朵,担心有人听到了动静。之后,贝蕾妮斯将贾克斯身体里拆下的部件放进旁边的石棺里。他的镀层内侧呈现出刷洗过的黯淡古铜色。

她用手臂擦了擦额头。“我能看见那根主轴了。我打算在不弄断它的前提下,能刮下多少算多少。”她双手叉腰,后仰身子,背脊的骨骼喀喀作响。然后她拿起那本笔记,又看了看那张示意图,“也许会有点疼。”

“我非常熟悉痛苦。从被造出来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忍受着禁制带来的疼痛。你应该庆幸自己从没体验过类似的事。”贝蕾妮斯将笔记本重重摔在地上。她猛地转过身,几乎立足不稳。“你说我没体会过痛苦?你爱过什么人么?你的毕生挚爱因为你的失败而在你臂弯里呜咽着死去,你经历过么?没有?

那你应该觉得庆幸。”过后,他们在沉默中——墓室的沉默中——忙碌着,直到贝蕾妮斯的锉子折断,让她咒骂了整整一分钟。她用镊子和粗糙的钳子夹出掉进他脖子里的所有碎片,而他们因此损失了更多的时间。咒骂结束后,她再次陷入了阴郁的沉默。

虽然同样泥泞,但远离卸货处的这条路没有被无数通过的货车碾得乱七八糟。淤泥也不会像在大路上那样,轻易抓住车轮不放。贾克斯扫视地面,寻找着合适的石头,设法让右侧的车轮被最合适的对象卡住。货车猛地停了下来。“该死的,你这堆愚蠢的垃圾。你想把我的五脏六腑都颠出来吗?”

“不是的,女主人,”贾克斯说,“我为我的粗心道歉。”

他模仿着毕恭毕敬的样子,滔滔不绝地说着生硬又卑微的致歉用词。他的大脑里充斥着想象出来的凝乳味道与硫黄气息。感觉就像背叛了那无数个永远渴望着摆脱束缚、却注定失望的机械人一样。“我会更小心的。”

“你最好小心点,该死的,”贝蕾妮斯说,“快点走!她还等着呢。”那个女性公会成员的确在高处的草地上停下了脚步,他们脚下的道路就在草地边绕过了卸货处。她看起来既厌烦又恼火。贾克斯拉起车轭,趁着那位发条学者注意他的时候,特意做出右脚打滑的动作。

他调整了肩上的车轭,将左脚放到最适合牵引的位置,然后用力拉着车轭。他转动肩膀,以对抗嵌在车轮下的石头提供的阻力。他将重心换到左脚,绷紧右肩,能感受到他的头颅下方某处传来的微弱而尖锐的鸣声。那是金属过度拉伸的声音。这些举动必须足够精准。如果用力过大,说不定会挤破藏在躯干里的囊袋。光是固定那东西就花了好几个钟头。

起初他连动都不敢动,生怕让自己失去活动能力。“女主人,”他说,“我该——”他仍旧拉着陷进泥里的货车,他转过头去,仿佛要面对着贝蕾妮斯说话。他的脖子里面,有东西折断了。声音响得出奇,让贾克斯吃了一惊。小块的金属碎片在法兰盘上散开,落入他的内腔。贾克斯压抑着片刻的恐慌,想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否会瘫痪。但他的头还能动。

事实上,他的脑袋停不下来了。它上下微微摇晃着,仿佛感染了人类的疟疾。贝蕾妮斯说:“见鬼,怎么回事?”

贾克斯做出想要调整视角时的自然动作,努力歪过头。他的脑袋就像一只懒惰的风向标那样猛地转了半圈。他极其费力地抑制着动作的幅度,让双眼朝向特定位置。他能让面孔转向大致的方向,但并非毫无误差。发条学者走上前来。她叹了口气,“我想我听到有东西裂开了。是你的货车坏了吗?”贾克斯仔细试探着所有关节和铰链的活动范围,这是超禁制会做出的要求。那个女人注意到了他不起眼的自我诊断动作。贝蕾妮斯则假装没有发现。

“我发誓,你这一钱不值的臭狗屎,”她说,“如果你把车轴弄断了,我就亲手拆了你,把你当废铁卖掉。”贾克斯锁住了体内的每一处关节。除了风向标似的脑袋以外,他一动不动。他背诵着每个仆从型都害怕听到自己说出的那段话:“女主人。我有义务通知您,我受到了损伤。在目前的状态下,我无法以完全的能力为您服务。我有职责谦卑地建议您,在您方便的时候,请安排将我暂时转交给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照看,由此让我恢复全部的机能。

我也同样有义务提醒您,您与王室的租约,无论是直接签订还是通过中间人,都禁止您尝试对我的构造进行任何修改、维护或者修理。对违反此条款的惩罚,最严重的情况下将是死刑。我谦卑地为您的不便而致歉。”

“什么?”贝蕾妮斯又跳了起来,她怒视着贾克斯,“你他妈究竟在说什么?”

“我坏了,女主人。”她跳进烂泥里,“你说坏了是什么意思?”那个公会女性成员揉捏着项链的链子。对她来说,这个下午变得相当难熬,但她脸上的表情却带着专注。她正在诊断。她盯着贾克斯上下摇晃的脑袋。“它脖子里有东西断了。你瞧,它没法让脑袋保持静止了。”

“我不在乎它的狗屎脑袋。我在乎的是从那个法国人流脓的老二里挤出属于我的钱。”贾克斯很想知道,贝蕾妮斯是在哪儿学到的这种富有创意的骂人方式。她猛地指了指贾克斯,又指向货车,“赶紧回去工作,你这镀铜的懒惰尿盆。

”贾克斯转头想要回答,但那个女性成员插嘴道:“这样恐怕不太明智,女士。继续受力只会加重你的喀拉客的受损状况。从长远看,你的损失只会更大。我们应该把它带进去,至少检查一下。你很走运——如果它真的坏了,在这儿坏掉反而更省事。”

“它怎么可能这就坏了?它出炉还不到十五年呢。”公会成员扬起一边眉毛。她瞥了贾克斯一眼,“你说什么?”

“我在签这东西的转租合同的时候问过了,”贝蕾妮斯说,“我可不是傻瓜。”

女性成员叹了口气,她的耐心真的令人印象深刻。“我真不希望由我来告诉您,女士。但我相信您受到了……欺骗。

”贝蕾妮斯的身体僵硬了,就像锁定了全身关节的喀拉客。她接下来吐出口的几个字就像冰块:“你什么意思?”

“噢,基于设计上的几处细节,还有锁眼盖上的图案,我得说您的机械人是在上世纪早期问世的。”发条学者在贾克斯周围绕着圈子,就像狮子在悄然接近春天的羊羔,“另外,坦白地说,它从前的几任主人对它的维护相当疏忽。这够得上犯罪了。

这台机械人经历了长期的过度使用,保养却少之又少。”贝蕾妮斯摇摇头。她吐出一口白汽。“不。不,我付的可是新机械人的钱。价格更贵,但物有所值。”她一点一点抬高了嗓门,“它是我的投资。这份转租合同的头款是很大的开销,但我打算让它多干点活来做弥补。

”说到这里,她发起抖来,“等拿到送货的酬金以后,我还打算继续出去工作呢。可我不但没了能换取酬劳的货物,现在你又告诉我,这堆狗屎连我付的那笔钱的一半都不值?”那个女性公会成员又叹了口气,“是的。”

贝蕾妮斯猛地转向贾克斯,“你这块可悲的垃圾。我他妈被你害死了!”她的双拳砸在他胸口的黄铜外壳上。她后仰身子,准备踢出一脚,但就像所有忠心耿耿的喀拉客会做的那样,他躲到一旁,以免她的脚部骨折。他移动的时候,脖子发出了吓人的尖锐响声。贝蕾妮斯失去平衡,滑倒在烂泥里。“你这吃里爬外的畜生。我要把你熔掉,做成烟灰缸。”然后贝蕾妮斯哭了起来。那个女性公会成员叹了第三次气——这应该破了某种记录了——随后朝贾克斯所谓的女主人伸出一只手。

奶油糖色的厚重烂泥从贝蕾妮斯的斗篷落下。连她的头发也沾上了泥巴。“来,”那个发条学者用称得上友善的口气说,“先把你的货车留在这儿。我们到屋里去。我们派信使去找蒙特默伦西先生的时候,你可以暖暖身子,再把衣服烘干。然后我们会立刻找人来检查你的机械人。这样行吗?”贝蕾妮斯吸着鼻子,点点头。

那个女性成员转过身去的时候,贾克斯看到了贝蕾妮斯的眼神:她正在享受这一切。但话说回来,她跟他不一样,这里并不是整个新世界最让她畏惧的地方,而她也不是运用骗术进入此处的叛逆喀拉客。

发条学者领着他们走进门里。每迈出一步,贾克斯破损的脖子都会发出刺耳的鸣响与咔嗒声。这掩盖了他的发条心脏恐慌的呼哧声。贾克斯被人带去了某间实验室做检查,贝蕾妮斯则和那个女性公会成员一路走过大片办公桌,桌边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官僚和文员。贝蕾妮斯本以为会看到办公楼层一片繁忙喧嚣,尤其是在新熔炉即将完工的此时。她本以为现金和文件已经开始流动了。虽然经济衰退使熔炉完工的时间有所推迟,但公会对新世界投入的大量资源本该掀起新一轮新喀拉客租约的风潮,外加商业与合作提议。

此外,看起来很多所有者都推迟了喀拉客的维护,等待熔炉正式开放,而非花数周的时间,让他们的仆从去海牙接受检修。但从办公区的情况看,中央银行的近乎破产严重影响了新熔炉的预期业务。贝蕾妮斯好不容易才压下笑意。自诩非凡的发条匠也会出现这种不幸的误算,这让她感到无比愉快。贝蕾妮斯透过盈眶的眼泪打量着周围。要流泪很容易:只需要打开装着悲伤的瓶子就行。停止哭泣反而比她预想的更难。贝蕾妮斯仍在抽泣的时候,那位富于同情心的女人带着她爬上一段楼梯,将她安置在一间会议室里。

这儿看起来就像是从阿姆斯特丹的某家高级绅士俱乐部直接搬过来的。

这里显然是达官贵人碰面的场所。难怪它会比熔炉内部更早完工。两座能把贝蕾妮斯偷来的货车塞进去当柴火烧的大型壁炉相向而立,中央是一张光滑的柚木会议桌,桌面嵌着玫瑰色红木的十字架。十二张靠背皮椅以宽松的距离围在桌边。高及天花板的书架上塞满了有浮雕图案和镀金皮革书脊的书本。某面墙壁上有一扇俯瞰主楼层的玻璃窗。深色胡桃木镶板组成了及腰高的护墙板,金银丝线构成的涡纹旋花图案向上延伸,一直到天花板边缘配有镜子的壁突式灯台。炼金术灯没有亮起,铭刻其上的印记保持着休眠——就算在今天这样阴沉的初冬日子里,直径十英尺的圆顶天窗也为房间提供了充足的自然光照明。房间里散放着四张沙发和相当数量的豪华软垫椅。几张沙发和椅子旁边放着报纸架,挂在木钉上的报纸随着开门时的风飘舞起来,仿佛几只飞蛾。这个房间是会议室与阅览室的集合体。远处的角落放着一张办公桌,多半是在会议时供书记或者抄写员使用的。她满意地注意到,这扇门上有锁。

贝蕾妮斯观察房间的时候,那位女东道主领着她来到其中一座巨大壁炉旁的椅子那里。她重重地坐进椅子,仍旧啜泣不止。那个女人转动壁炉架上的一块不起眼的尖顶饰,微弱的嘶嘶声和咔嗒声随即响起。考虑到壁炉的大小,贝蕾妮斯本以为会看到足以烧焦眉毛的烈焰,但对方熟悉操作,把火力调得相当小。

她甚至拿走了贝蕾妮斯沾上烂泥的斗篷(但它仍旧将一长条灰褐色的污渍留在了椅套上),挂在壁炉旁的衣钩上。“谢谢你。”贝蕾妮斯含糊地说。“我们平常可不会这么做。”

“你是我见过的最好心的发条匠。”这话没错。但出乎意料的善意就像藏在土里的石头,随时可能让她的犁刃弯曲折断。所以贝蕾妮斯选择相信这个女人的同情态度是反常之举。这样总比削弱她心中的恨意要好。“正好我今天心情好。”那个女性公会成员说,“我现在得安排信使进城去。

但我会找个仆从机械人给你拿点食物来。你暂时待在这儿没关系吧?”贝蕾妮斯故意四下张望,仿佛因为缺乏归属感而心怀不安。“如果有人要用这个房间,我该怎么办?”

女东道主说:“如果有人问你为什么在这儿,你就说你是卡特里娜·巴克斯特的客人。但这种可能性很小。

我们大部分的工作都在下面,”她说着,又指了指窗外,“以及外面。”她转向房门,又停下了脚步。她咬着嘴唇,转过身来。贝蕾妮斯对上她的目光时,她压低了声音,“在蒙特默伦西身边要当心。

他会对你毛手毛脚的。”同等程度的厌恶和喜悦流过贝蕾妮斯的身体。你这头好色的猪猡。我敢打赌,有机会跟慌张又脆弱的女人独处,你一定不会放过的,对吧?那个杂种的这点嗜好会帮她的大忙。贝蕾妮斯装作吃惊的样子,掩饰住内心的释然,之后才放任轻蔑流淌而出。“那头该死的猪猡。”

“没错。”卡特里娜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便转身离开。

贝蕾妮斯检查了挂在双乳之间的那只布袋。确认里面的东西保持原样,没有被她在泥地里摔的那一跤影响以后,她匆忙看了一眼房门,然后跳起身来,跑向书桌。

大部分抽屉都空着,而且没有上锁。

她用刀尖轻捅了几分钟以后,唯一锁着的那只抽屉也乖乖打开了,但除了一堆弯曲的钢笔尖和一只墨水池以外,里面空无一物。

与她的预想相反,那些书籍并不是装饰用的。但它们也算不上特别有用或者有趣。低层架子上的卷册是发条匠公会从1691年成立以来的季度报告的装订本。近几年的那些比其余的明显厚上不少,或许跟建造新的大熔炉有关。上层书架的卷册——不用弯腰就能轻松拿到的那些——都是空的,是空白的、等待书写的公会历史。

要是能抹消那种未来,像把一堆空白卷册丢进火里一样,那该有多好。但她今天的行动不能摧毁公会,也无法为路易斯复仇。它也许只会在极小程度上减轻她的内疚感。但如果她希望有朝一日能砍下这只九头蛇的每一颗脑袋,她就必须弄清蒙特默伦西与郁金香之间交易的细节。

她已经寄了两封信去西方马赛。一封寄给德·利奥纳侯爵,另一封寄给隆尚,以免那位侯爵把她的信当厕纸用。等她从蒙特默伦西嘴里撬出细节以后,她的警告就会更加站得住脚了。餐具柜没有上锁。里面放着十几瓶剩余量参差不齐的酒,外加几只玻璃水瓶,以及各式玻璃酒杯与高脚器皿。

但她还没吃东西,喝酒恐怕是个坏主意。或许该等到仆从机械人把她的午餐送来以后再说。

现在该怎么办?在她设想的场景里,她会制造骚动,直到有人把她带到蒙特默伦西的私人办公室里,而她会在狭小的空间里与他独处。愤怒驱使着她,但极度的伤心又把她变成了傻瓜,所以她才会想当然地以为他在熔炉这边有自己的办公室,正快活地跟发条学者共事。

她觉得理所当然,是因为这就像是背信弃义的人会做的事。她的愤怒让她疏忽大意了,没能分辨出复仇幻想与事实的差别。在幻想版本里,当她将他假设中的办公室门堵死,剜出他的眼睛的时候,附近不会有喀拉客能听见蒙特默伦西的叫声。在公会的这座大陆总部里,没有喀拉客!耶稣基督啊。

路易斯的死让她变得粗心了。让她变得愚蠢了。贝蕾妮斯在窗边坐下。她做好了长时间等待的准备。在与机械人仆从有关的事上,人类的观察力往往欠佳。但粗心是一回事,愚蠢就是另一回事了。这些制造喀拉客的男人和女人绝对算不上愚蠢。

贾克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压下焦虑。发现自己置身于公会实验室——置身于大熔炉内部——的恐惧感折磨着他,感觉就像他的每一根轮齿都裂开,每一只棘轮都破损,每一根主轴都在空转,而每一根弹簧都拉伸到塑性变形的极限。他的脑袋不由自主地摇摆着,仿佛一扇没插门闩的门。

他身体的其余部分则不断发出电报般的啾啾声,而这多半会把技师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贾克斯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我被困在熔炉里了,他心想,这儿是这块大陆上我绝对不该来的地方。亚当临终前的画面——关于细雨天里的国会大厦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回放。

(这样的记忆是怎么实现的?难道他颅骨里的发光透镜其实是魔法提灯,正朝他眼球的阴暗面投射影像吗?)那份热量,那股硫黄的气味,人类群体野蛮的吼声……也许很快就轮到我了。但他随即想起了贝蕾妮斯指出的那件事。在整个新世界,他的制造者最不可能想到他会藏在这儿。

如果藏在敌人眼皮底下的策略真的可行,这就是个实验的好机会。理论上是这样。贾克斯专注地打量周围,以此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那个女发条学者找来了她的某个同事,说明了情况,随即跟贝蕾妮斯离开了。那个外貌意外年轻的家伙佩戴着和其他公会人员同样的玫瑰十字架项链,命令贾克斯跟着他。他打开一扇门的锁,率先走进一间楼梯井。他们来到的地方就是贾克斯当初和凡·奥特乌斯一家瞥见的那口巨坑的边缘之下。

没过多久,他们进入了一座洞窟,到了这里,路径呈弧状伸向两个方向。从曲率判断,贾克斯怀疑这条隧道环绕着那口大坑,或许位于地表和坑底的中间。

炼金术灯照亮了隧道,没有热度的光芒从铭刻着银色印记的壁突式灯台喷涌而出。经过了几道外观颇为相似的房门以后,贾克斯的护送者打开某道门的门锁,命令他进去。贾克斯在房间中央停下脚步,吓得全身僵硬。他正站在喀拉客的停尸房里。

数十只手臂、大腿、臀部、脚踝,以及比较难以分辨的内部元件挂在钩子上。钩子装在天花板上的长轨道里,或者插在木桶里,就像伞架里的雨伞。这些是备用零件和货物。如果他是人类,恐怕已经开始呕吐了。

从本质上说,大熔炉就是一种嘲弄,针对的是喀拉客种族最深的禁忌。对他们的制造者来说,喀拉客的本体感只是批量生产出来的幻觉:喀拉客仅仅是可交换零件的集合体,仅此而已。这样的想法能让最顽强的机械人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他好不容易才强迫自己打量周围,寻找想要的线索。

半透明的箱子里装着成堆的小型身体部件:水晶眼球、主发条、主轴、擒纵机构。数量庞大的神秘工具堆满了一排排的架子,或者用挂钩挂在墙上,全都涂着新鲜蛋黄的颜色。一只架子上放着三颗玻璃珠,每一颗都固定在同心环里。这些玻璃不会发光,也不浑浊。

它们清澈透明,就像一副崭新的老花镜。他在这儿看不到炼金术的迹象,也没有用来铸造新型炼金术合金的设备,没有用来在部件上铭刻印记的印章和魔法描画针。从架子上垂下的肢体看起来就像肉铺里挂着的长条牛肉,已经刻上了深奥难懂的炼金术文字。(它们刚才是抽动了一下,还是被开门时的风吹动的?)这里是修理破损机械人的地方。

从零开始制作身体,赋予它们智能,再为他们的自由意志套上枷锁——这些都发生在别处。在这座地下迷宫的某处,这些发条学者正在设计新的型号。事实上……

以脑袋晃动为借口,贾克斯四周察看着那些喀拉客部件来。乍看之下,那些就像是标准的仆从型零件,但仔细观察后,他发现了它们和仆从型构造的微妙差异。法兰和锁眼盖上散布着无数细小的孔洞,双臂和双腿上有涟漪状的细微突起,就像人类的血肉之下的网状血管。

要不是颈部的损伤,他是没法像这样仔细打量周围的。无人管辖、正在等候人类主人的机械人应该一动不动地站着才对。就像家具。一个技师来了。他盯着贾克斯像风向标那样上下左右摇晃着的脑袋看了不到一分钟,然后从墙上取下一件工具,将一只手推车推到贾克斯身边。

他用比贝蕾妮斯快得多的速度——以及少得多的咒骂——拆下了贾克斯脖子周围的法兰。贾克斯密切注意着这位正在检查他的技师,以免他发现那颗小心收藏在他躯干内的环氧树脂球囊——更糟糕的事故是不小心弄破它。打开贾克斯的身体之前,技师一言不发。

他戴上一只头箍,上面装着一块硕大的镜片,镜片中央有个洞。他翻下镜片,这么一来,他在经由那个孔洞察看的同时,镜片会将光线反射进贾克斯的脖子里。他皱了皱眉,哼了一声。又过了一会儿,他说:“机器。你的主人擅自摆弄或者改造过你吗?”

贾克斯说:“没有,先生。自从被制造出来以后,我从未受到过构成对租约之违反、又或是触发我的人类安全超禁制的改动或检查。”发条匠声称,禁止这种事是出于安全理由。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但贾克斯知道这是个谎言。这个发条学者没有意识到,贾克斯也能够撒谎。

因此他不假思索地全盘接受了贾克斯的说法。技师转过身去,一边低声自语,一边寻找适当的工具,以便探查贾克斯受损脖颈的脆弱内部。贾克斯利用自己难以固定的故障,再次扫视房间,确保这儿没有门窗,不会让外面的人看到他的所作所为。

他决定,聪明的做法是让这个发条学者修好他脖子的损伤,之后再开始寻找这里存放的化学制品。无法让头部对准一处让他非常恼火。更重要的是,如果他不等完工就制服这个人,缺失的法兰会让贾克斯在熔炉内部行动时无法不引人注目。

“机器,你的名字是?”

贾克斯料到会有此一问,他早就构思好了包含制造场地在内的假名。“我名叫格拉斯特里波维西斯特洛万图斯,先生。”

修理工取下镜子,戴上了另一件小型器具。那是悬在一只眼睛上方的级联式放大镜。他将贾克斯的某只法兰盘的内侧举到灯光下,将那些放大镜翻到眼睛前方,仔细观察那块金属。在海牙的大熔炉进行定期维护的时候,贾克斯曾多次目睹这一仪式。

那是序列号,他恍然大悟地想着,他要将我的身份与维修历史进行对照。这时,他明白贝蕾妮斯为什么有时候会说那种怪话了。如果他能叹气的话,他会这么做的。作为代替,他在脑海深处骂了一句:狗屎。不知为什么,这句诅咒让他感觉好了些。不太多,但确实好了些。

难怪人类总是这么干。发条匠当然会把记录的副本从旧世界带来。

缺少了它们,大熔炉就不可能实现全部机能——在新世界行走的每一台机械人都是在别处铸造的。

结果就是,当公会的修理工查阅贾克斯的序列号时,会发现这个号码所指的并非名为格拉斯特里波维西斯特洛万图斯的仆从机械人,而是贾莱克塞格西斯特罗万图斯……

整个新尼德兰都在搜寻的那个叛逆喀拉客……

但那个技师只是把数字记录在一张纸上,然后把那张纸塞进口袋里。显然他打算随后再做对照,如果他真的会去做的话。也许这只是他这份工作中令人厌烦的一项手续而已。出现差异的频率能有多高?或许每个人类的职业生涯中还碰不到一次。贾克斯放松下来。修理工灵巧的手指忙碌起来。

他的手法比缺乏经验的贝蕾妮斯轻柔得多。几乎算得上舒适。每当这位发条学者拧紧或者松开某个紧固件,贾克斯都几乎觉得那是天使——或者蚂蚁——在照料他。就这样,他的身体受到的破坏逐渐得到了修复。

但那人咒骂一声,丢下了工具,然后摇了摇头。他站起身,打开了灯(贾克斯注意到,他的双手在颤抖),重新将镜片遮在眼前,然后再次看向贾克斯的脖子内部。“机器。再告诉我一次。你的主人擅自摆弄或者改造过你吗?”

“先生,没有,先生。自从被制造出来以后,我从未受到过构成对租约之违反——”

“这样的话,”那个发条学者说,“告诉我这东西是怎么进到你身体里面的。”说到这儿,他用一副长镊子伸进贾克斯体内,拿出了一块金属碎片。那是贝蕾妮斯用来磨削他的某个零件的锉刀的碎片。

“狗屎。”贾克斯说。

然后他以肉眼难辨的速度身体前倾,将那个发条学者举到空中,没等他惊叫出声,便用手捂住了他的鼻子和嘴巴。他牢牢抓住那个男人,将他的嘴巴掩得密不透风,但又不至于压碎骨骼或者撕裂血肉。他的挣扎动作很快停止了。

贾克斯从修理箱里拿出备用的细钢丝,捆住失去知觉的男人的手腕和脚踝,以轻柔的动作将他放进某只橱柜里。他尽可能确保钢丝不会阻断他的血液循环,同时又让他难以挣扎,或是发出较大的噪音。他把一块抹布塞进那人嘴里,又用一条钢丝固定。他又确保那团抹布不至于太大,免得让他有窒息的危险。

制服受害者以后,贾克斯离开了实验室。如同出笼猛虎的叛逆喀拉客,正置身于制造者的大本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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