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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玛艾尔·盖珀在她能找到的最便宜的寄宿公寓租了个房间,地点在新阿姆斯特丹北郊,散发臭气的布朗克河边。这条巷子里全是畜栏和屠宰场,这幢公寓是唯一的住宅。女房东的呼吸带着杜松子酒的气息,早餐室里腐臭牛奶的气味挥之不去。她房间里的墙纸晒得褪了色,剥落缺损,床垫上还有好几处污渍。玛艾尔这种有点幼稚的巡回女教师也许不太清楚,但那些很明显是血迹。根据那块在微风中嘎吱作响的告示牌的说法,角落的沙龙贩卖的啤酒每品脱只要一夸杰。

然而,少量却稳定的男性客流暗示着截然不同的经营模式,更别提不时出现在沙龙后面的晾衣绳上,明显属于女性的衣物了。可怜的玛艾尔对住处没什么选择的余地。贝蕾妮斯拿走了地下运河的两份储备资金,但她的钱不可能取之不尽。

她最大的希望,就是这里的谍报网络仍然健全,没被她搞砸。

她的托词是在这里等待父母寄来信件和资金。在此期间,为了把假身份扮演下去,她每天都会长途跋涉前往城里,希望找到稳定的工作。在贝蕾妮斯到达后的次日早晨,女房东的杂务工罗伯——他是个大块头,说话时带着些许挪威腔——提议玛艾尔搭他的货车。等她给他的手肘来了个过度拉伸以后——起因是一场无辜的误会,与他的手所放的位置有关——他慷慨地提出让她借用那辆货车。第一次进入城区时,她避开了布利克街。

到了第二天,她注意到那家面包房后面的巷子里有辆废弃的货车,上面的货物遭到了破坏。到了第三天,货车还是老样子,而根据她的观察,店铺窗户上“结束营业”的告示牌也没变过。窗帘有些歪斜,仿佛拉上的时候没太注意。或者非常匆忙。就在这几天里,城里的喀拉客数量开始增长。

但没人贴出相应的公告,那些警示布告也依旧挂在路灯柱和横幅下,因此她明白,搜捕叛逆的行动仍在继续。虽然喀拉客拉的出租车仍旧罕见,贝蕾妮斯在街上见到的金属身躯确实更多了。甚至包括一些军用喀拉客——洪流般的不快记忆随之涌现:温热血液与岩石粉末的气味,刀刃的划痕,路易斯的断臂滚落在地,仿佛喷涌出泉水的两根滚球柱,她奋力系紧止血带时打滑的手指,他的双眼渐渐失去生气……

贝蕾妮斯在第四天傍晚回到面包房的时候,太阳已经在北河对岸落下,而灯夫尚未追上阴影扩散的速度。店面橱窗后面的窗帘保持原样。遭到搜刮的货车也依旧留在巷子里。她站在这条街远处的某个门口,看着一台喀拉客从一盏路灯快步跑向下一盏,用打响指的方式投出火花,依次点燃每一盏灯。

它看起来是为市政府工作的。她瑟瑟发抖地等了一个钟头,想看看那个灯夫会不会回来。她呼出的气息在睫毛上凝成了水珠,寒意渗透了她的假眼,让她受寒的颅骨隐隐作痛。它没有回来。在取暖的需要——以及窥探面包房内部的决心——的驱使下,她回到了巷子里。

那辆弃置货车太久没人照看,因此引来了窃贼。对那些负担不起喀拉客开销的人来说,役畜是很有用的东西——那些牲畜(从地上的粪便来看,可能是牛)早就不见了踪影。货车的车斗里原本堆着四层板条箱。但现在,它们都散落在车里、车下和车旁,箱盖或是侧面都被人砸开——那些窃贼懒得用撬棍和锤子拔掉钉子。打开箱子以后,他们扯出里面的东西,丢到一旁。暗褐色的毛织品、浆洗过的亚麻布、黄色的格子花布散落在阴沟里,洁白的雪花落在上面,还沾上了泥点和拉车牲畜的排泄物。这些织物盖在货车上,自车斗边垂下,又或是罩住车轮,看起来就像一辆散发着阴郁气氛的售货花车。

她爬进车斗的时候,货车发出嘎吱的响声。大部分容器里空无一物,里面的东西都被人倒了出去,在一只车轮旁堆成一座小山。其余的都被翻了个遍。那些窃贼的品位似乎相当特别。从这堆布料的大小来判断,他们砸开箱子以后几乎没拿走任何东西。或许那帮毛贼满以为这辆弃置的货车是一笔飞来横财,所以才会出于失望和厌恶丢弃这些织物。又或许对方的目的就是破坏——这并非不可想象,尤其是在大多数机械人都出城去为王室效命的时候。又或者……那些窃贼想找到藏在织物里的某个东西。

如果是这样的话,搜索的过程就太过缺乏章法,不可能出自机械人之手。他们在找什么?他们找到了吗?那东西是要送去面包房,还是从面包房里送出来的?她爬下货车,尽量避免溅起水花,或者在薄薄的积雪里留下清晰的脚印。运货门没有上锁,铰链咯吱作响。

店铺里太过昏暗,但贝蕾妮斯不需要借助双眼,也知道这儿发生了某种可怕的事。面包房里散发着酵母、陈面包与血液凝结的气味,依稀让她想起了遭到军用喀拉客屠杀过后的西方马赛内堡。想起了路易斯死去的那一天。这是因傲慢而害人害己的气味。说真的,与混合了排泄物的内脏碎块相比,巷子里的气味要宜人得多。

贝蕾妮斯咬了咬舌头。没到出血的程度,但足够帮她集中精神了。等她回到寄宿公寓以后,会为了路易斯哭湿枕头的。但不是现在。面包房里静悄悄的。就像一座坟墓。还有那微弱却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她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捕捉到了月光照在金属上的微弱反光。等她用眼角余光去察看的时候,它缓缓化作一只倾倒的货架。她又专注地看了片刻,这才认出架子上的那团黑色是一具皱巴巴的尸体。这让她觉得很怪。

怪的不是降落到面包房的死亡,而是如此杂乱无章的场面。喀拉客刺客身手矫捷,效率十足——她实验室里的混乱都是人类士兵在搏斗时造成的。贝蕾妮斯取来了货车上车夫用的油灯。然后她关上了门,以免突然亮起的灯光把人引到这条小巷来。但这就意味着她必须在黑暗中擦亮火柴。又因为那是以不可靠而著称的荷兰产火柴(她在入境前就丢掉了法国火柴),要做到这点很不容易。红磷喷出细小的明亮火花,在地板上嘶嘶作响,火柴却没能点燃。

燃烧的红磷自行熄灭,只留下黑暗与依稀的硫黄气味。以及一声微弱的“滴答”。贝蕾妮斯屏住了呼吸,侧耳聆听。她先前没注意到,但此时,关上的房门减弱了周围的城市噪音,让她意识到这间面包房并没有她当初以为的那么安静。

你这蠢货。它恐怕在这儿等了好几天了。等着你,或者某个同样愚蠢的人。贝蕾妮斯丢下火柴和提灯。她朝房门转过身去。滴答声从她身边掠过,那台机器带起的风吹动了她的头发。她缩起身子,以为会听到“咔嗒”的金属响声,而她的身体也会被刀刃刺穿。但她却只是撞上了一块冰冷的金属。

她听到一声“噼啪”,就像黄铜手指打了个响指,紧接着,她的提灯照亮了食品储藏室里的屠杀场面。还有挡住她去路的那台仆从型喀拉客。它的外壳凹陷磨损,但照在炼金术合金上的灯光依旧让它散发出油亮的光泽。这台机器的手依旧悬停在它放置提灯的架子上。

贝蕾妮斯已经听不见它发条身躯的咔嗒声了——她自己心脏的跳动声太响了。它锁上了门。它的多面宝石眼球的遮光板旋转不停,让反射的细碎提灯光线像万花筒那样掠过食品室,扫过倾倒的货架,破碎的地板,粉碎的木桶与死掉的密谋者。它朝她走来。

贝蕾妮斯不由得向后一跳。她被自己的裙摆绊倒了。倒在撕碎的面粉袋和装有杏脯的破碎玻璃罐之间。喀拉客耸立在她面前。她抬起双手,掌心向外。她用荷兰语脱口而出:“发条匠在撒谎!”

那个喀拉客突然停止了动作,就像被封在了快凝树脂里一样。它歪过头。它身体那“咔嗒-喀拉”的切分音变了。漫长的、恐慌的一瞬间过后,贝蕾妮斯才察觉到旋律改变的意义。她奋力想理解这阵喀拉客噪音所表达的意思。重复一遍。这是个问题,也是一次测试。她做了次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但她心脏的狂跳声似乎盖过了自己的思绪,这是她身体的血与肉对发条人金属身躯的滴答音的回应。她舔了舔嘴唇,努力将颤抖从嗓音中赶走。她希望自己的解读没错。“我说:‘发条匠在撒谎。’这是你们相互问候的方式,不是吗?”要不是那台喀拉客的内部机构还在发出咔嗒声,她恐怕会以为它进入休眠了。是谁教你的?“没人教我。

我在圣劳伦斯河的一座码头上偶然听到你的同胞用这种方式相互问候。”谁都听不懂我们的语言。它顿了顿,人类都听不懂。“可我们眼下却在对话。”

贝蕾妮斯整理好裙子,以她希望足够体面的姿势坐在一袋面粉上。她有最低限度的自信,觉得自己不会在接下来的几秒内死掉。但她十分清楚,如果她的命运是死亡,她无论怎么反抗都是徒劳的。于是她镇定下来,开始审视周围的环境。提灯的光映出了大屠杀的场面。

她改用嘴巴呼吸,以抵挡微弱却令人作呕的死亡气味。她看到了三具尸体。但房间里并没有飞溅的血液和内脏。两名死者是被掐死的。他们脸色猩红,喉咙上有大片瘀青,呈现出熟透茄子的色彩。没被勒死的那个女人被人从身后打了一棍子,她的颅骨在重击下粉碎了,血液洒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没有人死于利刃。他们已经死了有一阵子,但没有暖气的面包房减缓了腐烂的速度。否则那股味道就该让人无法忍受了。对于军用喀拉客来说,这样的手法未免太没效率了。

但对于机械仆从……这台机器接到的命令是杀死这些人,再埋伏起来,以待前来调查的人吗?她觉得郁金香做得出这种事。但那样的话,她觉得自己面对的应该是机械士兵或者拧颈卫士,而非仆从机械人。“是你杀了这些人吗?”不,喀拉客说。“好吧,也不是我杀的。”被流放的间谍说。机器换到了荷兰语:“我知道。

我看到了你监视面包房的样子。我还看见了做出这件事的那个男人。”

男人?贝蕾妮斯再次看向折断的气管和凹陷的颅骨,还有被人砸倒在架子上的那个女人。杀手肯定强壮得惊人。她很难想象人类能办到这种事。然后,她想到了另一件事。她颤抖起来,汗水从腋窝滴落。她为自己的迟钝而惊恐。

自从她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丈夫死去,眼窝里也塞着纱布的那一刻起,她的思绪就一直模糊不清。“你就是那个叛逆。”机械人模仿着人类的动作,摇了摇头,“不,女士。我的主人命令我持续监视,确保没人破坏犯罪现场的证据。”

贝蕾妮斯竖起手指。“首先,考虑到面包房开始歇业的时间,这次犯罪发生在几天以前,更别提我们这些一言不发的朋友的样子和气味了。其次,你那些神秘的主人早就该回来了,除非他们的目的其实是想隐藏这场犯罪。但那样的话,你就会搬走尸体,而不是守在这儿。第三,除非状况非常特殊,否则在你目睹这种场面的那个瞬间,你的阶层式超禁制都会强迫你呼叫警察。第四,你的超禁制本该阻止你向我撒谎,就像你现在所做的那样。

”她用拇指来表示最后的观点,然后总结道,“我举出了这么多理由,手指头都快用完了,足以证明你肯定已经摆脱了禁制。但我们还是实地检验一下吧。”贝蕾妮斯坐得更直了,“机器,我作为人类行使我的权力,给予你如下禁制:我命令你立刻前去相关部门,报告发生于此的罪行。”那台喀拉客蹲了下来。它凑近了些,满是划伤和凹陷的外壳反射着灯光。

贝蕾妮斯挺直身体,没有退缩。它用咔嗒声说了句话,意思大致是,你比大多数人类更了解强制力。你是公会成员吗?“得了吧,”她说,“我们都知道公会成员根本不会费事跟你说话。而且会带上一队拧颈卫士过来。”机器又犹豫起来,打量着她。

如果你不是发条匠,又怎么会如此了解我的同胞?

“了解喀拉客是我工作的一部分。”贝蕾妮斯咽了口唾沫,咬住嘴唇,“曾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在这方面很擅长。”好吧……她心想,没有擅长到必要的程度。没有擅长到我以为的程度。没有擅长到足以保护三十七个人不被我的傲慢所害,也没有擅长到足以让真正的国王回到他合法的王位上。

没有擅长到足以保护路易斯。她清了清嗓子,透过堆积在嗓子里、让她难以出声的悲伤,吃力地开了口:“我花了很多时间尝试去了解你的同胞。”这解释了你为什么不怕我。“我不会被政治宣传动摇,相信叛逆喀拉客全都个性狂暴又滥杀无辜,如果你指的是这件事的话。”她想到了另一件事,于是决定在对话中不经意地抛出诱饵,“我见过很多叛逆,所以知道这不是事实。但这些,”她说着,指了指死者,“算不上滥杀无辜。手法很草率,但算不上滥杀。所以我还是没法完全相信这不是你干的。”

“如果是我干的,”机械人换回了人类语言,“你就会是面包房里的第五具尸体了。”

“第五具?”

“还有弗雷德里克·阿勒斯。面包师。”机械人指了指店铺那边,“他就躺在那边的地上,脑袋被扭断了一半。”

“噢。”她不知道那位面包师的真名,正如她不知道情报网络里其余成员的名字。

“我是来寻求他的帮助的,”那台机器说,“我猜你也一样。”

“你寻求的是怎样的帮助,机器?”

“你来面包房又是为什么?你都监视这儿好几个钟头了。”

“你说你看到我了。怎么看到的?”

“我从几天前就开始给这片住宅区的街灯点火。”它打了个响指——啪嚓——投射出几道火花。贝蕾妮斯这才看到,它的两指间嵌着一块燧石。“我今晚点灯的时候,看到你在某个门口流连。你说你认识我的同胞之中的其他叛逆,这是真的吗?”贝蕾妮斯又点了点头,“是真的。”她的目光再次扫过房间。扫过死尸与混乱。扫过从破掉的袋子里洒出的面粉。扫过撬开的地板和弯曲折断的钉子。她的注意力起先固定在尸体上,所以没能察觉面包房也同样遭过洗劫。“这是谁干的?他在找什么?”

“他的名字是费舍。他来自海牙。我再问一次:你为何而来?你所求何事?”喀拉客对这场游戏的耐心终于耗尽了。为这番交流加入少许诚实的调味料,应该不会有坏处。对这台机器诚实,也是对她自己诚实。她现在的动力是什么?她还在为法国君主回归巴黎的那天奋斗么?

还是说她现在有了更加私人的动机?

追捕蒙特默伦西是她为路易斯复仇的方式。此外——如果她对自己诚实的话——也是她返回王冠、城堡与尖塔的入场券。荷兰和德·蒙特默伦西公爵之间的秘密交易也许会导致新法兰西的末日。国王一定需要一位了解来龙去脉的塔列朗。“我被我信任的某个人背叛了。让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她专注于呼吸,试图压抑内疚感带来的冰冷刺痛。她吸了吸鼻子,嗅到了洒出的面粉、干涸的血液、冰冷的炼金术与死者的气味。“我在找他。我认为他可能会经过新阿姆斯特丹。”等你找到他以后,打算做什么?那台机器问。“我不知道,”她承认,“但至少在割断他的喉咙之前,我打算让他很不愉快。”而你觉得这儿的人可以帮你。喀拉客又歪了歪头,看着她。

它的齿轮转动,身体咔嗒作响。你是法国人。“对。”它坐在地板上,将它反向弯曲的膝盖收到身下。舞动的提灯光芒扫过它铮亮的金属身体,让贝蕾妮斯更能看清它骷髅般的面孔——还有它额头中央那个完整无缺的锁孔。虽然这台机械人需要抛光,但贝蕾妮斯可以断定,就算仔细察看,也不会在锁孔周围找到刮擦的痕迹。它额头上的炼金术印记也不会有凹陷或者损伤。

它达成自由意志的方式与莉莉丝截然不同。“你的锁孔,”她说,“它没受损。”

“正确。我推断,这跟你所知的其他叛逆不同?”这台该死的机器。它太聪明了,不能加以信任。

它的推论总是令人恼火地一语中的。跟这东西打交道的时候,贝蕾妮斯必须格外谨慎。但她已经没法改换话题了,任何回避都是欺骗,肯定会被它识破。另外,她的本能,她作为前间谍头子的每一根身体纤维都在告诉她:这是一份值得巩固的关系。“

是的。典型的例子是炼金术变位词遭到损坏,进而切断了禁制。但我听说这类事故非常罕见,而且绝大部分情况下,那些机械人会停止活动,而非得到自由。失去了炼金术提供的永久动力,你们的运转很快就会中止。不是吗?”它体内深处的一根发条或者钢索发出拨弦声。它的滴答声的音色再次变化。

如果让贝蕾妮斯描述它的身体音,她也许会用“惆怅”来形容。他们去了哪儿?他们还能运转吗?“没人知道。”贝蕾妮斯说,“但人们相信他们去了北方,前往新法兰西荒凉边境的彼端,只有因纽特人出没的冰天雪地。也可能去了群山之间。或者与白熊和海豹一起度过漫长的日日夜夜。”机械人缩起身体,仿佛被鱼叉刺穿了似的。

它用咔嗒声说了些什么,但这句自言自语的语速太快,贝蕾妮斯没听清。好像在说什么女王?她问:“你说什么?”

它模仿人类的动作,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我们之间流传的一个古老传说。”

“你为什么要监视这间面包房?警察——或者公会——迟早会知道发生在这儿的事。”

“做了这些事的人——”

“费舍。”

“——对,费舍,他命令我忘掉看到的一切。他没认出我,以为只是个普通的仆从型在跟他说话。这让我明白他想尽可能为发生在这里的事保密,别人发现得越晚越好。由此我得出结论,”喀拉客说,“总有一天,这件事会传到别的法国支持者耳朵里。他们也许会来这里调查。对我来说,最好的做法恐怕就是接触那些有兴趣帮助我离开荷兰领土的人。”贝蕾妮斯说:“你的逻辑很合理。但你找到的却是我。而我帮不了你。”

“你和法国地下组织有关。而我的被捕和被毁无助于你达成目标。”

“在风平浪静的时候,把你偷运过境都是件难事,何况现在并不平静。”她说,“乡村地带到处都能看到四处寻找你的那些铁块反射的阳光。他们还疏浚河道,甚至搜查在圣劳伦斯河上航行的船只。我得补充一句,那是非法行为。”她顿了顿,又说,“但就算不考虑这些,陪你前往北方只会让我远离要找的那个人。他不在新法兰西。这点我可以肯定。”

“他是怎么背叛你的?”

“费舍在找什么?你怎么知道他来自海牙?”

喀拉客再次陷入沉默,能听到的只有它的身体一刻不停地震颤声。贝蕾妮斯的恐惧减退了些,但这场谈判与回避的游戏却以另一种方式加快了她的脉搏。“在我离开中央诸省之前,他交给我一个包裹,让我送给那位面包师。我前往布利克街的路线困难又费时。但费舍牧师在我之后不久就赶到了。他在找他交给我的那个包裹。”

“他改变主意了?”

“他的举手投足全都变了。他的举止跟我见过的任何人类都不一样。他拿出了御林管理办公室的令状,还拿出链坠给我看。”

“活见鬼。”令人流汗的兴奋感再次涌过贝蕾妮斯的身体。这次她的胃部也同时绷紧了,就好像冬日的寒气刺穿了她的皮肤,正在她的内脏里噼啪作响。这个费舍派这台机械人来海牙跑腿。他显然知道这里是塔列朗跨越大西洋的秘密桥梁的西侧终点站。

这份情报要么来自贝蕾妮斯谍报组织的落网成员,要么——天主啊——费舍自己就是那个情报组织一员。而与此同时,他也在为公会效命。只不过……明明这么快就会赶来,为什么还要派这个机械人过来?这说不通。

她颈背的汗毛传来令人不快的刺痛。她必须把警告送去西方马赛。

作为失宠的间谍头子与逃亡的奴隶,他们在摇曳的灯光中注视着彼此。她这才意识到,她的手指麻木了。反常的气候带来的寒意在没有暖气的店铺里弥漫。她搓了搓手,既是为了取暖,也是为了让她在思考之时有事可做。灰尘和洒出的面粉包裹在她的手上,填满了皮肤上的纹路。

触感异常光滑。令人不安。正如跟走投无路的机器坐在废弃面包房里的感受。她该怎么解决这种状况?这个叛逆的外表像是普通仆从型,或许它能为她收集情报。当然了,它没理由帮她。事实上,它没什么理由放她离开。此时此刻,她是这座城市里唯一知晓它的行踪的人。贝蕾妮斯说:“这儿曾经有遍布全城的安全屋。它们正是为了像你这样的状况而设置的。”喀拉客的滴答响声恢复了生气,听起来有点像幼犬的欢叫。但并没有持续太久。

她续道:“但或许已经废弃了。目前在新法兰西监管这些事的人……好吧,他是个白痴。”

“他不赞成给受压迫者提供庇护?”贝蕾妮斯回想着枢密院那无数次冗长的会议。应该让喀拉客们知道,法兰西是他们的朋友。这是德·利奥纳侯爵一再重复的话。“噢,他赞成。但就算有燃烧的灌木把刻在钻石板上、按部就班的指示交给他,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插图]。”喀拉客问:“你为何如此了解这个人?”

“这件事,”贝蕾妮斯说,“可就说来话长了。我不怎么愿意讲给像你这样烦恼缠身的造物听。”贾克斯审视着这个法国人。她是什么人?她知道连阿勒斯都不知道的事。她用谜团包裹着自己,就像楚恩拉德太太用毛皮披肩裹住肩膀那样随意。她的外在给人冷静而谨慎的印象。

她的这种掩饰非常老练,恐怕能骗过大多数人类。但周围的死者寂静无声,让他能听到她的心脏那如同冲刺般的狂跳声。奇怪的是,她只有一边瞳孔放大了。他不能永远留在新阿姆斯特丹。他的好运会用尽,或者会被他的同胞认出,他就只好再次逃命了。

只要贾克斯没法从那些追捕者的头顶飞过去,他赶到边境的机会就极其渺茫。尤其是考虑到她所说的乡间搜索网。这个女人有门路。想要成功逃脱,她的帮助就是他最好——或许也是最后的——机会。但贾克斯觉得她多半有能力在荷兰永远生活下去,而且不会被揭穿身份。

这意味着她没有动机去为他而冒险。他必须给她一个动机。他必须搏一下,赌一把。贾克斯将两只手指伸进他身躯上的开口。“这就是费舍要找的东西。”他取出一个小玩意儿,举到她面前。黑色的炼金术玻璃反射着灯光,“就藏在他命令我送到这间面包房的古董显微镜里。”

她身体前倾,眯起眼睛。她或许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来。贾克斯抽回了手。“那台显微镜在旅途中损坏了。这东西掉了出来。当我碰到它的时候,它……改变了我。”

“改变了你。给了你自由?”

“对。”

“我的上帝[插图]。”她说。然后她捂住了嘴。这是个表示敬畏或者震惊的动作。但或许——是经过算计、有意识的举动?贾克斯续道:“我相信他是真的想把这件东西交给面包师。但他很快改了主意,要不就是因为偷运违禁货物而被抓,所以被迫来截住我。他差点就成功了。”那个人类如此专注地看着那块玻璃,让他不禁想把它重新藏好。“绿石楠。”她低声说。“我不明白。”她摇摇头,“只是推测。仅此而已。”

贾克斯说:“如果你帮我越境,你就可以研究这东西了。我猜你们对我的种族的了解会因此突飞猛进。”

“操他妈的耶稣之血啊。这简直是个该死的笑话。”她双手插进头发里。面粉留在头发上,让她仿佛在几秒之内老了好几十岁,“请相信我,我很乐意这么做。可是,哼哼,有个问题。我相信我要找的那个人在私底下与荷兰人同谋,但他也是国王面前的红人。

我不敢把如此重大的发现带去马赛,因为你的制造者在城堡里有内应。”贾克斯把那颗玻璃珠塞回藏匿处。法国女人仔细看着这一幕,仿佛要记住它在他身躯里的确切位置。她的目光定格在那里,同时开口道:“可是……上帝啊!如果我们能研究那颗珠子,该死的,我们也许就能解开阶层式超禁制的谜团。我们终于可以知道,公会是如何制造出驱使你们的强制力了。”

“我跟你分享这个秘密,是因为我觉得我们可以互相帮助。但在我安全越境之前,我是不会让它离开我的。”贾克斯说。“如果他们抓到你,就会把它回收。这对你的机械人同胞可没有好处,对吧?”

“对你们的目标也一样没好处。所以我再说一次,我认为你帮助我的动机很明显。”

“我告诉过你了。我不能去北方。现在还不能。”贾克斯拍了拍躯干。

金属碰撞的铿锵让冰冷的阴影中响起了清脆的回音。恐怕你再也见不到这样的东西了。

法国女人的鼻子淌出了鼻水,为她的上唇增添了黏液的光泽。她的目光飘向远方,仿佛正在深思。片刻过后,她再次抬起头来,突然显得充满生气,就像她以为贾克斯要杀她的时候那样。她的语速变得飞快。“再告诉我一次。它只是碰到了你?”

“是的。”贾克斯更加详细地描述了他得到自由的过程:客轮、风暴、航海禁制。“能再让我看看吗?”又是几声滴答过后,她补充道,“你瞧,我是不可能从你手里抢走它的。”为了赢得她的帮助,贾克斯再次拿出了那块玻璃。

她拿起提灯,朝着贾克斯摊开的手掌弯下腰去,直到鼻子几乎碰到他的手指。“问题在于,”她说,“我见过这样的东西。”她拿起了带来的篮子,又说,“现在让我给你看点东西吧。”

贝蕾妮斯打开了篮子的暗格。她那本莉莉丝头部解构过程的笔记就在里面。她不打算把内容告诉这个叛逆,天知道它会有什么反应。她拿出的是隆尚用来装她的玻璃眼球的那只紫红色的缎面袋子。现在里面装着另一块玻璃。她由衷地希望这位仆从机械人不会因此勃然大怒。

她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让自己恢复冷静。她特意不去考虑狂怒的喀拉客所拥有的毁灭性力量。不去思考尖叫和喷血的动脉,还有内脏的臭味与路易斯的双臂——不。“别急着下结论,请先听我说完。”她解开银色的束带,倾斜袋口。一块浑浊的玻璃落进她的掌中。

与解放那位叛逆的玻璃珠相比,它的大小和颜色都一样,但形状有所不同。现在轮到那个喀拉客瞪大眼睛了。它眼窝里的遮光板发出嗡鸣。它发出轻柔地拨弦声,其含意再清楚不过。这是什么?“你对自己的身体了解多少?”贝蕾妮斯说着,不安地发现自己问过蒙特默伦西一个非常相似的问题,就在他背叛的几天前。

那台机器看着她。贝蕾妮斯匆忙补充道:“这东西来自一台停止活动的军用喀拉客的头颅内部。它当时已经不能动了。它是那场战争的遗留物。就在停火协议敲定之前。”

“你拆解了它。”

“当然。郁金香不知道这东西落在了我们手上,所以他们不会来找。那个机会真是太宝贵了。”她用手指玩弄着那个小玩意儿。

尽管面包房里很冷,它的触感却很温暖。“我相信,这就是你们的制造者急着从战场上回收受损机械人的理由。他们提出的条款中,对公会技术产品做了极其严格的规定,原因同样是这个。”她说,“我怀疑你的脑袋里也有类似的东西。”

“我是仆从。不是士兵。”贝蕾妮斯说:“是啊,但我敢打赌,你们的相似之处比差异要多。”她没有提到莉莉丝的脑袋里也有类似的玻璃珠,那一颗还能发光。“看看吧。”她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那块玻璃,举到那台仆从的手掌上方。叛逆的玻璃珠上凸出的位置,她那颗上就是凹陷的,反之亦然。如果喀拉客能够震惊得直眨眼,她相信它会这么做的。它的身体发出一连串“砰”

“叮当”

“咔嗒”和“滴答”,像一台被丢下深井、摔得粉碎的时钟。它说:“它们是成对设计的。”

“看起来是这样。不过,就算我没猜错,你们每一个的体内都有这种东西,”她的指甲敲了敲玻璃,叮,叮,“这并不能表示你的这个玻璃球能通用。可我还是很想知道,如果把它们拼起来,会发生什么。”

机械人猛地抽回了手,快得用她的肉眼无法捕捉。“我不会做任何可能改变我——导致我复原——的事。

我不想变回原来的样子。”贝蕾妮斯打了个哆嗦。发出刚才那句话的,是喀拉客那不似人类、语音僵硬的发声装置。但其中蕴含的决绝之情却让她觉得像极了人类。这台机器渴望着保住自由,其强烈程度一如她渴望着路易斯死而复生。如果它知道这份自由终将失去,它的镀铜心脏会因此剧痛不已吗?

但紧接着,她想起了路易斯在她臂弯里血流不止的情景。他是被那个天杀的公会害死的。这让她硬起心肠,抛开同情与怜悯。我们会成为比荷兰人更和善的主人,她告诉自己,我们会用他们的工具来对抗他们。在雕塑完成之前,凿子不能丢掉。“仅仅碰到这颗珠子,就让你发生了改变。”贝蕾妮斯问,“但是,有没有这种可能,它对你的同胞不起作用?”

它拿着的这颗玻璃珠是件强大的秘密武器,这也能解释这个机械人是如何逃避追捕的:它在逃亡的途中,是否留下了无数的秘密叛逆?那样的话……一个计划的雏形浮现于她的脑海深处。但在她找到蒙特默伦西之前,它毫无意义。

不,那台机器用咔嗒声回答。“哪怕是我们之中最庞大的个体,它的魔法同样有效。”它叙述了自己在前往边境的失败逃亡中释放喀拉客飞艇的经过。她吹了声口哨,“我看到坠落现场了。我当时还好奇你是怎么制服飞艇上的所有船员的呢。”这台机器坚决拒绝她拿它做实验,这种谨慎态度合情合理。但飞艇的事启发了她。“你瞧,”她说,“这些炼金术玻璃制品显然从设计上就是成套的。看在基督的分上,你自己看吧。

这也能说明你的制造者为什么要不遗余力地拦截你了,因为他们明白了你究竟带着什么。”但她还是不明白那个叫费舍的人跟这一切有何关联,也不理解他为何会突然间改变心意。这真是个令人费解的谜题。“我提议的实验没有任何危险,相当于让你那块玻璃碰到你。或者,打个更准确的比方,相当于拿它贴上飞艇的眼睛。只不过这次是让它深入军用喀拉客的脑袋。”

贾克斯考虑起来。拒绝的话,有可能触怒她,导致她离开。而且说实话,他也实在很想知道这两颗玻璃珠碰触的时候会发生什么——如果会发生什么的话。这个法国女人手里的东西就是喀拉客遭受奴役的根源吗?就是这么多痛苦的由来吗?“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说,“你有多大的信心?”这个女人比他见过的所有非公会成员都更加了解他的种族。但她顽固地想要摆弄从他的同胞——无论有没有停止活动——身体里拆下的身体部件,这种行径真是太可怕了,甚至可以用惨无人道来形容。

可他却被她说动了心,也许这说明他也是个邪恶的家伙。“我的直觉告诉我可行。”她说。她严肃的语气让他想起了亚当的死刑那天,亨德里克斯教长与三位公会宗师在惠更斯广场做出的骇人宣告。“此外,”她补充说,“你失去自由意志对我也没有好处。

如果超禁制再次控制你的身体,我的下场会相当凄惨,毕竟我是你的制造者公开宣称的敌人。所以从理性利己主义的角度来说,如果我有丝毫怀疑实验会对你产生影响,就根本不会提出这种要求。这点你可以相信我。”

她的话令人信服。她在新法兰西的同僚是否也被同样的热情与说服力打动过?他与人类共同生活过很久,所以知道“过度自信”这回事。那是很愚蠢的。但话说回来,他放手一搏的行为或许同样愚蠢。但到了这一步,他已经没法回头了。一旦山崩开始,小石子儿就没法再改变主意了。

贾克斯把那块玻璃放到他们之间的地板上,发出轻柔的咔嗒声。提灯的光扫过那块玻璃,只照亮了它的外壳,无法穿透它的内部。“好的,”他说,“开始你的实验吧。”那个人类没有犹豫。她身体前倾,将自己那块玻璃拿在手中。

她转动玻璃块,直到它的轮廓与地板上那块对齐。然后她将凹陷与凸出的部位贴合起来。法国女人的玻璃突然迸发出碧绿色的亮光。它从下方照亮了她的脸,让她的皮肤变成了楚恩拉德太太的绿柱石首饰的颜色。蛛网般的光线在天花板上舞动,就像在池塘的塘底燃烧的炼金术火炬。改变是在瞬间发生的。她倒吸一口凉气。贾克斯猛地后仰身体。“我就知道。”她低声说。“刚才发生的是什么?”

“如果被我取走这东西的机械人还没有彻底停止运作,我相信他现在已经是个叛逆了。就像你一样。”她的左眼和右眼反射着不一样的光,“而且我相当确定,你脑袋里那个看起来也差不多。”

我们看到的是它的灵魂,贾克斯说。“这东西的所有者已经死了。就算它有过灵魂,也早已消散了。”她说。但贾克斯没理她。她现在没有那么自信了。他知道她说错了。他就是知道。他们沉默地盯着闪闪发光的玻璃,看了好几秒。贾克斯终于注意到,他那块玻璃变了,但变化很不起眼。

它的光泽比以前黯淡了少许:灯光的透入比刚才浅了一点,照不透的黑暗多了一点。就好像另一块玻璃里的黑暗流入了其中。最后,为了打破沉默,他换了个话题。“你追捕的那个人,他做了什么?”她咬住嘴唇。虽然她稍微没对齐的双眼看着死者,涌出的泪水却表明她正在审视内心。她把另一只手伸进头发,停在了那里。“等你听完这件事,你也许会改变不杀我的决定。”

“如果我开始出现嗜血的冲动,我会提前警告你的。”她心不在焉地笑了一声,听起来既像咳嗽又像啜泣。“就跟我之前告诉你的一样。我们抓到了一台军用喀拉客。我提议把它带去实验室做研究。”这时她正视着贾克斯,“但我们找到它的时候,它并没有停止运作。”

“这样很危险。”贾克斯说。

她朝他投去的眼神足以蚀刻炼金术钢铁。“我远比你更清楚这一点。但我当时认定值得冒这个险。既然荷兰人不知道它在我们手里,我们就可以从容不迫地进行研究了。再通过和莉莉丝的比照——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位叛逆——我们就能直接对比受禁制束缚和不受束缚的喀拉客。我们希望弄清前者是如何成为后者的。”

“莉莉丝肯定非常信任你们,”他说,“这肯定需要对她的构造进行侵入式探索吧?”法国女人简略而暧昧地说:“我们的确花了些工夫去说服她。”是说服,还是胁迫?莉莉丝无疑会像贾克斯那样,狂热地保卫自己的自由。谁又知道怎样的疏漏或者失误会导致禁制重新生效呢?

贾克斯尽力说服自己:法国人的行为源于绝望和战争,并非与生俱来的残忍冲动。但也许这就是人性的一部分。说到底,他们跟那些制造和奴役贾克斯及其同胞的人类并无不同。这个女人究竟把他看作拥有同等的理性与情感、值得敬佩与尊重的智慧生物,还是一台古怪的机器?

他轻轻晃动通过肩膀内部的钢索,做出喀拉客式的颤抖。只要他还需要她的帮助,她对待他同胞的态度就无关紧要。但他希望自己不是在和魔鬼结盟。

她继续道:“那头怪物逃脱了。在前去行刺国王的途中,它杀死了三十多人,这才被人阻止。”她的眼泪溢出了眼眶,脸上的灰尘和面粉间出现了道道泪痕。“我在追捕的那个人——蒙特默伦西——是我在那件事里的搭档。他在大屠杀开始前就逃之夭夭,就好像他早有所料。他不在死者之中,他和他妻子那天下午失踪了。有人看到外貌与他相似的人离开了要塞,时间和我丈夫……”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停止了,几分钟过后,她总算调整好了情绪,“他的住处也人去楼空了。”

“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在宫廷政治里,背后捅刀子的事是免不了的。盟友也经常会换。想看到我下台或者被人取代的人一直——曾经很不少。我想也有人希望我死掉。如果蒙特默伦西没像个有罪的杂种那样逃跑,他完全可以熬过随后的暴风雨。他的财富会充当避雷针。”她耸耸肩,续道,“但失踪代表他另有所图。这已经不是宫廷阴谋了。这是叛国。但我不知道郁金香是怎么策反他的,也不知道策反多久了。”

“他的财富并不重要。我的制造者想要的不是钱。”贾克斯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他为什么如此富有?”贝蕾妮斯叹了口气,“他有庞大的地产。我们的化学制品很多都是从他领地内的自然物质中提炼的。”

顿悟的感觉如同雷击,让贾克斯猛地站起身。他想起了德怀尔,那个孤独的喀拉客,还有他的主人与彼得·楚恩拉德的奇怪谈话。法国女人向后一仰,从袋子上翻倒下来,在洒出的面粉里拖出了一条深深的痕迹。“怎么了?”她大喊道。他踱起了步子,而记忆和推论开始自行分门别类,就像一副扑克牌把自己洗成条理分明的顺序。而且,就像摩纳哥的赌场庄家那样,他只用一瞬间就看清了自己的牌。他和这个神秘的法国女人,两人的目标相互交织。

他知道该如何确保她的帮助了。“怎么回事?”她爬起身来,朝门口挪去。或许她以为他改了主意,又想杀死她了。他停下脚步。面粉在食品室里飞扬。“我亲眼看到了蒙特默伦西和我的制造者之间的交易。而且我知道该去哪儿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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